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小說的游戲（創(chuàng)作談）

我很少談自己的小說，不知從何談起，怎么談，如何談。或者說，我很少在寫完一篇小說后回過頭，站到一個更高的角度去縱覽整個文本。去想想看，我到底有沒有講好一個故事，有沒有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讓它盡可能達到理想狀態(tài)。同時我又覺得，一個作者沒有必要去談自己的小說，從完成的那一刻，他便應該隱退在文本之后。

以下，且當作對我迄今小說寫作的一點總結。

我無法確定自己究竟是哪一年真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的，從小到大一直在寫，斷斷續(xù)續(xù)地，以各種形式在寫。至今，存在電腦里的有三個中篇、若干短篇和詩歌。目前仍以短篇小說寫作為主，我喜歡它的自由，喜歡在萬字的體量內(nèi)盡可能地嘗試各種題材、不同的寫法。當然，這種嘗試很可能會導致“失敗”。這里所謂的“成功”與“失敗”是以能否發(fā)表的角度來判定的。有一段時間，我的確這么認為。我所寫的，可以被發(fā)表出來的部分，就是成功的，反之就是失敗的廢品。我對那些不見天日的存稿從惋惜到漸漸厭棄，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因為它們，我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

后來，研究生畢業(yè)，我并沒有順利找到心儀的去處，在家待了小半年。其間，半個月去一次圖書館，看了一些一直想看和第一次遇見的書。寫作仍在繼續(xù)，比在學校時更瘋狂，最多的時候，一個月寫了五個短篇。跟同樣寫作的朋友說起，他說他很羨慕我，故事可以一個接著一個地寫，他不行，對他來說，寫作必須有感而發(fā)，是必須要寫、不得不寫時才會寫。我說我不是。現(xiàn)在，我仍然保持著命題作文式的寫作習慣，或許是從小學到高中作文課嘗了不少甜頭，我喜歡或者是更擅長這種方式。我想起幾年前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復賽，那是新概念第一次因為疫情而臨時改成線上復賽。凍手凍腳的房間里，我坐在電腦前，接到復賽題目，很快便開始噼里啪啦地寫，很興奮。

開始寫一篇小說之前，我需要找到一個有意味的題目，或者一個讀出來音節(jié)悅耳的題目，或者莫名讓我欣喜的題目。它會成為打開我的開關。然后，開始盡可能想象和延伸，挖掘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追索各種不同的記憶達成與世界之間的連接。這是我的寫作方式。我喜歡寫短篇時那種探索的過程，像牽著故事的一條或幾條線在走迷宮，有時候會碰到死胡同，再折回重新調(diào)整。后來我意識到這些線并不是實線，它們更像是虛線，是被剪碎的線。

我覺得我的故事是被剪碎的。

曾經(jīng)在與幾個編輯老師的交談中，他們或多或少都有提及的一點是：在我的小說中，人物和情節(jié)多是跳躍的、分叉的。對此，我有意識，但并不充分自覺。后來我回過頭，重讀自己的小說時才發(fā)現(xiàn)，的確，情節(jié)在某個場景中的不完整性，戛然中止，然后在小說中的某個地方又再次彌合、縫補。是一些片段、碎片組合成了不同人物和整個故事。他們可以隨時出現(xiàn)，隨時消失，但他們對整個故事來說并不是被隨意安排的。他們符合文本大的邏輯，也有各自的邏輯。在恰當?shù)臅r間和地點，重新與我、與讀者相見，這種確定的不確定性，對我個人而言，是讓我在寫作時感到舒適和有趣味的。雖然，這種方式可能會考驗讀者的閱讀耐心和能力，但也正是這種方式，讓我感到，小說被剪碎了，所以才煥發(fā)出一種奇特的生命力。

形式以外，再談談內(nèi)容。

無論是《浴缸》還是《萬靈面包》都或多或少寫到童年。這也是我很多小說中都會存在的元素。對于童年，無論是虛構或是如實呈現(xiàn)，對我來說都更坦然和自如。童年是我的萬花筒。我并不是一個典型的城里孩子，也不是一個典型的農(nóng)村孩子。我的家在城鄉(xiāng)之間，這樣的特殊地帶，意味著我既可以享受到城市帶來的便利，也不失農(nóng)村田野間的各種游樂方式。我的童年是幸福的。然而，我卻極少書寫童年的美好。孩童自然是天真的，但他們并不無知，甚至具有某種被成人所忽視的敏捷的感受力。“兒童是成人的父親”這句話，除了教育意義，我以為也存在著某種貫穿時間和空間的邏輯線。這是有關于自我的，是兒童的自我完善，是在成長和成熟道路上的自覺和不自覺。

《浴缸》寫“我”與父親的關系，童年在此以追憶的方式呈現(xiàn)，童年成長留在“我”身上的印跡是隱秘的，不自覺的。小說講述的其實就是主人公如何發(fā)現(xiàn)這些印跡的過程。父親的病重讓“我”逐漸剝離掉在摸爬滾打最終宣布破產(chǎn)的這些年塑在身上的堅硬外殼，親人的終將離去讓“我”從考慮遺產(chǎn)問題到漸漸意識到這些印跡的存在。記憶是虛幻的，不可觸碰的，但正是這些無形之物才真正喚醒了一個人。

《萬靈面包》寫的則是一個八歲男孩在短短幾個月之內(nèi)所經(jīng)歷的家族變故。艱苦歲月，為求醫(yī)出走從此一去不回的父親，撐起一家人生活隱忍過活的母親，重病在床患有夢游癥的祖父，以及對“萬靈面包”抱有一種無知般想象的“我”。每個人的生活都被難以名狀的外力碾壓著，“我”和祖父沉默地面對這一切，最無力、最束手無策的兩個人，卻在小說里保有某種愚蠢的純真和執(zhí)著。祖父光著屁股離開的那天，“我”的另一顆虎牙也松動了。在這篇小說里，童年是殘忍的、莫測的，萬靈面包對那時的“我”來說也不過是無形之物，“我”不知它的外形和味道，甚至連想象也只能憑借粗糧窩頭和玉米餅子。那是童年的存在主義。

因為童年，這些敘事穿上了一層輕逸的外衣，只是在這層外衣之下，包裹的卻并非一顆輕巧玲瓏、無拘自由的心。小說該是矛盾的，矛盾不是錯誤，而是對抗，不僅僅是對與錯的對抗，也可以是對與對，錯與錯，是這些矛盾給了小說色彩和張力。也因為童年，我所寫的大部分小說多是小敘事，我很少涉及大的時代背景、社會浪潮，僅僅是在幾個人之間，寫他們之間或隱或顯的關系。其實，哪怕是整個故事的場景只在一間什么都沒有的空屋子，幾個人如果有對抗、有欺瞞，可相互補充、相互救贖，依然可以成就一篇精彩的小說。

前段時間，再翻出那些所謂“失敗”的存稿，我快速瀏覽了一遍，的確，它們有各種各樣的不足之處，最多只能算作是習作。去年二月，我即將去往一個陌生的城市，工作、生活。在報到之前，我又一次翻找出它們，沒有點開，只是看著它們的文檔名。文檔是以題目和寫成日期命名的。面對未知的新生活，心情自然是復雜的。看著它們一聲不吭地躺在文件夾里，我卻莫名感到一些心安。無論如何，在它們身上都承載了當時的我的身影，那個文學青年，曾經(jīng)近乎狂熱地寫下它們，珍愛它們，希望它們被更多人看見。只是，被人看見，相較于我，或許對它們來說才更重要。曾經(jīng)寫下過它們，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一件幸運的事。是它們組成了現(xiàn)在的我。

回到家鄉(xiāng)的下午，我想起朋友曾跟我說過的一句話，“不要急，慢慢來”。是啊，盡心盡意地寫，有時候，對時間跑得比自己快也不必多么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