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飯:薛舒老師好,第一個問題想問問你,平時喜歡看電影嗎?看過一部叫做《愛在記憶消逝前》嗎?
薛舒:電影是看的,但你說的這個電影我不知道是否看過。有些電影片名很容易混淆。最近看的是那個失憶父親的電影,你看我又記不住片名了。但看到片頭就知道了。對,是《困在時間里的父親》。你說到的這個我也看過。
小飯:類似這樣的電影,從題材上,到主題上,似乎和你的一部分寫作很接近。但氣質(zhì)上卻不太相同。可能要表達的傾向性也不一樣,東西方人的價值觀念也很不一樣……你更接近東方的價值觀,是這樣嗎?
薛舒:對,我在看這一類電影的時候,總有一種隔靴搔癢的感覺。的確是價值觀不同,東西方文化不同的原因吧。
小飯:你提到過很喜歡麥克尤恩、伍爾夫這些西方作家,那在他們的作品里,你有沒有這種隔靴搔癢的感覺?
薛舒:也許是文字與電影的區(qū)別吧。電影更接近用生活的表達去訴說故事,但是麥克尤恩的那種抽象與意識領域的東西,是內(nèi)在的。如果說對比的話,同是電影,比起《愛在記憶消逝前》,我更喜歡《困在時間里的父親》,后者更現(xiàn)實。這也是我近距離接觸阿爾茲海默癥病人之后,讓我感覺到更真實的,更具文學意義的表達。也就是說,有更多內(nèi)在的東西的表達。其實我就是在想,阿爾茲海默癥患者對于幸福的理解,不是健康人所認為的那樣的理解。大多數(shù)電影,都試圖用正常人的敘事去解讀病人的內(nèi)心,尤其是,以病人的視角出發(fā)的作品,很容易落入普通人的觀念。比如,和老妻一起出去自駕旅游,這似乎是一種尋找幸福的方式,但在我看來,也許對于病人而言,這不是最能觸動他,或令他痛徹,或讓他快樂至極的行動。還是落入了創(chuàng)作者的習慣性思維。
小飯:事實上我們很難代入阿爾茲海默癥患者——通常我們只能假想代入,假想成功代入了。作家要去寫這一類“邊緣人物”,當然不必成為其中之一。更多的是觀察,以及通過自己的學習。這當中有類似莊周夢蝶的悖論,作為作家,怎么處理這種悖論?
薛舒:對的,的確很難。因為我的父親患AD(阿爾茲海默癥)前后總共8年,前三年,就是在與他的失憶、幻覺、與正常生活脫軌的對抗中度過。我想,我會更理解一些病人真正的恐懼,尤其是在患病初期,他的恐懼和痛苦。所以我在寫《遠去的人》的時候,沒有選擇虛構(gòu)的方式。我的感覺就是,虛構(gòu)也許還是會落入太過主觀的自我設計。觀察的確是最重要的,還有,在與病人的相處中,你還是會發(fā)現(xiàn)他們真正的需求。給我的感覺就是,AD患者真正痛苦的是要面對自己不斷“失去”的恐懼。
小飯:書寫這樣的經(jīng)歷,會確確實實起到某種治愈的效果嗎?
薛舒:會有。書寫既是一種記錄,也是一種宣泄,而且在寫作過程中,通過梳理一些問題和想法,有些疑問和不解也得到紓解。所以有些朋友會不好意思在我面前提及我父親生病的話題,但我自己已經(jīng)不怕提,也不怕去解釋。這個書寫不僅治愈我,似乎也治愈了一些讀者。有一個讀者的父親,也患了同樣的疾病,全家人陷入痛苦。但讀了我的書,她趕緊推薦給她的母親,彼此心理上得到些許安慰。我覺得這也挺好,雖然開始寫的時候并沒有想到要去治愈別人。
小飯:之前有評論說你筆下諸多小人物,形象鮮明而活躍。另一些人不太用“底層寫作”去歸類和描述這種寫作。你覺得“底層寫作”如果成立,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薛舒:走走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我很認同:“接地氣的小說很難寫,難就難在,是用自己的溫情去寫人間的黑洞,而不是用人間的溫情去寫自己的黑洞。”走走在評論我的小說時說的這句話,幾乎說出了我的初衷。
小飯:說得真好。包括書寫小人物的作家——或許其中一部分作家會有“我就是小人物”的意識,但這并不客觀真實。最多表達了作家對所寫人物的關切。作家能完全了解自己的寫作對象嗎?
薛舒:任何層面的人,也許對自己都是不能完全了解的。作家在寫某一種人物的時候,的確需要警惕,我們只是停留于這一類人物的表象。
小飯:您在寫人物的時候,或者對任何所書寫的對象,會做出類似的判定嗎?你用來提醒自己寫作的充滿奇思妙語的小本子上,會有這部分內(nèi)容嗎?你是如何開始一次寫作行為的?
薛舒:我的小本子上的確有一些突發(fā)奇想的東西,但很少特意提醒自己不能干什么。但會提醒自己要記得某些想到的部分。對,我會有一些突然冒出的想法,或者看了一個社會新聞,或者聽朋友說到的某個故事,吸引我的也許不是故事本身,而是某些細節(jié)。然后,我就記在本子上,三言兩語。需要發(fā)酵一段時間,不斷加固。我會隔一段時間看看我的本子,像檢查一遍籃子里撿到的麥穗,感覺某一天,可以加酵母了,就開始釀酒。舉個例子:有一個離婚的朋友,說自己離婚時不吵不鬧,還一起吃了一頓離婚飯,頗為浪漫,離婚后和前夫也一直關系良好,是中國最佳離婚夫妻。然后有一次,一位熟悉她的朋友背地里說,離婚的時候,鬧得雞飛狗跳……我忽然想到,其實她是在描述一種理想的離婚生活吧?我就記下來了。這是一個離婚之外的問題,就是說,理想生活的問題。在任何狀態(tài)下,人都希望過上理想生活,理想的婚姻生活,理想的離婚生活,理想的單身生活,理想的親子生活。我的很多小說,就是這么開始的。從一些細節(jié),想到一些問題,然后,開始構(gòu)筑生活的骨肉,包裹起我要的那些想法。
小飯:這一聽就是個令人感興趣的小說或者故事。我想到你的《隱秘復仇者》,在這個故事里,是否包含著某種“壞老公”“壞爸爸”最佳消失的方式?母女最佳的相處模式?很想了解這篇小說開頭的模樣,生長的地方。
薛舒:對,這個故事是有原型的。我的一位女同學,讀書的時候,在宿舍里,我們提到各自的父母,她會突然哭,說自己要是有我那樣的爸爸就好了。她的爸爸,很多行為被我用在了這個小說的男主人公王寅初身上。然后,另外一個女同學,她的父親,患了直腸癌,晚期時很痛苦,摸電自殺了。我把兩個角色結(jié)合在了一起。這兩個同學中,我覺得更重要的,是我的第一位女同學。直到現(xiàn)在她還會與我傾訴,父母年紀大了,父親越來越弱,母親越來越強大,強弱身份漸漸在轉(zhuǎn)變。有時候,甚至母親會欺負父親。感覺報復正在開始……我同學的態(tài)度,諱莫如深。她既痛恨年輕時父親欺負母親,又有點可憐老了的父親,但是,母親報復父親,她會縱容,甚至幫到母親。可她又很討厭母親那種睚眥必報的狀態(tài),覺得母親不優(yōu)雅,很農(nóng)村,令她厭惡。很多時候,小說比生活更簡單,生活中的人,他們的情感和心理,遠比小說復雜。在小說中,我用了一個男主人公自殺的情節(jié),是想讓故事清晰一些。
小飯:一般你在聽到故事之后,在寫下之前,會加以自己的價值觀,價值取向,為故事披上可能會引發(fā)討論的道德議題嗎?
薛舒:很多時候我盡力避免表達太過直接的價值觀。但我會站在某種未必道德正確的立場,希望讓小說看到更多可能性。
小飯:說回這篇《隱秘復仇者》,我覺得你走了一個巨大的懸疑路徑(自殺,還是謀殺,如果是謀殺誰是兇手),拉著讀者一起進入這個故事,進入這一對母女的生活和內(nèi)心。這種讓小說好看的手段,你會堅持下去嗎?
薛舒:這種方式,我嘗試用過幾次,但可能不是我致力追求的吧。可遇不可求。
小飯:那你會在意自己作品的“可讀性”嗎?
薛舒:說實話,不是特別在意。但是起碼我會為自己認為的可讀性去努力一把。很多在別人看來特別好看的小說,我會讀不下去。比如《盜墓筆記》。
小飯:薛舒老師認為小說最大的“可讀性”來自于哪里?嘗試過理解對《盜墓筆記》這一類小說讀不下去的原因嗎?
薛舒:可能對于我個人來說,語言的魅力是別的東西所不能匹敵的。好的語言會讓我不介意故事是不是好看。我可能從頭讀到尾還不是特別清楚這到底是個什么故事,但我很愉快地讀完了。就好像聽一曲音樂。這是一種審美的樂趣吧。情緒,心靈,以及精神上的認同。《盜墓筆記》我試過聽語音。語音比讀書順利很多,或許是因為我對書面文字的確有要求吧。
小飯:你有沒有那種對時間、生命的緊迫感?以及對自己某種使命感,比如說寫作上的焦慮?
薛舒:使命感的問題,可能隱藏在血液里。我不敢認為自己是可以擔當起文學使命的那個人,但是任何一個寫作者,無論如何,都會有一些這樣的夢想吧。上升到使命感,有些言重,我更希望努力寫作是一種職業(yè)操守。因此焦慮時常有,但我也很認命。我在想,可能我是半路出家,小時候沒有當作家的理想,成為作家后也從不認為自己理所當然應該是優(yōu)秀的作家。我所學的專業(yè),以及從事的工作,也都與文學無關。所以,寫作真的好像只是一次“誤入歧途”。但是,真的從事這份工作,的確時刻伴隨著焦慮與緊迫感。但是生活也是舒緩劑,我也熱衷于為老公和兒子做美食,熱衷于獨自完成一件毛衣的編織。后來,父親生病,我也完全進入照顧父親和母親的模式。就當是生活的積累吧,也許在未來的創(chuàng)作中會有用。
小飯:一定會有用的。我想通過一個概念,比如說我們經(jīng)常說到的,一個作品的完成度——來作為提問工具。你對自己作為作家這個角色的參與度、活躍度、貢獻值——這個角度上,給自己打個分。距離你自己理想中的一個作家的所有,滿分是在生活中已經(jīng)以百分之百的以作家的身份在生活和工作。或者把之前的都簡化為一個問題:作家這個身份對你的生活和自我認識重要嗎?
薛舒:我可能會認為,當我不是一個作家的時候,也許,我的生活還是與現(xiàn)在相差無幾。很多作家總是認為自己所承擔的人類思考與社會責任比其他職業(yè)的人更強烈,更先進。但我并不這么認為,我經(jīng)常要想的是,我為什么不認同他的想法?是我出問題了,還是他出問題了。自我檢討,才是作家更應該具有的品質(zhì)吧。我覺得自己還是一個挺愿意自我檢討的人。作家的身份,對于我而言,也許只是一個職業(yè)而已,尤其是這些年擔任作協(xié)的一些行政工作,接觸了太多作家。感覺太把自己當作家,是個問題。
我舉個例子,我們作協(xié)院里的保潔工阿姨,工作一段時間后,她開始喜歡與我閑聊,她說,薛老師,你一點都不像個作家……她覺得不像才愿意和我聊天。我甚至為此而感到挺自豪。
小飯:保潔工阿姨有沒有給你帶來過一些寫作上的靈感和啟發(fā)?
薛舒:保潔工阿姨的人生非常曲折,非常生動,也非常底層,她還是一個愛讀書的保潔工,我們辦公室要丟掉的一些過期雜志,她都會帶回家看。還到門口書店買了我的書,叫我簽名,然后回家讀了還問我一些問題。與她聊天其實是有技術含量的,因為,她知道你是作家,所以她會有選擇地告訴你一些她的故事。而我對她的故事未必有興趣,我更有興趣的是她在面對曲折生活時的一些細節(jié)。保潔工阿姨的生活,正在成為我一些小說的素材。聊天也依然在繼續(xù)。所以我盡力在與她聊天時,更瑣碎,更家常,更細節(jié),而不是去所謂宏大敘事。
小飯:很明顯,你這些年致力于中短篇的創(chuàng)作。不寫長篇的原因,主要是時間問題嗎?
薛舒:朝九晚五,忙各種作家的聯(lián)絡、文學活動、創(chuàng)作組織等等,好像還挺忙。時間的確是個問題,繁忙的行政工作讓我很少有時間靜下心來思考,以及積累長篇所需的素材資料。不寫長篇,準備不充分,怕自己寫不好,干脆等有空一些再準備了。
小飯:事到如今,還愿意為文學和寫作做什么樣的讓渡或者說犧牲?
薛舒:這個還挺難說。如果是犧牲家庭生活,我可能不愿意。因為,也許家庭生活才是我最根本的創(chuàng)作源泉。別的,娛樂、愛好、睡眠,都可以犧牲。
小飯:在過去一次訪談中,你提到會經(jīng)常自省,“這些年我有沒有變成一個更好的寫作者?”那次你只是自問,沒有自答。現(xiàn)在呢?這個進度條有沒有繼續(xù)前進?
薛舒:哈哈哈,我是一個保守的寫作者。我依然不敢說是否成為更好的寫作者,這不是我自己說了算的。還有一點,社會層面的評價,也許會摻雜很多除了創(chuàng)作本身以外的別的因素。所以,我很少去真正評價自己是否變得更好。主要還是,這個“好”是什么樣的好呢?“好”不是一個讓我有確定答案的東西。“這些年我有沒有變成一個更好的寫作者”,這個自問只能算是一個自我鞭策吧。
小飯:現(xiàn)在您傾向于閱讀什么樣的書籍和作品?
薛舒:讀書還是比較雜的,小說、非虛構(gòu),中外都有。沒有特別傾向。但是說實話,小說的閱讀比過去比重減少(但還是最多),總體而言,現(xiàn)在大部頭的確讀得少一些。最新在讀的是《陶庵回憶錄》《傻瓜吉姆佩爾》。
小飯:在閱讀小說的時候,有沒有那種作家,你在沒有讀過ta作品的時候非常崇敬,讀完覺得普通?反過來的例子也行。
薛舒:反差特別大的,似乎沒有。但會對我一向喜歡的某位作家的作品抱以希望,讀了卻覺得不如我想象的。但是,這可能是國內(nèi)當代作家,所以就不提誰了好吧。
小飯:讓我們的訪談結(jié)尾也不忘初心……薛舒老師還記得起自己的第一次寫作嗎?
薛舒:我的第一次寫作,像是在做一個游戲。已經(jīng)30歲了,兒子也生了,那時候是一個學校的老師,然后,暑假很空閑,就開始把小時候記得的發(fā)生在我的小鎮(zhèn)上的往事寫下來。先寫了一個,覺得挺好。還是在本子上寫的。我需要感謝網(wǎng)絡,在還沒有信心投稿的時候我是先發(fā)在了一些文學論壇,包括“榕樹下”。一開始寫的東西,大多是在網(wǎng)上發(fā),還有一些文學愛好者網(wǎng)友可以相互交流。這也給了我一點信心。
薛舒,女,上海“70后”女作家。2002年開始發(fā)表小說,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十屆全國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