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944年何其芳、劉白羽來重慶與郭沫若會面的時間、地點問題始終沒有被梳理清楚,這是因為研究者們忽視了對史料源的辨析。其中,劉白羽回憶錄就在有關此事的記敘上出現許多訛誤。而由郭沫若行跡、陽翰笙日記、胡風書信等史料皆可證明,何、劉初會郭沫若的時間應是5月,地點應是位于重慶市區的天官府而非賴家橋。
關鍵詞:何其芳;劉白羽;郭沫若;1944年
中圖分類號:K82"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3-7225(2023)01-0050-04
1944年春,何其芳、劉白羽身懷延安的“使命”來到重慶,隨后全面投入到召開座談會、調查重慶文藝界情況、遍訪文化名人的活動中。幾個月后,他們共同撰寫了給中共中央宣傳部的報告,由何其芳攜帶報告回到延安,向毛澤東、周恩來匯報具體情況,而劉白羽則留在了《新華日報》社工作。何、劉的重慶之行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講話》)發表后,延安第一次派遣文化人員來到國統區,他們不僅帶來了系統化的“整風”政策,也宣講了延安新的文藝要求。可以說,何、劉“重慶之行”在40年代《講話》傳播史上是重要的文學事件,但目前為止其行程活動問題不但沒有得到細致梳理,反而呈現出一種“各說各話”、迷誤叢脞的混亂景象。其中一個重要表現是,現存的許多年譜、傳記、編年史、專著、論文等材料在論及這段歷史時,對何、劉與郭沫若會面的時間、地點問題模棱兩可。
就時間問題而言,有學者將何、劉來到重慶召開座談會,宣講《講話》的時間錯記為3月;在葉周編定的以群年譜里,又將何、劉來渝的時間標定為7月;還有著作將何、劉在重慶會見左翼文人的時間錯錄為5月28日。這說明,何、劉初來重慶的時間問題還沒有弄清楚。而行程方面的言說更是紛亂復雜:有學者認為何、劉一到重慶,先去賴家橋郭沫若的住宅,向郭詳細地談了延安的“整風”運動和《講話》內容。而后又返回市區,在重慶天官府郭宅舉行多次集會,繼續組織學習《講話》。還有的學者則認為他們在拜會郭沫若后,并未返城召開座談會,而是在賴家橋就地宣傳延安文藝方向。這說明何、劉初來重慶的行程問題也沒有敘述清楚。
目前來看,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研究者們忽視了史料源的辨析。他們在敘述何其芳、劉白羽拜會郭沫若的時、地問題時參考的史料源多來自劉白羽的回憶錄。然而,劉白羽在該事件的回憶上存在許多誤記和漏記的情況,這直接影響到學界對“重慶之行”的理解和把握,因此對其回憶進行細讀和再考察就很有必要。
郭沫若逝世后,劉白羽發表《雷電頌——懷念郭沫若同志》以為哀悼。但這同時也是一篇關于二者關系的回憶性文章,其中就涉及到1944年他與何其芳在重慶拜會郭沫若一事:“那次,我們是和林伯渠、王若飛同志一道出發的,攀秦嶺、走棧道、越劍門,到重慶。當時郭老住在離重慶很遠的賴家橋鄉間,我們第一件事當然就是去賴家橋。”。見到郭沫若后,何、劉二人不但向他介紹了延安“整風”運動的情況,還詳談了毛澤東《講話》的相關內容。據稱,郭氏聞“知識分子到工農兵中改造”言論后“擊節稱賞”。到了第二天,“郭老親自主持召開了座談會……”。待到在賴家橋開完“座談會”后,二人回到重慶,此后又在天官府的郭沫若住宅里舉行了多次集會。由此可見,劉白羽認為他們初會郭沫若的地點應是賴家橋文化工作委員會駐地。至于時間問題,《雷電頌》一文并未明確交代。但在長篇回憶錄《心靈的歷程》里,劉白羽對這段經歷做了詳細地補寫:他們到重慶的第一站就是紅巖,即“南方局”所在地。當天下午,董必武、林伯渠和王若飛就在曾家巖約見劉白羽和何其芳,這應該是來渝的第二站。隨即董必武等遵照周恩來的指示,安排由馮乃超陪同何、劉到賴家橋先去看望郭沫若。就劉白羽的回憶來看,由于“拜訪郭沫若”是周恩來親自安排的,故而二人不太可能徘徊過長時間,因此賴家橋應當是他們來到重慶的第三站。而關于在賴家橋初會郭沫若的內容,則與《雷電頌》一文大同小異。但由于《心靈的歷程》是一部完整的回憶錄,各個事件單元前后承續,所以對時間的記錄較為詳細。在回憶和何其芳來賴家橋時,劉白羽特意以“重慶五月,春潮泛濫”來描述當時的節氣。而在離開賴家橋前往歌樂山拜訪臧克家等人時,又有“五月的重慶,像一幅唐人的青綠山水畫”一語。由此可見,在劉白羽的回憶材料中,1944年初會郭沫若的時間是5月,地點是重慶賴家橋,這也是后來許多學者在編撰大事記、編年史、年譜等材料乃至撰寫研究論文時所參照的重要史料源。然而,未經史料鑒別而直接采信此類“間接史料”是有一定風險的,這在學術活動中也是一種不規范的行為。實際上,劉白羽關于此事的回憶也確實與許多40年代史料相左。現簡述如下:
第一,與當事人郭沫若的行跡矛盾。
1945年,郭沫若在《民主與科學》1卷5、6期發表了《我怎樣寫〈青銅時代〉和〈十批判書〉》。文中談到,自己在1944年下鄉較往年早,“五月三十日,全家便搬到了賴家橋的鄉居。”可見,何、劉二人如果要在賴家橋見到郭沫若,那么最早應在5月30日下鄉。而據劉白羽回憶,他與何其芳在賴家橋滯留了數日之久。此間不但召開了介紹“西北文運”的座談會,還順便拜訪了諸如杜國庠、胡風、盧鴻基等文化名人。果真如此的話,二人離鄉的時間必然要拖到6月初,這就與劉白羽回憶錄中離開賴家橋時所說的“五月”相矛盾了。所以,劉白羽、何其芳在5月拜訪郭沫若的地點不太可能是位于鄉下的賴家橋。
第二,與陽翰笙日記記載的時間信息矛盾。
40年代陽翰笙擔任文化工作委員會副主任,對國統區左翼文化界相當熟悉。關于何、劉往賴家橋拜會郭沫若一事,陽翰笙在7月11日至14日的日記里也有詳細的記載:
十一日
何、劉兩兄來鄉,至欣慰。
十二日
與成湘兄請何、劉兩兄晚餐。陪客僅郭老、乃超、澤民,談至夜十時許客人始去。
十三日
晨,會中同人開一座談會迎何、劉兩兄。由劉、何先后報告他們那兒文化活動狀況后,大家提了許多問題來問他們。彼此都談得很熱烈。
十四日
晨,到胡風家,談當前文藝理論的諸問題,直到午后四時始散。
晚,鴻基病稍愈,會中同人設宴為他祝賀。
就《心靈的歷程》有關初會郭沫若一事的回憶來看,關于何、劉二人“做了什么”“遇見了誰”“拜訪了誰”等內容,基本與陽翰笙日記的記載是重合的。現將相關內容摘錄如下,或可作一直觀對照:
這天下午,有一個豐盛的晚宴。
第二天,開了一個座談會,何其芳和我介紹情況之后,與會者十分關心他們的熟人的情形……
陽翰笙約我們到他家作客,還請了郭沫若作陪。
在一處農家院落里,拜訪了胡風,我們于1938年在武漢分手,算來已經七年之久了,他和何其芳是初次見面,但我們促膝而談,談得十分融洽……
不難看出,十二日陽翰笙請何、劉做客,十三日開歡迎會,訪胡風、盧鴻基等事件流程幾乎與劉白羽的回憶一模一樣,這似乎可以證明,劉白羽對于下鄉、開會、聚餐和人事拜訪的回憶基本是準確的。但是與《心靈的歷程》給出的時間“五月”不同,陽翰笙日記上有關上述事件的時間是7月。而5月的那次會面并非完全子虛烏有,據陽翰笙日記記載,在5月27日這一天,文化工作委員會同人于天官府郭沫若家中歡迎何、劉,“大家暢談西北文運至久”。陽翰笙用“歡迎”一詞,表示何、劉當時來重慶不久。因此,陽翰笙日記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即何其芳、劉白羽初會郭沫若的時間、地點是5月的天官府郭宅,而非賴家橋。可見,劉白羽的回憶很有可能將兩次不同的拜會混淆成一次了。
第三,與胡風信箋留存的信息矛盾。
所謂“孤證不立”,僅憑陽翰笙日記來否定劉白羽的回憶錄還過于武斷。但胡風在1944年5月—7月前后與舒蕪的幾次通信,卻可以輔證根據陽翰笙日記得來的結論。1944年7月12日胡風致函舒蕪說:最好過了16日再來賴家橋訪他,因“兩位馬褂”在此,“豪紳們如迎欽差,我也只好奉陪鞠躬。還有,他們說是要和我細談,其實已談過了兩次,但還是要細談。好像要談出我的‘私房話’,但又不指明,我又怎樣猜得著。”“兩位馬褂”指的是何其芳、劉白羽,后來這段內容也長期被當作批判胡風的重要材料。另外,胡風在回憶錄里詳細介紹了當時的一些情況:“劉白羽、何其芳等來到文工會,我被約去閑談。隔一天,又到文工會聽劉等講邊區文化情況。”就具體行程和人事活動來看,胡風的回憶、書信與劉白羽和陽翰笙二者的敘述是吻合的。但胡風書信、回憶錄里提到的時間是7月而非5月。至于5月何、劉在天官府見到郭沫若并舉行座談會一事,胡風書信中也留存了蛛絲馬跡。他曾在5月25日的信里向舒蕪透露自己大約29日下午進城,除了接洽《希望》的出版外,還有就是“迎接”兩位從遠路來的“穿馬褂的作家”。與陽翰笙一樣,胡風同樣使用了“迎接”一詞來描述這場會面,就語義來看也應是初會。可見,胡風的信箋雖與劉白羽回憶錄產生了矛盾,但卻佐證了何其芳、劉白羽來渝后拜會郭沫若的時間應是5月,地點應是天官府而非賴家橋。
此外,就何、劉二人來渝目的來看,在位于市區的天官府召開見面會也更符合常理。一般來說,我們將何其芳、劉白羽來重慶的任務認定為宣講文藝“整風”政策和延安文藝方向。由此推斷,周恩來之所以囑咐何、劉二人先去拜訪郭沫若,不僅僅為了表現出對郭氏“旗手”地位的尊重,還可能意在利用文化工作委員會作為外圍組織擴大延安文藝方向的影響力。而將見面會地點定在市區,在交通上似乎更加便于大后方文人的往來集結,也更易于起到宣傳的效果。所以,何、劉來渝后舉辦第一次座談會的時間應該是1944年5月,地點應該是位于市區的天官府。由此進一步推論,二人所謂“先向郭老匯報”的時間、地點應當是1944年5月的天官府4號郭沫若寓所。
總之,劉白羽回憶錄里混淆了1944年5月在天官府舉行的歡迎會和1944年7月在賴家橋舉行的座談會。同時,他還誤記了第一次拜訪郭沫若的時間、地點。后來的學者們在論及該事件時沒有對史料真偽進行認真辨析,這些紕漏都為40年代大后方左翼文學研究帶來時、地信息的訛誤,使歷史敘述變成了一個矛盾重重、纏結不清的迷陣。而作家回憶錄作為現代文學史料研究的重要材料,在細節上出現混亂無疑會影響我們認知歷史的準確性。但由于年代較為久遠,出現這種紕漏似無可避免。不過,這也提醒我們,材料在手,亦不可盲用,還需要重視史料鑒別工作。
(責任編輯:廖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