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與梁紹文的交往與創作考論

摘" "要：郭沫若的一張合影潛藏著一段文人交往史與創作史，迄今尚未被學界注意。郭沫若和梁紹文分別從日本和南洋回國，訴諸報告文學的創作，他們在工農和軍閥問題上達成了思想共識，不約而同投筆從戎以后在廣州相遇；倆人結伴北伐，在并肩而立的珍貴合影中記錄了戰友情誼，不久卻在《流沙》《進攻》等文學雜志的編撰上呈現出思想對立。大革命結束以后，他們又各自回到了原來的“文學空間”，分別在日本和南洋以不同信仰繼續創作。郭沫若、梁紹文兩位“戎馬書生”的并肩作戰與分道揚鑣，可謂是現代智識分子在人生抉擇上的縮影，而他們從總政治部成員到外交官的身份轉變，亦是民國變幻莫測的政治生態的一面鏡子。

關鍵詞：郭沫若；梁紹文；北伐；交往；報告文學

中圖分類號：K82"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3-7225（2023）01-0054-07

郭沫若一生交游甚廣，如何將其交往史與創作史進行綜合性的有機考察，現今仍是一個很重要的研究課題。遺憾的是，目前學界的注意點大多放在郭沫若撰文紀念的人物，或者與郭沫若有書信往來的人物，以至于忽略了能夠隱約透露出郭沫若交游情況的文獻，譬如多人合影的照片等。尤其是郭沫若與梁紹文的關系，迄今為止尚未得到學界的梳理和論證。實際上，郭沫若與梁紹文不僅在現實生活中有交往，而且在文學創作上也有許多耐人尋味的共通之處，后來在文學雜志的主編/撰寫上又呈現了相互背離的政治訴求。鑒于此，筆者試圖回到歷史語境，從交往關系、創作關系兩個重要層面對郭、梁二人進行細致考察。

一、并肩作戰：從郭、梁的一張合影說起

1928年，良友圖書印刷有限公司發行過一套《北伐畫史》，收錄了郭沫若的一些照片。其中，“塘村合影”有著重重疑團，其右側注有一段說明：“總政治部前任副部長郭沫若（執鞭者是）出發到塘村時攝影。”照片拍攝于一棟普通的磚房前，房門洞開，入口有一小段石頭階梯，三人都身著軍裝戴著軍帽。前排一人坐在石階上，雙手摟著膝蓋；兩人在其后方并排站立，左邊是郭沫若，雙手交叉在腹部，左手拿著教鞭；右邊的軍人體型高挑瘦弱，雙手支腰，臉上戴著眼鏡，笑容非常燦爛。然而，除了郭沫若以外，《北伐畫史》沒有再介紹“塘村合影”上的其他人員，我們不禁要問：“塘村”是何地？照片中的坐者、與郭沫若并肩而立者分別是何人，他們又有何種特殊身份？《北伐畫史》對拍攝地的說明是否可信？凡此種種，都是尚待解決的重要問題。王錦厚先生曾經撰文介紹《北伐畫史》中的郭沫若照片，并且引用過這張“塘村合影”，不過他沒有進一步去分析該合影所潛藏的一段交往史實，未免是一種遺憾，因此本文將對以上疑團進行詳細考證。

《北伐畫史》主要以時間為線索，根據北伐行程及事件先后編排圖片，并且都擬定了小標題，“出發及歡送”之后便是“由廣州乘粵漢車一日抵韶關”“由廣東入湖南境”（配圖主要是北伐軍跨越粵湘交界九峰山），緊隨其后便是“郴州與衡州”“抵長沙”等等。其中，“出發及歡送”一頁內共有四幅圖，郭沫若的塘村合影照被置于左上角，這么看來，塘村便應該是北伐軍出發去往韶關、九峰山之前的一個地方，甚至令人產生它在廣州附近的錯覺。然而事實并非如此。1926年6月30日《民國日報》刊載過葉挺部隊先行出發的行程：

二十日下午六時始抵韶州，二十六日由韶州開抵盔頭，是晚宿營于大旗嶺村，明早開抵樂昌。二十四日由樂昌到九峰墟，是日連綿大雨，拔蔚嶺山至九峰墟，始過此山之一半……過了此大山到塘村。二十六日由塘抵良田，亦是行山路……二十七日由良田開抵郴州，路極乎闊……

可見，塘村出現在廣東的韶關、樂昌、九峰山之后，湖南的良田、郴州之前，其地理位置應當處于粵湘交界這一塊區域。因此，《北伐畫史》對郭沫若塘村合影的處理是存在問題的，《北伐畫史》編者梁得所要么對塘村的方位認識有誤，要么是記錯了照片的拍攝地。1926年7月中旬，北伐軍攻占了長沙，郭沫若后來（同年7月21日）才從廣州去往長沙，其所在軍隊是否到過塘村，我們不得而知，而他的《北伐途次》又是從長沙寫起，缺失了從廣州到長沙的行軍細節。因此，這為我們辨認郭沫若此照是否拍攝于塘村增加了難度。

欣喜的是，我在查閱民國時期的報刊文獻時，發現《上海時報》所附贈的《圖畫時報》第317期也刊載了一張郭沫若的隨軍照。它與《北伐畫史》收錄的塘村合影一樣，不過《北伐畫史》的出版已經是北伐戰爭結束以后（1928年），相比之下，《圖畫時報》刊發此照的時間要更早——1926年9月5日。這時北伐戰爭正在激烈進行，武漢還掌握在軍閥吳佩孚手中（北伐軍9月7日才奪取漢口，而攻破武昌更是次月之后）?？梢姟秷D畫時報》的時效性很強，報紙的編輯在緊跟北伐戰爭的進度。更具有史料價值的是，《圖畫時報》在這一合影左側的空白處注文：“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政治部職員：左立科長郭沫若，右立編纂梁紹文，坐者秘書李民治?！边@便解決了我們的疑惑，與郭沫若并排站立的原來是總政治部編纂委員梁紹文，而坐在前排的是李民治，即后來加入創造社出版部的李一氓（見下圖一、圖二）。值得注意的是，這張照片的上標題是“在長沙之國民革命軍”，也就是說他們三人是在長沙時合影留念的?？梢?，在注文上它與《北伐畫史》的“塘村合影”不同，我們姑且稱之為“長沙合影”。那么，《圖畫時報》對拍攝地“長沙”的說明是否可信呢？

根據郭沫若回憶，他隨軍抵達長沙后，確實在長沙留守，只不過時間不長，“駐扎得還不上一個禮拜”。1926年8月24日，郭沫若才離開長沙趕赴武昌。從時間上來說，1926年9月5日發行的《圖畫時報》能夠刊載郭沫若的“長沙合影”也屬正常。問題在于，《圖畫時報》大標題“在長沙之國民革命軍”下還有一個小標題“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蔣介石于8月12日抵長沙，其大本營亦即移此。下列各影，聊見一斑”（原文無標點），兩個標題下除了郭沫若的照片，還有一張鄧演達的照片，后者注文是“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政治部主任鄧演達與俄顧問談話之情形”。然而，《圖畫時報》所載鄧演達的這張照片其實是總政治部出發至韶關時的“曲江合影”，只不過該報把站立在右側的郭沫若截去了，只留下鄧演達與俄顧問的身影。既然《圖畫時報》把郭沫若“曲江合影”的拍攝地都無法辨別，那么它把郭沫若、梁紹文、李民治三人的合影地標注為長沙，在可信度上便大打折扣了。這與《北伐畫史》把“塘村合影”置于總政治部抵達韶關的照片之前一樣，它們都因為編排問題使得拍攝地成為一個疑案。不過，從照片背景的鄉村民房來看，我認為“塘村”的說法較為可信。

當然，不論拍攝地到底是在塘村還是長沙，郭、梁、李三位主人公曾經合影留念，并且作為國民革命軍總政治部的同事、隨北伐軍一路同行，這些都是不爭的事實。郭沫若與李一氓作為四川同鄉，兩人在北伐中感情甚深，學界對于郭、李之交已有頗多研究，但是對于郭沫若與梁紹文的關系，目前學界幾乎尚未有專題性的研究。實際上，從南轅北轍到共事合影，再到二度出海，郭沫若與梁紹文代表的是當時中國知識分子的兩種人生追求。

二、情誼因緣：從創作契合到廣州相遇

關于梁紹文的生平，歷來資料奇缺。根據梁紹文的自述，他大約生于1898或1899年，比郭沫若年少六、七歲（郭氏生于1892年）。梁紹文雖然是廣東順德人，自幼在粵生活，但14歲就離開故土去湖北。耐人尋味的是，梁紹文并非一介武夫，在抵達廣州之前他曾經漫游過南洋群島，寫出報告文學《南洋旅行漫記》（1924出版），后來才和郭沫若一樣放下筆頭，穿上軍服。若說梁紹文有“南洋”體驗，郭沫若則有“東洋”體驗。尤其是同樣在1924年，郭沫若于4月1日再次東渡日本，陪伴妻兒蟄伏了七個半月，至11月16日重返上海。正是在這段時間里，郭沫若受到河上肇的影響，也聽聞了國內傳來江浙戰爭爆發的消息，這些都為郭沫若不久之后參加社會調查種下因緣。

從日本回上海僅十天，郭沫若就接受了調查戰后宜興的邀請，并于冬季（1924年12月1日）急匆匆便由上海向無錫出發了，先是乘坐火車，從無錫到宜興則改為乘船。郭沫若雖然調查了一個星期，但《到宜興去》一文只記錄了三天的報告。四年前（1920年）的春天，梁紹文也是從上海去往南洋，只不過是直接乘坐郵船出發，輾轉到馬來亞、印度尼西亞的許多地方進行長期調查，構成一部包含133個篇章的《南洋旅行漫記》。巧合的是，與郭沫若先從日本返回上海不同，梁紹文是先從漢口啟程去到上海的，后來在大革命時期，漢口成為了武漢國民政府的所在地，政府辦公樓即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大樓，而總政治部則設在這棟“南洋大樓”。換言之，同樣是總政治部人員，郭沫若和梁紹文很可能在此地也有碰面的機會。其實，即使在北伐之前，梁、郭二人在報告文學創作上也頗為“巧遇”。

梁、郭二人都共同關注“工農問題”。梁紹文不僅揭露西方“大資本家和大實業家”采用各種陰謀詭計買賣、剝削中國勞工（“豬仔”）的黑幕，而且痛批在中國的“掠奪無產階級的資本家”；郭沫若也嘲諷那些否認階級存在的中國學者，他除了抨擊“農民”被城里的“坐食階級”，還揭發蘇州地主的收租把戲：地主先定下收租限期，逼迫農奴開倉前賣谷并低價收購，又高價賣出。以至于一遇饑荒，農奴“只好賣田、賣地、賣女兒”。此外，對于工廠、工會、共產等問題，梁紹文認為資本家單打獨斗經常會面臨破產風險，譬如新加坡資本家林秉祥的洋灰廠因為原料不良而制作失敗。他還特別介紹吉隆坡社會主義氛圍濃厚，工會與廣州一樣數不勝數，又欣賞共產主義者宋木林的革命精神，批判殖民政府華民政務司對宋氏的懲罰；而郭沫若也認為中國的紗廠問題體現了中國資本和生產具有分散性，不適合走從個人資本主義過渡到社會主義的道路。只不過郭沫若主張應該取捷徑，通過“社會主義的政治革命”來實施國家資本主義，從而最終實現共產主義。

至于中國軍閥的腐朽統治，梁、郭的嘲諷更是不遺余力。1924年5月，當郭沫若在日本譯出《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河上肇著），梁紹文也在同年同月開始發表《六月十五》，這一革命題材的報告文學在《民國日報》副刊《杭育》的“筆記”專欄上分節連載。所謂“六月十五”，指的是1922年6月15日（學界普遍認為是6月16日）陳炯明起兵反叛孫中山，并在廣州圍攻總統府這一事件。1922年梁紹文已從南洋考察歸國，他根據自己1922年“在廣東一年來耳聞目睹”來創作《六月十五——陳炯明叛國的寫真》（下文簡稱《六月十五》），因此這一報告文學具有很高的可信度和史料價值。梁紹文實事求是，肯定了陳炯明打倒桂系軍閥、創辦《閩星周刊》等貢獻，但是他更可惜的是北伐的夭折，因此斥責陳炯明“投北”。不過，梁紹文把陳炯明反叛孫中山的原因歸結于陳氏向吳佩孚投降并密謀分權，看待問題過于簡單?！读率濉窂?3節開始，梁紹文開始寫戰爭過程中人民遭殃的各種事跡，上到國會議員下到黎民百姓。他說自己“親眼看見叛軍淫掠的慘劇”，縱容士兵燒搶掠，受害者數十萬人，“張獻忠無此慘，李自成無其惡，吾今思之，吾之熱淚不禁盈盈而下。”梁紹文的廣東調查與郭沫若的江浙調查在許多方面都是相似的。

郭沫若根據路上的親眼所見，刻畫了直系軍閥齊燮元手下士兵的丑陋群像，并指責其惡劣行徑，如使用大量軍用灶肆意破壞農民的田地。來到宜興的蜀山鎮后，郭沫若又聽聞了蘇軍拉壯丁的殘酷情形：大兵們不僅逼得路人溺死、強行征用秀才，還大肆囚禁江蘇船夫。然而與梁紹文不同的是，首先郭沫若不只是停留在批判軍閥的層面，而是轉而對“大眾”和“秀才”的執迷不悟感到憤慨：他把江蘇差役與陳涉、吳廣對比，認為后者能夠奮起反抗推翻暴政，而船夫們卻不曾覺醒；特別是對于懦弱秀才的揶揄，實際上是郭沫若在自我反省關于智識分子的濟世問題。其次，郭沫若并不對軍閥完全否定，譬如面對江浙戰爭他站在了慘敗的皖系浙軍這一邊，為此他還創作《一位軍神》對浙軍的薛連長表示崇敬，因為薛連長為了勸說村民撤退被流彈擊亡；至于齊燮元的直系蘇軍，郭沫若持有否定態度，這有意或無意契合了孫中山的“反直聯盟”計劃。巧合的是，梁紹文的孫陳戰爭報告體現出他對吳佩孚及其同僚的痛恨，郭沫若的江浙戰爭調查則流露出他對齊燮元及其下屬的不屑，而齊燮元在北伐以前也到武漢投奔了吳佩孚。因此，當北伐軍的首要目標是盤踞湖北的吳佩孚軍隊時，想必梁紹文與郭沫若會想起他們數年前的調查報告吧。

正是由于對工農、軍閥等社會問題的關注，梁紹文、郭沫若都選擇從“秀才”到“戰士”的道路，于是他們最終在廣州不期而遇了。

1926年6月21—24日，這注定是一段不平凡的時期。在革命策源地廣州，鄧演達主持了四次非常重要的會議，即國民革命軍的政治工作會議，參會者前后共有40多位，包括上一節提到的李民治，李氏晚年回憶時曾如此評價：

它的重要性在于這是中國近代武裝仿效蘇聯紅軍所建立的政治工作機構。后來，中國工農紅軍把它認真地繼續下來了。這次政治工作會議，無論在中國近代軍事史上，還是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的建軍史上，其草創之功，是不可泯滅的，影響所及也是相當深遠的。

在這次影響中國歷史進程的會議中，還有兩位人物值得引起注意，那就是郭沫若與梁紹文，他們作為參會人員曾經一起出席。由于總司令部政治部需要對以前的政治訓練部進行改組，因此人員必然來自各個不同職位。譬如郭沫若擔任宣傳科長之前，曾經是廣東大學的文科學長；而梁紹文的職位則較為特殊，何以見得？我在翻閱《申報》的過程中，發現該報1926年7月1日所載的《粵北伐軍戰時工作之會議》對這次會議有詳細報道，其中便有“航空局梁紹文”在大會作報告的介紹。這說明梁紹文是從航空局調任到后來的總政治部的。

實際上，這次大會最重要的正是討論了總政治部的組織問題。有一位總政治部成員回憶：在廣州出師北伐時，總政治部的編制簡單、人員較少，主要在軍、師政治部設主任、秘書、科長等職位。但到了武漢后，全盛的總政治部急劇增多為數百人，不僅把科擴充為處，而且還設立了一個多達四五十人的編纂委員會。問題在于，“編纂委員會”既然是在武漢才設立的，那么梁紹文在長沙時為何已是“編纂”身份呢？實際上，此處的“編纂委員會”應是“編史委員會”，是總政治部擴充以后的新組織，此時郭沫若也從宣傳科長升任副主任了。至于擴充之前的總政治部，在科下還設立股，譬如宣傳科原本就下設編纂股、藝術股、印刷股，而當時的編纂股股長為楊逸堂。由此可見，在總政治部初設時期，梁紹文應當是編纂股的股員，是宣傳科科長郭沫若的下屬。

總而言之，在風云突變的1924年，當梁紹文連載《六月十五》和出版《南洋旅行漫記》時，郭沫若則翻譯了《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和參加了宜興調查團，他們一個從南洋回國，另一個從東洋折返，冥冥之中已注定了他們未來將會在廣州相遇。兩位在中國現代文學生成期都作出貢獻的文人，如今都棄筆從戎，成為在宣傳科共事的“戎馬書生”。他們分別帶著“南洋”和“東洋”的生命體驗，一路北上，完成他們討伐北洋軍閥的夙愿。

三、分道揚鑣：知識分子的兩種抉擇

梁紹文與郭沫若因為總政治部的成立走到一起，兩人曾同坐在一個會議室內；北伐途中，兩人又并肩站立，留下笑容燦爛的合影。遺憾的是，因為總政治部的分化，他們不久也都遭遇了不測。

北伐尚未完成時，《進攻》周刊于1927年5月7日在上海創刊。作為總主筆的梁紹文曾在該刊撰寫文章，只不過多少帶有對郭沫若、李民治等人的偏見，一方面認為他們擔任的官職過高，“不是科長就是秘書，不是秘書，就是后方主任”，另一方面因為籍貫問題，他又質疑總政治部形成了關系戶、小團體即所謂“四川會館”，畢竟孫炳文、朱代杰、郭沫若、李民治都是四川人。此外，由于與總政治部產生矛盾，梁紹文也不滿于國民黨內部鄧演達一派的權力過度集中。梁紹文態度轉變之快，并走向右傾，與他從五四前后到北伐時期的思想都有諸多不合。梁紹文與惲代英曾一起求學于私立武昌中華大學，兩人是同班同學，關系頗密。早在1917年，由于信奉俄國無政府主義者克魯泡特金《互助論》，梁紹文和惲代英等人組織了“互助社”，成為武漢“第一個進步團體”。后來去往海外考察，梁紹文還痛批吉隆坡的“華民政務司”司長是“雞毛掃”，因為司長搜出《新青年》《馬克思資本論淺說》《民聲》便認為華僑是過激黨首領，將華僑關押并驅逐出境，可見梁紹文當時是同情和支持工農運動的。即使在北伐前期，他已改奉三民主義，同樣也積極擁護孫中山的“三大政策”，在廣州的“工會熱”中支持工會從量到質發展，并贊譽孫中山是“工人總統”。如此看來，在上海白色恐怖發生以后梁紹文才決定與國民革命軍總政治部劃出界限，導致他的這種思想矛盾或許還有政治形勢等外力因素。

然而，梁紹文畢竟也是總政治部的重要成員，并且北伐途中與郭沫若等人又有來往，所以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初期同樣把梁紹文列入通緝名單之中。不過，相比郭沫若要晚至七七事變以后才擺脫被追捕的命運，梁紹文在一些國民黨員的幫助下，1927年下半年便被取消了通緝令，得以繼續在上海求職生活。大革命失敗以后，郭沫若跟隨南昌起義部隊輾轉多地，最終也回到上海，隱姓埋名進行工作。盡管郭、梁如今都在上海，但兩人的交往情誼被當時錯綜復雜的政治環境左右，他們在思想上也有了諸多分歧。

郭沫若的日記《離滬之前》記載，1928年2月14日，他和李民治等人在上海也在計劃創辦一種新的刊物《流沙》：

——14.Feb.W2.晴.——

繼修、民治復來，為周刊事。未己仿吾、伯奇亦同來。周刊決定出，我提議定名為“流沙”。這不單是包括沙漠的意義，汕頭附近有這樣一個地名，在我們是很可警惕的一個地方。繼修任部交際主任。

不過，《流沙》后來出版時并非擬定的“周刊”，而是半月刊?！读魃场钒朐驴?928年3月15日在上海發行了第1期時已經把養成無產階級生活、樹立無產階級意識作為這本小雜志的指導方針?？上У氖牵读魃场烦隹瘯r，郭沫若已不在國內，因此《流沙》上沒有刊登郭沫若的文章，但是“流沙”畢竟是郭沫若在國內時的定名，因此《流沙》承載著郭沫若的精神。更重要的是，《流沙》的編輯計劃與郭沫若也息息相關?！读魃场吩O有一些特色欄目，譬如從第3期開始刊載勞動文學家、社會運動家或社會思想家的“小傳”。除此之外，《流沙》還計劃過一個專欄，名字叫“水平線下”。但是，從《流沙》的刊文目錄來看，“水平線下”的設置并沒有成功實現。我認為，這一計劃應當也是郭沫若所倡議。陽翰笙在編完《流沙》1928年5月15日第5期時，曾經遺憾地表示“水平線下”專欄的計劃宣告失敗，因為“沒接到半封投稿”。而5天以后，即1928年5月20日，郭沫若就出版了《水平線下》，而它與《流沙》一樣，版權都歸上海創造社出版部?？梢?，郭沫若《水平線下》的出版，正好補充了“水平線下”專欄的空白。而在郭沫若商議創辦《流沙》的十天前（即1928年2月4日），他已經編好個人文集并寫了《水平線下·序引》，而此書的付排時間是1928年3月1日，兩周以后《流沙》才正式發行。如此看來，這一個“‘水平線下’計劃”很可能在《流沙》創刊會議上就定下來了。那么，郭沫若何以對“水平線下”一詞情有獨鐘呢？《水平線下》收錄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到宜興去》，郭沫若在該文中自勉“把頭埋到水平線下，多過活些受難的生活”的想法時，他尚未參加北伐，如今北伐失敗，他依然初心不改，把這句話的精神理念繼續保留在《水平線下》集子和《流沙》雜志中。相比之下，梁紹文同樣作為總政治部成員，并且曾經與郭沫若有戰友情誼，卻轉而以“水平線上”的態度看待中國社會，不能始終堅持孫中山的“三大政策”，難免匪夷所思。1928年2月24日，郭沫若從上海逃亡到日本。不過，郭沫若在日本仍然遭到軍方的嚴密監控。痛定思痛，郭沫若把對大革命失敗的反思和熱情轉移到學術研究上來，開始考察中國的社會性質，相繼完成了《中國社會之歷史的發展階段》等文章。與郭沫若一樣，梁紹文在大革命浪潮退卻以后，也不再停留在黨爭問題上，而是重新拿起筆頭，考察社會民情，走上“學術救國”的道路。1930年代，梁紹文任教于上海復旦大學的社會學系，在復旦教學期間，他先后出版了《家庭問題新論》（1931）和《五十個強盜》（1932）等社會調查專著，試圖為當時諸多的社會流弊提供解決方案。

郭沫若與梁紹文不僅在“雜志”立場上有分野，在“學術”領域有迥異的興趣取向，而且他們在“外交”上也選擇了不同的道路。

由于北伐時期的總政治部往往會吸收一些有留學背景的青年或海外歸國的文人，因此當國民革命軍總政治部分崩離析之后，其中部分成員便會被吸收到各自擅長的領域中。對于郭沫若而言，他的外交官身份是工農革命短暫勝利的象征。在郭沫若去往上海之前，1927年9月，南昌起義部隊入粵后成立汕頭市革命委員會，郭沫若被任命為“潮海關監督”，緊接著又兼任“汕頭交涉員”，成為人們所說的中國紅色政權的首任外交官。郭沫若到任后便開始與日本海軍陸戰軍交涉，使其退出汕頭。然而，汕頭政權畢竟過于短暫，僅存在七天時間，因此郭沫若的外交官身份也就稍縱即逝了。而當郭沫若避難日本，他或許沒有想到，曾經和他在北伐中結伴而行的戰友梁紹文也走上外交道路。1934年，由于對南洋政治生態的熟悉以及與海外華僑的交往頗為密切，梁紹文被委命為“駐蘇門答臘巨港副領事”，離開祖國趕赴東南亞履職。只不過梁紹文的這一身份是南京國民政府所賦予，他與郭沫若顯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了。1934年10月7—9日，梁紹文乘船途經香港，在其日記《南航志略》記錄了香港的天氣：

十月九日：是早上七時即被鄰人驚醒，疲乏異常，心中又恐失誤船期，故不能復寐。起床后聞風濤甚緊，推窗一望，海波翻騰，狀至可怖，小舟不敢行駛，予意又有大風，則此行不免吃苦矣……余上船時風浪最大，上落甚為危險，船上侍役見余至，皆為余慶幸。

盡管風浪很大，但梁紹文至少是帶著“副領事”的頭銜前往蘇門答臘赴任的，沒有因為政見不同而“吃苦”。同樣，他也無法想到，七年前郭沫若在敵軍追捕下失去“監督”“交涉員”的職務后，正是盼望著大風以便乘船撤到香港，再從上海去往日本。總之，在分道揚鑣以后，兩個擔任外交官的文人眼中的“危險”，已經隨著時代的風云變幻而被賦予了不同的精神內涵。

四、結論

從郭沫若的一張被塵封的合影中，我們可以挖掘出一段潛藏的文人交往史與創作史。同樣是在1920年代，梁紹文下南洋調查華僑生活結束以后，回到廣州考察粵系軍閥叛亂的始末，郭沫若則在留學畢業后又東渡日本，受到河上肇影響而回國參加江蘇宜興調查團，考察直皖兩系軍閥戰后的事跡——于是在工農問題和軍閥問題上，他們大致達成了思想共識。歷史的巧合在于，郭沫若和梁紹文分別從日本和南洋回國，由于投筆從戎而在廣州相遇；倆人一路往北同行，還在并肩而立的珍貴合影中記錄了戰友情誼，不久卻因為信仰不同而各奔東西；大革命結束以后，郭、梁又各自回到了原來的“文學空間”：一個重渡日本，另一個再下南洋。郭沫若、梁紹文的人生抉擇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一個縮影，而他們從總政治部成員到外交官的身份轉變，亦是民國時期變幻莫測的政治生態的一面鏡子。兩位“戎馬書生”的并肩作戰與分道揚鑣，至今仍值得我們思考。

（責任編輯：陳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