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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秘復仇者(中篇小說)

2023-12-29 00:00:00薛舒
山東文學 2023年3期

王寅初躺在地板上,側臥,雙腳赤裸,未穿鞋襪,身體佝僂畸曲,右側面孔貼住地面,露出大睜的左眼,目光盯視門口,仿佛要對推門進屋的人報以一目了然的仇視。

鮑芬芳站在門口,左手提著白色帆布環保袋,袋子里裝著一把上海青、一塊排骨和兩個長蘿卜,右手正要拔下插在鎖口里的鑰匙。房門已推開大半,午間強光從窗外投射到地板上,王寅初像一尊倒地的雕塑,赫然橫陳于聚光燈下的舞臺。

鮑芬芳站在門口呆怔了三十秒,手里依然提著沉甸甸的環保袋,三十秒后,她幾近衰老的嗓子里迸發出一聲超越年齡的尖叫。

120急救車和110警車相繼呼嘯著開進小區,警察在樓洞口拉起紅白間色警戒繩,繩外迅速聚攏起圍觀群眾。晌午時分,非節假日,被驚動的都是退休大叔大媽。二樓窗口暴雨般砸下一陣鮑芬芳嚎哭的聲音,以及斷斷續續的嘶吼。

半小時后,急救員提著空擔架下樓,120救護車空著開走了。一個小時后,來了一輛黑色殯葬車,兩名擔架員上樓,不多久,抬下一個巨大的人形隔熱袋,銀色,仿佛包裝妥帖的巨型冷凍肉食,即刻要進入冷鏈運輸的樣子。殯葬車開走了,又是半個多小時后,數名警察魚貫下樓,撤掉攔在樓洞口的紅白警戒繩,上車走人。

一切回歸常態,圍觀群眾卻還聚在樓下,不甘心散去。小區里住的都是拆遷戶,很多是老鄰居,知根知底。人們發出此起彼伏的嘆息以及疑問:老王是電工,怎么可能觸電?

有人答:正因為是電工,曉得怎么做才能死得痛快。

來晚了的人驚叫:啊?自殺?那么厲害的一個人,兇了一輩子,怎么可能?

洞悉人性的人回答:生了癌,自己曉得沒希望了,長痛不如短痛。

正議論著,一輛出租車開至樓洞口,戛然停下,有人輕叫:海云回來了。

王海云一下車就往樓里沖,眼圈和鼻子紅著,身上穿著深藍色職業套裙,顯然是從公司直接趕來。她沒和任何人打招呼,所有人也都不介意王海云是否和他們打招呼。王海云的身影消失在樓洞里,人們再次抬頭仰望二樓那扇窗戶,等待著即將爆發出的意料中的哭聲。三十秒過去了,一分鐘過去了,三分鐘過去了,沒有哭聲,什么聲音都沒有。37號,二樓,左單元,一個小時前他們還聽見鮑芬芳的嚎哭和嘶吼,這會兒,什么都沒有。

喪事辦得幾近簡陋,沒聽見什么動靜,偶有親人或王寅初單位的工會干部提著花籃和水果上門慰問,37號樓洞內持續繚繞了幾天香燭煙灰沒落陳腐的氣味,以及白菊花尚存生命痕跡的植物氣息。然而,只是七天,七天后,連同空氣,一切都恢復了潔凈與安寧,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王寅初觸電身亡,屬自殺,不予立案。雖然未留遺書,但從觸電的方式來看,絕非專業人士能做到,王寅初是電工,誰都知道。

王寅初十年前從機械廠退休,五年前患直腸癌,手術后好了兩年,一年前癌細胞轉移,直至病入膏肓,終于熬不下去,自行了斷了人生。“觸電身亡”這個詞,像暗夜里的一聲驚雷,猛然炸響,令左鄰右舍眩暈了一陣之后,產生無限恐怖遐想。然而,沒有人敢在鮑芬芳面前主動提及有關話題,他們不敢問鮑芬芳,那天,推開家門的一瞬間,她看到了什么?她又做了什么?

是的,鮑芬芳是第一個目擊倒地身亡的王寅初的人,她是他的妻子,任何一個妻子,看見丈夫倒在地上,一定會伸出手去扶他,或者去搖他,于是她就會無法避免地觸摸到他,而彼時,他身上有電,他的每一寸肌膚都布滿電流,死亡觸手可及,鮑芬芳是如何讓自己與死神擦手而過、毫發無損的?

王寅初去世三個月后,王海云決定帶鮑芬芳去北京旅游,網上預訂賓館時猶豫了許久,最終選了北京飯店,兩個標間,一間一千二,住兩天,總價四千八。付錢只在一瞬間,點擊“確定”,錢就消失了,王海云明顯感覺到肉痛。可是,帶母親去旅游,于她,是人生第一次,也許會是唯一一次,與其說旅游,不如說是作為女兒表達孝心的一種儀式。上海人出門旅游,很少選北京,誰還沒去過北京啊?可是鮑芬芳活了六十七歲,竟從未去過首都,王海云說:姆媽,我帶你出去散散心,我們上北京。

“上北京”三個字,特別加重了語氣。鮑芬芳那個年代的人,是把首都當偶像看的,這個詞匯還出現在很多老歌中,譬如,“挑擔茶葉上北京”,“庫爾班大叔上北京”,老歌老調的,偶爾會從鮑芬芳嘴里哼出來,王海云聽過。

鮑芬芳發了片刻愣,隨即流露出些微興奮:真的嗎?好啊!我很久沒乘火車了。

王海云咧嘴,臉上浮起一個微笑:姆媽,我們乘飛機,你還沒乘過飛機呢。

哦,飛機啊!鮑芬芳說,帶點失望的語氣,好像,這輩子從未坐過飛機并未使她有半分遺憾,倒是火車,于她而言是一種情結。王海云知道,父親和母親,是在從上海去云南插隊的火車上認識的,給她起名海云,即是此番寓意。雖然自打海云有記憶起,父母總在吵架,可這并不妨礙她也有青春的懷念。

王海云改了主意:那我們乘火車去,再乘飛機回。

王海云帶著鮑芬芳,一路高鐵、出租車,大半天,就進了北京飯店富麗堂皇的大門。海云指著大堂吧外面的沙發說:姆媽,你坐一會兒,我去總臺拿房卡。

沙發像一只碩大松軟的長面包,焦糖色,幾乎要讓人聞出烘焙坊里的巧克力奶油香味。鮑芬芳坐得拘謹,她弓著脊,后背與靠背之間保持半尺距離,雙腿并攏,手撐膝蓋,又因要出門旅游,隔天去燙了頭,新做的發型,刻板而夸張,整個人,就像一只待煮的不太新鮮的大頭蝦。鮑芬芳扭著膨大的腦袋看落地玻璃窗外,外面就是長安街,車流如梭,下午四點多,日照依然劇烈,寬大的馬路上煙塵蓬勃,酒店內卻聽不見喇叭聲抑或轟鳴的發動機聲。

大飯店,隔音也是一流的好,王海云站在總臺邊等著服務員辦房卡,心里思忖,倘若母親問她酒店的價格,她該說多少?如實說,怕母親認為她不知儉省,或者,誤以為她經濟狀況相當不錯。事實上,她很“窮”,為了自己的一份小生活,她把錢包捂得緊緊的。可也不能說少了,要不然,她為母親的“巨額”付出就不能傳達到位,日后在街坊親友面前提及,不能起到被傳頌的效果。孝順不孝順,誰又能看得見呢?只有錢是可見的,是量化的孝心,可以拿出來衡量比較。

王海云拿到房卡,轉身,見鮑芬芳身側的沙發上坐著一個衣著花哨的中年婦女,貌似剛進來的客人。鮑芬芳正和人家聊天,聲音不大,卻面帶笑容,滔滔不絕的樣子,仿佛已然與人相熟。王海云不禁皺了皺眉頭。

自從王寅初去世,鮑芬芳變成了一個逮誰就“搭訕”的話嘮,上海人叫“百搭”。奇怪的是,她與王海云說話卻戰戰兢兢,欲言又止,有時候也啰嗦,卻語焉不詳,抓不住重點,或是羞于切題?王海云從不追究,是下意識的逃避,因為不喜歡聽母親說話,更不希望聽到母親說出一些她拒絕知曉的信息,譬如父親的自殺。那天她趕到家里時,父親的遺體已被殯儀館拉走,現場也已清理干凈。為什么會這樣?她沒問母親,她不太想知道那些原委、過程、細節,不過,倘若母親要傾訴,她會安靜地聆聽。然而,鮑芬芳只是默默地淌眼淚,而后重復了很多遍:我哪能想到會這樣?自始至終,她沒有詳說這一天到底發生了什么,似乎,王海云不問,正中她下懷。

鮑芬芳坐在大堂內的沙發上,身姿比適才放松了些許,她正用歪歪扭扭的普通話與陌生人聊天,只字片言,王海云聽見了:我們浦東,房價已經漲到五萬多……北京房價也高,你們東北……短短十來分鐘,鮑芬芳已經獲知一個陌生人的諸多信息,可見她的社交積極性,以及能力,實在不錯。王海云走近:姆媽,我們進房間吧。她沒有看一眼正與鮑芬芳閑聊的陌生客人,轉身朝電梯口走去。

進電梯,王海云說:姆媽,我睡覺習慣開著燈和電視,就不和你住一個房間了。

鮑芬芳回答:曉得的。

王海云一直宣稱自己睡覺必須亮一盞臺燈,還必須開著電視,最好是體育頻道,斯諾克比賽,或者交響樂團沉悶的演奏,沒有故事情節,也沒有劇烈的色彩變換,音量調到最小,近似白噪音,只有這樣她才能入睡。但她從未說過,有些習慣,只在特定的時候為維護自己莫名的需要而存在。

王海云不想與母親同處一室,只要與鮑芬芳在一間房里多呆一會兒,她就感覺有種不知來處的壓力,越積越重,最后生成一股厭棄一切的情緒,這一日,她的脾氣一定會壞得離譜,不想和高曉東說話,不想陪瑩瑩讀英語卡片,不想吃飯,不想與高曉東睡一個被窩,不接受他求歡的暗示……總之,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睡覺,惟其睡著,才能不對萬事抱有態度,喜歡,或者討厭,都沒有。她依稀記得,自從父親生病,她就不愿意接近母親,似乎,是因為某種氣味,來自父親身上,排泄系統發生故障后引發的腐臭,并不劇烈,卻縈繞不散,久之,母親身上也散發出同樣的氣味。

可是小時候,海云天天與母親同處一室,晚上睡在母親的大床上,除了周末。那時候,王寅初在市區的機械廠上班,住集體宿舍,周末回家。每個周六晚上,王寅初提著他的長方形白色帆布工具包,穿著他那雙單位發的又厚又重的工作皮鞋闖進家門時,總要用他沙啞的大嗓門嚷一句:餓死我了。接下去,王寅初把他的腳從工作皮鞋里拔出來,脫掉襪子,把自己安頓在飯桌前,蹺起泛著鹽霜的潮濕的雙腳,等待著鮑芬芳為他開飯。

周末的晚飯一般會有紅燒肉,或者蔥烤鯽魚,可是王海云吃得郁郁寡歡,因為,接下去的兩夜,她將無法睡在鮑芬芳的床上,她的位置將被王寅初占據。隨著領地的失去,一場戰爭即將爆發。

那時候,他們還住在鎮上,連綿不絕的農田包圍著小鎮,國際機場還未在這片土地上動工。他們的家,是兩排平房的其中一間,房管所分配的,大約二十平方米。王寅初在房間里攔腰砌了一堵墻,一個大房間變成了兩個小房間。母親在居委會的縫紉廠上班,她的縫紉女工同事們經常對她嫁了一個“上海工人”集體流露出羨慕之情。可是,王海云卻覺得,母親嫁給父親,完全是一場災難。

晚上,王海云睡在自己的小床上,單薄的墻壁不能阻擋隔壁房間的響動。她聽見父親和母親在說話,三五句對話,王寅初突然爆出沙啞的笑罵聲,緊接著,在床架子搖動的“吱嘎”聲中,母親零碎的笑聲摻雜其間,笑著笑著,突然哭了,壓抑的,像咬著被子抽泣,又像被堵住了嘴,無法發出求救的呼聲。父親的罵聲再度響起,接下去,便是更為復雜的聲音,撕打、踢騰、凳子被撞翻、不知哪一俱身軀突然倒下,撞擊到柜子……王海云在持續不斷的聲音中拼湊發生在隔壁房間的故事,拼著拼著,就睡著了。

周一的早上卻令人輕松,王海云醒來,王寅初已經出門,這讓她長舒一口氣。每個周一的清晨,王寅初都要坐最早的班車去市區上班,接下去的五個夜晚,王海云將重新奪回大床上屬于她的位置。可是,周一早上的鮑芬芳,卻是最落魄的女人,她一定在爐子前忙碌,低著頭,蓬頭垢面。粥熱好了,她喊海云吃早飯,頭一抬,下巴或者眼角總會有幾塊淤青,或者紅腫。果然,戰爭已經發生過,從不例外。

王海云期待父親從此不再回家,家里只有自己和母親,安靜而安全。她還期待,有一天,母親有勇氣拒絕父親睡在她的大床上,甚至,有勇氣把他趕出家門。可是,周末總是如期而至,并且,母親不是一個有志氣的女人,正念小學三年級的王海云已經學會用“志氣”這個詞。很多次深夜,她聽見隔壁房間母親的笑聲,盡管最后笑聲總會變成哭聲,可她一次次地發出笑聲,展示著作為一個女人沒有志氣的下賤特征,這讓王海云常常產生“恨鐵不成鋼”的怨憤。

二十多年后,退休了的王寅初每天都占據著鮑芬芳的大床,沒有任何人干涉。王海云已經工作,她不再住家里,她無須目睹每天都有可能發生的戰爭,無須眼見鮑芬芳下巴抑或眼角的淤青和紅腫,這讓她感到安心。王海云用掩耳盜鈴的方式獲得了安全感,就好像雷雨的夜晚,堵上耳朵,閉上眼睛,炸響的雷聲和驚悚的閃電被隔離,就能睡著。后來,她擁有了自己的大床,與她共享大床的是高曉東。高曉東是一個溫和的男人,他們從未打架,她也從不需要與同床的男人在亦哭亦笑中完成婚姻的必經之路,他們的女兒已經上小學四年級,他們早已過了濃情蜜意的時段,但一切尚好。

再后來,王寅初生病了,動手術,切去一段直腸,裝上人造瘺,腰部的洞孔連接著熱水袋大小的塑料袋,他失去了控制下水道的閥門,排泄物隨時落入袋中……他變成了一個身上時刻繚繞著腐敗氣味的廢人,他再沒有打架的力氣,卻以他生病的軀體始終占據著大床。一段日子后,鮑芬芳的身上也開始散發出王寅初的氣味,她裹挾著一股腐敗氣味的風,走到哪里,這股風就吹到哪里,她把王寅初的氣息帶出臥室,帶到所有她能到達的地方。王海云懷疑,這兩個打了一輩子架的人,正日漸變成同一個人。

出電梯,兩條長長的走廊分別通向左右兩側的客房,王海云拉著行李箱,往左邊走廊大踏步走去,鮑芬芳背著包小碎步緊隨其后。鋪著紫紅暗花地毯的走廊很長,兩邊的房門一扇接一扇掠過,一模一樣的深棕色長方格子。王海云腦中閃過福壽堂里的方格子,上百個,一模一樣,層層疊疊整齊排列,倘若不看貼在上面的名字和照片,根本無以辨別哪一格里安頓著王寅初。

鮑芬芳快步跟上王海云,湊到她耳邊說話:剛剛在樓下,我看見墻上有個牌子,上面有五顆星,海云,這酒店是不是五星級啊……

排泄物的氣味繞過肩頭,鉆入鼻息。已經過去三個月,還是未能散盡,王海云的心里又一次升起莫名厭棄的情緒。她停在831房門口,刷開門,把房卡交給鮑芬芳:姆媽,這是你的房間,進去吧,把門關好,我就在隔壁833,有事叫我。

王海云成功避開母親意欲展開的話題,她刷開833房門,進入,聽到隔壁發出閉門的“咔嚓”聲,才關上了自己的門。

鮑芬芳從重創中漸漸恢復,是在王寅初去世一個月后,那個后背稍稍駝起的身影重又頻繁出現在小區里。人們在健身步道以及社區菜場里看見她,提著白色帆布環保袋,在蔬菜與油鹽醬醋攤位上挑挑揀揀,花白的短發,略微聳起的肉肩膀,脖子顯得粗短,似乎,胖了些許。

除了有些發胖,人們還發現,鮑芬芳走路比過去慢了,以前她總是步履匆匆,忙碌而又辛勞。現在,她無需趕路,沒有人等著她買菜做飯、喂藥擦身,她可以緩慢地走在路上,以散步的節奏。遇見熟人,她鄭重其事地打招呼,聊上幾句,一點都不敷衍,倘若那人正好也閑著,她便從環保袋里掏出一捆打折的蔬菜或者一盒買一送一的牛奶塞給人家,她從來看不見人家尷尬甚至嫌惡的表情,她滿腔的熱情急需表達:拿去吃嘛!不要客氣,我一個人來不及吃,浪費不好……

鮑芬芳買菜的量少了,黃瓜買一根,蘿卜買一個,偶爾買葷菜,稱半斤排骨,叫斬肉師傅劈開,五六個小塊,說,燉湯,足夠了,一個人吃。斬肉師傅并非熟人,她卻要在他面前表白自己是“孤家寡人”,仿佛怕人家嫌棄她只買半斤排骨。

鮑芬芳成了一個總是走在路上的人,她走得那么慢,好像就是為了遇見熟人,停下來說幾句話。鮑芬芳與人說話,并不避諱談論自己的寡居生活:一個人吃飯,很難燒的,多了吃不掉,少了不好吃……海云住在市區,要上班,還要帶小孩,我不給伊添麻煩……兜兜轉轉地聊,總有機會提到王寅初。

王寅初小菜燒得比我好吃,現在我是隨便燒燒,就自己吃,沒人嫌貶。

王寅初歡喜講笑話,我菜燒咸了,伊講,鹽缽頭打翻了?燒淡了,伊又問:最近鹽漲價了?伊活著的辰光,講話總要引我發笑……她捂住嘴,肩膀聳動,愈發沒了脖子:伊這個人不壞,就是脾氣差一點……鮑芬芳的描述令老鄰居們不甚確信,似乎,這個王寅初,并不是他們認識的那個“兇了一輩子”的王寅初。

王寅初去世兩個月了,鮑芬芳發胖得更趨明顯。與她的發胖同樣明顯的,是她的社交也更積極了。23號里的業余佛教信徒,人們叫她陸居士。陸居士遇見鮑芬芳,總要規勸她認命:你的此番遭際,就是前世帶來的罪孽,此生必須“修行”,來生才能去到極樂世界,不如,你從此就皈依佛門吧,以后我有佛事活動帶上你……

鮑芬芳一低頭,露出第二個下巴:我天天念經的,早上一睜眼,第一句就是“南無觀世音菩薩”,除了這一句,我還念“南無阿彌陀佛”……她就是不說“好啊,那下次你做佛事活動記得帶上我”,令陸居士更為失望的是,她居然說:等王寅初過了百日,我要去跳廣場舞了……

王寅初去世三個月了,鮑芬芳非但沒有半點頹唐的樣子,還胖了一大圈。現在,廣場舞的圈子里,總有她并不長袖善舞的肥胖身影。中場休息時,老太太們聚堆閑聊,她是最積極的話題發起者。似乎,她已完全從喪夫之痛中恢復過來。只是,她的樣子總歸令人生疑,據說,有的人悲傷過度,反而會表現出超常的熱情與亢奮。當然也有可能,鮑芬芳歷經苦難,終于擁有了自由,社交欲報復性爆發?就好像患了嚴重的傳染病,終于痊愈了,卻時刻擔心被人防備與疏遠,急于想要被接納,表現夸張了?

可是,人生在世,除了吃喝拉撒,人際交往也很重要,孤獨的人,終歸活得痛苦。難道要像王寅初那樣,用一把螺絲刀擰開電門面板,拔出電線,再用電工專用鉗子剝出一段金屬線,要足夠長,好了,可以伸出手了,對,握住金屬段,瞬間,電流從手掌進入身體,流經心臟,流經大腦,死亡剎那間降臨……

鮑芬芳沒有不想活下去的跡象,她正在努力生活,以及努力社交。人們漸漸習慣看她緩慢地走在小區步道和菜場里的樣子,也接受了她像個“百搭”一樣見人就聊的習慣。然而,人們最感興趣的那個話題,關于王寅初“觸電身亡”的前后細節,終究沒有從鮑芬芳嘴里流露過半句。

酒店的被褥枕頭干燥松軟,房間溫度也適宜,王海云本想稍歇片刻,再帶鮑芬芳出門去走走。一躺下竟睡著了,醒來已是傍晚六點半,窗簾遮光太好,睡得又熟,此刻醒來,已感覺到饑餓。午飯是在高鐵上吃的,自己帶的泡面,王海云告訴鮑芬芳,火車上的盒飯很難吃,她沒說火車上的盒飯很貴。鮑芬芳的位置靠窗,她一路看著車窗外,半天沒說話,直到海云給她泡好康師傅碗面,鮑芬芳端起來,喝了一口湯,嘬了一口面,突然就開了記憶的閘門:我第一次坐火車,是十七歲,上海到昆明,三天兩夜,你爸爸坐在我對面,他給我打了兩次開水,買了一次包子,下火車的時候,他搶過我的箱子扛在肩上,一手提著自己的旅行包,朝我甩了一下頭,就往車廂外面擠……

鮑芬芳喃喃絮語,飛馳的列車讓故事變得浪漫。王海云知道,他們是在去云南的火車上認識的,她幾乎能想象,十七歲的鮑芬芳跟在十八歲的王寅初身后,帶著一張三天兩夜未洗的蒙塵的臉,以及不諳世事的天真,擠過人群,擠下火車。從那以后,她跟了他一輩子,年輕的鮑芬芳肯定不會想到,她將與這個給她打過兩次開水,買過一次包子,對她做出一個瀟灑的甩頭動作的人糾纏一輩子,打一輩子架。

誰想到,到了昆明,還要坐兩天長途汽車到西雙版納,接著再坐一天汽車,從景洪到勐臘,還要步行八里地,運氣好的時候,能搭一段傣族人家的牛車,翻過兩座山,最后到我們連隊,路上的時間,加起來起碼一個星期。我被分在水利兵團八連十三排,就一排破磚房,你爸爸分在十一連……鮑芬芳沉浸在意猶未盡的回憶中,王海云打斷她:姆媽快點吃,泡面要坨了。

中午十二點左右吃的泡面,現在已是晚飯時間,早該餓了。鮑芬芳在隔壁房間,無聲無息,大概舟車勞頓,也睡著了。王海云備份了一張831的房卡,方便進母親房間。她起身,穿著拖鞋出房間,到831門口,刷卡,“咔嚓”一聲,解鎖的聲音。推開房門,屋內黑魆魆的,薄紗窗簾擋著窗外透入的夕陽余光,以及依稀的城市霓虹。房內沒亮燈,卻能看見鮑芬芳蹲在電視柜邊,貓著腰,低著頭,手里捏著一截電線,正往墻根的插座里捅。王海云一個猛子撲進去,在撲到鮑芬芳身上的當口剎車,立定在她跟前,大喝一聲:姆媽,你做什么?

鮑芬芳驚得一屁股跌坐在地毯上:我,手機沒電了,充電……

王海云這才看清楚,鮑芬芳手里捏著的不是電線,而是白色的手機充電線,可也無法自控地拔高嗓門,厲聲問:干嘛要用這個插座?床頭柜上不是有充電口嗎?

鮑芬芳席地而坐,驚魂未定,語無倫次地解釋:沒電,充了,沒充上,我,換一個試試……

怎么可能?王海云的語氣明顯煩躁,天都快黑了為啥不開燈?說完走到床柜邊,按開關,房燈沒亮起來,所有開關一一試過,依然沒亮,折騰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房卡是否沒插好,一查看,取電口是空的。

房燈大亮,鮑芬芳一臉驚喜,轉著腦袋四處看,壁燈、夜燈、閱讀燈、廊燈,后脖頸滾動著厚肉:怪不得手機充不上電,沒住過這種高級酒店,真不曉得還要插卡。

王海云猶豫了一下,吞回即將說出的話。并不是高級酒店才需要插卡取電,一輩子沒住過像樣的酒店,鮑芬芳不知道進客房的第一件事要做什么,權且讓她把一切烏龍都歸結于酒店的“高級”,這也未嘗不是王海云愿意看到的效果。

王海云接過鮑芬芳手里的充電線和手機,替她插到床頭柜上的充電口里,一低頭,發現鮑芬芳光著腳站在地毯上:姆媽,你為啥不穿拖鞋?

啊?你沒告訴我要帶拖鞋,鮑芬芳再度緊張起來:不過沒關系,房間里都是地毯,不冷的。

王海云腦中閃過一個倒在地上的男人,兩只手捏著兩根電線,腳上沒有襪子,也沒有鞋子,赤裸的腳跟泛著白,因皸裂,腳上碎皮零落,像覆了一層鹽霜。那是一雙長期封閉在電工鞋里的腳,過度的保護使這雙腳總是處于潮濕中,于是滋生出真菌。退休以后他不再整天穿那雙電工鞋,腳就變得干燥起來,腳氣卻依然頑固,只是以碎皮的方式存在。

小時候,王海云見過無數次父親那雙真菌泛濫的腳。周末回家的王寅初,有一檔隆重的節目,就是在晚飯后泡腳。他坐在一張竹椅子里,一邊撫摸著飽脹的肚皮,一邊伸出兩只斑駁的腳,伸進鮑芬芳端到他跟前的木腳盆里。有時候,他會喊:娘的水怎么不熱?鮑芬芳就提著開水壺過來,王寅初把腳擱在木盆邊沿,等熱水加入后,再次抬腳探入水中。有一回,開水加多了,他剛把腳伸進去,立即慘叫一聲:娘的你要燙死我啊!話音未落,木腳盆已被他踢翻,熱水橫流,屋里升騰起蒸汽,他光著腳跳起來,向提著空開水壺的女人撲去……戰爭提前爆發了,還未到睡覺時間,他們已經顧不上女兒在場。王寅初光著腳,在地面上踩出“啪啪”的水聲,追逐著做出逃跑姿勢的女人。鮑芬芳的拖鞋也已不在腳上,她逃到屋角,再無處可逃。他一把揪住她,她努力抵擋著他的拳頭和手掌,咬著嘴唇,沒有招架之力……那是王海云第一次目睹他們的戰爭,無須通過聲音來拼湊,一切就發生在眼前。她開始大哭,她的哭聲為他們的戰爭平添了豐富的聲效,卻沒有讓戰爭提前結束。

不知道過了多久,披頭散發的鮑芬芳開始打掃狼藉的屋子,她低著頭掃地上的水,她推開擋在她面前的王海云:去,去睡覺。散落的頭發無法遮擋她臉上的淤青和紅腫,王海云想說:把他趕出去,我幫你一起把他趕出去。卻終是沒有說出口。

這一夜,鮑芬芳依然讓王寅初睡在了她的大床上,并且,王海云依然聽見隔壁房間里男人的笑聲和罵聲,以及女人的呻吟,和床架子的“吱嘎”聲。王海云傷心欲絕,一個不配被同情的女人,墮落的女人。那時候,王海云已經上初一,她學會了“墮落”這個詞匯,她把“墮落”用在母親身上,她覺得,她用對了。從那以后,王海云再沒有睡到鮑芬芳的大床上去,即便王寅初去上班的日子,她也不再與母親睡在一起。

王海云并未見到倒地身亡的父親,但她見過他生病之后躺在床上的干裂的腳,更見過他年輕時布滿真菌的潮濕的腳,以及他踩在水里追逐母親的略微發紅的腳。

雙腳赤裸,在水里走,最容易觸電,這是電工的常識。小時候,有一個周一清晨,海云被雷聲驚醒,天色微亮,暴雨沖刷著窗外的世界,她光腳下床,走出房間,看見王寅初正在吃早飯,暴雨砸擊屋頂的聲音淹沒了他咀嚼蘿卜干的“嘎嘣”聲。王寅初端著飯碗,突然伸出筷子指著王海云的光腳吼:你娘的,怎么不穿鞋?你給我記住,不準赤腳在雨里走,手上有水也不準去摸開關,電燈、電扇,帶電字的,都不可以……

王寅初用罵人的方式展示了他的專業知識,十歲的王海云無法判斷,這是一位父親對女兒的關心,還是一個電工的炫耀,但她還是怯怯地問:那手電筒呢,可不可以摸?

王寅初被女兒請教,扯著耀武揚威的沙嗓子宣布:笨蛋!手電筒是用電池的,那叫直流電,用插頭的叫交流電,交流電很危險,不可以摸,曉得了沒有?

曉得了,我們家的半導體可以摸,胡兵家的金星彩電不可以摸。王海云聲音很輕,幾乎是自言自語,但王寅初一定聽見了,他看了她一眼,沒有反對,然后,喝盡碗里最后一口泡飯,昂著趾高氣揚的腦袋,把他那雙真菌泛濫的腳塞進“電工鞋”,拎著長方形白色帆布工具包,一頭鉆進雨里,去趕早班車了。

王寅初的電工鞋是單位發的,一年發一雙,硬邦邦的土黃色鞋幫,系帶,橡膠鞋底足有一寸厚,穿上電工鞋,個子會高出一大截。海云偷偷穿過一次,一個周日的午后,鮑芬芳去縫紉廠加班,王寅初在大床上發出午睡的鼾聲。她把腳丫子放進大鞋,就像躺進了一艘船,鞋子太重了,像是鐵做的,居然走不動路。那時候,她以為,只有電工才可以穿電工鞋,后來長大一些才知道,那雙大鞋子,學名叫“絕緣鞋”。

王海云打開客房壁櫥,拿出一雙白色毛巾布拖鞋遞給鮑芬芳:姆媽,酒店里有拖鞋的。

鮑芬芳縮著手不接:不要不要,我不要穿別人的拖鞋。王海云嘆了一口氣:唉!姆媽,這是一次性的,沒人穿過。

晚飯,王海云在美團上找到離酒店最近的“慶豐包子鋪”東單路口店,帶著鮑芬芳步行了大約一公里,進店排隊,點了一份二十一元的招牌套餐,六個豬肉大蔥包子,一碗炒肝,一盤芥菜。收銀員是個小姑娘,操著膠東口音的普通話問:一人一份嗎?王海云與鮑芬芳相視一秒,幾乎同時回答:就要一份。收銀員似笑非笑,目光略帶嘲弄,動作又極其粗暴,打印餐單時把鍵盤敲得“啪啪”響,單子從打印機里吐出來,她一把撕下來,扔到柜臺上。鮑芬芳一愣,王海云脫口而出:價鈿倒不貴,就是吃不掉,浪費……鮑芬芳接著說:六個包子,一個人哪能吃得光?北方人胃口真好……王海云捅了捅母親,鮑芬芳領會,閉嘴,又抿了抿嘴角,得意的樣子,轉頭在王海云耳邊說:駭啥?講上海話,伊拉(他們)聽勿懂。

母女倆找位置坐下,吃的時候,王海云向鮑芬芳介紹套餐的來歷:姆媽,你不要看價鈿便宜,全中國人來北京都要吃一吃的,這叫打卡,沒吃過慶豐包子,等于沒到過北京……鮑芬芳點頭,一邊從黏糊糊的醬油稠汁里撈出一片硬翹翹的豬肝:嗯,老有名的,我曉得。

王海云全程上海話,鮑芬芳也用上海話應答。母女倆似達成共識,她們斷定沒人能聽懂,放心大膽地說話,還比平時高了一兩分嗓音,有些給自己壯膽的意思。作為上海人,出門旅游,總歸應該是越鄉村越閉塞,越該表現出好奇與驚喜,大城市里的一切,豈能沒見識過?不能露怯。

從東單回酒店的路上,鮑芬芳終于吐露心聲:那個豬肝,硬的像紙板,豬肝就應該爆炒,一分半鐘出鍋,雪雪嫩,才好吃。還有包子,不好和南翔小籠包比,南翔小籠包一籠六個,十八元,兩個人起碼要吃兩籠,要是再點一份爆炒豬肝,一份白灼芥蘭,一百元打不住。二十一元,也太便宜了,這個價,味道也只好和大排檔比比了……

王海云臉色忽陰:姆媽,你不可以這么算的,我大老遠帶你來北京,怎么可能讓你去吃大排檔?人家可是名聲響當當的大牌包子好不好……

鮑芬芳立即噤聲,她可能忘了此刻與她交談的人不是小區里的鄰居,她有些過于放松了。

回到酒店,王海云替鮑芬芳刷開房門,把房卡插進取電口,說了一句“好好睡一覺,明天還要去長城”,便回了自己房間。

王海云洗完澡,往床上一靠,開始給高曉東發微信:冰箱里的餛飩,明天早飯吃,瑩瑩吃八個,剩下的你吃,別放豬油。

晚上瑩瑩有手風琴課,琶音第三節,不要忘了。

梅園中學要贊助十五萬才能上,除非買學區房,房貸的事,抓緊吧。

三條信息,高曉東連續回了三個“好的”。好脾氣的男人,本來說要一起來北京,但被王海云阻止:我陪姆媽去就可以,你又不是沒去過北京。

王海云不讓高曉東去,并非體諒,而是節儉。高曉東是新上海人,私營公司一介銷售,在上海,除了一具軀體和一張文憑,一無所有,唯一的優勢就是每個月的薪水比王海云多八千元。女兒即將升初中,他們正在籌劃買學區房,即便賣掉現在居住的小二室戶,還需要幾百萬的付出。兩個月前,他們又花了四萬二千元在福壽園給王寅初買了一個壁葬格位,雖然比起學區房就是個零頭數,但總覺得這錢花得不值,便想要把這筆莫名的付出快快攢回來,于是,樣樣消費都變得摳門起來。這兩個月,女兒喜歡吃的黃鱔她都舍不得買,旅游,其實可以等手頭寬松些再去的,為什么非要這時候去?王海云沒向高曉東解釋。

三個月前,出事那天,王海云在公司上班,正是午餐時間,她捧著一盒自帶的冷餛飩,邊刷手機邊吃。剛吃了兩口,就接到父母家小區居委會打來的電話,丟下飯盒,出公司。王海云趕到時,鮑芬芳已經平靜下來,她窩在沙發里,仿佛怕冷,身上披著毛巾被。海云進門,她抬起眼皮看她,然后,兩行眼淚忽地掛落,沒有哭聲。

王海云也沒有哭,她拉一把椅子,擺在沙發旁邊,在母親身旁坐下,說了一句:姆媽,爸爸解脫了,你也解脫了。兩人無聲地坐著,沒有抱頭痛哭,沒有抱團取暖,更沒有相互傾訴。

鮑芬芳沒有肝腸寸斷的悲傷,這在王海云的預料中。她落淚,也許是為自己重獲自由而百感交集吧?這些年,王海云見證了母親被捆綁的生活,每時每刻,王寅初的一口水,一碗粥,一件內衣,一雙襪子,都離不開鮑芬芳。她為他清洗人造肛瘺,更換垂掛在腹部的糞袋,在他每一次想要宣泄時,她站到他面前,讓他對著自己破口大罵。她一邊聽他罵,一邊給他喂藥,或者,擦洗他糞跡斑駁的腹部,清理他發怒時朝她扔過來的杯子碎片和藥瓶……只是,他已經沒有足夠的體力在她的下巴或臉龐上留下淤青和紅腫。沒有“志氣”的鮑芬芳,連報復一個欺負了她一輩子的男人都要仰仗命運的安排。可是,以王寅初的脾氣,他怎么會自殺呢?這么想的時候,王海云總會一激靈,她不敢確定,這究竟是命運眷顧了鮑芬芳,還是鮑芬芳終于主動掌握了一次命運。

可是觸電的方式,只有王寅初能做到。王海云立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測,鮑芬芳是一個沒“志氣”了一輩子的女人,那個她想象中能掌握自己命運的女人,不是她的母親。

王寅初住進了福壽堂,壁葬的格位是鮑芬芳選的,一平方尺的空間,最高七層,價位卻與活人的住宅一樣,金三銀四。王寅初患病五年,家里早已掏空積蓄。鮑芬芳說:海云,給你爸爸買壁葬格位的鈔票,我實在拿不出了,你能不能先出一下?算我借的,等你爸爸單位的喪葬費和撫恤金到賬,還有最后兩個月的退休金,我再七七八八拼一下,很快還你。

鮑芬芳說得一臉歉疚,幾乎低聲下氣。王海云問:多少錢?鮑芬芳壓低嗓門,湊到王海云肩頭:最貴的是三層,四萬二,四層三萬八,最底層的最便宜,一萬八,不過,我想,給你爸爸買好一點的……

一股熟悉的氣味在肩頭縈繞,王海云退后一步,讓自己與鮑芬芳保持一米以上距離,沉默了兩分鐘,用幾近譏諷的語氣說:好啊!你愿意的,隨你。

鮑芬芳如愿了,她給王寅初選了最貴的第三層,朝東,算下來,小小的一平方尺,單價超過黃浦江邊最貴的豪宅。付錢的時候,王海云腦中再次升起疑慮。她非要給他買最貴的格位,這是一個“斯德哥爾摩癥綜合征”疑似患者的習慣性舉動,還是她內心有愧,要用這樣的方式自我救贖?

王海云想起小時候,每天晚上只想賴在母親的大床上睡覺,格子老布床單雖然粗糙,但是厚實,棉花填充的被子又厚又暖,沉甸甸地壓在身上,有種安定感。在周末到來前的每一個晚上,王海云躺在被母親的身軀捂暖的被窩里,一伸手,就能觸到母親的手臂,或者肚子,柔軟光滑的肌膚,像是她與生俱來的安撫劑。很多時候,海云就是這樣抱著母親的胳膊,躺在被窩里,心里暗暗祈禱,王寅初永遠別再回家了……現在,他終于遠離,永遠不會回家了,王海云看著壁葬格位里那張已然逝去卻還咄咄逼人的男人的照片,鼻子竟一酸。她趕緊伸手揉了揉鼻子,酸感消失,她確信自己不是悲傷,她只是有些感慨,那個無助的女孩在三十年前許下的愿,今天終于實現,可是,那已經不是她最迫切的愿望了。

王寅初去世后的最初一個月,海云每個周末都要回一趟浦東看望母親,早上把瑩瑩送去輔導班,轉頭奔地鐵二號線,三十五分鐘到站,十分鐘走到家,就看一眼,與鮑芬芳聊幾句,半小時后折返,十一點半趕回輔導學校接瑩瑩。高曉東十有八九要加班,銷售員是沒有周末的,她靠不上他。有一次,王海云趕到娘家,進小區,看見鮑芬芳正在健身步道上與人聊天,背對著小區大門,手勢活躍,脖頸后疊著一層肉,忽上忽下地滑動,貌似聊興不錯。她喊了一聲:姆媽。鮑芬芳回頭,胖了一圈的臉上掛著微笑,心情似也不錯。王海云想,好了,以后不用每個星期來了。

王海云把每周回家一次改成了不定期回家,平均一個月一次。最近一次,并非周末,她被公司派去浦東參加財務政策學習,結束是在下午三點半,接瑩瑩還早,正好去一趟娘家。

王海云推開家門,一腳闖進,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鮑芬芳被驚得跳起:海云?你怎么回來了?為啥不告訴我今朝回來?

王海云也被驚住,她站在門口,家里的每一堵墻都在她視野內,只見墻上開著好幾個方形黑洞,二十厘米見方,是插座或開關的位置,被卸掉了面板,露出嵌在墻里的電線和零件。

姆媽,為啥拆掉面板?這樣不安全的,王海云的聲音有些尖利。鮑芬芳咧嘴尷尬地笑:有一個面板裂開了,我想叫物業來修,一檢查,全都老化了,插頭插進去,用力大一點就要碎,很多年了,搬進來的時候裝的,干脆全部換新的算了……

王海云不甚相信,盯著鮑芬芳看:姆媽,你不要開玩笑,這種東西不能隨便碰的,你又不懂,萬一觸……電字未及說出口,鮑芬芳就截斷她的話頭:不會不會,我穿著這雙鞋呢,說著抬了抬腳。

王海云低頭看,又是一驚,鮑芬芳穿著她那件有二十年歷史的絨布睡裙,小腿露出一截,腳踝以下,竟是那雙巨大的黃色涂膠高幫鞋,鞋底足有一寸厚。

鮑芬芳放回抬起來只一寸不到的右腳,說:這是你爸爸退休前領到的最后一雙電工鞋,沒穿過幾回,之前一直找不到,要是他穿這雙鞋修插座,就不會出事了……王寅初去世已經快三個月,鮑芬芳突然這么說,似乎,那只是一起意外事故,而非自殺事件。王海云驚異不已:可是姆媽,你干嘛要穿這雙鞋?

安全操作啊!鮑芬芳指著墻上的黑洞說:我找了好半天,在壁櫥的廢物箱里,一點都沒壞,這鞋質量真好。

王寅初的電工鞋,穿在鮑芬芳腳上,使她陡然增高。剛才她從沙發上驚跳起來,王海云來不及注意,這會兒看她,整個人就像一個穿著大木頭鞋的荷蘭擠奶農婦,高大健壯。可是,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都要穿電工鞋嗎?王海云想,心臟卻莫名急跳起來:姆媽,我還是幫你把面板裝回去吧。

“我已經和物業的修理工說好了,那個老張,你不認識,這兩天他忙不過來,過幾天就來幫我裝新的,你裝回去他還是要拆掉的。”鮑芬芳說得堅決,面色與語氣都正常,王海云便不再堅持,心里猶豫許久,終是沒說出要讓母親去自己家住一段時間的話。

房子小并不是主要原因,王海云只是不想讓鮑芬芳參與自己的生活。譬如買黃鱔,她只買瑩瑩吃的量,譬如早餐,瑩瑩吃面包煎蛋酸奶堅果,她和高曉東吃豆漿饅頭,倘若母親和他們住在一起,是給她瑩瑩的待遇,還是與自己一樣?再譬如,她會帶瑩瑩去必勝客、麥當勞,偶爾全家也要去吃一次海底撈,這樣的消費,在鮑芬芳眼里一定是“奢侈”的,而她一直以來在母親面前經營的“缺錢”生活,便要不告自破。她并不是不缺錢,而是,不吃必勝客、麥當勞和海底撈并不會讓她變得不缺錢,這些,母親理解不了。更重要的是,她不能忍受天長日久地身陷于那股排泄器官故障引發的腐臭氣味中,那是王寅初的氣味,給她帶來壓迫感,讓她抗拒,繼而厭棄一切的氣味。她不愿意與母親生活在一起,是因為不想生活在王寅初的余味中,這話,她從未對誰說過。

回市區的地鐵上,王海云想了一路,晚上,她向高曉東宣布,要帶母親去北京旅游。

鮑芬芳爬上了好漢坡,“不到長城非好漢”的打卡點,她站在坡頂,向比她落后十多米的女兒招手呼喚:海云,加油!

王海云喘著氣,仰起頭看興致勃勃的鮑芬芳,碩大的腦袋,短壯的脖子,花白的頭發被吹成一團風滾草,隱約的腐臭氣味往下風處飄來,心里不由泛起厭倦,以及無以名狀的壓迫感。

鮑芬芳的狀態好得過分,她一路表現出超常的興奮,體力驚人,她讓王海云給她拍照,說回去要給48號的老丁看。老丁在下午六點半的健身區說過不止一次,說他爬上過好漢坡,大串聯那一年,十八歲,他斷定沒人能爬到那么高,他指著圍住他的老頭老太太們說:你們,都不可能爬上好漢坡,以我現在的歲數,也不可能爬上去……可是,鮑芬芳做到了。

下午回到市區,他們去天安門廣場溜達了一圈。鮑芬芳呆站在天安門前許久,不知道在想什么,接著又不停地讓王海云給她拍照,正面、側面、舉剪刀手、仰望天空,擺無數個姿勢,每一張照片,都要以天安門為背景。拍完照片,她湊到王海云身邊,看她一張張翻閱手機照片預覽。似有而無的氣味從肩頭飄來,王海云下意識地后仰,卻聽鮑芬芳說:你爸爸怎么都不會想到,有一天我會站在天安門前面。

王海云看了一眼鮑芬芳,忽然有些憐憫她,于是擺正后仰的身軀,說:我記得,我們家想以前有個搪瓷茶杯,上面就印著一個天安門。鮑芬芳立即興奮起來:對對對,有的,你爸爸的獎品,有一年,他得了個先進工作者……

王海云清晰地記得,大茶杯上的天安門是紅色的,還散發出大片放射狀光芒。那個年代,天安門是榮譽的象征,是的,這個先進工作者,他的確是工作的一把好手。可他不是一個“好人”——幼時的王海云就是這么想的。

王海云帶著鮑芬芳一路逛到王府井,已是晚飯時分。經過全聚德王府井店,只見琉璃瓦、紅廊柱,門口還蹲著兩個石獅子。鮑芬芳指著門楣上的金字招牌說:老早以前,有部電影,陳寶國演的,叫什么,對,《老店》,看完電影,你爸爸說,他這輩子一定要吃一頓正宗的全聚德烤鴨。

王海云不記得有一部叫《老店》的電影,應該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吧?那時候的王寅初還是壯年,王海云記得,有一個夏末的周六,他帶回一只“邵萬生”板鴨,因為他幫車間主任做了一些接電線、排電路的私活,主任送給他的。鮑芬芳把板鴨斬成小塊,放在水里煮熟,起鍋時被王寅初看見,頓時破口大罵。他質問她為什么要剁碎,為什么不是整只蒸熟?鮑芬芳爭辯了幾句,王寅初舉起手,一掌揮去,她的臉上霎時浮起五個指印。那日的晚飯,王寅初就著小塊水煮板鴨,以及滿嘴罵人的臟話,喝下了半瓶熊貓白酒。

第二天,鮑芬芳去縫紉廠上班,午間,王海云給母親送飯,她提著水壺和飯盒走進擺著幾十臺縫紉機的車間。工作的間歇,女人們正坐在自己的機子前吃飯聊天,鮑芬芳的說話聲響亮而自豪:昨天我們家王寅初回來,給我帶了一只板鴨,我不會燒,他就教我,板鴨千萬不能斬成小塊煮,要整只隔水蒸,那才香……我們家王寅初歡喜燒菜,禮拜天都是他燒,他燒得比我好吃……

王海云氣極,大吼一聲:姆媽!

鮑芬芳從一堆五顏六色的尼龍布里抬起頭,尷尬地笑,不知是因為悶熱還是羞愧,臉色有些發紅,但這正好掩蓋了她臉上五個淡淡的指印。車間里簇擁著女人們的腦袋,縫紉機之間堆滿了布匹,并不寬大的車間顯得擁擠而空氣混濁。王海云在心里怒罵了一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把水壺和飯盒重重地蹾在鮑芬芳的縫紉機上,轉身憤然離去。

那一年,王海云念高一,她已經學會比“志氣”和“墮落”更有力量的語言。不久以后,國際機場建設啟動,老房子拆遷,他們搬進了新建的動遷小區。再后來,王海云考上了一所財會大專,開始了寄宿生活。

帶母親來北京旅游,吃烤鴨原不在計劃中,因為太貴。可是,王海云改主意了:姆媽,今晚我們就吃一吃這個正宗的全聚德烤鴨吧!說著率先朝全聚德富麗堂皇的大門走去。

晚飯后,回酒店的路上,鮑芬芳又開始嘮叨:太不劃算了,半只鴨子要三百八十元,什么鴨子啊!金子喂大的?不過,我也算是來過北京了,我爬了長城,看了天安門,還吃了正宗的全聚德烤鴨,你爸爸沒有,他沒福氣……

說完目視前方,沉默下來,路燈照在她臉上,忽明忽暗,渾圓間流溢出一絲烤鴨的油光。晚上八點半,長安街依然車水馬龍,永遠不缺游客的首都到處都是攢動的人頭,前方,“北京飯店”四個巨大的紅字架在酒店樓頂,發出正紅色的光芒。

回到酒店,王海云關照母親:明天是下午的飛機,上午還可以去一趟什剎海。

鮑芬芳怔了一下:明天就要回去了?

王海云點頭:是。

鮑芬芳說:我都過糊涂了,外面的日腳,比在家里好過。

這么貴的日子,當然好過,王海云這么想,嘴上沒說出來,只與鮑芬芳說早點休息,便回了自己房間。

王海云沖了個熱水澡,靠在床上刷了一會兒手機。客房里開著臺燈,柔軟的橘色光,有安全感的暖調。電視也開著,是音樂頻道,某外國交響樂團的訪華演出,音量很小,只一點點樂聲,陌生而遙遠,因為聽不懂,沒有期待與防備,最是催眠。

王海云已經很久沒在父母家過夜了,小時候的粗布床單和棉絮被子早已從記憶里逃逸,大約,十多年了吧?可是那天,她忽然感覺莫名心悸,預感不太好,并非周末的日子,她決定回家看望父母。地鐵很快把她送到了浦東的父母家,進樓洞,上二樓,她左手提著白色帆布環保袋,袋子里裝著一把上海青、一塊排骨和兩個長蘿卜,右手拿起鑰匙插進鎖口。房門很順利地被打開,她推開門,一眼看見王寅初正蹲在沙發旁邊的墻角里,他在修一個壞掉的插座。

王海云不敢發出太大動靜,她怕打擾到王寅初,他是埋在家里的一顆地雷,一觸即發,哪怕他此刻正在摳腳、挖耳朵,一旦被打斷,他都會破口大罵。彼時,王寅初正用一把改錐拆卸墻根的插座面板,陽光穿越洞開的窗戶照到他身上,使他像一個話劇舞臺上的演員,他扮演的是一個電工的角色,這個電工正在聚光燈下修一個插座,他演得極其投入,近乎目中無人。王海云決定暫時不進家門,她站在門口,她想看著這個已然入戲的演員如何把表演進行下去。

王寅初脾氣很壞,可是手藝真不錯,他熟練地卸下白色插座面板,墻上露出一個方形黑洞。他從黑洞里拖出三根不同顏色的電線,又從工具包里摸出一把尖嘴鉗,剪掉紅色與藍色電線的塑料皮,露出兩截明晃晃的銅絲。王海云覺得奇怪,客廳里的插座已經壞了好幾個月,為什么今天忽然想要修?也許他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想幫家里做一件好事?難道是,即將到來的死亡會讓一個人變得善良體貼?如果真是這樣,死亡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啊!那就讓他修完吧,那是他的手藝,他已經很久沒沾他的手藝活了。她站定在門外,隔著門框,繼續觀賞著埋頭操作的話劇演員。

王寅初停頓了片刻,仿佛正做一場教學演示,又仿佛很久沒有操作,業務有些生疏,正思考著要怎么進行下去。片刻,他拿起一卷黑色膠布,撕下一塊,把藍色電線貼在左手掌心里。王海云緊張起來,她看見王寅初光著腳,照理,帶電作業他會穿那雙又厚又重的電工鞋,現在他連襪子都沒穿,竟光腳踩在地上。王海云打了一個激靈,心跳加速,她猜測,他不是在修插座,她下意識地喊了一聲:你要做什么?可她沒有喊出聲,她閉著嘴,繼續看著門內的他。

黑色膠布已經把藍色電線的金屬端粘在他的左手掌心,緊接著,他讓自己靠住墻壁,緩緩下滑,坐在了地上。他似乎覺得這個坐姿挺舒服,方臉上露出帶點猙獰的滿足表情,仿佛剛喝下一口嗆人的烈酒。而后,他伸出右手,他要去拿紅色電線了……她依然站在門外看著他,沉默著,屏住氣息,生怕胸腔里涌動的潮聲被他聽見。

他張開了手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咬緊牙關,垂下眼皮。她站在門外,緊張到幾乎窒息,只見他一把握住紅色電線的金屬端,剎那間,嘴角開裂,仿佛即刻便要張嘴罵人,可是聲音未及發出,身軀一陣抽搐,然后,他從一頭靠墻而坐的動物,變成了一只歪倒在地上的動物,龐大的身軀與地面溫柔碰撞,竟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午間強光從窗外投射到地板上,一尊被推倒的雕塑赫然橫陳于聚光燈下的舞臺:側臥,雙腳赤裸,未穿鞋襪,身體佝僂畸曲,右邊面孔貼著地面,露出大睜的左眼,目光盯視門口,仿佛要對推門進屋的人報以一目了然的仇視。

站在門外的觀眾,手里依然提著沉甸甸的環保袋,三十秒后,發出一聲尖叫,連同心臟,一并從口腔里迸躍而出……

王海云驚醒,心狂跳,薄紗窗簾外,北京的天空沉浸在黑暗中。她摸了一把脖子,濕漉漉的,心里生出些許恍惚,她懷疑,這到底是一場夢,還是真的?在夢中,她替鮑芬芳目擊了王寅初摸電的那一刻,她本可以阻止他,但在夢里,她沒有。夢中的場景真實得可怕,依據,來源于警察的告知。

出事那天下午,王海云接到派出所的召喚,去做了一趟筆錄,例行公事而已,沒有人懷疑王寅初的自殺動機。警察說,110接到鮑芬芳的電話后立即出警了,上樓就見她站在家門口,嘴里喃喃道:我推開家門就看見他倒在地上,我不敢進去……警察朝門內看了一眼,找到總電閘,關閉,才進到屋內。而她,始終提著環保袋站在門口,袋子里裝著她剛去市場買的菜,一把上海青、一塊排骨和兩個長蘿卜。接下去,120急救車來了,又走了,殯儀館的接尸車來了,王寅初被拉走了,然后,警察給鮑芬芳做完筆錄,也走了,那時候,海云正在趕來的路上。

他要是穿著電工鞋去修插座,就不會出事了……王海云想起鮑芬芳說過這么一句話,似是要為自己開脫,又像是要給女兒一個交代,他摸電,從她口中說出,似是一起意外事故,而非自殺事件。

客房電話忽然響起,接聽,是總臺:您好,請問是王海云女士嗎?您是鮑芬芳的親屬嗎?她在酒店里到處亂跑,值班監控發現了,服務員把她帶到了總臺……

王海云嚇一跳,看時間,凌晨一點半,趕緊穿衣下樓。出電梯,見鮑芬芳衣冠整齊地坐在大堂吧外的焦糖色沙發上,仰著大腦袋與夜班服務員說話。空曠的大堂里,只有她一個人的聲音:你們這盞大吊燈,里面有幾百只燈泡吧?壞掉一只就要換,浪費啊,還危險……

王海云走到沙發邊:姆媽,你在做什么?現在幾點了?

鮑芬芳扭頭,臉上立即堆起笑意:哎呀,海云,你怎么來了?我睡不著,出來走走,等一歇就要回房間的……說著揚了揚手里的房卡。

王海云繃著臉攙起鮑芬芳:回房困覺吧。

鮑芬芳朗聲道:好呀好呀,我沒帶手機,不曉得幾點。話聲太大,回音在大堂里繚繞。王海云對服務員說了聲“對不起”,攙起鮑芬芳往電梯方向走,眼角余光里,服務員的臉上掛著同情的微笑。

進電梯,鮑芬芳依然興奮:海云,我看過了,這個酒店真的是五星級,大得來一塌糊涂,有游泳池、保齡球館、美容美發館,還有室內網球場,餐廳多得數不清,我按照房間里的說明書,一樣樣參觀過來,別的都找到了,就是沒找到金色大廳,你曉得金色大廳是派什么用的嗎?我走得腿都酸了,說明書上明明寫著的……

電梯過于密閉,王海云聞到那股熟悉的氣味,排泄器官故障引發的腐臭,她斷喝一聲:姆媽,你到底要做什么?

鮑芬芳怔住,電梯到達八層,門自動打開,王海云一腳跨出,鮑芬芳反應過來,跟著跨出電梯:服務員大驚小怪,我只不過到處看看,你爸爸沒來過北京,我替他多看看。說完“嘿嘿”笑了兩聲。

王海云扭頭看鮑芬芳,六十七歲的老太太,肥大的圓臉上沒有一絲疲憊之色,眼中還帶著幾分狡黠,是偷襲成功后竊喜的光芒。看出來了,她很快樂,是的,她來到了他從未來過的北京,她住進了他從未住過的五星級酒店,她爬上了好漢坡,她站在天安門前拍照,她還吃了他心心念念想吃一回的正宗的全聚德烤鴨……她像一個隱秘的復仇者,正用她的活著,她的健康,她的社交,她的快樂,悄悄地慶祝勝利。

鮑芬芳轉身,向一側走廊顧自而去。王海云看著她肥厚的后背,以及短粗的脖子,嘆息著喊道:唉,姆媽,走反了,在這一頭。

飛機從首都國際機場騰空飛起,王海云給鮑芬芳選了靠窗位,她趴在舷窗上朝外看,身軀幾乎堵住整面窗口。機翼劃破天空,越升越高,天際線漸漸傾斜,飛機鉆入云層的一瞬,鮑芬芳忽然轉頭問:這就上天了?

王海云忍不住笑了:是的,上天了。

飛機持續攀升,耳鼓開始脹痛,王海云輕拍鮑芬芳的肩膀:姆媽,耳朵痛嗎?給你一塊口香糖放在嘴里嚼嚼。鮑芬芳回頭,盯著海云看,顯然聽不清。王海云不再追究,低頭翻看飛機上的雜志,鮑芬芳重新扭回腦袋,再次撲到舷窗上。

空姐開始送餐,餐盤里有飯菜、水果、小點心,還有飲料,鮑芬芳露出驚異的表情,一張嘴,竟大聲問:這些吃的,要花多少鈔票?

王海云嚇一跳,她看住她,眼睛瞪得很大,食指壓住嘴唇,噤聲的意思。她顯然看懂了海云的眼神和手勢,慌忙低下頭,學著海云的樣子,打開餐盒,撕開餐具袋,拿出一次性湯匙和叉子……飛機搖晃起來,鮑芬芳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一眼女兒。王海云正慢慢咬著一片哈密瓜,鎮定自若。鮑芬芳便拿起餐盒里的小包裝餅干,撕開,取出。飛機依然在搖晃,鮑芬芳把餅干送到嘴邊,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著。廣播里溫柔的女聲正說話:女士們先生們,飛機正在飛越氣流帶,有小小的顛簸,洗手間已關閉,請大家回到座位,系好安全帶……

飛機停止顛簸,餐盒被收回,四十五分鐘后,廣播再次響起,飛機即將降落浦東國際機場。鮑芬芳又一次撲到舷窗上,窗外,夕陽正陷入云層邊緣,小小的日頭,一點兒都不耀眼。地面的景致開始出現,樹影、灘涂、道路、房子,一瞬間,上海就到了。起落架接觸地面,劇烈顛簸,鮑芬芳捂住胸口,一臉緊張。飛機高速滑行,越來越慢,緩緩停下,它帶著鮑芬芳上了天,此刻,又回到人間。

飛機停止轟鳴,空乘播報:本次航班落地浦東國際機場,地面溫度27℃,感謝大家選擇東方航空……王海云伸手替鮑芬芳解開安全帶:姆媽,到了,爸爸沒有乘過飛機,你乘過了。

機艙里的旅客陸陸續續站起來,開行李架,啟動手機,人流開始往機艙頭部移動。出艙門的一瞬間,一陣傍晚的涼風吹到臉上,幾許清新。王海云這才發現,航班沒有停靠航站樓,而是在空曠的停機坪上,站在云梯上抬頭眺望,可以看見海岸線。這樣挺好,對于從未坐過飛機的鮑芬芳而言,從云梯下飛機更有儀式感,像某個重要人物的一次訪問,就差在云梯上站定,向著停機坪上云集的接機人員揮手了……王海云這么想著,卻聽見身側鮑芬芳大聲說:我答應老張的,要把那雙電工鞋送給他,到家我就找他去,老底子的東西,質量真好。

王海云不甚相信:“老張?是物業的那個修理工嗎?”

鮑芬芳沒有回答。要下云梯了,王海云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攙住了鮑芬芳圓胖的胳膊。觸摸到母親冰涼而又粗糙的手臂的一剎那,王海云心頭話涌起的一陣莫名輕松。她已經多久沒有觸摸過母親的肌膚了?自從拒絕睡到鮑芬芳那張大床上開始,她再沒有觸碰過她的母親,這在于曾經還是少女的她,是與她“不爭氣”的母親絕交的宣言。然而現在,她似是與她和解了,因為一次北京之旅,她們母女心照不宣而又配合默契地完成了一次隱秘的復仇計劃。

很幸運,她們成功了,現在,鮑芬芳終于舍得把那雙學名叫“絕緣鞋”的電工鞋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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