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詩話（七）

“何年握手話巴山”

郭沫若手稿中遺有一詩稿，無題，亦無寫作時間，不曾發表。手稿的字跡可謂龍飛鳳舞，顯露其一氣呵成的寫作過程。詩成后，郭沫若大概是斟酌了一下，修改了一字，另謄寫了一遍全詩。詩詠道：

三年之前余失恃，

三年之后君喪母。

中歲大哀一時來，

世上已無干凈土。

有母身未可自由，

無母身成自由主。

何年握手話巴山，

與君重振舊旗鼓。

詩未刊出，但郭沫若曾以之題贈詩句中稱謂的“君”，是該詩面世的文本。這幅題字及款識，道出了這首詩因何而作，為誰而作，同時詩中隱含著一些關于郭沫若行跡等的歷史信息。

題詩的文本與手稿略有差異，即“有母身未可自由”句題詩改作“有母身未可許人”，“何年握手”改作“何時握手”。款識是這樣寫的：

“與澤民兄自香港一別瞬已八年，頃忽接彭母何太夫人行述，始知澤民與余同賦失恃之痛，爰書此志哀。”

詩作于郭沫若流亡日本期間的1935年，這從首句詩文即可知，郭沫若母親病逝于 1932年3月。澤民，即彭澤民，郭沫若舊交。因得知彭母仙逝的消息，他寫了這首詩以表志哀。詩是為彭母辭世志哀而作，也表達了自己的思鄉之情。“何年握手話巴山”，似化用了李商隱《夜雨寄北》“卻話巴山夜雨時”的情境。但詞鋒卻一轉，以頗有幾分豪橫之氣的“與君重振舊旗鼓”作結句。這應是該詩的詩眼，雖然只是一個期許。這可是在1935年的時候，那時，郭沫若不是早已老僧入定般地沉浸于古文字研究的學海之中了嗎？怎地詠嘆出這樣的慷慨激揚之詞呢？“重振舊旗鼓”何謂？這還得需要探究郭沫若撰寫該詩內在的動因。

郭沫若題詩的款識實際上揭示了一些可以揣摸的歷史信息。“與澤民兄自香港一別瞬已八年”，說的應該是1927年兩人從香港分手告別。郭沫若在南昌起義后隨起義部隊南下，起義失敗后輾轉于1927年10月下旬到達香港，短暫逗留后即前往上海。彭澤民大革命時期任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海外部部長，國民政府委員。1927年也參加了南昌起義，任革命委員會委員。起義后隨部隊南下，之后乘船抵達香港。于是郭沫若、彭澤民就有了從“香港一別”的歷史情節。而這“一別”，自然是聯系著他們此前那一段北伐和南昌起義相通的經歷。

“頃忽接彭母何太夫人行述”一句，提示了這樣一個問題：郭沫若怎樣得到彭母辭世的消息和“何太夫人行述”（這應該是彭澤民寫成或印成文字的東西，“同賦失恃之痛”）？這有三種可能：從郵寄信函及郵件得到、彭澤民親告親交、他人攜帶轉告轉交。迄今沒有史料可以證實前兩種可能，而郭沫若在1935年一次特意外出（從居住地千葉縣外出）與人約見于異地之事，似乎與此相關。

那是1935年夏，郭沫若約見的人亦是北伐時期的舊友章伯鈞，見面的地點在伊東。這是日本一處著名的溫泉勝地，是旅游、度假的處所。專程到伊東見面，郭沫若又在當日即返回千葉，來去匆匆，大概有掩人（警視廳）耳目之意吧。這種與國內友朋來日本后約見的方式，在郭沫若流亡日本期間絕無僅有，顯然是一次不同尋常的見面。

這一樁史事在當時及之后的幾十年間都沒有任何文字記述到，直到五十七年之后，陳乃昌在一篇回憶文章中才間接述及二人伊東見面之事。他當時也在伊東，見到章伯鈞，但章伯鈞卻是在郭沫若走后方告知陳乃昌郭來過，顯見不想張揚此事。陳乃昌雖記述了郭、章見面一事，但他并不知道二人因何見面。我曾專門著文考訂此事。郭、章二人專程赴伊東見面（應該是章約郭），當然不是為敘舊，而是有事相告或相商：章伯鈞應該是告知郭沫若有關中國國民黨臨時行動委員會，即第三黨意欲改組的情況，并可能再次邀請郭沫若加入該黨。（其實1928年初，鄧演達在香港籌組中國國民黨臨時行動委員會時，即是派章伯鈞去勸說郭沫若加入該黨，并邀請郭沫若起草成立宣言。郭沫若婉拒了這一邀請。）章伯鈞從日本返回香港后不久，11月，中國國民黨臨時行動委員會召開第二次代表會議。這是在抗戰的政治形勢下舉行的一次代表會議。章伯鈞、彭澤民、李伯球等提議并通過該黨更名為“中華民族解放行動委員會”（即后來的中國農工民主黨），同時確立了反蔣聯共抗日的總方針（以前第三黨是既反蔣也反共）。

用了一些筆墨來敘述這些可能相關的史實、史事，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推斷：

在伊東郭沫若與章伯鈞見面時，章伯鈞在告知郭沫若有關中國國民黨臨時行動委員會情況的同時，也給他帶去了彭澤民母親何太夫人辭世的信息及“何太夫人行述”。于是，郭沫若寫了這首志哀的詩。

與章伯鈞見面相談的事情，讓郭沫若得知了有關中國國民黨臨時行動委員會情況的信息，即使他沒有應允什么，也從中感覺到國內有所變化的政治局勢動向，這會令郭沫若的內心有幾分激動吧。其實他在這年春撰寫的兩首詩中就表達過這種感覺：“故園今是昨朝非，於虎之哿政見稀。”于是此詩中才有了“何年握手話巴山，與君重振舊旗鼓”這樣的詩句，詩的寫作也一揮而就。“與君重振舊旗鼓”當然是聯系著郭沫若與彭澤民當年北伐到南昌起義的那段人生經歷。而將“何年握手”改作“何時握手”，似乎顯得更樂觀更急切一些。

“旋轉乾坤赤幟張”

郭沫若為畫家、文人的繪畫作品作題畫詩非常之多，卻也有一些為業余習畫者或美術愛好者的畫作題詩，但鮮為人知。譬如，為一幅題作《旋轉乾坤圖》的畫題詩。

旋轉乾坤赤幟張，

人間地獄變天堂。

最高功烈歸于黨，

躍進歌聲遍八荒。

這是一首郭沫若的集外佚詩，在《郭沫若題畫詩存》（山西教育出版社1997年11月）中也不曾輯錄，存目部分亦無記載。收錄了該詩的文獻資料僅見丁茂遠編《〈郭沫若全集〉集外散佚詩詞考釋》（浙江大學出版社2014年8月）。該書根據一篇文章中的記述輯錄，但文章對于這首題畫詩所本的畫作并無記述，亦不知郭沫若題畫詩創作的時間，只推斷為上世紀五十年代后期。

事實上，郭沫若題詩之畫的作者是一位叫周玉章的煤礦工人，畫作繪于1959年。畫者無名之輩，難怪后來無人知曉該畫的創作情況。周玉章當時是遼寧撫順勝利煤礦的一位充填工，喜歡畫畫。這幅畫尺幅頗大，橫幅長一米八，高八十厘米。畫面分上下兩幅，分別以新中國成立前后的一處處社會生活場景構圖，形成了新舊社會的一個鮮明對比。這些畫面的構思，都是周玉章從他在新舊社會的“所見所聞”和“切身經歷”中所提煉出來的。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正是一個大力扶植工農兵從事文學藝術創作活動的時代，像工人作家胡萬春，戰士作家高玉寶、戶縣農民畫等等，都有了很好的作品，很廣泛的社會知名度。周玉章并未學過畫，但他喜歡繪畫藝術，于是利用業余時間習畫、作畫，在礦上已小有名氣，后來被調至礦區宣傳部工作。撫順人民出版社見到周玉章的這幅畫后（大概也是礦區宣傳部門的推薦），認為該畫作藝術上已有了一定基礎，而其表達的“思想性很強”，又正好可以“配合目前的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教育”。遂決定給予大力支持，擬印制出版周玉章的畫。不過畢竟是業余作畫，該畫藝術上多有不足，出版社準備先請省美術協會的同志幫助修改（事實上后來也確實請了人幫助修改，所以出版的畫作為二人署名），同時特別致信郭沫若，“請郭老在百忙中抽出點時間對此畫題首詩，題個名字”。

身為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主席的郭沫若，對于工農兵的文學藝術創作活動一直是熱情支持的。就在這一年初，他與周揚剛剛合編了一本《紅旗歌謠》，輯錄了由“勞動人民”“自由創作”出來的“新民歌”。他在“編者的話”中還正在感慨“歌唱工礦的比較少”，當然樂見由煤礦工人創作出來的繪畫作品。所以接到撫順人民出版社的來函，及隨函寄來的畫作照片后不久，郭沫若即為該畫作題寫了這首時代色彩很鮮明的詩。

撫順人民出版社給郭沫若寫信是在1960年1月3日，郭沫若題詩的落款作“題旋轉乾坤圖" " 一九六○年春”。也即是說，郭沫若為該畫作題名《旋轉乾坤圖》。這個畫名，當是依畫的內容和形式而定，非常貼切。

多個文本的《訪柳侯祠》

在柳州的柳侯祠內立有一方郭沫若詩碑。柳侯祠，是歷史上柳州人為祭奠曾在柳州為官的柳宗元所建祠堂。詩碑上鏨刻的詩文據郭沫若手跡，是他1961年路經柳州，參觀憑吊柳侯祠所作《訪柳侯祠》一詩：

柳州舊有柳侯祠，有德于民民祀之。

丹荔黃蕉居士字，劍銘衣塚眾人思。

芟鋤奴俗敷文教，藻飾山川費品題。

地以人傳人以地，拜公遺象誦公詩。

一九六一年二月十日過柳州訪柳宗元遺蹟跡作此" 郭沫若

柳州博物館藏有該題詩手跡，無題，應系詩碑所本手跡。該詩創作后幾次在報上刊出，又收入《長春集》《邕漓行》。其間，郭沫若也曾書贈他人。該詩最后收入《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8月出版。其間的篇題、文本及所署創作時間均有所不同。

事實上，柳州博物館所藏郭沫若書《訪柳侯祠》（按收入《東風集》，亦即 《郭沫若全集》所冠篇題）一詩，并非郭沫若初始創作的文本，該詩寫出后，文字有過較大易動，且幾經修改。以《郭沫若全集》收錄的《訪柳侯祠》為底本，我們可以回溯一下該詩創作、修改的經過。

在郭沫若的未刊手稿中有一篇短文，名《過柳州》，記述了《訪柳侯祠》創作的緣起。《過柳州》是這樣寫的：

二月十日下午五時頃，火車到達柳州。將轉車去湛江，在柳州有四小時停留，因往柳州公園游覽。微雨新霽，空氣清新而溫潤。公園殆羅侯廟遺趾，園中有柳宗元衣冠冢。別有一堂，正面壁間嵌柳宗元及其部將石刻遺像，又有柳侯劍銘。左右側壁嵌有韓愈羅侯廟詩“荔子丹兮蕉黃”等語，乃蘇軾所書。兩側相同，一側乃碎石集成，一側則完整。其完整者蓋后人依拓片所復制。因成詩一首。

柳州舊有柳侯祠，

千載經過剩孑遺。

丹荔黃蕉居士字，

劍銘衣塚后人思。

誕敷文教鋤奴俗，

藻飾山川費品題。

當日謫流瘴癘地，

今來沆瀣沁心脾。

短文未署寫作時間，文中所記之事，根據郭沫若行跡的記述，應是在1961年。

這篇短文其實就是該詩寫成后整理出的一個文本，詩前的一段文字可作為該詩的小序。從這段文字中可知，郭沫若（從北京）前往湛江途中經過柳州，在等待轉車的四小時之內抽空游覽了柳州公園，即柳侯祠，然后創作了這首詩。郭沫若是在游覽時抑或游覽畢即寫出該詩，還是離開柳州之后方寫成呢？短文沒有說明，但收藏在柳州博物館那幅手跡，不會書寫在郭沫若逗留于柳州幾小時的倉促之間，那么詩也不應是在柳州的倉促之間作成。柳州市人民委員會與郭沫若之間的一次通信，可以印證這一點。

柳州市人民委員會在1961年11月15日曾為一事致信郭沫若（副委員長），信寫道：“您于今年四月五日（這個時間有誤，4月5日時郭沫若應在北京，見《郭沫若年譜長編》）路過柳州時，曾到我市柳侯公園內的柳侯祠視察憑吊有關柳宗元的遺跡，當時并曾為柳侯題了一首七言詩。”“現在我們根據群眾的要求，將您所題的七言四句詩一首刻碑豎于柳侯祠內，作為永久紀念。茲將您原題的詩句抄錄隨函寄上，請您重寫一次（請用毛筆寫2-3市寸大一個字）寄下，以便刻碑。”信文后附錄七言四句詩：

柳州舊有柳侯祠，有德于民民祀之。

丹荔蕉黃居士字，劍銘衣塚眾人思。

郭沫若就著該信函空白處，補寫了四句：

誕敷文教鋤奴俗，藻飾河山費品題。

地以人傳人以地，拜公遺像誦公詩。

同時將前四句做了一點修改：“舊有”改作“尚有”，“蕉黃”改作“黃蕉”。

從此信可知，郭沫若當時在柳州公園所題寫的詩只有七言四句，且大約是寫在來賓題詞簿或留言簿上，所以柳州市想到要刻詩碑時，會特別函請郭沫若“用毛筆寫2-3市寸大一個字”，“重寫一次”。柳州博物館館藏的那幅題詩手跡，應該就是這一次通信之后所書就。而詩最初完成，應在郭沫若當時離開柳州后的旅程中。

郭沫若于2月11日抵達湛江，在湛江參觀兩天，13日抵達海南三亞，3月初到達海口， 3月11日從海南抵達廣州。這個簡單的行程表，有助于斷定《訪柳侯祠》（《過柳州》）的創作，包括時間，及文本修訂的過程。

在郭沫若紀念館館藏手跡資料中還有兩份文字基本相同的郭沫若手稿，一份手稿落款作“游柳州羅侯公園”，另一稿落款作“游柳州柳侯公園”。前一份手稿的文字作：

柳州尚有羅侯祠，

有德于民民祀之。

丹荔黃蕉居士字，

劍銘衣塚后人思。

誕敷文教鋤奴役，

增飾溪山剩品題。

病痞預知身后事，

長期罹瘧應無疑。

后一稿僅將“羅侯廟”改作“柳侯祠”，落款亦如是。柳侯祠歷史上曾稱羅侯廟，所以寫為“羅侯廟”的一稿應在前，斟酌后方改作“柳侯祠”。兩份手稿均書寫在印為“中國共產黨海南島區委員會招待所用箋”上，顯然這是郭沫若逗留海口期間書就，也就是在3月初至3月10日之間。這兩份詩稿應該就是《訪柳侯祠》最初完成的完整的文本。這也就可以解釋，何以郭沫若在將《訪柳侯祠》收入《長春集》（也就是現《郭沫若全集》所收錄）時，會署創作時間為“3月10日”，而非他在一些題詩手跡上所寫的“二月十日”，那是他訪柳侯祠的時間。

再返回去看《過柳州》一文，應該是寫在郭沫若從廣州返回北京之后，他要把這首詩稿整理一下。該手稿使用的稿紙是郭沫若是時日常寫作所用稿紙，而非旅次中順手取用的什么紙箋。《過柳州》對于在海口的詩稿主要改動了三句（還有個別字的修改）：“有德于民民祀之”句改作“千載經過剩孑遺”；結尾“病痞預知身后事，長期罹瘧應無疑”兩句改作“當日謫流瘴癘地，今來沆瀣沁心脾”。這兩句的修改，使得全詩的詩意得以很好貫通。

在返回北京后，郭沫若還曾為羅髫漁（時在人民大學任教）書錄過這首詩，第二句又寫作“有德于民民祀之”，大概是覺得“千載經過剩孑遺”的修改不好。末兩句題作“當日瘴鄉流謫地，于今沆瀣沁心脾”與《過柳州》結句意思相同，文辭略有異。款識作“一九六一年春游柳州作”。這也可見《過柳州》是從海南回京后所作。

但是，郭沫若后來又對詩句做了較大修改，也就是我們在柳州市人民委員會11月致郭沫若信函上所看到的，他將《過柳州》中結尾“當日謫流瘴癘地，今來沆瀣沁心脾”兩句，改作“地以人傳人以地，拜公遺像誦公詩”。“千載經過剩孑遺”則仍恢復作“有德于民民祀之”。這一改，詩的著眼點實際上便有了不同，前文由柳侯祠寫到柳宗元主政柳州，贊其改變了柳州曾經的瘴癘之鄉、流謫之地的面貌。著眼點在于柳州的變化。后文則詠嘆柳宗元為官一方，為民謀福祉，教化民風，得民眾口碑，頌其功德。著眼點是在頌揚柳宗元。而有此一改，詩的篇題便也由“地”而“人”，從《過柳州》改作《游柳侯祠》。

《游柳侯祠》在編入《東風集》（作家出版社1963年11月出版）時作者另寫了一個小序：“柳侯祠今為柳州公園。園中有柳宗元衣冠冢及其遺像。又有《柳侯劍銘》碑，蘇軾所書韓愈《羅侯廟詩》：‘荔子丹兮蕉黃’等句殘碑，均嵌存于壁。”

（責任編輯：陳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