
摘"要:數字革命,讓人類本需依賴科學進步才能完成的生物性進化得以快速地實現。互聯網媒介尺度的升級,將進入數字空間的用戶再一次肢解,與之替換的虛擬軀體得到賽博式的生命延長、機能強化、肢體改造,讓數字空間中的虛擬自我指向朱利安·赫胥黎所提及的超人類模式。無序、復雜且獨特的虛擬數字空間,無聲地改變著超人類的屬性和與現實用戶的關系,其具體表現在Web 10的自我之投射,Web 20的自我之重啟,以及Web 30的自我之新生。原存于數字空間的自然屬性逐漸被虛擬世界所剝離,現實的元素在虛擬的軀體上不斷消解,用戶主體與超人類客體的邊界逐漸模糊。奇點的存在,更是讓超人類存在脫離現實用戶本體的可能,形成獨立身份。
關鍵詞:超人類;數字空間;身體;Web
中圖分類號:G2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6-8418(2023)03-0017-10
引"言
信息技術所引領的智能科技,在一定程度上對人類現有的生物演進有效性發出了確切的質疑。進入互聯網時代后,人類在虛擬的數字空間開疆拓土,在改變現代人的生活方式以及社會關系的本質[1]的同時,也完成了對人類本體的虛擬式改造。因為,虛擬的數字空間如今已能夠輕而易舉地實現人類對于生命延長、機能強化、肢體改造等需求的期許與愿景,讓人類在現實之外的異域獲得當代醫學所無法解決的生物性強化——超級壽命、超級智慧、超級健康[2],達到(或許已經成為)朱利安·赫胥黎提及的超人類,甚至完成了部分后人類肢體需求的基本建構。可是,這般過于急速的強化,很快將人類拉入一個對數字空間依賴與沉迷的狀態,現實的人渴望向虛擬的超人類進行轉化,并渴望獲得某種無法在現實世界完成的官能體驗。源于這樣的期許,超人類在如今的數字空間中得以泛化。
然而,超人類的泛化也帶來了相應的問題。超人類的發展,加劇了數字空間中人類的身份焦慮與自我迷失,“人類”在本體概念、主體性以及肉體屬性上皆受到某種沖擊與“威脅”,現實的自我不斷地被虛擬的自我挑戰著。若科技再度進化,或奇點出現,虛擬的超人類或有望在技術臨界點被突破時,獲得某種自主性[3],脫離與用戶本體的聯系,完成自我的獨立。可官能之共享、知覺之共感,卻又宣誓著現實人與超人類的某種聯系。那么,此時的人類與數字空間中的超人類之間有怎樣的聯系?特別是在Web 30與元宇宙風靡的當下,“人類”在數字空間中的存在到底進行了怎樣的轉換?與之前的Web 10與Web 20時代相比,又有怎樣的不同?虛擬人向超人類的進化又是如何在技術支持下逐步實現超人類的“去人類性”?Web30時代,超人類的“去人類性”又會對當代社會帶來怎樣的影響?在本篇文章中,我們將圍繞這幾個核心問題進行探討與分析,這一來能嘗試探索當代人在數字化生存中的自我定位,厘清現實自我與虛擬自我的關系和身份問題;二來能為迎接即將成熟的Web30時代提供先驗性的理論支持。
一、 為何是“超人類”?
在國內的研究中,關于超人類的研究是相對缺乏的,其多作為子概念出現于“后人類”的相關研究之中。譬如,趙柔柔在談及賽博格與后人類主義時,認為超人類主義是其非常重要的一個支流,是以一種超越人的生物局限為關鍵點,圍繞新生物形態而形成的討論,并通過歸納研究者的結論,指出超人類是對通向后人類路途上的“人”的描述;[4]劉海龍從麥克盧漢的經典觀點“媒介是人的延伸”、媒介考古學、控制論、后人類主義來探討、反思、回顧傳播學中的身體問題,雖沒有直接提及超人類主義的字眼,但其觀點與內容皆在探討人類的身體問題,認為身體介于肉體與媒介之間,具有生物性—幽靈性的雙重特征;[5]彭蘭從智能時代的賽博格化出發,認為人的某個身體原件有被復制的可能,曾經離身性為主的數字空間也越來越頻繁地顯現出具身性特征。[6]此外,還有一些悲觀的看法,認為超人類主義是一種病態的完美主義,摧毀了人性基礎。[7]那么,為何“超人類”的概念會更適合當代的數字語境?它究竟具備了哪些具體的特性而需要被研究?
(一)處于動態中的“超人類”
人類、超人類、后人類,對應著人類的現實形態、未來形態與最終形態。在時間維度上,超人類介于人類與后人類之間,既不現實,但又不遙遠。通俗而言,超人類即是對現實人類的超越,但并沒有發生革命性的突破或進化。在概念上,它源于超人類主義,由朱利安·赫胥黎于1957年撰寫的論文中被首次提及:“如果人類愿意,它注定可以超越自己。這絕不是偶然的,以一種方式超越這里的個人,以另一種方式超越那里的個人,而且作為人類整體,去超越自己。我們需要為這種新的信念命名。或許,超人類主義將為人類服務:人依舊是人,但會通過實現人性的新可能性,去超越自己。”[8]作為生物學家的朱利安·赫胥黎,倡導人體借用醫學、科學手段實現人類個體的生物性超越,并認為這種超越方式最終會輻射到人類集體。可以說,朱利安·赫胥黎所設定的超人類,便已經被賦予了一種被強化的屬性與狀態。而后,到了1990年,美國哲學家摩爾(Max More)則開始從哲學層面對“超人類主義”進行了定義,他認為:“超人類主義屬于一種生命哲學范疇,它追求智力生命進化的連續和加速,由改善生命的原則和價值引導,利用科學和技術手段超越當前人的形式和限度。”[9]摩爾所提到的生命進化的連續和加速,恰巧也證明了超人類的某些屬性。作為通向“后人類”的過渡形態,超人類的屬性一直都伴隨著朱利安·赫胥黎所強調的“超越”,在達到“后人類”的最終目標之前,超人類會始終保持著一種有機、可變、靈動的屬性。
超人類主義一經提出,便帶來哲學、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人類學、醫學、生態學、地理學、文學批評、電影研究、性別研究、文化研究等諸多學科和領域[10]的持續關注。作為過渡版的后人類主義,它尊重理性和科學、尋求進步、重視現實生活,強調科技論之于人類的意義。在生物性上,人類存在著上限,但依托能克服人類基本限制的新興技術,人類生物學的局限性將被機器所取代[11],而不依托某一超自然的來世的人類價值,不受傳統人道主義方法限制的人道主義的衍生。除了生物性上的突破,超人類將人性作為學習的對象,并以理想的方式加以重塑。[12]相較于國內,超人類主義在國外則是一個較為熱門的話題,特別是在Facebook改名為Meta之后,元宇宙的概念越發風靡,更是加強了學界對超人類主義的關注度與討論度。其研究內容具體有以下四個維度:(1)作為方法論研究科幻文學等其他學科[13];(2)作為哲學概念進行分析與梳理[14][15][16];(3)從技術論角度探討超人類的生物革命與特征[17];(4)從倫理學角度思考超人類的“人性”與道德。[18]
總體而言,超人類主義的提出與研究,是基于現代化發展路徑下的人類本體性探索,并希望落實于“超人類”集體性實現的一次思潮,既具有現實意義,又蘊含先驗意義。然而,如今的數字化生存,為超人類研究提供了新的維度,數字空間中的超人類將具備新的含義與屬性,并與現實的自我產生新的關系。
(二)“超人類”在數字語境中的獨立性
雖然,如今的人類,不斷努力地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更健康,記憶力與肉體變得更強大,情感體驗變得更多元,可受限于自然、科技、人道主義等多方面的約束,注定造成現實生活中超人類生成滯后的必然結果。但是,這并不代表當代人對于超人類概念或形象的陌生,反而在如今娛樂盛行的時代,文學、音樂、繪畫、電影、游戲等藝術作品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受眾超人類的存在,即使它僅顯現于現象層面,或停留在認知層面,依然完成了先驗的結果。當人們對這些形象、場景日漸熟絡,超人類的概念便在受眾心理中產生了先驗效果,即概念推理的邏輯可能性[19],甚至最后延伸至實際的行為活動中。譬如Cosplay(角色扮演),即是人類在嘗試完成某種超人類的身份重建。但顯然Cosplay僅是完成了某種精神式的“附靈”,是主體在特定社會—文化關系中的一種關系定位和自我確認[20],并沒有在生物層面上達到超人類的標準,伴有確實的自我強化或機體重構,最多也僅是朝著人性上的進化與改造前進。
然而,在數字語境中,超人類不僅能夠使用戶個體達到一種新狀態,甚至允許其獲取一個新身份。數字語境下的超人類其最大的特征便是“獨立”,不管是朱利安·赫胥黎還是摩爾,他們所強調的現實人的超人類狀態,需要滿足一個前提——即人類是在同一個“身份”“個體”上完成同時空的進化或是超越,這實則是綁定了人類與超人類的身份關系。但是,數字空間允許人類重新編碼自己的生物基因,讓自身的肢體在不斷優化乃至進化的現實技術中或主動、或被動地被肆意解構和反復重構,并通過虛擬現實、增強現實等科技手段,完成自我能夠具象感知的“身體”再現。換言之,人類的現實肉體與超人類的先驗肉體可以發生剝離,現實中的人類與數字空間中的超人類能夠被逐漸切斷聯系,這也預示著數字空間中的超人類允許具備獨立身份。
二、 數字空間中的超人類生成手段
(一)互聯網媒介尺度的升級
1989年,蒂姆·伯納斯-李(Tim Berners-Lee)發明的萬維網,開啟了數字化革命的浪潮。現實的信息被不斷地轉化為數字“0”和“1”,文字、圖像、視頻,甚至是用戶本身皆開始在虛擬的世界中被復制、再現、創造。雖然,最初Web只能完成基本的人機交互與信息的被動獲取,但接踵而至的設備廉價買賣、信息迅捷同步、全球網絡建構,讓數字化的生活模式迅速蔓延至全球,并日趨主流。數字化的流行為數字空間提供了更多的發展投入,在更為便捷、輕易完成解構的虛擬世界中,互聯網的媒介特性越發膨脹,打破了原有傳播媒介時間偏向和空間偏向的局限性[21],虛擬世界開始烙印入現實(Web 10),同步于現實(Web 20),甚至脫離于現實(Web 30)。可以說,Web的極速發展,突破了傳統意義上麥克盧漢提出的媒介尺度概念,即媒介是人的延伸中提到的身體器官延伸、感官延伸與中樞神經延伸,不斷豐富的配件設備持續升級著Web的媒介尺度。換言之,現實中的用戶在互聯網中需要提供更多的肢體與Web的功能進行對應,這為超人類在數字空間的塑形提供了機會。
Web的演進促成了超人類的生成,通過孫茜在《Web 20的含義、特征與應用研究》一文中對Web 10、Web 20區別的歸納(見表1[22]),以及肖恩·邁克爾·克納對Web 20、Web 30區別的歸納(見表2[23]),我們可以直觀地理解Web演進的具體內容,這也能較為清晰地解釋數字空間中超人類的生成手段。
結合表格可以發現,Web的三個階段皆有特別的側重:Web 10強調聚合、聯合、搜索,主要解決人對于信息的需求;Web 20則是突出參與、展示和信息互動,主要解決人與人之間溝通、交往、參與、互動的需求[24];而到了Web 30,虛擬與現實的邊界開始明確,社群去中心化、貨幣專有化、數據資本化、人工智能個性化等新功能的推出,都暗示著虛擬世界體系建構的逐步完整,以及平行于現實世界的獨立性渴求,其特性也從Web 10、Web 20所強調的個體式軟件與平臺轉向功能整合式、類型綜合式的數字空間區塊。在Web演進的同時,媒介尺度也在進行連續性的升級,從Web 10的眼睛、耳朵、軀體(信息獲取與操作),到Web 20的嘴、大腦(交互與思考),再到Web 30的肌膚、鼻子,乃至靈魂(空間沉浸帶來更多的知覺激活)。
(二)被肢解的現實肉體
如今的數字空間似乎更為“貪婪”地打量著人的官能體覺,相繼發行的各類輔助產品(VR、AR、XR、全息投影等新科技)持續在數字空間中復制現實自我的各個肢體,甚至將之替代。這些由科技設備所塑造的虛擬肢體,與梅洛-龐蒂提及的幻肢類似,但也有不同。因為,這些原本僅能夠通過想象感知的“幻肢”(感知的不在場),卻能在數字空間中通過輔助產品的體感反饋達到實在的生理感知。這類真實的感知反饋,讓現實的用戶與數字化的超人類共享了生理信息,原本單一的數字空間結構中也隨之增添了部分實在的經驗意義。可以說,生理感知的存在,賦予了超人類“肉體”的合法性。但是,這種生理經驗的植入,會難以區分“現實用戶”與“虛擬用戶”的存在偏向,換句話說,生硬的二元空間(現實與數字)的割裂,無法明確用戶的感官邊界。恰如哈拉維指出的那樣,賽博格意味著人類與動物、有機體與機器、身體與非身體之間的界限和模糊。[25]這般空間的割裂,在生物學意義上,迫使人在進入虛擬世界的同時發生屬性分割、擴張、衍生、強化,但在面對非現實的、無意義感和空虛感時,真實的自我會發生精神上的懷疑[26],而這也注定“人類”向數字化的超人類轉換時攜帶的存在焦慮。[27]
用戶借互聯網媒介進入數字空間時,人的物質實體被以數據化方式映射為“虛擬實體”[6],他是用戶的另一個形態,也是介入一個確定的環境,參與某些計劃和繼續置身于其中的必要條件。[28]數據化的“虛擬實體”力所能及地復制、參照用戶的個人體征,并依據這些極具個體性的肢體、意識進行符合數字空間的身體重組,讓用戶的虛擬實體成為數字空間中的“唯一”存在。這一手段在Web 20初現雛形,可在這個階段,它僅能達到行為唯一,具體表現在實時反饋的交互功能,例如游戲的即時操作、社交軟件的同步傳輸。而到了Web 30時代,它有望憑借區塊鏈技術、NFT等數據節點所特有的絕對性與唯一性變得成熟,真正成為匹配用戶各方面需求的復制式的超人類。
如今,雖然硬件水平并沒有達到如小說《雪崩》所描繪的“超自然世界”般,允許人類作為可編程的化身,使用現實世界投射的3D數字空間與自我和軟件代理進行交互[29],或創造出似電影《頭號玩家》般的自由“綠洲”,但這無疑成為人類在數字空間進化為超人類的有效路徑。它突破了人與機器的邊界,整合了肉體與技術的雙重邏輯。[30]人類的生物性在互聯網的不斷進化中被肢解,卻最終完成數字空間中超人類的各個肢體的重組。在龐大的互聯網數字空間內,人的沉浸體驗聯系著復雜且隨機的生物體征,但這種體征的“存在”,便已經超越了人類的生物局限,且在Web的不斷演進中,持續完善著數字空間中超人類所需的骨骼、肌肉、皮膚等各個組件。
三、 置于“真實”“仿真實”“去真實”狀態下的超人類
在了解不同互聯網環境與技術支持下的超人類特征后,我們可以更進一步地了解超人類與用戶之間的關系。我們知道,自用戶可以介入數字空間起,人們便普遍認為,互聯網已經產生了新的社會環境,并重新構建了通信模式和對空間的看法。[31]在這空間里,現實的復制比重對超人類的生成會產生直接的影響,它貫穿了用戶能動的、知覺的和情感性的在世存在的“身體”和被社會和文化所建構的身體[32],讓原本屬于用戶自我的身體客體化、真實感邊緣化。
數字空間中的超人類一般存在三種類型:一是用戶直接復制自我所產生的“虛擬實體”;二是對于用戶主體而言,其他用戶創建的“虛擬客體”;三是數字空間創世或發展時所攜帶的人工智能,譬如游戲中的NPC以及人工客服。這三類超人類類型構建了當代數字空間中的人文元素與虛擬社會語境。可是,互聯網在演進過程中的語境改變,不單單改變了用戶在數字空間中的生活模式,同樣也改變了用戶與超人類間的關系,甚至是超人類的本體屬性。
(一)自我的投射——置于真實語境下的超人類
在最初的Web 10時代,用戶投射的“虛擬實體”是數字空間中的主要群體。在早期的互聯網時代,用戶與自我的交流占據了主要空間。因為,在這個階段,用戶與他人通常是處于跨時空交流的狀態,例如通過郵件、網頁留言,更多的是用戶與自我投射間的互動,是一種“自我設定自我”的狀態。超人類既是行動者,又是行動的產物;既是活動著的東西,又是由活動制造出來的東西;行動與事實,兩者是一體的,而且是完全一體的。[33]
用戶進入數字空間后,便時刻連接著數字空間中的自我投影,但所接觸的所有內容、信息,最終皆作用在用戶自我的現實身體上。例如,從文本閱讀走向超文本閱讀,從紙質文本走向多媒體文本,從低效率尋覓到高效率檢索,從信封的書寫與裝填到郵件的鍵盤輸入、鼠標輸入、掃描輸入、語音輸入與發送等等。[34]而作為自我投影的超人類,并沒有因為這些信息的獲取與接受而獲得進化,或者得到任何的改變。固定的功能、局限的手段讓虛擬語境下的超人類與現實語境下的自我表現同質,沒有顯現出較大的差異性。因此,Web 10中的超人類,在軟、硬件設備與用戶行為界限等限制條件下,更多的指向芬伯格提出的“延展的身體”與麥克盧漢的“媒介作為人的延伸”,是以工具狀態、技術中介來意指自身的身體。[32]但從嚴格意義上而言,在這個階段,超人類還無法在數字空間中生存,僅能以憑靠用戶的代理身份、人替[35]的形式,用碎片化的軀體功能宣誓著它的存在。總體而言,Web10時期的數字空間,并不具備完成超人類的具身形塑,但它卻成為用戶的部分軀體與超人類鏈接的具體媒介,啟發了精神、連接了物質、介入了實踐[36],為后續的超人類生成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二)自我的重啟——置于仿真實語境下的超人類
“真實”的數字語境在Web 20發生了向“仿真實”的轉變。互聯網作為工具性媒介,進一步成為連接真實人與超人類間的中介信息[37],超人類則在該語境下完成了自身的獨立具身形態,成為用戶再現于數字空間的符號幻影。仿真實的超人類其實在當代社會中并不陌生,例如,科幻小說、游戲、動畫所虛構的人物即是對超人類的幻想,而這些文本性內容的創作,也成為超人類孕育的溫床。語境的轉變造成超人類生成方式的改變,用戶個體可以在數字空間中創建出多個不同的“超人類”,并經歷不同的事件,暫時進入一個受調節的數字世界,根據個人的興趣和優先級,行使能夠掌握的不同程度的權利。[38]此時,用戶的符號幻影不再拘泥于現實的自我,現實的肉體、感知、身份更進一步被互聯網媒介解構,發散至各個可以參與的虛擬角色之中,并與之結合。這在當下流行的電子游戲,特別是在多人在線戰術競技類游戲(MOBA,Multiplayer Online Battle Arena,如英雄聯盟、王者榮耀)、格斗類游戲(街霸、拳皇)中表現得格外突出。用戶在競技行為開始前需要先選擇游戲角色,而每個游戲角色攜帶的不同特性與技能都強調著自身的獨立性。這說明,在確定英雄身份前,用戶的身份始終處于游離狀態,這種身份的迷失與“真實”語境下“我即是我”的確實身份有著本質的區別。除此之外,用戶也可以在基礎模型上進行裝飾與修飾,譬如微博、QQ、微信等社交軟件,雖延續了Web 10的復制、替代,但更強大的交互功能與更隱秘的匿名性,讓用戶可以更為自由地選擇自我的身份偏向,主觀選擇成為何種超人類。
然而,此時的超人類并沒有與現實用戶發生絕對分離,Web 20的超人類與用戶之間依然存有聯系,但超人類的肢體已經從用戶本體割離,享有自我獨立的存在主體。用戶雖竭力尋求與超人類的融合,可它最終無法歸屬于用戶,取而代之的是平臺、客戶端、公司等集團式的介入。超人類成為用戶之外的他者所創建并享用的文化版權,無法被私有化。整個使用過程逐漸趨向于“附靈”,通過超人類之身軀,去理解超人類的常規姿態,運用這一姿態去深入扮演,并想象演習各種行動方案[39],完成自我在精神上的強化,并獲得滿足。需要強調的是,雖然它作為公共產品,可以被每個使用平臺的用戶使用,但它不同于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所批判的現代攝影技術一般缺乏“靈韻”[40],數字空間中的超人類(產品)依舊享有它的原真性。因為它在數字空間中具備能動特性與享有唯一身份,不管用戶如何使用,如何在客戶端被復制,超人類依然有著自我極具個性的生命邏輯與成長路徑。再者,此時的超人類屬性無法固定,它受到來自他者的約束。當所處的平臺受到來自規則、數值、政策、法律等現實原因的改動,超人類便不因用戶意志或自我意志而發生改變。
(三)自我的新生——置于“去真實”語境下的超人類
在Web 20構建的仿真實數字空間中,用戶自愿“被迫”接受其文化符號、文化內容與文化觀念,將超人類的屬性內化為真實自我與真實行為[41]才能與之進行有效的交互。此時,雖然用戶褪去了主宰者的身份,但在行為活動方面,依然是由現實用戶進行主導。然而,Web 30的興起,則再一次改變了超人類的生存語境,“真實”“仿真實”以外的“去真實”空間或將形成。至此,超人類正式對現實身體的具身感發起挑戰,在“虛擬現實”“人工智能”等輔助工具的幫助下,用戶將感知到另一維度的“真實”。
在人工智能具備自我發展能力之前,超人類在數字空間中依然是可控的,因為它的發展離不開現實人的主觀意識與客觀行為。可以說,該階段存活在數字空間中的超人類雖然享有Web20部分自由的權利,在預先設置好的、人類允許的條件下有著表征與特性選擇的自由;但總體而言,還是封閉、拘束且固定的,它始終存在著技術極限。硬件、軟件、系統所限制的設定,一直禁錮著超人類的自我發展和向外探索,超人類依然是現實的人的行為和意志通過模式識別、多感知傳感、語言系統等技術手段來客觀化的一個數字化對象。[42]譬如游戲中的“空氣墻”,用戶雖能通過超人類的視域看到更遠的場景,但無法到達。即使如電影《失控玩家》中的主角一般,當超人類具備自我意識,且做出自主行為成功突破“空氣墻”的禁錮,最終抵達那被現實用戶限定的,不被允許到達的彼岸,也只是從“可視的極限”跨越到了“不可視的極限”而已,囚牢始終存在。
雖然,在技術構建與人文構建上,當下的數字世界遠遠無法達到自立的交融性與文明性[43],但若是數字空間完成自我需要的系統建構,自動控制、模式生成、差異調制、反饋、問/答等新的操作原則[44]也將隨之孕育而生。同時,人工智能的快速發展,也讓一些學者開始思考奇點(singularity)是否會到來。[45]“‘奇點’是用來描述AI技術變革的特有范疇”,體現出人工智能技術發展趨勢與可能,與人類已有的其他技術類型有著根本的不同。即,人工智能是人“一般智力”實現和表達的技術,而非器官的延伸和擴展的技術。因此,如果奇點來臨,則意味著人類技術打造了一個獨立于人的、具有自主性的物體系。[46]若真是如此,數字空間中的超人類演進將脫離人為的跟蹤與參與,因為奇點將成為數字空間中唯一的數值隱喻,在其量值發生指數型增長的同時,也無疑將它的不可預測性進行了強化。那么,此時的人類與超人類將進行某種分離,或許超人類將在人工智能的幫助下徹底脫離用戶,創造出“去真實”的虛擬語境,平行于現實世界,達到鮑德里亞所提及的“擬真”狀態。
若是人工智能的自我學習能力發展成熟,空間、社群、符號、政治等現實元素,會在人工智能所開辟的異質性空間中被去除。當人的創造屬性不再介入該時空時,“去真實”的數字語境才真正完成。此時的超人類,既可以與現實用戶共生,又可以獨立于用戶個體之外。簡單而言,當用戶斷開與超人類的鏈接時,超人類并不會停滯,而是繼續運動,享有自己的“生活”。我們以動畫電影《玩具總動員》中小女孩與各個玩具之間的關系為例,女孩(用戶)在場把玩玩具(超人類)時,會介入玩具的行為與意識,玩具也會根據女孩的行為呈現出相應的行徑。但當女孩離開玩具所處的空間時,玩具便開始有了自己的意識與運動,并回歸到玩具世界中。可以說,女孩的不在場,成為了觸發超人類行動的契機,這與Web20的“游戲”狀態是一致的。當然,現在的游戲也存在著類似的數字式隱喻。游戲《俠盜獵車5》的故事模式中,用戶每次登錄皆會發現三個虛擬角色并不在登出時的位置,雖然我們知道它是開發商故意的設計,但用戶離開時的不在場確實加強了超人類的生命感,不禁造成“它或許也是活的,你看它一直在活動著”的錯覺與懷疑。
隨著逐漸異質、獨立、虛擬的空間轉型,現實用戶的參數也會發生相應的改變。如今,ChatGPT40與AI繪畫等功能的實現,便是無聲宣示數字空間中人類與人工智能技術在生產身份上發生倒置的主要依據,人工智能技術迫使現實用戶從實操者、介入者身份變為觀察者、局外者身份。這種身份關系,還會上升到數字世界的社群關系、用戶與超人類間的倫理關系,等等。但對于人類而言,數字空間中的世界和人物只是虛構的想象,想象者正確地理解它們,除了作為想象思想或虛構行為的有意對象之外沒有任何現實。[47]此時,超人類將完成“去人類性”,就像人類完成“去動物性”一樣,一種新的“人性”即將誕生。數字世界的生成不再需要人類的勞動,人類的主體性與主宰性將在數字空間中不復存在。而現實模式下的社會生活則會被加強,不同的社會現實相互滲透并融合了物理和數字、物質象征性的、工業的和消費者的、私人的和公共的、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人類存在的組成部分。[48]此時的現實社會,不僅有著全新的虛擬系統,人類也從生物限制中被解放,脫離摹仿的新官能[49],向后人類邁進。
四、 結"語
互聯網革命,表面上改變了人類的生活方式,但實質上,它在悄無聲息地改變人類的本體屬性。新興技術的不斷出現(Web的進化),持續解構人類的現實感知,特別是在各種體感設備的發行之后,人類的官能與現實肉體發生了強烈的剝離反應,取而代之的是數字空間的肢體再現,誘發了自我虛擬“超人類”形態的形成與發生。然而,這種虛擬式的、先驗式的數字肉體并不空洞,在Web 20語境創造的確切體感知覺與Web 10培養的共情能力下,人類滿足了浸入“超人類”軀體并發生反應的需要條件,并在VR、AR、XR的出現后表現得格外劇烈。
如今,ChatGPT與AI繪畫的強勢,也說明人工智能的介入能夠有效打破原來現實自我與數字自我間的主客體關系。勞動力的代替在一定意義上便是“去人類性”的象征,文藝作品不再需要繪畫、剪輯等傳統的藝術手段進行創作、組合、修正,而是人工智能直接的大數據生成。這無疑消解了產品本身所攜帶的“人類屬性”,模糊了“人類”與“作品”之間的直接關系。當然,ChatGPT與AI繪畫還無法脫離“關鍵詞”與“參數”的人工介入。但當人工智能繼續發展,元宇宙塑成,Web 30能夠具備自我生成與改造的能力時,人類的介入就會變得不再重要,原本被復制的“超人類”也可以脫離現實用戶的意志想象,憑借自我意識完成主動行為。到了那時,超人類會直接取代人類在某些生產上的勞動,甚至是替代人類進行創造性活動。在人工智能開辟的獨立時空中,超人類的無限成長或將完成后人類的生成,《流浪地球2》中的數字生命模式的推論,也許確實會成為文明發展的一支。但那時,我們或許還有意識,但卻不再是印象中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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