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從何時起,我只能踩著咿咿呀呀的旋律,回到生我養我的村莊。我沒有想到,曾經繁茂五彩的嗩吶,漸漸被剔除繽紛色彩,只剩下單調的黑白。
生我養我的村莊叫花嘎,一個有山有水的地方。花嘎盛產嗩吶,茂盛蓬勃的旋律回蕩于天地之間,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在這個山高溝深的地方,嗩吶動人的音符開滿春夏秋冬,讓枯燥單調的日子變得豐盈飽滿。嗩吶從古吹到今,貫穿生老病死,融入婚喪嫁娶,與每個人休戚相關。很難想象,如果剔除搖曳多姿斑斕五彩的音符,這塊土地將會多么單調多么寂寞。
上百年來,悠揚的嗩吶經久不息,縈繞不散。這喇叭花一樣的樂器,承載了喜怒哀樂悲歡離合,讓貧瘠的生命開出花朵。吹奏嗩吶成為一種儀式,成為一門抒情的語言,成為一種情感的密碼。一只嗩吶在手,訴盡人生百味,見證人世悲歡。或者說,一個人就是一只嗩吶,用音符講述跌宕起伏的故事:生孩子要吹,談戀愛要吹,結婚要吹,祝壽要吹,干活要吹,豐收要吹,花開要吹,花謝要吹,月圓要吹,月缺了要吹,人沒了也要吹……只不過,不同的場合不同的季節吹奏的旋律不同。比如說吧,婚娶的時候,嗩吶喜氣洋洋,節奏短促鮮明,旋律跌宕起伏,讓聽者喜笑顏開,忍不住載歌載舞。新人十指相扣,踩著鏗鏘悅耳的旋律,走進神圣的結婚殿堂,去演繹一段美麗的愛情。如果誰家生了孩子,嗩吶匠舉起嗩吶,面呈微笑狀,邊舞邊吹,鑼鼓震天。走進繁密的韻律,伴隨嬰兒響亮的哭聲,讓人不由涌起對生命新生的喜悅。喪葬場中,嗩吶哀婉纏綿,凄凄慘慘戚戚,嗚嗚咽咽纏纏綿綿。灰暗的天幕下,遠行的人背影沉默,騎著紙馬,撐著紙傘,無聲黑白。送行的人三叩九拜,脊背如弓彎曲,哭聲響徹云天。就這樣,人們在嗩吶中出生,在嗩吶中成長,在嗩吶中戀愛,在嗩吶中婚娶,在嗩吶中走向衰老,在嗩吶中告別……當然,也在嗩吶聲中死去。
嗩吶的旋律絢麗多彩,節奏抑揚頓挫,關乎人生種種。一曲嗩吶語,或慷慨,或低訴,或奔放,或柔情,或遼闊,或狹隘,或溫厚,或天真,或收斂……就如一條河流,蜿蜒流淌,跌宕起伏。每個人的生命就是一條河流,旋律流淌的姿勢就是河流流淌的姿勢。因為嗩吶,這些從泥土里長出的生命不再死氣沉沉,不再孤寂貧瘠。他們如生機勃勃的莊稼,踩著抑揚頓挫的節奏,迎風招搖舞蹈。
可以這樣說,嗩吶賦予了這塊土地以某種詩性和神性。一只綻放的嗩吶,喊出喜怒哀樂,唱出酸甜苦辣,譜寫愛恨情仇,闡述生老病死。每當嗩吶響起,你能聽到千種旋律,或高亢,或凄婉,或低沉,或嘹亮,或含蓄,或直白,或蒼涼,或溫暖……你能感受萬般滋味,或甜蜜,或苦澀,或喜悅,或憂傷,或深情,或淡然,或孤寂,或豪壯,或凄苦……不得不承認,那才是嗩吶應有的形狀。多少年來,人們行走在嗩吶平平仄仄的韻律中,盡管也會面臨死亡的殘酷,但更多的卻是生命的豐饒和寬廣,是詩意的漫溢和蓬勃。
多年以前,誰也不會想到,嗩吶有一天也會老,也會如花凋零。多年之后,人們紛紛離開花嘎,如遷徙的候鳥飛向遠方。村子一下子空了,老了。嗩吶洶涌澎湃的旋律走向死寂,就像一條河走向干涸。
吹嗩吶的人越來越少了。尤其是年輕一代,誰還會在乎那土里土氣的東西呢?他們爭先恐后飛向城市,頂多年底回來看一看,又急不可耐地離開。尤其是那些有知識有文化的年輕人,在嗩吶聲中越飛越遠,再也沒有半點音訊。
村里吹奏嗩吶的,只剩下那些老胳膊老腿的老頭。他們老了,再也吹不出慷慨激昂豐盈動人的旋律。嗩吶也老了,咿咿呀呀,那么單調,那么孤獨,那么悲涼,那么哀婉。每當聽到這種樂聲,讓人不由想起沉甸甸的死亡。
不錯,嗩吶褪去繁華,只剩下可怕的獠牙。那些吹奏嗩吶的樂手以決絕的姿勢,日夜走向衰老,走向死亡。嗩吶的聲音稀稀拉拉,零零落落。
嗩吶豐饒的意義,被刪除殆盡,只與死亡有關。
咿咿呀呀的旋律響起,意味著村子又走了一位老人。
而我,只能循著悲傷的旋律,一次又一次返回村莊。
二
不知從何時起,回鄉似乎成了一件異常艱難的事情。
多年前,當我背上行囊,小心翼翼地走出花嘎,從未想過有一天會丟掉深愛的村莊。我始終覺得,我只是一只風箏,不管飛多高多遠,線頭那邊仍系著熟悉的土地。我踩著鏗鏘的旋律遠行,沒有一絲絲傷感。恰恰相反,我為掙脫土地的束縛激動難抑,就像打開枷鎖的囚徒。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發現一個殘酷的現實,回歸故土正在成為一件艱難的事情。往更遠點說,我再也回不到熟悉的村莊。我終將面對鐵一般的事實,屬于我的村莊正在逝去,沒有辦法可以挽留。
這些年來,年輕人紛紛走向城市,把村莊丟給老人孩子。孩子長大了,也會爭先恐后飛向遠方。真正留守村子的,注定只有那些老人,或者正在老去的一代。當老人們紛紛凋零,當我們成為凋落的一代,我們該如何返回村莊?也許,只能踩著咿咿呀呀的嗩吶回去,送熟悉的故人最后一程。
不錯,嗩吶已刪繁就簡,只與死亡有關。嗩吶老了,如同出土文物,嗓音嘶啞,悲悲切切。留守村莊的人老了,白發如雪,背影佝僂。吹嗩吶的人也老了,氣不夠力不足,再也吹不出鏗鏘的旋律。不得不說,對土地愛得最深沉的一代人已經離開、正在離開或即將離開。曾經生機勃勃的土地上,只剩下凄婉悲涼的調子,時刻牽動五臟六腑。我親愛的父老鄉親踩著嗩吶遠走,消失在大霧中。
多年前,我從未有過被放逐之感。不管身在何處,眼前總會浮現出一張張親切的面龐,耳邊縈繞著千回百轉的樂聲。不管走多遠,總感覺腳掌永遠站在那片堅實的土地上。我從未想過,村莊那些熟悉的人會離我而去。我有一種感覺,他們仿佛永遠不會離開村莊半步,該劈柴就劈柴,該喂馬就喂馬,該種地就種地,該吹嗩吶就吹嗩吶……不管多久沒見,只要回到村莊,仍然一如從前。
不知從何時起,村莊漸漸變了。幾乎每次回到村子,熟悉的面龐又少了幾張。幾乎毫不例外,他們去了另一世界。那時候,我也只是感嘆一番,并沒有往深處想。直到我親愛的外婆去世,我才意識到一個問題:我熟悉的人越來越少了。當我像往常一樣走到外婆家,再也看不見外婆慈祥的面容,再也聽不見親切的聲音。呈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副巨大的黑森森的棺材。耳邊又響起咿咿呀呀的嗩吶,我忍不住渾身顫抖。外婆真的走了,去外婆家的路徹底斷了。
我記得很清楚,外婆是在一個秋夜離開的。凌晨一點,孩子已經入睡,我和妻躺在床上刷手機。電話忽然響起,是妹妹打來的。妹妹說,大哥,外婆老了。我嚇了一跳,一下子從被窩里坐起來。妹妹又說,外婆老了。
我真不敢相信,外婆真的走了。雖然外婆已經病了許久,但我從未想過她會如此倉促離開。我其實也知道,外婆的病情很重,被醫生判了死刑。記得最后一次見她,她歪頭靠著椅子,身上蓋著寬大的毛毯,眼睛只剩一條細縫,干燥的嘴唇微微蠕動。母親挨近她,問她想說什么,她張張嘴巴,什么話也沒說。我喊了幾聲外婆,她嘴巴動了動,發不出一點聲音。我不敢多看她,匆匆離開了那間昏暗的屋子。回家的路上,母親低聲說,唉,恐怕沒多少日子了。
我們在母親的嘆息聲中返回城里。沒辦法,我們沒時間守在外婆的身邊,必須回歸生活的軌道,為柴米油鹽醬醋茶忙碌打拼,就像塵埃中的螻蟻,為一條蟲子拼盡全力。我想當然地認為,就算外婆要走,也會發出信號,讓我們回到她的身邊,見了該見的人,說完該說的話。換句話說,我們與外婆之間,應該有一個莊重的告別儀式。誰知道呢,外婆說走了就走,沒有留下一句話。我終于明白,死亡沒有預警,就像利刃劈過枯草,剎那身首異處,陰陽兩隔。
回花嘎的路上,耳邊又響起咿咿呀呀的調子。大霧彌漫,山巒模糊,天地混沌一片。我抱著方向盤,盯著灰白的公路,忍不住手腳發抖。是誰在大霧中奏響一曲嗩吶,濕淋淋的音符漫天灑落。我問妻子,有沒有聽見什么聲音。她聽了又聽,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停下車,打開車門,側耳傾聽。奇怪,嗩吶聲卻消失了,四下死一般寂靜。偶有車輛跑過,刮過一陣灰土,卷起嗚嗚風聲。上了車,嗩吶又依稀響起,霧一般飄浮模糊,看不清摸不著。
霧越來越大,如黏稠的泥巴,咫尺之內昏黑如夜。我瞪大眼睛,盯著忽隱忽現的路面,一點點向前挪動。天不知不覺黑下來,我們仍像甲殼蟲,爬行在一座名叫法德埡口的大山上。這是一段盤山公路,路面窄,彎道急,坡度大。我打開車燈,卻像撞上堅硬的墻壁,只能撞開淺淺的窟窿。沒辦法,我只能判斷大概距離,占住公路正中,一點點往前挪。妻坐直身體,瞪著路面,不時提醒幾句。兒子蜷縮在妻的懷里,似乎被大霧嚇壞了,一動也不敢動。
大山死寂,除了咔嚓咔嚓的車輪聲,什么動靜也沒有。忽然有風吹起,傳來悲悲切切的嗩吶聲。我背脊發涼,踩下剎車。仔細聽,那聲音卻沒有了。妻神色張皇,抬起驚恐的眼睛,看著白茫茫的大霧。
啟動車,破碎的旋律再次響起,好像有人在哭。我看看擋在面前的大霧,感覺有個老頭正坐在大霧深處,舉起一只破敗的嗩吶,吹出喑啞的聲音。
那天晚上,我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沖破大霧的圍堵,進入花嘎的地盤。遠遠地,我們聽見了敲鑼打鼓的聲響,還有嗩吶纏綿悱惻的調子。
這一次,我們沒有聽錯。嗩吶如風聲,嗚嗚咽咽灌入耳中。
三
在外婆的葬禮上,我見到了久違的嗩吶隊。
這支嗩吶隊的頭叫老潘,六十多歲,背有點駝,面色黧黑,頭發稀疏,看上去挺老相。老潘是花嘎有名的嗩吶匠,據說年輕時能夠同時吹響五只嗩吶。從十八歲開始,老潘一直吹到現在。印象中,老潘無論走到哪里,總會隨身攜帶嗩吶。人們說,嗩吶是老潘的某個重要器官,如果弄丟了,命也就沒了。老潘平時邋遢隨意,唯獨對于吹奏嗩吶這事極為講究。每次接到活后,他要清洗身體,凈手焚香,叩拜祖師爺,反復檢查嗩吶的哨子、芯子、氣牌、桿子和碗子,反復調試音準,反復試吹曲子。每次出場之前,他要把胡子刮干凈,頭發打理齊整,穿上挺括的禮服。有人不以為然,認為老潘矯情造作,不就是吹嗩吶嗎?何必搞得如此隆重。老潘從不爭辯,頂多微微一笑,該咋樣還咋樣。
老潘的手下有三個隊員,一個嗩吶樂手,一個打鼓的,一個打镲的。打镲的叫老秦,已年過七旬,是嗩吶隊的老大哥。老秦年輕時也吹嗩吶,后來不知怎么搞的,落下哮喘的毛病,動不動拉風箱。吹嗩吶可是個體力活,老秦力氣不濟,氣息不夠,只得丟掉嗩吶,專門負責打镲。打鼓的叫老王,六十一歲,是嗩吶隊中最年輕的。老王中等個子,粗壯結實,有一身好力氣,可惜不識音律,只會掄棒敲鼓。老潘說,老王沒音樂細胞,打鼓經常卡不住點子。嗩吶樂手叫老趙,年紀與老潘不相上下。老趙瘦高,像一根棍子。老趙跟老潘一樣,玩了幾十年嗩吶,有一身好武藝。可惜的是,老趙身體差,吹嗩吶總使不上勁。
我站在旁邊,看嗩吶隊吹奏。日光下的嗩吶挺舊了,泛起渾濁的光亮。牛皮鼓色澤暗淡,有多處磨損的痕跡。鼓槌敲到鼓面上,發出遲鈍拖沓的響聲。镲子呈黃橙色,但顏色不夠干凈,好像涂了層污垢。嗩吶隊很賣命地演奏,嗩吶哀哀戚戚,鼓聲沉悶壓抑,镲子猶猶豫豫。老趙明顯氣息不夠,吹奏中斷了幾次,只剩下老潘獨立支撐。老趙喘口氣,倉促加進去,顯得突兀而生硬。老王經常跟不上節奏,不是快了就是慢了,總落不到點上。好不容易奏完一曲,幾個老頭氣喘吁吁,汗水打濕花白稀疏的頭發,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老潘老臉發紅,嘆息說真是老了,力氣不夠用了。他反復強調,吹嗩吶是一門體力活,若力氣不濟氣息不夠,神仙來了也沒轍。年紀大了,他本想放下嗩吶,不再拋頭露面,卻發現手中的嗩吶沒辦法交出去。他收過一些徒弟,卻毫不例外丟下嗩吶,紛紛逃離村莊,去了城里。他教給他們的那點東西,恐怕早被敗光了。就算遞給他們一只嗩吶,他們也吹不出半個音符。對他們而言,嗩吶與吹火筒沒什么兩樣。老潘對徒弟的選擇表示理解,畢竟吹嗩吶不頂吃不頂喝,實在沒什么前途。這些年來,村里有人老了,總會上門求他出場,為亡者吹奏一曲。鄉里鄉親的,有什么辦法呢?他只能拖著老骨頭,拉上幾個老家伙,送死者最后一程。他也不知道,他們還能吹多久。有什么辦法呢,能吹多久算多久吧。
老潘喝了幾口酒,臉上顯出頹廢的神色。我看了看他零亂的白發,皺巴巴臟兮兮的禮服,不由胸口發悶。我起身離開,踩著不絕如縷的嗩吶,走進熙熙攘攘的人群。我轉了一圈,碰上不少陌生的面孔。暗中問了問,大多是外出打工回來的年輕人。其中有一個小伙子,高高瘦瘦的,竟然是我三舅的兒子。我沒想到,同一個村子的人,竟有那么多叫不出名字的。確切點說,我認識年長的,或與我年紀相仿的,或比我略小一點的。而那些小年輕,我大多不認識。我忽然發現一個殘酷的現實,我熟悉的那一代人正在凋落,屬于我的村莊終將消失。
就比如現在,當我走進外婆住過的房間,熟悉的木床還在,柜子還在,火爐還在,椅子還在……但外婆不在了。外婆不在了,剩下的東西還有何意義?從此以后,我回鄉的理由又少了一個,回鄉的路又少了一條。從此以后,就算我回到村莊,再也找不到去外婆家的路。一方矮矮的墓碑,阻斷了回鄉的路。
我在斷斷續續的嗩吶聲中茫然無措。在此之前,我從未意識到,老人的死亡會帶走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我跪在外婆的棺材前,看著牌位上的遺照,感覺身體深處有什么東西正在一片片破碎剝落。紛飛的紙錢中,外婆坐在相框里,滿臉笑容地看著我。我不敢與她對視,害怕會忍不住淚如雨下。我抬頭看看天空,仿佛看見外婆正獨自走進一道深不見底的黑洞,一扇門在她身后緩緩關上。
嗩吶響起來,如訴如泣,不絕如縷。夜幕徐徐降落,將大地收入囊中。我站在陰影里,看著燈光下賣命吹奏的嗩吶匠,看著他們衰老的面容。嗩吶哀戚,鼓聲拖沓,镲子沉悶。我看著燈光下老態龍鐘的身影,抖動的白發,皺紋縱橫交錯的額頭,灰黑僵硬的面容,不禁感嘆一聲:嗩吶匠真是老了。我不知道,他們還能吹多久?如今,他們為別人吹奏,將來誰為他們吹奏呢?
風吹動長長的招魂幡,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先生敲鑼打鼓,為亡靈吟誦經文。孝子白衣白帽,齊刷刷跪在棺材前,響起驚天動地的哭聲。
我抬頭眺望,看見村莊正在沉沒,沉入深邃的黑洞。
四
外婆要去的地方是一片楊梅林,位于一座大山之下。聽說,外婆病重之際,三位舅舅請風水先生跑了幾天,終于定下了這塊地方。還有一種說法,這地方是外婆預先定下的。外婆留下話,她老了以后,就葬在這里。
我不知道哪種說法真實,抑或二者有之。相比之下,我更傾向于第二種。喪事期間,不時有人提起墳地的事,認為祖母是有福之人,挑了塊好地。那塊地好在哪里呢?按先生的說法,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逝者不僅能早登極樂,更能蔭庇造福子孫后代。這種玄奧的東西我不懂,我只聽懂了另一種樸素直白的說法。外婆要挑那塊地,是因為上山時可以經過女兒家的門口。外婆有四個女兒,我母親是大姐,往下還有二姨、三姨和小姨。不知是巧合還是早有預謀,外婆要去的那片楊梅林,必須逐一經過四個女兒的家門。據說外婆病重期間,不止一次嘆息說,那地方好啊,我離開的時候,可以到女兒家喝杯茶吃口酒。
早晨天空隱晦,煙霧迷蒙,細雨飄飛。炮聲震天,空氣中飄浮著嗆人的火煙味。嗩吶響起來,咿咿呀呀,悲悲切切。孝子白衣白帽,跪成一片,連成一座白橋。紙錢紛紛灑灑,漆黑的棺材緩緩離地,飄過孝子搭成的白橋。
外婆要上山了。她要去的地方,就是大山下的那片楊梅林。
炮聲轟響,天空低垂。哭聲嗚嗚咽咽,吼聲驚天動地。
嗩吶響起來,鼓聲響起來,镲子響起來。
嗩吶隊走在隊伍的后面。幾個老頭步履蹣跚,面色無悲無喜,鉚足勁吹嗩吶、打鼓打镲。不知他們在吹奏的時候,會不會想到自己的葬禮?
隊伍行進不久,來到小姨家門口。早有人往路上放了兩張條凳,用來擺放棺材。人們停下吆喝,屏氣凝神,小心翼翼地將棺材放到條凳上。有人用盤子端著散煙,有人拿著酒杯提著酒壺,逐一給大家發煙倒酒。小姨穿著白衣披著白帶,跪在棺材前說,媽,你歇一歇,喝杯茶吃口酒吧。
此時此刻,外婆躺在棺材里,不知有沒有聽見小姨的話。外面炮聲震天,嗩吶聲聲,不知會不會傳到她的耳中?外婆生前有沒有想過,她會以這種方式,與她的女兒告別?她是否知道,她正從小女兒家門口經過?
也許,誰也不會記得,外婆有多久沒來小姨家了。自從生病以后,她幾乎喪失了行走能力,連起碼的生活也無法自理。也許再也不會有人記得,她最后一次來小姨家是什么時候了。小姨長年在外打工,兩個表弟去了城里,只有腿腳殘疾的姨父留守家中。幾乎可以斷定,當外婆蹣跚走進這個家時,不會遇上她的小女兒。我仿佛看見,她扶著門框站立片刻,顫巍巍轉身離去。
停了五六分鐘,隊伍又繼續往前走。這一次抵達的是三姨家,仍然有人擺放條凳,有人發煙斟酒。三姨跟小姨一樣,跪在棺材前請外婆歇一歇,喝杯茶吃口酒。我看著外婆的棺木,陷入同樣的問題:外婆最后一次來這里是什么時候?有沒有遇上三姨?三姨夫婦在縣城賣菜,一個表弟在縣城待業,另一個表弟正在讀大學。可以肯定,當外婆走到這里,不會看見她的三女兒。
隊伍繼續前進。這一次抵達的,是我們家。同樣如此,有人擺放條凳,有人發煙斟酒。母親也披麻戴孝,跪在棺材前請外婆歇一歇,喝杯茶吃口酒。我神思恍惚,陷入泥潭不能自拔:外婆最后一次來我們家是什么時候?母親在城里幫忙妹妹家帶孩子,我們三兄妹在外上班,只有父親留守老家。完全可以肯定,外婆最后一次來到我們家時,沒有遇上我、弟弟和妹妹。我不敢肯定,她有沒有遇上我的父親。但我完全可以肯定,她沒有遇上她的大女兒。
最后一站是二姨家。二姨夫婦屬于易地扶貧戶,已經搬到政府統一修建的搬遷小區。也就是說,二姨家留在村里的,其實只有一幢老宅。完全可以肯定,外婆最后一次來到這里,肯定不會遇上她的二女兒。
離開二姨家,棺材一路飛奔,徑直趕往楊梅林。從此以后,外婆離開村莊,獨自住在荒郊野外。寒來暑往,荒草瘋長,花開花謝,月圓月缺,日出日落,潮起潮落,霜雪紛飛……她只能獨自面對,無言無語。只是,她會害怕嗎?會孤獨嗎?當她在月明之夜走回村莊,會不會遇上她的女兒們?
我想象著她默默彳亍的身影,不由潸然淚下。
五
不久,父親打來電話,說大姑生病了,讓我們抽時間去看看。父親上了年紀,對生老病死特別看重,也特別敏感。村里有什么事,他總會第一時間打電話。仔細想想,我們真對不起父親的苦心,大多時候沒辦法回去。我越來越覺得,父親就是我們留在村里的情報員,盡心盡力地送出第一手情報。
進入臘月,父親又打來電話,說大姑病情惡化,已送到縣城就醫。父親讓我聯系表哥,去醫院看看。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回到家已是晚上,匆匆忙忙扒了口飯,準備趕去醫院。忽然接到消息,說大姑病情惡化,已經放棄治療,正在連夜趕回花嘎。我趕緊撥打表哥的電話,卻一直無人接聽。寒風嗚嗚吹過,頓時覺得夜色慘淡,寒意頓生。可以想象,有一輛車正奔跑在寂靜的公路上,只有車輪的刷刷聲回響不停。表哥守著奄奄一息的大姑,看著窗外濃重悲涼的夜色。
半夜,老天下起滂沱大雨。在我的印象中,臘月很少下過那么大的雨。鋪天蓋地的雨點肆無忌憚地砸落,噼噼啪啪敲響千萬扇窗戶。此時此刻,表哥他們正冒著大雨,跋涉在蜿蜒陡峭的盤山公路上。大姑怎么樣了?她閉著眼睛,安安靜靜地躺在座椅上?雨點敲打窗戶,可是她已經聽不見。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接到消息,大姑老了。據父親說,大姑進城時還有說有笑的,以為像以往一樣,到醫院躺幾天就能回來。誰能想到,她住院不久,病情陡然惡化,陷入昏迷之中。醫生診斷后得出結論,人已經沒救了。大姑從昏迷中醒來,示意表哥馬上離開醫院,她要連夜回家。表哥本想讓她繼續住院,她死活不肯,她說她不想死在醫院,必須馬上回家。表哥拗不過,只得打道回府。一路上,她陷入昏迷,氣若游絲,沒有再說一句話。他們冒著大雨,終于在黎明前趕回花嘎。大姑睜開眼看了看,說了句“到家了”,便閉上了眼睛。
回花嘎的路上,耳邊又響起咿咿呀呀的調子。每一次都這樣,公路兩邊的山坡似乎種滿嗩吶,不時撒落憂傷的音符,就像一場纏綿的雨。我抱緊方向盤,盯著灰白的盤山公路,小心翼翼地往前跑。經過一座長橋時,驟然下起大雨。幾乎沒有過渡,橋面濺起無數白亮的箭頭,看上去白茫茫一片。我膽戰心驚,仿佛聽見有人在雨中大哭,不停地喊我的名字。說來奇怪,當我緩緩跑到橋頭,大雨驟然收場,同樣沒有一點過渡。山頂掛著一輪日頭,如黃澄澄的橘子。公路干燥堅硬,看不見一點雨水。我不覺恍然,難道剛才只是一場幻覺?
大姑的葬禮上,我又見到了嗩吶隊。老潘瘦了不少,背更駝了,頭發更少了。老秦歪著身子坐在條凳上,邊打镲邊喘息,胸腔里雷鳴滾動。老王依然粗壯,但額頭添了不少皺紋。老趙彎著腰,哆哆嗦嗦吹奏嗩吶。他努力控制氣息,力求掐準節奏,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吹出的旋律拖腔拖調的,不時加入一兩聲咳嗽。好不容易吹完一曲,老趙目光潰散,嘆息說,唉,我該退出嗩吶隊了。
老潘讓老趙不要多想,只要還有一口氣,就得吹下去。老潘說,你不吹,誰吹?我到哪里找人?老趙情緒低落,說自己真不行了,實在沒辦法吹了。老潘給他倒了一杯酒,語重心長地說,不吹不行啊,老去的人怎么辦?
我跪在大姑的遺像前,看著她憂郁的面容。她其實還不算老,尚有不少黑發,只是面龐過于黑瘦,額頭過于崎嶇。印象中,好像老去的人都比較瘦,仿佛一下子失去了重量。哪怕是生前比較胖的人,只要沒了呼吸,轉眼就會變瘦。或許,死亡就是一把鋒利的刀刃吧?將人的血肉砍伐殆盡,只剩下骨頭。按理說,人死燈滅,萬事皆空。奇怪的是,為什么老去的人總皺著眉頭?面容為什么總是那樣憂傷?難道人死之后,悲傷仍在存活?仍在蓬勃生長?
我看著大姑,竟記不起她生前的樣子了。我忍不住長生嘆息,時間是多么殘酷的刀刃啊,它不但會砍伐身體,還會斬斷記憶。死亡的界碑一旦矗立,任誰也無法穿越。我忘記大姑,正如我會忘記很多人。我忘記很多人,正如很多人終有一天也會忘記我。我們彼此遺忘,正如我們終會忘掉村莊。
在大姑的葬禮上,我遇上了一年級的啟蒙老師——劉老師。他是我父親的同事,剛剛退休不久,每月領七八千工資。劉老師精神矍鑠,只是頭發白了不少。我跟他打招呼,他興頭很足,跟我說了不少話。提及大姑的死,他的面色灰暗了許多。他垂下頭,嘆息說,唉,老伙伴又走了一個。
送大姑上山那天,天空低沉壓抑,小雨紛紛灑灑。哀婉的嗩吶中,山間又多了一個墳堆。一塊矮矮的墓碑,就這樣把世界一分為二。
大姑就這樣消失了。消失了也就永遠消失了。
從此以后,我返回村莊的路又少了一條。
六
大姑離世不到三個月,我又接到父親的電話。
這一次,是我的啟蒙老師。我實在無法相信,精神矍鑠的劉老師怎么說走就走,沒有一點過渡。我萬萬沒有想到,年前在大姑的葬禮上還見到他,如今卻已天人永隔。我當時哪里會知道,那是我們今生最后一面?
父親說,劉老師是騎三輪走的。劉老師退休后,本想買輛轎車代步,但因為年齡大,沒辦法辦理駕駛證,就弄了輛二手三輪(鄉下對三輪管理較松)。他閑不住,天天騎著三輪到處跑。出事那天下午,他去鄰村拜訪朋友。回來的路上,三輪剎車失靈,將他摔下陡坡,腦部撞開一個大窟窿。那段路位于大山之中,懸崖之上,車輛少,行人更少。等有人發現他時,他已經沒了呼吸。親臨現場的人說,他肯定在亂石中爬了好長一段距離,鮮血把石頭全染紅了。
掛了電話,腦海里浮現出劉老師在亂石堆爬動的畫面。我無法想象,那一刻他在想什么?他徒勞地呼救,聲音微弱,根本沒人能夠聽見。他只能手足并用,一點點往前挪,爬過堅硬的石頭。他成了一個血人,拼命掙扎挪動,卻沒辦法抵達公路。我無法想象,當鮮血滴盡,當力氣漏光,他是多么恐懼多么絕望啊。我仿佛看見,他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后停下來,像一塊靜止的石頭。
父親是個內斂的人,向來不喜歡微信聊天。對于劉老師的死,他卻在親友微信群接連發了幾條信息。父親說,劉老師身體好,又有退休工資,本可以安享晚年,誰料發生這種事情。他感嘆說,人的生命怎會如此脆弱,身體那么好的人,怎么一下子就甩手離去?真是讓人無法接受這可悲的現實。幾個小輩試圖安慰他,他沉默一會,又發出一條信息:唉,又失去一個老朋友了。
看著父親的信息,我心里頗不好受。劉老師與父親年歲相差不大,他們不止是老鄉,還是同事,是朋友。顯然,好弟兄的離世讓父親難以接受。不用說,他肯定看見了死神可怕的獠牙,驚恐地發現死亡離得那么近。死亡沒有預警,就像利刃劃過枯草,剎那身首異處。長輩的死亡或許還隔著一層紙,同齡人的死亡卻讓人感同身受,父親也是如此。我想打電話安慰他,卻不知如何說。事實上,說什么都是徒勞。死亡這件事,每個人只能孤獨面對,誰也沒有辦法幫誰。我一會想起父親,一會想起劉老師,心里亂成一團麻。劉老師走了,我回鄉的路又斷了一條。如果有一天我的父母走了,我將被連根拔起,從此再無故鄉。
由于疫情等原因,我沒有辦法回去送劉老師一程。劉老師喪事期間,我耳邊始終縈繞著咿咿呀呀的調子。雖然沒有回去,但我感覺喪事的過程卻在眼前一一浮現。我看見,黑漆漆的棺材停在堂屋里,前面跪著一片白色的孝子;劉老師的遺照坐在牌位上,看上去神色憂傷,似有許多不甘;人們前呼后擁,冒著迷濛細雨,踏著泥濘山路,將劉老師送到山上;人們把棺材放進墓穴,不停地往里面填土,隆起一個小小的土堆,豎起一塊矮矮的墓碑……我再也看不見,精神矍鑠的劉老師,低頭嘆息的劉老師。凄婉的嗩吶聲中,劉老師消失了。
我后來聽說,在劉老師的葬禮上吹奏嗩吶的,也是老潘的嗩吶隊。老潘又瘦了一圈,頭發幾乎白了。他舉著嗩吶,邊吹邊喘氣,斷斷續續的。他的搭檔老趙卻沒有來,聽人說病倒了。老趙的身子骨真不行了,比竹竿還瘦。他成天躺在床上,別說吹嗩吶,連吃喝拉撒也要人幫忙。頂替老趙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駝背漢子。看得出來,駝背對嗩吶并不熟悉,指法不對,氣息紊亂,拖腔跑調。總之,怎么看也不像嗩吶匠。用人們的話說,他手里的嗩吶不是嗩吶,是吹火筒。
我不禁為老趙感到擔憂,他還能爬起來嗎?還能繼續吹嗩吶嗎?嗩吶隊剩下的那些老頭,還能堅持多久呢?一月,兩月……一年,兩年……五年之后呢?十年之后呢?那時候,吹嗩吶的老頭們還在嗎?如果他們不在了,誰會繼續吹響嗩吶呢?如果嗩吶陷入沉默,我還能回到村莊嗎?
也許,再也回不去了。我熟悉的人正逐一離去,村莊正一天天變得陌生。當我故人消失殆盡,這村莊對于我而言還有什么意義呢?
一個老人就是一條路,送走一位老人,我就斷了一條回鄉的路。外婆走了,大姑走了,劉老師走了,還有更多的人正在逐一離開。我熟悉的回鄉路,正在一條接一條斷裂,隔著生與死的深淵,哪怕長出翅膀也無法飛越。我不無悲涼地看見,與泥土血肉相連的一代人正在遠去,這片泥土注定后繼無人。嗩吶悲涼的吟唱,不過是唱給遠去的那代人。他們從泥土里長出,生于斯,長于斯,老于斯,死于斯,從泥土里來,又回到泥土里去。而他們的后代,如漂泊的蒲公英,隨風飄向遠方;如無根的浮萍,隨波逐流,到處流浪。嗩吶的吟唱,不過是唱給正在遠去正在消失的一代人。當嗩吶陷入沉默,也就是我的村莊徹底消失的時候。
我終于明白,故鄉原來是有期限的。故人走光了,故鄉也就沒了。
我多么害怕嗩吶響起,但嗩吶又一定會響起。
我多么害怕嗩吶陷入永久的沉默,但嗩吶又一定會沉默。
當嗩吶陷入永久的沉默,我也就成了永遠的異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