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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靈面包(小說)

2023-12-29 00:00:00倪晨翡
山東文學 2023年3期

1

祖父說他一直都想嘗嘗,萬靈面包是不是馬蹄草味的。我只聽過馬蹄糕。祖父讓我用舌頭舔舔他的右膝蓋。“舔一下就知道了”。我蹙著眉頭,看了看隔壁屋正在扎花圈的母親,透過那些明亮顏色的紙片縫隙,繼而把嘴巴里那顆搖搖欲墜的后槽牙用舌頭頂掉了。口腔里咸咸的,我開始思索祖父所說的那種味道。

首先聲明,在結識余旺之前,我沒吃過面包。我們吃各種面食,粗糧窩頭、玉米餅子,逢年過節吃一回白面糖餅。難過的日子沒持續太久,我八歲那年,一個像是空穴來風的消息讓我們的飯桌多了一點滋味。父親說,家門前要修一條路。路到處都是,這不稀奇。祖父開始咀嚼,分泌唾液,他問是誰的家門前。咱家,父親的嘴巴里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味道。接下來換我,在問出那個幼稚的問題之前,有人已經走到了家門前。村支書呵呵笑著,云里霧里說了一番話,才從包里掏出那在日后徹底改變了我們一家四口生活的東西。祖父在父親和母親期待的眼神中簽了字,唯有我一臉茫然。送走了村支書,祖父回身,突然抱住了我。他瘦弱的身體上突出的骨頭硌疼了我。可無論我怎么手舞足蹈地掙扎,祖父都沒放開手。要知道,七次掰手腕比賽,祖父都是我的手下敗將。他輸給了我半根花生糖以及六個愿望。那時那刻,在迫近窒息的慌亂里,我最先感到了自我懷疑,然后是擔憂,可又很快被某種當時我無法言說、現在更為混沌的東西攪擾了。父親和母親的手也觸碰了我,他們的眼睛紛紛看向我,仿佛我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

一周后,我們首先驗證了父親的第一個錯誤。路并非是修到家門前。當祖父扛著鋤頭挺著他那隨時都可能攔腰折斷的身子擋在推土機前時,我內心竟在期待一場好戲。我終究記不起在推土機毫不留情地摧毀我們的生活痕跡時各自臉上的表情,但咂咂嘴似乎還能嘗到深藏在牙神經里的甜味。房子被推平后,祖父給我買了六根花生糖,完整的花生糖讓我的乳牙一顆接一顆脫落。我和祖父再沒有進行過掰手腕比賽,哪怕在同齡的伙伴手下頻嘗敗績,我也再沒有試圖從祖父這里找回一點形同虛設的自信。

乳牙脫落的途中,我們接連換了幾個住所。一開始,同村的親友愿意騰出一間屋子讓我們借住。我叫他二叔。二叔的右眼有一道橫穿眼睛的疤,大部分時間我不敢直視他,他叫我的時候,我只是看著他血管凸起的脖子。兩天后的中午,當二叔渾身只穿著一條洗得發透的灰色褲衩從屋子跑到院子里的時候,父親揮舞著一根癢癢撓,跟在二叔身后跑了出來。其實我早就知道,父親不過是個色厲內荏的紙老虎。他烏賊噴墨般嘴里不停吐著臟話,二叔的拳頭沒能打斷他,或者,是挨打讓父親從嗓子里擴散出那些滿含暴力的詞匯。母親聞聲趕來,她看見父親手里拽著的東西羞紅了臉。一條乳白色的文胸,拖曳在地,一頭在父親手里,另一頭被二叔踩在腳下。等二叔挪開腳,父親卻揮舞起那條文胸,舉了白旗。父親繼承了祖父的脆弱,從那時起,我更加擔心這一天會輪到我身上。從二叔家搬走后,父親依然忿忿不平,他責罵母親沒有看護好自己的東西。我甚至覺得,在父親眼里,母親的貼身衣物只要被家庭外的其他男性染指,都是不可原諒的背叛。

2

余旺的巴掌里藏了東西,是余旺自己說的。清水河面冒著泡,不像是魚吐出的。余旺對此不屑一顧,他說這算不得什么稀奇。在余旺的口中,渤海群島不是一群島嶼,而是一個坐標。他說他已經在那里建立了自己的坐標系。我不懂什么是坐標系,余旺解釋,就是一個只能被他運用和理解的尺度。我又問什么是尺度,我只見過尺子,還是推土機開來前幾天父親從鄰居家借來的卷尺。余旺說我無藥可救了。在離開清水河前,他還是在我不依不饒的央求下攤開了右手。一塊白色的物質。余旺說是魚骨,鮭魚的魚骨。沒等我看清,余旺便丟進了清水河。魚骨在河面上打起了水漂,“啪啪啪”三下就沉落下去。

“我們睡在倉房,但我們不會一直睡在那里的。不像你想的那樣,不是豬圈,就是一個堆滿雜草的棚屋。我們把雜草全部用機器擠壓成餅,鋪在一起有十厘米厚,比火炕舒服多了。”

面對這個比我大三歲卻跟我差不多身高的男孩時,我在心里暗藏了一些不可言說的情感。首先,我并不相信他的話,其次,他口中那些我無法理解的語詞讓我難堪,就好像我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傻子。母親說今年秋天會送我上學,她說不晚,他們都是這么大上的學。實際上,我在前年就再沒有見過鄰居王叔的兒子王小。說沒見過卻也見過,但大都是在傍晚,王小背著軍用書包從我家門前走過,都會朝里張望一眼。前幾次他總是碰巧能與我對視,但我知道,這幾次巧合不過是王小的不經意撞上了我頻頻的望眼欲穿。我跟余旺提起王小,好讓余旺覺得我不是一個既無知又沒有朋友的人。我描述王小的樣子,用我腦中為數不多的比喻。我說王小長著兩只綠豆大小的眼睛,鼻子像蒜頭,嘴巴……嘴巴像香腸。余旺饒有興味地點點頭,說他也認識一個人,似乎比王小還要丑。顯然,余旺誤解了我的意圖。

兩周前,余旺出現在那條橫穿我家的鐵軌上。當時他坐在上面,兩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扣成一個方框,像攝影師一般在漫無目的地尋找什么。方框對上我的時候,我覺得眼前的這個陌生男孩只不過是另一個王小。他們過著我可以想象但無法觸及的生活。直到和余旺第二次見面以后,我逐漸意識到,余旺在海島的生活,我恐怕連想象都難以完成。余旺從鐵軌上站起來,向我揮手,他似乎在這個村子里更多同齡人都在學校上課的下午因見到我而頗感好奇。余旺的右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說話有種特別的口音,后來我才知道,他說的是標準的普通話。余旺告訴我這里——他腳下踩著的地方不久后會建成一個櫻桃園。我說這里是鐵路。我用手指著那條目光可及的鐵軌。“這并不妨礙,櫻桃園建在鐵路旁邊,這樣下車的人就可以來摘櫻桃”。余旺說著,臉上露出了笑意。我沒意識到,當時我其實略過了一個事實——余旺腳下所踩的地方曾是我的家,我住在這里八年,睡過、醒過幾千個日升月落,但我沒有一句話擁護它,沒有試圖告訴余旺和以后可能來到這里采摘櫻桃的人們——我的家毀于一旦。

3

祖父的胃炎再犯的那天,父親在外,只有我和母親守著。倉房的棚頂漏雨,春雨并不要命,但祖父卻哀嚎不止。他說好涼好疼,仿佛那些從縫隙陷落的雨滴是冰冷的子彈。我坐在一旁破了底的竹筐上,手里揉搓著余旺第二次來送給我的橡皮泥。余旺說這塊橡皮泥本身就是橄欖色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橄欖色,甚至我從沒見過橡皮泥,但我什么都沒說。余旺似乎能覺出我實際上知道這塊橡皮泥是臟的,很可能是被他玩過的,即便如此,我還是欣然伸出手,讓余旺把它放在了我的掌心。橡皮泥緩解不了祖父的胃炎,卻能讓我內心產生一種莫名的愉悅。幾年之后,當我第一次把海綿體從褲子里掏出來,放在太陽光下的時候,它像是進行了光合作用,漸漸長大。它在我手里,讓我想起那塊沒多久便徹底硬結干裂的橡皮泥。

祖父的胃炎持續了一周,沒見好,父親去縣城抓的藥吃完了,他說他準備再去遠一點的地方,去大城市看看。祖父臥床不起,父親跪在祖父面前磕了三個響頭,第二天他背著一個破舊的行軍包出了門,揮手與母親和我道別。父親說他會盡快回來的,母親淚水漣漣,讓父親照顧好自己,她會照顧好祖父和我。父親離開的那天午后,我和祖父在倉房里,空氣里彌散著一種淡淡的酸氣,我懷疑是從祖父身上發出的。要不是母親三番五次的囑托,我必定會逃出去。祖父的雙眼緊閉,時不時腹部會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倉房里能透光的地方已經全部打開,可憐的光線照過躺在雜草墊上的祖父,最多一個小時,然后便毫不留情地拂袖離去。我聽見了門外的狗吠,鄰居的那只大黃狗每次見到母親都會狂吠不止,但對我卻異常親昵。我說“祖父,該吃飯了”,說了三遍,祖父搖了一次手,他的眼睛始終沒有睜開。此時,有人敲門,我以為是母親帶著午飯回來了,打開門后,卻看見站在門口的人是戴著墨鏡的余旺。

雖然余旺戴著墨鏡,我依然能立刻辨認出他。余旺咧著嘴笑,我卻突然慌了神。他的不請自來讓我有一種被戳穿謊言的尷尬。可是我沒有說謊,我沒有在余旺面前美化我的生活。過去說的都是事實。我有意擋在門口,用我這瘦弱的身子盡可能遮擋余旺的視線。可我沒有余旺高,即便他戴著墨鏡,想必他也已經發現了我那躺在暗影里奄奄一息的祖父。

4

“萬靈面包?”

“對,萬靈面包。”

“你吃過嗎?”

“沒有。”

“那你怎么知道……”

余旺凌厲的眼神很快將我的懷疑擊碎。

“我沒有必要吃。”

祖父像是患了一種只有躺在床上才可能痊愈的疾病,躺著比坐著、站著以及其他姿勢都更讓他好受。祖父躺在雜草墊上,說他肚子脹得難受,他哀嚎著,無論如何都要把梗在腸道里一周的糞便排出。糞便堅硬如鐵,祖父的腹部像埋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最后,是母親用手蘸著豬油從祖父的肛門一點點將那黑色的物質摳出,整個過程,耗費了一個小時,母親滿身大汗,我們身上就此覆蓋了那沁入草墊和鼻腔的惡臭。

那天,我和余旺的話題是萬靈面包。我沒有請求余旺下次把萬靈面包帶來,除懷疑以外,更多是對面包的無知。我不想在余旺看到我那混亂的家后再讓他過多了解我什么。我的生活和他的生活注定不一樣,這條正在修建的鐵路也無濟于事。所以當這次分別時,我并不期待再與余旺相見。事實上,第四次見面確實相隔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期間,沒有父親的消息,母親到處托人打聽,得來的幾乎都是搖頭和安慰。我對母親說我們要不要去報警。母親說不行,態度堅決。似乎一旦報警,就在心里確認了父親遭遇不測的事實。就這樣,母親沒日沒夜忙碌于紡織廠和勉強可稱為家的倉房之間,更多時候是我和祖父共處。直到祖父的哀嚎一周后再次響起,他直直地盯著我,那一刻,四下無人,周圍只有無數雜草和一些毫無生氣的家什,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到了恐懼。恐懼的并不是我也要像母親那樣,將蘸著豬油的手指插入祖父那惡臭不堪的肛門,戳弄、翻攪,而是恐懼眼下的生活不知還要持續多久。由此我痛恨起那個我們四口人歡呼雀躍的中午,我只是痛恨,但卻并不知道我們做錯了什么。恐懼最先從觸碰到滑膩豬油的食指開始,在這種恐懼下,猜測和擔憂倒令生活多了一絲微不足道的希望。

祖父睡著了。我垂著我那只沾滿污穢的右手,飛奔到清水河,脫光跳了進去。四月的河水比想象的更涼。我渾身打著哆嗦,手不停地搓洗。雖然我只是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幫祖父疏通了梗阻在直腸的堅硬糞便,但那種恐懼如同幻化成了無數細碎的臟垢,覆滿了我的全身。我用力搓洗,仿佛要把祖父從我的身體上洗去。

5

面包,或許跟窩頭一樣。都由面做成,都經過發酵,經過爐火和灶臺,在嘴巴里咀嚼都會泛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甜味。但祖父吃了那么多窩頭,除了產生無數堅硬的糞便,他的生命沒有任何變化。本質都是一樣的,為什么萬靈面包可以治好祖父?我越發懷疑余旺的話,甚至覺得在余旺的內心深處也認定我是個沒上過學、無知又愚蠢的男孩,所以他才編造一個個謊言欺騙我。最后我想,余旺所說的海島,以及我們之間的友誼都是謊言。除了那條鐵路。

祖父直起了腰,問那是什么。我告訴祖父是修鐵路的聲音。“成勝回來了嗎?”祖父問。成勝是我父親的名字。“看看,就是要讓我死。”祖父躺下身去,別過腦袋,沒一會兒從口中吐出一些淡黃色的透明液體。

“乒乒乓乓”的聲響持續了整個下午,母親晚歸回來說那可能意味著鐵路快修好了。我突然想起余旺的話,于是我告訴母親,我們應該嘗試做櫻桃生意。母親笑了笑,沒有追問下去。

父親離開已經三周,人總會適應生活。母親變成了父親,我在變成母親,而祖父似乎變成了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兩天后的傍晚,從清水河回到家時,我又看到了那個男人。二叔站在倉房門口,攥著母親的一只手,兩人爭執不休。母親看見我,朝我大嚷,讓我把桶里的東西朝二叔身上砸。桶里的東西是祖父的糞便,本打算晚上去村后的壕溝里倒掉。母親見我原地不動,喊到破了音,我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驅動,用右手蒯了一把,朝二叔奔了過去。二叔自然不知道那桶里的東西是什么,他一副臨陣不亂的神色,直到我把糞便抹在了他棕色的夾克衫上。二叔發現了,他罵我小兔崽子,毫不用力便把我推倒在地。實際上,我的身體沒有任何對抗,這是祖父教給我的——適時展示軟弱,最多挨頓打;而硬碰硬,就會像祖父那只斷裂多年的右腳,再也無法恢復。最后,并不是我們擊退了二叔,而是聞聲后圍觀的鄰里老少,以及那只每每見到母親都狂吠不止的大黃狗。大黃狗依然兇惡地叫著,但母親卻面不改色,或者說,這一刻是這只大黃狗保護了母親。二叔見勢只得灰溜溜地逃走,母親讓我回屋。祖父依然平躺,對外界一切不問不顧的樣子。我問母親,二叔來干嘛。母親打了盆水,抹了把臉,讓我把手洗干凈。當時我對男女之事尚不了解,直到幾年后我把海綿體在明媚的日光下裸露,稀里糊涂地完成了通往成人世界的初步儀式,我竟然對二叔產生了某種難以言喻的理解,而這種想法曾讓我在一段時間里覺得母親也是個愚蠢的人。她明明有其他選擇,當時的我們或許都有。

6

櫻桃將在五月成熟,往年家里的櫻桃園還沒轉賣時,我從不喜歡吃。有時候隨便抓一把塞進嘴巴,酸的甜的摻雜在一起,果核又要一一吐出,最后咀嚼肌發酸,舌頭卻還沒盡興。父親后來轉賣櫻桃園,拿錢跟人做起了煙草生意。合伙人跑路,父親欠了一屁股債,他不得不回到玻璃廠當烤漆工,憑手藝賺錢還債。整整三年,我們一家過著低保生活。飯桌上幾乎不見葷腥,偶爾母親在窩頭里摻點紅糖,我總會憐惜地咬一小口,在舌頭上化著,直到面變軟成泥,再不忍地吞進肚子。當余旺跟我說起萬靈面包的時候,我想它就是類似那紅糖窩頭的東西。

一天早晨醒來時,我看見那巴掌大小的窗前立著一個人影。睡眼惺忪,我醒了醒神,再看,發現那竟是祖父。習慣了祖父日復一日的仰臥,此刻他的背影越發像是一條纖細易折的竹竿。母親的床墊是空的,這個時候,母親應該已經去了紡織廠。我縮在被子里,屏氣凝神地注視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祖父躺了近一個月,他突然站立是不是意味著病已經好了?我小聲喚了一聲祖父,那背影不吭聲,依然面向窗戶,背對著我。我又喚了一次,聲音更大些。此時,背影突然緩慢轉過身。祖父的臉布滿皺紋,那皺紋里又似乎深陷厚厚的塵垢,背著光,看不鮮明。祖父邁開步子行走起來,他在倉房里直行,踩過雜草墊,踢動地上一塊揉搓成團的紅色廁紙,然后又轉了彎,回到草墊前,躺了下去。

從這天開始,祖父在后半夜離開草墊,直立行走,他閉著眼睛,卻能繞過尿壺,來到那扇巴掌大小的窗前。在母親親眼目睹之后,她終于相信了我的話。母親說祖父得的是夢游癥。現在,祖父的胃炎沒好,又患上了另一種病。目前來看,夢游癥帶給祖父的多是益處。例如,因為活動量增加,祖父的臉上稍稍有了潤光;當然,這益處也涉及到我,祖父不再一周排泄一次,我用手指蘸上豬油幫祖父排便的次數大大減少。由此,我恍惚看到了新生活的希望。

母親決定去派出所報案的前一天夜里,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雨。我徹夜未眠,祖父卻睡得安穩,他的夢游癥在這晚失效了。下午時分,母親說她想明白了,她要給我和祖父一個交代。母親決定不再藏身于猜測和擔憂之中,從母親說出口的這一刻,我們似乎都觸碰到了那浮在半空、懸而未決的死亡。母親的背影在我面前成為一座黑色的山,我突然感到一陣巨大的恐懼。似乎在這場雨過后,隨著太陽升起,所有的事都將徹底改變,而我根本無力把控它們。

7

母親回來時已近中午,進屋后她將手里提著的白色塑料袋放到餐桌上。先是聞到了氣味,肉的氣味,祖父也聞到了,他用兩個胳膊肘支撐著身子,探頭探腦往桌上望。這散發著濃郁肉香的氣味無疑是我生活中飛快消逝的驅動力,是驢子腦門前那根永遠吃不到的胡蘿卜。

我用右手摸到了,熱乎乎的,舌頭已經濕潤。看一眼母親,母親不吭聲,我便掏出一個,剛要遞到嘴邊,又看見一旁容光煥發的祖父。第一個給了祖父。祖父接過后狼吞虎咽,似嚼也不嚼地往嘴里塞,塞了一半又放緩,像是意識到當下我們能做的只是盡可能延緩這消逝的速度。

肉餡在舌苔上化開,香氣馥郁的油水順著食道往胃里流,咀嚼,盡可能細碎,把所有肉質的纖維都用牙齒磨爛。一口一口地吞咽,不知不覺間眼前竟變得模糊。祖父和我的都吃完了,我們不約而同地望著桌上僅剩的一個。母親還沒吃,她坐在角落的雜草墊上,光著腳,環抱雙膝。這是母親少有的姿勢。我忽然想起來,母親是去報案的,而我完全被豬肉餡餅的香氣引誘,完全忘記了詢問母親。那一刻,我為自己感到羞恥,但同時我又想,倘若在最后的那個豬肉餡餅和我那杳無音訊的父親之間做個選擇,我絕對會毫不猶疑地選擇父親。

我問了。母親笑笑說,會回來的,等鐵路修好,不就能回來了嗎。她站起身,將桌上的豬肉餡餅一分為二,一半給了我,一半給了祖父。我們在豬肉的香甜中完成對毀于一旦的家庭最后的哀悼時,母親正用舌頭吮吸著她的手指,每一根。

隔幾日我就會偷偷溜到曾經我家的所在地,多是憑記憶走到這里。老房子的面目蕩然無存,那條比清水河窄不了多少、河床一般的鐵軌上,立著幾只極為相似的麻雀。今天是休工日,本不該有“乒乒乓乓”的聲響,順著聲音的方向一看,兩個小男孩手里各自提著一個用松緊帶制成的彈力玩具,是另一頭捆綁的鐵環撞擊軌道發出的聲音。的確,比此前聽到的“乒乒乓乓”要弱很多。他們從我面前經過時,饒有意味地看了我幾眼。村里的孩子不少,并不是每一個我都見過,面對兩個新面孔的時候,我通常都有所回避。但這是我家,至少曾經是,多少給了我一點底氣。他們沒有企圖認識我,只是帶著“乒乒乓乓”的聲響從我面前走過,此時,我才發現他們背著的書包,一個藍色,一個黑色,上面印著我不認識的卡通圖案。我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沒等他們走遠,迅速站起身,往家里奔去。

一路上,我遇見了許多與我年紀相仿的男孩女孩,有的我見過,其中不乏曾經與我無樂不作的熟悉面孔。可現在,我卻不敢與他們的眼神接觸片刻。那種無法說清的羞慚很快衍生出一絲濃烈的恨意,無從安放,最后我只有一股腦地傾瀉在我那悄然離場的父親身上。

8

夜里,我開始換第一顆牙。沒有人教我該如何換牙,我也不了解這不過是人在成長過程中必不可少的階段。我把食指摁在那顆松動的虎牙上,并用舌頭做以支撐,盡可能保持不動,直到口水從嘴角流出。祖父依然在后半夜夢游,我看見他張開嘴到處哈氣,像只缺了獸牙卻仍要吃肉的病老虎。于是我用另一只手把嘴捂緊,生怕祖父搶走我的牙。掉牙的恐懼持續了兩天,自然脫落后,我把它和余旺送給我的橡皮泥一同放在了小鐵盒里。小鐵盒原先用來存放父親從玻璃廠帶給我的形狀不一的異形管件,我將它們視若珍寶,那曾讓我在玩伴中成為焦點。實際上,這些異形管件對于孩子來說并沒有什么用處,但僅僅是因為它們各不相同的形狀,我們覺得新奇。對于我們來說,新事物是陌生的,但在某種共通的情感下,那陌生卻讓我們得以共情。我開始擔憂那顆脫落的牙落下的空位,母親說遲早會長出來的,我問母親是真的嗎,母親卻夾帶著憤怒的語氣說,即便沒有牙,人也照樣可以吃飯。母親的意思,讓我覺得沒有什么是生命中的不可或缺。

余旺再次敲響我家房門的那天清晨,帶來了一個壞消息。他告訴我鐵路可能暫時修不好了。余旺滿臉懊喪,仿佛那會讓他重新失去一顆牙。但對我而言,這或許并不算是一個壞消息。我不知道余旺的這句話是否意味著我可以重新回到那個家,祖父的胃炎和夢游癥隨之痊愈,父親也會在某個清早叩響房門,用從未有過的熱情說出一句,我回來了,我好想你們。生活可以重新回到正軌,倒退似乎也是某種前進。

余旺指了指我的嘴巴,他發現了,我那一說話就露餡的黑色缺口。我無法讓嘴巴一直處于緊閉的狀態,因為余旺問起了我的祖父。這一次他有一探究竟的強烈意圖。余旺問他可以進去嗎?這是我第一次感到余旺有走近我的生活的想法,他希望了解我的一切,包括那個我從不愿跟人提及的祖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沒有開口,也無法回絕他,我只是點點頭,然后在余旺面前推開了房門。顯然余旺并沒有做好準備,門一推開,余旺便被撲面而來的腐爛氣味嗆得咳嗽了兩聲。我回頭看他一眼,余旺的眼神越過我,已經觸到了陰暗中的祖父。我對祖父說,這是我的朋友。祖父像個植物人般身體一動不動,只用眼睛打量余旺,這個穿著漂亮衣服的男孩兒這一刻讓祖父眼里有了光,他用胳膊支起身子,開口問余旺,成勝回來了嗎?當我看見余旺的嘴角上揚,輕輕點了點頭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祖父在余旺的眼里變成了什么。祖父是作為一個患有老年癡呆癥的人被對待。從胃炎到夢游癥再到老年癡呆,祖父的后半生要邁過的坎兒都堆積在了這四十五天里。我湊到余旺身邊,用細小的聲音跟他解釋成勝是誰。余旺的笑容依然掛在臉上,被定格一般,形成一種微妙的弧度。這時,身后傳來“嗯嗯唔唔”的聲音,這聲音像是一個警示,瞬間從我的腦中炸裂——祖父要排便了。

9

父親曾跟我說要像蚯蚓一樣活著。為什么?他用一把砍豬草的刀輕輕一碾,將地上的一條十幾厘米長的蚯蚓切成了兩半。玫紅色的血很快沁入土壤。還沒結束,父親再次抬起刀,一下,兩下。我看見那八節蚯蚓的身體只有頭和尾在猛烈地收縮擺動,而中間的部分只是微弱地左右彈動一次,就喪失了活性。父親說,等著看吧,明天一早,它會變成八條。這是父親為蚯蚓賦予的繁殖方式。

當祖父嘴里發出的聲音隨著時間逐漸填補上惱怒的底色,我不得不做出選擇。按照以往的經驗,“嗯嗯唔唔”的聲音持續一分鐘以上就說明祖父無法自己順利排便。豬油擺放在餐桌下,我看一眼又將注意力轉向余旺。余旺說,他看起來好像很難受。我無法主動驅趕余旺走出家門,沒有老師教我遣詞造句,我也尚未學會復雜的人情世故。所以,我只能盡可能拖延時間,好讓余旺領會我的意圖。“小孫崽子,都要我死啊!”祖父這時突然罵了一句,如一聲炸雷,我的四肢開始運轉。

那天,我在余旺面前,完成了曾進行過六次的幫助祖父排便的行為,一次比一次熟練,祖父從痛苦慢慢學會享受,黑黃色的硬塊卡在肛門口的時候,他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那刻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什么都沒想,卻感到腦袋發脹,渾身上下被充滿,鼓脹,最后,忍不住一陣強烈的惡心,把胃里的東西吐了出來。我在余旺面前丟盡了臉,而當時我不知道,從那以后,我和余旺的人生將徹底走向岔路。

離開倉房,那條大黃狗又開始叫了,我突然想起父親手里的那把砍豬草用的刀。曾經,那把刀砍在了一條無辜的蚯蚓身上,父親美其名曰繁殖,而我到底因為賴床錯失了見證八條蚯蚓誕生的場面。一場雨徹底淹沒了父親的罪證。父親的道理從我心底油然而生,以此類推,我們的生活——我、祖父、父親、母親曾緊密聯結的生活,或許也會因為一把刀的落下而展開全新的樣貌。分別前余旺再次提起萬靈面包,我忽然感到一股生冷的疼,像是從脖頸處傳來的,那種銀色泛著銹跡的光輝,閃爍在那些如禮花般飛躍的鮮紅之中。我的心里感到一絲安慰。

10

父親回來了。

四十三天之后,如愿以償在清早有人敲響了房門。父親不是坐火車回來的,徒步幾百公里讓他腳上的鞋磨破了洞。父親哭哭啼啼地說,還在,還在。或許父親以為那把刀必然有一天會輪到他的身上,我們還在這間破爛的倉房里對父親來說是個奇跡。父親滿身污垢,像個野人。母親抱住了他,很緊,很牢,她不停地用兩只攥成拳頭的手捶打父親的背。或許真是奇跡,祖父也在這一天奇跡般地開始直立行走,他說他不再那么疼了,即便父親并沒能帶回來治胃炎的藥。午后,父親拉著我到清水河洗澡,五月,河水依然很涼,父親用力搓洗我的后背,一邊搓一邊問了我幾個問題。父親問起母親,他在求醫問藥的途中差點客死他鄉卻依然守持著他的不可動搖的男性權威;父親又問起祖父的癡呆癥,他說多長時間了,我不知如何回答,生怕父親會再次離家遠出;最后,父親問起那塊被放置在桶里的豬油,他不知道為什么要把豬油涂抹全身,我嘻嘻笑笑地,被撓了癢癢肉,父親抓不住皮膚溜滑的我。他看起來很想抓住我,但他只是往前空空伸手,問的幾個問題沒有一個關于我。

被母親晃醒的時候,我沒聽清她說的話。我在想為何母親今天沒去上班,然后我看見倉房里幾個堆在門口的包裹。母親說,我們要搬家了。我猛地坐起身,問不等我爹了嗎。母親手里打包的活兒沒停,跟我說一有信兒派出所會聯系咱們。這句話里像藏著什么,我難以領會,隨后我看向祖父,問母親祖父怎么辦。母親不置一詞,見我直直地站在原地,她輕聲說了一句,快去準備吧。我不知是哪里來的勇氣,竟直接質問母親是不是要拋下祖父。母親沒有否認。

搬家的決定倉促突然,母親甚至沒有問一問祖父和我的意見,當然,我們并不能對改善當下的生活提供多么立竿見影的想法。只是我沒有想到,母親終究也成了和父親一般的人。一手提著一件行李走出家門的時候,我看見了那輛停在路邊的白色面包車,從車上下來一個男人,他揮了揮手,臉上竟掛著笑意。我終于能夠直視他那道橫穿右眼的疤,但只是為了確認,面前這個曾試圖插足我們生活的男人的的確確是我的二叔。

所有包裹搬運上車后,二叔與母親交會眼神,似乎在確定什么。母親極不情愿地點了點頭,二叔便再次朝屋里走去。二叔毫不費力地抱起祖父,祖父卻死死地抓著門框不放,嘴里說著,成勝,你要帶我去哪兒啊。他那條斷掉的右腳像條失活的章魚足。不知道祖父哪里來的這樣大的力氣,最后,二叔讓我去扳動祖父摳在門框上的手指。黑黃皴裂的手指,上面攜帶著祖父的口水、尿液、糞便等不明物質。祖父的手指比我想的有力,我扳開一個,另一個又重新摳緊,二叔大罵了一聲,整個身體往后一倒,祖父像是被生生拔起的枯藤老樹,只是牽帶出的不是粗長繁密的根系,而是糞便。母親哀怨著匆忙給祖父脫下臟底褲,簡單擦拭,發現所有的衣服都被打包放進了車廂。那天,祖父是光著屁股坐上車的。

車子發動的時候,車上所有的東西都在震顫。日后我曾無數次回想起余旺講給我的萬靈面包,到底我都不清楚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東西,很可能這不過是余旺編造出的莫須有的事物;而我因不知道余旺所說的海島的具體方位,再也沒能找到那個只見過四回的童年伙伴,從而無法用成人的思維證實那段艱難歲月的真偽。

車子開走了,沒多久,我回頭看向后車座的祖父,他凝望著那條完全覆蓋掉老房子的鐵軌,問,那是什么味道的。我隨口而出,可能跟櫻桃差不多吧。那可要嘗嘗,成勝最喜歡櫻桃了,祖父說著用手指摳動車窗玻璃,滑滑的,像涂了豬油,抓不緊。這時候,我的嘴巴里分泌出液體,咸咸的,又似乎有點甜甜的。

——另一顆虎牙松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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