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溫暖的眼睛

眼睛里的溫度，會像裂變的原子核，給予生命許多力量。

——題記

一

那雙眼睛很圓，很亮，如同在英國劍橋看到的牛頓雕像的眼睛，溫柔而堅毅，炯炯而有神，流淌著和藹，還有磁鐵般的力量。

眼睛閃爍在一本叫《五四文學初探》的書里。

我得到那本書很早，山東人民出版社1982年7月出版，11月即得到題簽贈本。距今整整四十年，依然記得得書時的表情：激動，驚喜，還有許多不知所措帶來的興奮，都集合在臉上飛揚。為防污損，為嶄新的書包上白色封皮。每每讀之，取之于書櫥深處，也歸之于書櫥深處。我的所有藏書可借友人、借同道，或者我的學生與同事，唯此本密不外宣。其因不在于該書印量多少，也不在于書上有作者親筆題簽，在于該書的著作者不是別人，是教誨和引導我前行的老師，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資深教授、德高望重的朱德發先生。

那是老師出版的第一部個人著作。

那年先生四十八歲。

1982年11月22日——我一直記得那個日子。因公干出差濟南，借道回母校拜望老師。那日天氣晴好，公路兩旁的桐樹、楓樹，校園里的楊樹、槐樹、核桃樹，還有蓬松的灌木，已將滿身綠葉毫不保留地交給大大小小的風，搖落出“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的空曠景致。樹將一身葉子抖落，空間顯得格外澄明和舒朗。老師的房舍，還沒有點火生爐子，但不冷。抑或寒冷通曉人間世故，不愿將蕭瑟冷意早早靠近伏案勞作的先生們。交談間，先生起身，取書，題簽，就這樣，噴著墨香的《五四文學初探》被我捧在了手里。老師告訴我，實事求是回歸，科學的春天來了，探索研究中國文化和文學藝術的春天來了。我從他的話語里，影影綽綽感到，有股看不見的勁在先生身上涌動，像破冰后的春潮，似乎要將解放了的思想幻化為翅膀，去追逐科學已來的春天。

那天，在那雙熟悉的眼睛里，我看到許多沒有見過的神采，有熱烈，有燦爛，有渴望，更有堅毅和深邃。我驚訝思想解放與五四文學的力量，點燃了老師的青春激情，還有一股只有父輩才會閃射的敦厚光亮。

二

我對朱老師眼睛的熟悉，如同熟悉莊維石、張蕾、蔣心煥、李衍柱等所有教誨過我的先生一樣，首先結緣于課堂。他給我們講課，無論大堂，還是小班，很少一步跨上教室講臺，總要站在門口滯留片刻。抬頭，扭頭，將眼睛來回掃描熟悉的長廊。他并不是等待上課的鈴聲，更多在看有沒有可能晚到的學生。他的這個習慣，與他的濃眉、厚唇，大大的眼睛，有些難以辨識的膠東字音，還有講到高興時的哈哈笑聲，都以講臺影像的名義，一同留給學子們。

第一次與朱老師單獨接觸，大概在給我們講授“娜拉走后怎樣”等魯迅作品后，有些疑問無法解決，便在一個下午叩響了他的房舍。那時，他以單身教師的身份，與我們同住在中文系學生樓。敲門進去，看到迎門地下擺著一個用來做飯的綠色煤油爐，還看到一個超出意外的景況——先生沒有坐在椅子或者床沿上看書或寫字，沒有油畫里那種立在窗前凝眉結思的姿勢，也沒有袖手于前，在地下徘徊踱步，而像位年輕人，坐在床上疊著的被子上。手里攥著筆，端著書，旁邊也堆著一些書?？吹嚼蠋熞源矠榈?，以被子為座椅的姿勢，我笑了，朱老師也笑了。我恭敬向他請教問題，然后調皮問，老師為什么坐到被子上看書？他淺然笑笑，幽默回我，這樣舒適些，身子舒適了，腦子也會活泛些。眼睛里流淌著嚴謹幽默，還有慈祥和睿智。

老師變換負累的姿勢，闡釋身體與精神的凝合，作為意外收獲，成為我日后看書寫字，或者干其他事情的理由與選項。以輕松些、自然些的解放姿態，不但滿足精神需要，或許能夠解鎖身體里的密碼，以致激發潛藏在身體內部看不見的能量。歷史和文脈上的獨有創意，大膽創造，既有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后的發奮書寫，也有像凌空翱翔的鷹，草原奔馳的馬那樣去盡情釋放情懷。我想到了孔孟老莊，史家絕唱，想到老驥伏櫪與大江東去，還有閃爍恢弘光芒的《蘭亭序》和《清明上河圖》……

身體的密碼，因了老師那個青春般的動作有了別樣新意——為了精神的愉悅、也為了思想意識的燃放、開掘與流淌。

但沒有想到，數年之后，他那雙充滿智慧和求索的眼睛里，有了層少見的沉郁。那次去拜望他，他問，書里有沒有不妥帖的表達。面對父親般的眼睛，感覺嚴肅的目光里，在固有的嚴謹與堅毅里，淡去許多往日看得見的興奮。我盡管喜歡閱讀現代文學作品，但知道的東西畢竟很少很膚淺，回答不了那個很深又很重的問題。我認真回先生——讀《五四文學初探》，比從講臺得來的更深刻和廣闊。這是真話，或許受那本著作的啟發，為我重新打開了透視中國現代文學的一扇窗，不但去重讀魯迅、茅盾、巴金、老舍、朱自清等人的作品，也將閱讀的視野投放給陳獨秀、胡適、林語堂、梁實秋、蕭紅、周作人等，以致去書店，或者逛文化市場或舊書攤，也把眼睛放寬，去搜羅帶有那個時期印記的書籍。

我不清楚老師眼里的沉郁是怎樣產生的，也不知道那層郁郁之光在什么時候消逝的。只記得歲月剛邁進上世紀九十年代門檻，他來我所在的城市講學，見到他那匆匆瞬間，心便完全釋然了。五四精神與五四革命文學點燃起來的探索激情，已經重新回到他的眼睛里。忙碌奔波，孜孜求索，作為被點燃的生命火炬，朝著一位教師、一位學者的執著方向燃燒。不久，他作為國家首屆教學名師出現在人們視野里。

三

2010年的暑假，回母校拜望老師。他依舊用父輩的眼睛詢問我的工作、生活與家庭，聽說我要整理出版第二本散文集，眼里瞬間閃出一股特有的光亮，是股只存在父輩和親愛師長眼里的慈愛之光。他讓我坐近他，仔細了解，問這問那，細致入微的關心樣子，如同關心在讀學生的畢業答辯論文。我見老師高興，便大膽請求，能否請老師為小書寫點鼓勵的文字。話一出口，又感到冒昧、輕率和唐突。我話趕話高興一說，沒有思想準備，老師面對我的“突襲”，更沒有任何思想準備。望著老師閃爍的眼睛，我的臉上頓時有了層后悔莫及的顏色。沒想到老師聽后反而很愉悅，立即答應，讓我盡快將書稿整理好，打印一份寄他。

轉眼到了年底，老師打電話告訴我序言寫好的信息。我有些興奮，更有些驚訝，若不是在辦公室，我想自己會舞之蹈之起來。我寄出文稿恰在最熱時節，我想象先生上課、挑燈寫作、外出講學的各種奔波身影，以怎樣的精力去做這些超負荷的事情？尤其在暑熱漫舞的日子里，又怎樣擠出時間，以老師批閱學生作文的方式，為我的小書撰寫序章？那時，先生早已邁過七十歲的門檻。

那天，從他手里接過文稿時，朱老師閃燦著父輩特有的目光望著我，既充滿溫柔和嚴肅，更閃射關愛和激勵。這種集束式的溫暖，如涌泉溪流，沿著他的話語渠道，還有厚厚的文稿流淌，在我的身邊洋溢——先生之于后生學子的厚愛與期待，瞬間成為記憶的嶄新刻度。

我曾私下想，老師作為有名望的學者、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建設領域的領軍人物，既負責國家級重點學科建設，又擔任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等各種社會職務，授課、研究、講學、會議無不為繁忙緊緊捆著，先生能為我的一本小書寫百字短文，足以讓我高興萬分?？墒?，我想錯了，老師沒有敷衍一個普普通通的學子，而是站在一個可以仰視的高點，書寫了數千字的長篇序文。面對這份沉甸甸的愛與鼓勵，我有些激動?！爸x謝”在那一刻，成為最無力、最蒼白，又最厚重的真摯表達。我知道，親愛的老師在教育界、在高校、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領域有很高的名望，但他沒有用名望和成果傲視一切，也沒有去做傲慢和端架子的資本，而將名望和各種職務作為躬耕的燃料，不斷開疆拓土，沖擊學術研究的新高度，去教誨和影響帶動身邊的學子。在他身邊，在客廳，在書房，有了稷下學宮無邊暢快和尼山的春風鼓蕩。

辭別時，老師將40萬字的新著《現代文學史書寫的理論與探索》題簽贈我。捧著帶有先生體溫的大作，感覺像握著一柄燃燒的火把，告誡自己萬不可懈怠。

2015年2月，去給老師拜年，他將整整齊齊的煌煌十卷本《朱德發文集》題簽后放到我面前——這是先生用探索、創新、汗水和發現的眼睛，躬身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半個世紀的結晶，無論高度、廣度與深度，都是中國現代文學不可或缺的重要理論研究成果。在老師這部集大成著作里，也收錄了為我散文集撰寫的那篇序文。

2017年元月，我又一次走進寧靜的山東師大宿舍院落，推開那扇熟悉的門。老師將剛出版不久的新著《現代中國文學新探》和《為大中華" 造新文學——胡適與現代文學暨白話文學》兩書題款，笑盈盈地交給我。問我最近有沒有在讀詩？用帶些詼諧又有些嚴肅的表情念叨，現在有些詩，怎么讀不明白了，現代詩歌是不是也染病毒了？我望著那雙永遠在思索的眼睛，猜測在老師沉思憂心的背后，是不是又有新的研究和沖刺的方向——他的研究和探索，既客觀解讀歷史文學現象，又透著讓過去告訴現在的啟迪光芒。只是萬萬沒有料到，老師對現代詩歌的解說與探索，成為我聆聽老師講述的珍貴記憶——他對一個極其普通晚生的教誨，成為無以復加的最后絕唱。

我不知道，那時老師已經染病，然而，他沒有因病放下自己手中的筆，放下思考，也沒有離場，仍然像奧運會上的健兒，用人們熟悉的身姿和微笑，在教學和學術研究的運動場，朝著前方奔跑。正像他留給我們的文字，要用行為踐行自己的選擇方向——將人文科學研究作為生命價值的根基和終生追求的目標，不斷探索，不斷發現，不斷開拓，不斷創新，永遠不停留在一個水平上，即使年老體衰也要保持學術青春……

他讓我看到并且讀懂了什么叫正青春，還有青春的真正含義和無窮魅力。他也讓我讀懂了什么叫真愛，不僅自己躬力付出，還有大寫的人格與可為榜樣標桿的表率。

2018年7月12日，尊敬的老師溘然長逝。我聞聽噩耗，潸然淚下。那天，我把自己關在書房里，面對老師先后贈我的著作，追憶往事，悵然無語。按家鄉吊唁長輩的古樸儀式，朝先生駕鶴西行的方向焚香、跪下，淚涌雙眼，祭送生命歷程中這位分量很重的先生。如果說，我是一塊石頭或者一坯山泥，那么，在我的靈魂深處，在我的骨骼和血液里，已經牢牢印有他呵護過、雕鑿過、影響過的印痕和溫度，還有藏在書里那雙倔強、明凈、堅毅與仁慈眼睛的關愛與照射。每當疲憊了，沮喪了，鬧心了，常取出老師贈送我的書籍，接受那雙溫暖眼睛的撫慰與教正。望著藍天白云，感覺老師沒有遠離沸騰的當下，他講課的聲音，上下求索的眼睛，關心和激勵晚輩的苦心孤詣，不畏浮云遮望眼的果敢之氣，勇毅探索的研究成果，都通過古老的方塊漢字和先進的印刷技術熔鑄成一個生命的高燃刻度，道德的，文章的，師表的，讓我輩仰望和效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