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隨著現代化與城市化進程的加劇,重建縣域流遷青年與家鄉的情感連接及地方互動具有積極的現實意義。縣級融媒體從不同維度促進了流遷青年的地方感建構,形成趨于深度連接的“再入場”實踐。首先,通過提供及時、準確的家鄉信息和服務滿足了流遷青年工具性信息需求,培養出流遷生活情境下的媒介使用習慣,不斷凸顯人對家鄉的地方關注與依賴。其次,多元的在地化報道使得縣鄉空間變得“可見”,家鄉圖景的再現不斷重構流遷青年對家鄉的地方熟悉與認知圖式。最后,融媒體傳播有助于將家鄉語境嵌入流動者的社交網絡中,促進了流遷青年地方依戀、地方認同的形成。
關鍵詞:縣級融媒體;流遷青年;地方感建構
中圖分類號:G20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6-8418(2023)03-0060-08
一、 引"言
隨著現代化與城市化進程的加劇,“流動”成為社會生活的常態,人們的生活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從“定居”演變為“游牧”,人與地方的關系不斷發生變化。特別是在向外流動的過程中,傳統的人地關系呈現出“離心”狀態。不斷增強的空間流動削弱了地方的文化,地方的象征意義也逐漸式微[1],流動人群對家鄉的地方感知逐漸變得模糊。費孝通筆下的“鄉土中國”轉而變為一種極具流動性、變動性的“城鄉中國”[2]與“離土中國”[3]。根據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我國流動人口已達到376億人[4],其中包含大規模從縣域流出的青年流動者,導致縣域空間成為中國社會流動性最強的區域之一,呈現出“流而不留”的“驛站”特征[5]。和居住在縣域內的留鄉務工青年與返鄉大學生緣于教育上的垂直流動與地理上的空間流動,已有研究將縣域青年劃分為四類群體:留鄉務工者、在外務工者、返鄉大學生與在外大學生。參見劉浩《縣域青年、精英再生產與鄉村人才振興》,《中國青年研究》,2021(12)。不同,離開家鄉的在外務工者和在外大學生常常處于“身體不在場”的狀態,并在家鄉與異鄉之間保持著規律性的往返流動,因此也被形象地稱為“季候性返鄉青年”[6]。在這種離土生活中,雖然他們通過社交媒體等方式與老家的親人維系著交往,但不斷發生的空間流動以及家鄉在地化媒體的一度缺失,導致他們往往處于“離場”的狀態,與家鄉這一“地方”之間的連接與互動日趨微弱,呈現出疏離、陌生的地方感。
從媒介人類學的角度,“場”既指“現場”,又指“一種行動的場域”,并非是純粹的地理空間,而是包含著社會關系的社會空間[7]。而流遷青年相對于家鄉社會的“離場”可能會加深城市化進程中的流動困境,使得他們不僅在地理空間上處于離家鄉較遠的地方,同時又與原有的社會關系網絡發生斷裂,脫離了縣域空間之“場”。正如雷爾夫將“人不自覺地委身于一個地方,視其為歸屬”定義為人“存在的內部性”[1](79-91),蘊含家園意味的地方原本是人的自我建構的重要部分,但在長期流遷的過程中,對家鄉的情感疏離會導致青年群體對原生文化與地方經驗的認同感逐漸缺失。在沒有融入異鄉文化的境遇下,往往會困于“無家可歸”的“夾縫”中,不利于青年流動者的自我認同與社會化實踐。同時,由于流動生活中缺乏與家鄉的地方互動,青年群體的“存在的內部性”出現一定程度的斷裂后,其對家鄉的歸屬感會逐漸流失。這不僅會抑制青年流動者成長之后“返鄉”發展的意愿,而且也會弱化在外定居者對縣域發展的關注與反哺,從而進一步加劇城鄉發展的鴻溝,更不利于推進“扎根的城鎮化”[8]建設。
因此,促進流遷青年在縣域空間中的“再入場”,即重建青年群體在流動過程中與家鄉的情感連接及地方互動、使其重返地方文化場域具有積極的現實意義。作為人文地理學的核心概念,“地方感”意指具有特定文化與社會特征的人地關系,強調人對地方的感知,以及地方在人的情感依附與身份構建層面的作用[9]。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將人與物質環境的情感紐帶定義為“戀地情結”,即關聯著特定地方的一種情感[10]。而“地方感”以及“戀地情結”的形成,是一個動態的社會建構過程,媒介則是參與其中的行動者之一。正如已有研究探討抖音平臺的媒介實踐如何影響網紅城市青年地方感的生產[11],流遷青年社交媒體的使用與流入城市地方感建構之間的關系[12]等。與上述研究中社交媒體與平臺流量所青睞的網紅城市不同,筆者試圖聚焦不斷流遷出青年群體的廣大縣鄉空間及國家力量推動下的大規模縣級融媒體實踐2018年8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宣傳思想工作會議上指出,“要扎實抓好縣級融媒體中心建設,更好引導群眾、服務群眾”,將縣級融媒體建設納入國家戰略視野。作為媒體融合的最后一公里,縣級融媒體經過四年的發展已成為基層社會溝通與協同治理的重要樞紐。,探討縣域青年在流遷過程中如何與家鄉保持緊密的信息連接,融媒體如何不斷形塑流動者對家鄉的認知和想象,重構他們與家鄉的地方互動與情感依戀,實現基于地方性媒介的“再入場”實踐。本文一方面采用半結構化深度訪談,以18歲至40歲的流遷縣域青年作為訪談對象,共訪談25人選擇流遷縣域青年作為研究對象的原因在于這一年齡段的人群由于求學、就業等原因不僅具有較高的地域流動性,符合本文對于人地關系的研究主旨,同時作為數字時代的“原住民”,這類人群對于縣級融媒體的選擇、理解和使用都具有代表性。訪談從2021年12月開始,至2022年6月結束。每人訪談時間在40分鐘到70分鐘之間,訪談直至信息飽和終止。。另一方面,對H省59個縣級融媒體的微信公眾號于2021年全年所推送的文本內容進行分析,并以瀏覽量超過5000人次為標準進行篩選,共得到3592條樣本。
二、 地方依賴:剛性信息需求的生產與滿足
20世紀90年代后期,各地紛紛出現的都市報和電視民生新聞回應了公眾渴望了解自己周邊環境變化的信息需求,附近的“地方”一度成為新聞生產中的焦點。而伴隨著互聯網與社交媒體的興起,大量以“全網熱搜”為標簽的內容傳播,使得網民的注意力在更遙遠的空間上被聚合[13],特別是在追逐流量與熱度這一運作邏輯的影響之下,與基層民生息息相關的地方性內容經常被排除在網絡媒介議程之外,媒介資源相對稀缺的縣域報道更是處于“信息真空”的邊緣位置。在這種語境下,長期流動在外地的青年群體因缺乏有效的媒介渠道,往往難以及時獲得家鄉的信息,從而進一步造成人地關系疏離和流動困難的“離場”困境。這一問題在跨城市的公共突發事件中被暴露出來,特別是在新冠疫情應對中,在地信息資源被迅速激活,面對大隔離與大流動,往返于不同城市的縣域青年在急需了解本地資訊的同時,對家鄉疫情與返鄉政策的信息需求同樣迫切,流動者對家鄉的媒介依賴凸顯出來。
而縣級融媒體通過及時更新在地化信息與服務,在很大程度上豐富了在外青年群體獲知家鄉動態的媒介路徑,為其在縣域空間中的“再入場”提供了信息基礎。在對H省縣級融媒體的3592條樣本進行分析后,發現約51%的推送內容是圍繞縣域用戶衣食住行的剛性信息需求,既包括與新冠疫情密切相關的突發事件報道,也涵蓋天氣預警、停水停電、中考高考、單位招聘、社保醫療等與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民生服務與議題。縣級融媒體成為縣域流遷青年了解家鄉情況的一個重要窗口,滿足他們對相關信息和服務的工具性需求,為往返流動生活提供了信息支撐。
首先,家鄉突發事件的相關報道是縣域青年最為關注的內容。筆者在訪談中發現,很多縣域青年對家鄉縣級融媒體的關注始于新冠疫情發生后的信息需求。在H省縣級融媒體的內容樣本中,與疫情相關的信息在全年整體樣本中占比20%,平均瀏覽量達13500人次,比整體樣本的平均瀏覽量高出40%。其中,瀏覽量排名前5、超過10萬的樣本均與疫情相關。縣級融媒體每日及時更新最新疫情動態,給縣域青年提供一個及時了解家鄉防疫要求的可靠渠道,有助于緩解流遷青年面對疫情時的焦慮,并避免“信疫”的發生。受訪者LQF告訴筆者,“有時網上會有一些(關于疫情的)謠言,我就去看一下微博‘望江發布’上有沒有公布官方的權威信息。我每天都會了解下望江縣的新增病例或者是安慶市的整體情況,上面(望江縣融媒體)公布的信息很詳細”。受訪者XDG同樣如此:“我會關注公眾號(永寧映像),看看回家要采取哪些措施,比如說查看每個地方的風險等級。”值得注意的是,2021年各個縣級融媒體所發布的《致在外返鄉人員的一封信》《告知全縣所有在外的父老鄉親》《春節返鄉人員請注意》等針對流遷人群返鄉信息內容的平均瀏覽量達18499人次,是整體樣本平均瀏覽量的兩倍。這也和訪談過程中發現的縣域青年在流遷過程中對于返鄉政策的高度關注相符合,體現了在疫情背景下縣級融媒體對縣域青年流遷生活的信息支持。同時,縣級融媒體對突發事件的及時報道還包括自然災害、交通事故等內容,使得流動在外的縣域青年在“離場”的情況下仍然能夠觸及地方,了解家鄉的突發情況。比如2020年夏天,南方某些地區發生了洪澇災害,受訪者LS當時在上海工作,但一直通過“無為發布”等媒體賬號關注家鄉的洪澇情況,“當時很多地方發大水,因為我老家靠近長江,而且小時候家里的老房子被水淹過,所以我就搜了很多信息來看”。
其次,與家鄉生活緊密相關的民生議題,也是流遷的縣域青年經常瀏覽的內容。這類內容在H省的報道樣本中約占26%。一方面,他們通過掌握諸如天氣預報、生活繳費、公交線路調整、封路公告等生活服務信息的變動,保持對家鄉親人生活環境的關注。比如,受訪者LHL在江西讀大學,父母在上海工作,但祖父母還留在家鄉生活,他便時常在“河東融媒”上關注家鄉本地的天氣狀況,以提醒祖父母及時增減衣物,“因為新媒體時代他們老年人總是不太會搜索這些信息,我擔心他們換季時會穿錯衣服,所以比較關注天氣變化,然后打電話提醒他們”。另一方面,隨著北上廣深等一線發達城市競爭白熱化、房價壓力持續增大。在鄉村振興戰略和城鎮化建設的背景下,不少縣域青年開始把返鄉擇業納入未來規劃之中,即使短期內無法返鄉工作生活,但仍然保持著對家鄉求職招聘信息的關注。家鄉招聘信息在縣級融媒體報道中占比約66%,涵蓋企事業招聘、選調生信息、筆試復試成績、聘用人員公示等內容,使縣域青年返鄉擇業的信息需求得到滿足。受訪者XF目前在廣西一所大學讀研究生,畢業之后有返回安徽工作的打算,她告訴筆者:“我會比較關注和招聘相關的一些信息。因為以后想要回家鄉工作的話,可能也要先了解一下情況,所以家里的招聘信息我會經常看。”
最后,縣級融媒體生產在地化資訊的同時,還通過客戶端與微信公眾號將本地的民生與政務服務進行一站式聚合,構建縣域綜合門戶。如圖1圖1是對H省59家縣級融媒體中心的81個微信公眾號、42個客戶端服務功能進行歸納分析后得出。所示,H省縣級融媒體能夠提供網絡購物、疫情查詢、出行購票、求職招聘、便民醫療等80余項本地服務,幾乎覆蓋了居民的日常生活需求。流動在外的青年群體通過縣級融媒體平臺,可以為自己或者幫助家人快捷辦理與家鄉生活有關的多項事務。受訪者LQF告訴筆者:“‘望江之聲’融媒體微信公眾號菜單欄中有辦事大廳,里面有醫療、消費者維權、住房、戶籍辦理等各種各樣的服務,而且特別詳細、分得很具體。像上次我爸爸的駕照因為違規需要交罰款去消分,我就去公眾號的辦事大廳里操作,很快就辦理成功了,很方便。”受訪者LY的祖父母留在吉林農安生活,LY經常通過縣級融媒體來關心和照顧祖父母的日常生活,“就是因為我奶奶他們自己在那邊(農安)住,所以我經常會在上面(幸福農安融媒體)給他們交電費、供暖費,或者幫他們查一下社保”。
圖1"H省縣級融媒體功能分布圖
更為重要的是,從對突發事件與民生議題的在地化信息獲取,到各類民生服務及在線政務的辦理,流遷的縣域青年對家鄉信息的剛性需求得到滿足的同時,逐漸產生對縣級融媒體的媒介依賴與用戶黏性,從而進一步促使流動者們對家鄉融媒體的使用從最初的工具性需求演變為一種更為積極的媒介使用習慣。這不僅體現在面對突發事件時,縣級融媒體成為了解家鄉動態的“第一信源”,還在于他們開始形成并保持著固定的媒介使用頻率,將瀏覽縣級融媒體、獲知家鄉信息作為每日的“個人議程”。受訪者LHF告訴筆者:“我微博關注了‘巢湖發布’融媒體賬號,并且將關于巢湖的微博賬號單獨分組,然后每天我會用半個小時或一個小時,比如睡覺之前,把每個分組都瀏覽一下。基本上每天我都會看。”這種時空相對固定的媒介搜索習慣,不同于碎片化、臨場化的互聯網沖浪行為。它不僅加深了流動者與家鄉之間的連接,而且有助于家鄉地方感的重建。正如電視機的擺放和使用能夠幫助流動的農民工群體營造“在家”的地方感[14],縣域流遷青年對于縣級融媒體工具性、儀式性、規律性的使用正在創建一個穩固的媒介場景,進而保持與家鄉以及親人“不斷連”的情感聯系與生活依附,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地方依賴的形成。
三、地方熟悉:家鄉圖景的再現與可見
縣級融媒體通過滿足流動者的剛性信息需求與服務,使其逐漸形成相對穩定、持久的媒介使用習慣,并在此基礎上通過不斷報道家鄉的人、事、物,使得縣域空間逐漸變為“可見”的地方圖景,重塑了流遷青年對家鄉的地方熟悉。正如段義孚所言,“通過引人注目的表現可以使人類的地方變得鮮明真實”[15],由持續關注所促成的“可見性”有助于地方經驗在生活實踐中的沉淀與累積。
首先,縣域青年在流動之前的生活實踐是高度地域化的,而圍繞家庭、學校等建立起來的社會關系是他們建立歸屬感和安全感的重要來源,也是實現“再入場”的關鍵因素之一。縣級融媒體在報道家鄉人的故事、展現地方人情風貌的過程中,有助于呈現因空間流動而不斷弱化的地緣式社會關系,勾連起流遷青年的生活回憶和家鄉記憶。在訪談中我們發現,縣域青年往往完成義務教育之后發生流遷,而少年時的生活記憶常常伴隨著濃厚的家鄉情結,比如對母校、老師和同學的懷念折射出對地方的情感依附。受訪者WZZ高中畢業之后便前往外地讀書、工作,時常關注家鄉融媒體上的報道,看見與自己母校有關的內容時還會點贊,“每當看見和我母校老師有關的信息,說他們這一年又帶出什么樣的學生、取得什么樣的成績,我就會在(留言區)下面評論一下,說‘這是我們曾經的老師,他帶過我們2012屆’,就是想表達一下和母校、老師之間存在紐帶的感覺、有聯系的感覺。”
其次,縣域中特定空間場景的媒介展示能夠凸顯地方特征,同樣有助于加深流遷青年對家鄉的地方熟悉感,即“可見的標志物可以提高地方意識和對于地方的忠誠度”[15](130)。比如,碭山縣級融媒體中心在其抖音號和微信視頻號上開設了慢直播功能,選擇碭山古城和梨花廣場這兩個標志性建筑作為場景,在2021年12月16日開始進行24小時不間斷直播。曾參與過碭山縣融媒體慢直播工作的WGA告訴筆者:“當時下了一場特別大的雪,第一場慢直播的測試就是在當時下雪的時候。我們那天在戶外直播了一上午,短短幾個小時就有40多萬播放量,有好多在外地不能回來的人都在直播下面留言,說他們很想家,那些彈幕我們當時看著都挺感動的。”縣級融媒體中心在直播展現具有本地特色的標志化建筑的過程中,獲得了流遷在外的縣域青年極大的關注,透過這一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場景勾連起他們的情感記憶,正如有網友在公眾號留言中所說:“讓遠在他鄉的我們可以直播見證家鄉的朝朝暮暮。”[16]筆者在訪談中發現,流遷青年非常關心家鄉場景的變遷,特別是“那些曾經熟悉的老地方現在有什么改變、變成什么樣了”(WZZ)。縣級融媒體正是在建立地方“懷舊”的同時,不斷描繪縣域空間的變化,展現出日新月異的家鄉新貌,從而使不斷變動的“地方”持續處于“可見”的狀態,重建并更新著流遷青年的地方認知。
最后,縣級融媒體還通過對地方文化、家鄉習俗的挖掘和表征,透過人文景觀建構更為豐富的地方圖景,在人地關系中建立更深的情感連接。在H省縣級融媒體的文本中,約占43%的內容是對地方文化的展現,涵蓋了文化節日、地道美食、家鄉特產等內容,平均瀏覽量約達9000人次。其中,類似“油菜花節”“桃花節”等具有家鄉特色習俗的節日報道在地方文化內容呈現中約占25%,是對地域特有文化記憶的再連接。受訪者LY告訴筆者,“二月二”(農歷二月初二)在自己家鄉俗稱“龍抬頭”,當天具有剪頭發、吃豬蹄、吃餃子或面條的習俗,雖然她常年在外地生活,但看見“幸福農安”上發布相關內容時,還是會按照老家的習俗來做。受訪者SY也有同樣的習慣,“每當我看見它(蕭山發布)發布和蕭山話、杭州話有關的內容,或者是到端午節、重陽節的時候,推送‘重陽節蕭山人是這樣過的’這種內容,就會很想點進去看,會有點想家的感覺”。這種“對聲音和味道的記憶”[15](131)由置身于相同文化背景中的人們歷時形成、表達和共享,是一種家鄉人共同理解、認同并傳承的在地化知識。縣級融媒體通過再現這一城市化進程中逐漸式微的地方鄉土文化和生活習俗,將流遷青年帶回曾經熟悉的家鄉文化“場”中,重建其與地方的連接。同時,縣級融媒體還在內容敘事上積極運用縣域名稱、“@某某(地方)人”“父老鄉親”等標簽,采用故事化的表達方式,強化對地方屬性與家鄉人的話語塑造(如表1所示),有助于喚起流遷青年對家鄉的歸屬感,產生情感共鳴。家鄉對于他們而言不再只是熟悉的地名,而是一個可見、可感知的地方。
四、 地方表達:嵌入家鄉語境的社交網絡建構
人文地理學強調地方是人生活的核心意義,“人就是地方,地方也是人”[1](55)。人對地方的情感依附在很大程度上源自對人的依戀,而人與人的密切交往,以及共同體的建立也促進了地方的生成。家鄉在流遷青年的記憶中往往是“令人熟悉和放心的舒適圈”(LMM),是“一個不受欺負、放松愉悅、沒有太多壓力的地方”(WSL),這與家鄉中存在穩定而熟悉的社會關系息息相關,“在(家鄉)這個地方容易形成一個比較好的社交圈子,具有情感上的連接”(QXY)。這種基于血緣、地緣的社會關系在流動生活中時常發生斷裂,雖然微信等社交媒體的使用發揮出一定的連接作用,但其所建構的交往互動在突破時空的過程中,常常脫離了家鄉這一表達語境,無法促進流動者與地方的持續連接,流遷青年往往仍然處于“離場”的狀態。而生成于在地空間的縣級融媒體則為流遷青年建構以“地方”為中介的社交網絡提供了媒介路徑,促進其在縣域社會交往空間中的“再入場”。
首先,縣級融媒體不僅促進了以血緣為核心的代際互動,而且有助于將“地方”這一表達語境嵌入互動的文本中。一方面,流遷青年常常將縣級融媒體的報道轉發給家鄉的親人、朋友,在“離土”的情況下保持對他們的關心。正如受訪者XF告訴筆者:“上個星期我們老家有疫情確診病例,我媽媽一個人在家里,我在外地很擔心她。我在融媒體上看見做核酸的信息,比如做第幾輪核酸了、在哪里做、什么時候做這類消息,我就會立馬轉發給她,告訴她現在我們小區,還有縣城是處于什么樣的狀況,讓她注意防護。”另一方面,與“數字反哺”趨勢相悖的是,許多流遷青年對家鄉縣級融媒體的關注和使用來源于父母或其他長輩,“是父母‘安利’我去融媒體公眾號上面看一些家鄉的信息”(ZYH)。父母不僅經常將縣級融媒體發布的內容轉發到家庭微信群里,而且與“養生”類、“雞湯”類的文章分享相比,父母借助縣級融媒體的使用,開始更多分享與子女生活工作相關的家鄉新聞。受訪者DNX告訴筆者:“我爸很關注家鄉的一切動態,特別喜歡轉發和家鄉有關的內容,很像一個‘播音員’,每天‘播報’今天天氣怎么樣,哪個單位又發布了招聘信息等等。”受訪者LHF從父母處獲知家鄉圖書館的信息更新,“我媽媽知道我假期的時候喜歡去街邊上的24小時自助圖書館看書,所以就會很關注它的信息,她在融媒體公眾號上看見它是否開門這樣的信息,就會第一時間轉發給我”。縣級融媒體的內容生產豐富了代際傳播的信息資源,促進“離土”在外的青年與身處家鄉的父母親人展開以“地方”為中心的代際互動,不僅有助于流遷青年與地方之間的情感連接,更是促進了人與地方的互動。正如2022年春節期間,受疫情影響,一些流遷青年選擇在外就地過年。碭山縣融媒體中心開設了“云返鄉·瞰見梨都”慢直播活動,“還原”了家鄉除夕夜的地方場景,當晚直播間實時在線人數突破了2000多人。在這一由媒介技術作為底層支撐、情感互動作為傳播邏輯的網絡空間中,人們因“地方”而相遇,又在互動交流中進一步加深對于地方的情感。具有地方感的彈幕表達和地方場景融為一體,突破時空限制的同時,拉近了社交距離,是一次人與地方“共在”的入場實踐。
其次,基于縣級融媒體的“家鄉”文本也逐漸成為流遷青年對外傳播與交往的一張“名片”。他們在獲取融媒體所展演的地方內容時,也通過在自己的社交圈分享、轉發等行為進行再次傳播,扮演了地方“推薦者”的角色。受訪者LHL告訴筆者:“疫情期間,很多縣城醫院派出醫療援助隊。我在鄭州一個親戚的朋友圈里看見一張救援車(的照片),上面寫著‘鄭州人民加油,臨沂人民支持你’。然后我就立馬去我們家鄉的融媒體賬號上找相關的信息,就看見了醫療援助隊的推送,就覺得很驕傲,我們臨沂‘出息了’的感覺。”受訪者DNX同樣給筆者展示了他曾轉發到朋友圈的,展示家鄉景觀的縣級融媒體報道,“我覺得它就像一個名片,可以讓你朋友圈的人通過短短幾分鐘就能了解到你曾生活在一個什么樣的地方,能夠讓別人多認識你一些”。蘊含地方意味的家鄉“名片”不僅體現出流遷青年對家鄉文化、景觀及發展的認同,而且表明他們通過參與式傳播,逐漸賦予縣級融媒體的在地化報道以社交屬性,將其作為自我建構與社會交往的媒介窗口。同時,在社交網絡中基于家鄉語境的地方表達,有助于發現并重建流動生活中發生斷裂的地緣連接。受訪者XDG是銀川永寧人,目前在山東一所高校讀書,她告訴筆者:“我之前看見‘永寧映像’(融媒體公眾號)發布能夠展示我們家鄉風采的報道,我覺得挺開心,就會轉發到朋友圈,想要大家更多了解我的家鄉。奇妙的是,有一個之前在學校社團里認識的學姐,看見我轉發之后便在我的朋友圈留言。原來她也是永寧縣的,我們竟然是老鄉。”因此,與家鄉有關的傳播內容成為一段話題或者一次交流的開端,流遷青年通過積極獲取、轉發與分享縣級融媒體的報道,逐漸建立起一種具有地方感的社交網絡,它不僅向內連接了他們與家鄉的親人朋友,強化了人與地方之間的情感依戀,還成為向外表達地方認同、進行自我建構與豐富社交網絡的重要媒介。
五、結"語
家鄉這一“地方”意味著安穩,遠方的空間往往象征著自由。人類的生活是在安穩與冒險之間、依戀與自由之間的辯證運動[15](44)。正如雷爾夫認為人與地方的深度連接是必需且無可逃避的,否則人類就會喪失存在的意義[1](66)。對于中國社會而言,長期以來基于血緣、地緣關系互動所形成的鄉土觀念和家鄉意識構成了中國文化中的“深層結構”,維系著鄉村的社會整合[8](173)。而當縣鄉空間流動性日益增強、傳統人情關系網絡逐漸式微時,中國大規模的縣級融媒體實踐恰恰為重建廣大流遷青年與縣鄉空間之間的持續連接、重塑流動者與家鄉的地方互動和情感依戀提供了媒介路徑,并從不同維度促進流遷青年的地方感建構。
首先,縣級融媒體通過及時、不斷地生產與家鄉生活息息相關的重要議題,提供多元化的民生服務,滿足了流遷青年工具性的信息需求,培養出流動生活情境下的媒介使用習慣,不斷凸顯人對家鄉的地方關注與依賴。其次,縣級融媒體的在地化報道,使得經常被忽視的縣鄉空間變得“可見”,通過圍繞城市地標、鄉情鄉音、文化習俗等地方文本的生產,從自然地理空間到人文社會空間,多元再現流遷青年所經歷過的家鄉圖景,在引發情感懷舊的同時,不斷重構流遷青年對家鄉的地方熟悉與認知圖式。最后,縣級融媒體的傳播有助于將家鄉語境嵌入流動者的社交網絡中。縣域青年在流動生活中圍繞特定的地方表達,不僅在代際互動中促進了人對地方的依戀,而且成為他們對外交往中豐富自我建構的重要媒介,意味著地方認同的產生。
同時,這一基于縣級融媒體傳播的地方感建構過程,逐漸跳出媒介呈現與表征的傳統機制,開始以中介化的互動方式融入并參與到流遷青年的日常生活實踐中,從而將人與地方的關系從弱連接逐漸演化成更為緊密的強連接,推動縣域空間轉化為人可依戀的“地方”。從工具性的信息支撐到家鄉圖景的持續再現,從地方文本的媒介生產到社交網絡中的地方表達,流遷青年與家鄉之間的情感勾連與地方互動不再是“離場”式的被動、偶發的行為,而是傾向于更為積極主動的自我建構,形塑出趨于深度連接的“再入場”實踐。這場實踐不僅彌合了流動情境下家鄉記憶與現實關注之間的斷裂,更是將“地方”作為一種連接人與人情感關系的紐帶、一種對話和溝通的社交資源、一種表達自我的話語方式,最終實現人與地方的互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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