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長天,洞庭湖美到了極致。夏末秋初的時候,南面的湘江,攜著湖南大大小小的河流,滾滾涌入了湖盆;北邊的長江,帶著上游數條水系的洪流,紛紛擠進了凹地,洞庭湖被灌得滿滿蕩蕩。
從城陵磯乘上一葉扁舟,順著長江水道,我們很快就進入了煙波浩渺的洞庭湖。太陽沒入君山之際,岳陽樓出現在了視野之中,落日的余暉映襯著斗拱的飛檐,舒緩的波濤簇擁著沿湖的堤岸。岳陽樓有如一條畫舫,恣意地漂浮在柔波之上,四根金絲楠木通天立柱,穩穩地撐起了它那朱紅的身姿,美輪美奐,絲毫看不出歲月的滄桑。
然而,鏡頭略一翻轉,它的歷史差不多就要回到兩千年以前,魯子敬漸漸走進了我們的視線。小說和戲曲中,魯肅總是以峨冠博帶的面目示人,實際上他體貌魁梧,甚喜讀書,更熱衷騎射。周瑜在居巢的時候,聞知魯肅仗義疏財,曾經慕名前往借糧。魯肅家中有兩個盛有三千斛谷物的糧倉,周瑜剛一張口,魯肅立刻手指其中的一個說,你把這一倉拿走就是了,可見他的豪爽。
其實,魯肅豈止是豪爽,他更以智慧超群著稱,而且經常唱“反調”。彼時,岳陽還叫“巴丘”,它是荊州的屬地,那里一直是孫權的一塊心病,他的父親孫堅任長沙太 守時,被江夏太守黃祖射殺,孫權記恨在心,欲報一箭之仇。
建安十三年(208)是一個多事之秋。那一年,紅菜苔剛剛露出嬌艷的鵝黃,周瑜的大軍就兵臨江夏,黃祖不敵被俘,孫權將 其斬首。荊州牧劉表聽到這個消息后,氣血 沖頂,不久也病亡了。周瑜趁機向江陵逼近,曹操一看,決定先下手為強。
秋風乍起的時候,曹操大軍壓境,劉表的兒子劉琮嚇得慌忙獻出了江陵城。曹軍以此為前進基地,順江而下,從城陵磯進入了洞庭湖,赤壁大戰一觸即發。
曹操何等威勢,東吳一片主和之聲。魯肅力排眾議,提出了“聯劉拒曹”的戰略構想。周瑜與諸葛亮合謀,火攻魏軍,大敗曹操。
幾百年后,杜牧想起了那場大戰,他在詩中寫道: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其實,東風刮不刮得起來并不重要,只要孫劉聯手,曹操就注定會失敗。從相當意義上說,這個功勞是魯肅的。至于“銅雀臺”的說法,則是諸葛亮杜撰出來的故事。
周瑜想要攜勇奪得整個荊州,他的胃口有些太大了。殊不知荊州七郡,跨了如今湖南、湖北與河南三個省的范圍,那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以東吳的一己之力,根本吞不下去。
據守南郡的曹仁是曹操的從祖弟,驍勇善戰,周瑜久攻不下,中箭受傷。劉備趁周瑜打成膠著狀態,輕松取走了可以傳檄而定的長沙、桂陽、武陵、零陵四郡,它們都在長江南岸如今的湖南境內。賺了便宜的劉備很快回師北上,讓張飛幫助周瑜攻打江陵,派關羽在北邊斷絕曹仁的援兵,自己則繞道夏水企圖截斷曹仁的后路,曹軍這才敗走,荊州實際上是被瓜分了。
曹操雖然大敗,依然控制著河南西南部的南陽郡,以及湖北東部江夏郡的長江以北部分;孫權只奪得湖北西部南郡的長江以北部分,以及江夏郡的長江以南部分;劉備是最大的贏家,南郡的長江南岸部分也被他收入了囊中,賺得盆滿缽滿。
魯肅看出問題了,建議趁著劉備沒有戰船,趕緊將東吳的水軍基地從鄱陽湖西遷洞庭湖,扼守城陵磯,控制長江水道,縮短西進的距離,同時依托洞庭湖謀取荊州南邊四郡,洞庭湖由此成了孫權與劉備在地理上的重要分野。
城陵磯是長江的重要節點,也是荊江與楚江的相接之處,三面環水,突兀在長江之濱,洞庭湖就是在這里與長江相連的。
南郡之役后,孫權任命周瑜為偏將軍兼南郡太守,屯兵江陵。劉備將大本營設在孱陵,也就是如今湖北公安一帶,與周瑜隔江相對。劉備惦記著周瑜那塊地盤,想以那里為基地西出益州,提出了借地的要求。這是從周瑜身上割肉,自然遭到了堅決反對,關鍵是他自己也想西出益州。
沒想到魯肅卻提出不同意見,他認為若是劉備在那里阻隔,東吳可以避免直接面對曹魏,這樣就可以蓄勢圖謀整個荊楚。
不過,孫權拗不過周瑜,他的哥哥孫策與周瑜是生死之交,不僅同庚,還分別娶了“大喬”和“小喬”。孫策遇刺身亡后,許多人不服孫權,周瑜卻幫他渡過了難關,孫權最終認同了周瑜征伐益州的主張。
周瑜雄心勃勃,從京口返回江陵。途經巴丘時,魯肅已經押著糧草,在此地等候多時了。沒想到的是,周瑜突然箭傷復發,一病不起,撇下了嬌妻小喬。
臨終前,周瑜推薦魯肅接替自己,魯肅由“贊軍校尉”成為“橫江將軍”。然而,他并沒有繼承老友遺志,而是將洞庭湖作為重點苦心經營。
站在周瑜留下的戰船上,想到他的英年早逝,魯肅心生悲情。眼前的洞庭湖煙波浩渺,夕陽的水面一片橘紅。微風中,蘆葦搖曳生姿;碧波里,水族嬉戲游蕩。遠處漁帆點點,近處鷗聲陣陣,只是故人已經駕鶴西去。遐思中,一條魚兒一個“鯉魚打挺”躍出水面,倏忽間又沒入了水中。此情此景,讓他感到了人生如同那水中的精靈一般,只能留下短暫的身影。
魯肅回到現實,他安頓好老友的未亡人,在如今的岳陽樓之地建起了閱軍樓,于洞庭湖中操練起了水軍,這便有了岳陽樓的雛形。
魯肅極具戰略眼光,洞庭湖猶如一個巨大的港灣,西可直達江陵,東能遠赴湖口。在這個節點上,部隊進退伸縮,措置裕如。諸葛亮神機妙算,關云長英武凜然,面對魯肅的鎮定自若,也是無可奈何。
依托著洞庭湖,十年之內,東吳先是連下長沙、桂陽、零陵,接著在襄樊之戰斬殺了關羽,不久又在“夷陵之戰”大敗蜀軍,三戰三捷,把劉備的勢力徹底逐出了荊州。
小喬是位癡心女子,周瑜病亡巴丘,這里也成了她的不歸之地。面對著波濤翻滾的洞庭湖,眼望著城陵磯穿梭般往來的帆影,她日夜思念著她的周郎,終于耗盡韶華。
她的墓葬之地,就是當年周瑜泊岸駐軍之處,如今也在岳陽樓景區之內。在她的故鄉安徽,廬陵和南陵還有兩處傳說中的棲身之地,雖然說得有鼻子有眼,人們還是更愿意相信她身在岳陽。是岳陽樓為小喬增添了聲名?還是小喬為岳陽樓添加了故事?或許兩者都有吧!
文以樓生,樓以文名,岳陽樓名滿天下,首先要歸功于范仲淹。江南三大名樓,各有千秋,難分伯仲,文人騷客對它們有數不清的描摹。
滕王閣下,王勃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引人傳誦千古;黃鶴樓旁,崔顥的“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令人遐思無限。若論寫景狀物,他們都不遜于范仲淹;若論意蘊深遠,則差了不止一個層次。
南朝開始,魯肅的閱軍樓慢慢變成了一座觀賞性的樓閣。盛唐時期,天時地利人和,樓閣的面貌又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李白途經此地,曾留下了“樓觀岳陽盡,川迥洞庭開”的詩句,而且第一次使“岳陽樓”這個稱謂出現在了世人的面前。然而,像李白那樣云游天下的浪漫詩人又有幾個?岳陽樓還是沒有多少人知曉。
時間慢慢漂移到了北宋,這是一個文采斐然的時代,雖然飽受金兵南侵之苦,卻在文化上出現了驕人的成就。慶歷四年(1044)春天,桃紅柳綠,屢受貶謫的滕子京來到了洞庭湖畔,仕途上的挫折,讓他在這里拾起了另外一份輝煌。
第二年,蘆葦綻出新芽的時候,滕子京動工重修了岳陽樓,他突破原有規制,使整座樓閣高大宏偉起來,為后世奠定了架構基礎。工程結束后,滕子京心里很高興,于是修書一封,請遠在汴京的好友范仲淹寫篇文章留個念想。
范仲淹對那一帶并不熟悉,有些犯難。然而,當他打開隨信捎來的《洞庭秋晚圖》,一下子看到了“云夢澤”的身影,湖水浩瀚迂回,山巒突兀奇秀,鷗鷺翔飛,水天一色……他想象出了岳陽樓矗立湖畔的美妙。
然而,他并沒有立刻拿起筆墨,而是翻開了酈道元的《水經注》,細細研讀起來,又從自己與滕子京宦海沉浮的遭際中,想到了更為深遠之處……直至第二年的深秋,《岳陽樓記》才得以問世。
這篇傳世之作一下子就把岳陽樓推到了人們的眼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達胸襟;“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曠世情懷,成了中華文化傳統的一塊豐碑。岳陽樓自此名揚天下,風頭很快蓋過了滕王閣與黃鶴樓。
然而,岳陽樓也是命運多舛,滕子京重修后才三十多年,它就被一場大火燒毀了。僅僅一個宋代,這座樓閣就經歷了五次火災。然而,屢毀屢建,誰都不敢漠視。《岳陽樓記》已經將它定格為一個特殊的符號,不僅承載了士人的精神向度,也斂藏了歲月的文化積淀。
岳陽人知曉,他們最不該忘記的還是滕子京和范仲淹,岳陽樓旁修建的“雙公祠”,就供奉著那兩位先賢,匾額是請范仲淹的第二十八世孫、曾經的《人民日報》總編輯范敬宜先生題寫的。
1913年中秋,飲酒賞月之后,海軍第二艦隊(長江和近海艦隊)“楚有”號等大小艦只自鄱陽湖駛出,沿著長江水道,浩浩蕩蕩從城陵磯開進了洞庭湖,率領這支艦隊的就是海軍部次長湯薌銘。
一個多月前,他們在江西九江打敗了“二次革命”的主將李烈鈞。袁世凱讓湯薌銘到岳陽的目的,就是逼迫湖南督軍譚延闿取消獨立。湯薌銘的司令部雖然在軍艦上,他卻喜歡待在岳陽樓里,看著一泓碧波在眼前晃蕩。
此公雖是武夫,卻也飽讀詩書。高中舉人之后,放棄了進京會試的機會,轉而考入了福建船政學堂,因為成績優異,又被保送去了法國留學。
岳陽樓內楹聯滿目,最讓他欣賞的一副是:
魯肅兵傳,范公文遠,萬般氣象觀今日;
滕王歌歇,黃鶴蹤沓,十面湖山上此樓。
湯薌銘此時志得意滿,胸中充滿了舍我其誰的氣概,他覺得這副楹聯的意思很符合自己的心境。譚延闿不敢來岳州談判,那我就去長沙會他。在湯薌銘的軟硬兼施下,那位首鼠兩端的“藥中甘草”終于就范。老袁論功行賞,湯薌銘如愿當上了湖南督軍兼民政長,他覺得岳陽樓是個福地,洞庭湖的波濤把自己推上了寶座。
與湯薌銘前后腳,北洋主力第三師師長曹錕也來到了洞庭湖畔,老袁給他加的頭銜是長江中上游警備司令。曹錕的司令部就設在岳陽樓的旁邊,后來大名鼎鼎的吳佩孚彼時是他的副官長。
1915年“雙十節”,湯薌銘要搞個慶典,邀請曹錕這位北洋袍澤到長沙為自己這個外來戶捧捧場。老曹不喜歡這種名堂,打發吳子玉跑了一趟。沒想到吳佩孚一番談吐,讓湯薌銘欣賞至極,這樣的才俊怎么只是個馬弁頭呢?于是找到第師挖人,曹錕一聽急了,立刻就把他提拔為第六旅旅長。
吳佩孚秀才出身,舞槍弄棒之余,也喜歡舞文弄墨,閑時經常到岳陽樓轉轉。他覺得自己命運直轉,完全仰仗文曲星范仲淹的佑護,從此與岳陽樓結下不解之緣。
1918年初夏,吳佩孚在南征之役中攻陷了衡州,湘軍第一師師長趙恒惕的母親乘著一葉扁舟外逃,被他的部下截住。
老吳聽說后,立刻前去探望,并勸老太太回家安心居住。他說,余與炎午各為其主,雖然素不相識,也可稱作兄弟,彼此都懂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古訓。說罷讓人封了一百大洋相贈,派副官把老太太送回了家鄉。正為母親安危擔憂的趙恒惕得知此事后,深為感動。不久,雙方罷兵息爭,兩人相約到岳陽樓會面,一見如故。
第二次直奉戰爭后,吳佩孚兵敗躲到黃州,段祺瑞仍緊緊相逼。走投無路之際,趙恒惕發來電報:湘為舊游之地,盍興乎來?愿掃榻以待。
吳佩孚感喟地說,趙炎午此人真夠朋友!說罷立刻收拾行裝,風雨之夜移居岳陽,趙恒惕自是提供了諸多方便。第二年開春,他又由湘江乘船來到洞庭湖畔,在岳陽樓為吳佩孚擺酒祝壽。趙恒惕說,你是海邊上的人,吃慣了海魚,我們這里只有淡水魚,老兄今天嘗嘗,洞庭湖的全魚宴比你們渤海灣的醬燜魚如何?說罷兩人哈哈大笑。
仕途險惡,趙恒惕若是心中有了不快之事,他就會跑到岳陽樓來。只要面對著洞庭湖的波濤,耳畔響起范公的“憂樂”之聲,也就釋然了。
湘江日夜不停地匯入洞庭湖,岳陽樓見過的顯赫人物也越來越多,聽過的奇聞軼事更是數也數不過來。然而,無論世事如何變幻,它始終靜臥湖畔,任憑潮起潮落,笑看云卷云舒。
抵達岳陽的第二天,秋高氣爽,我默誦著《岳陽樓記》,登臨了這座心馳神往的樓閣,耳邊是拍岸的濤聲,眼前是無邊的美景。攬勝之余,廊柱上一副很長的對聯吸引了我的目光,覺得甚是有趣:
一樓何奇?杜少陵五言絕唱,范希文兩字關情,滕子京百廢俱興,呂純陽三過必醉。詩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見古人,使我愴然涕下;
諸君試看:洞庭湖南極瀟湘,揚子江北通巫峽,巴陵山西來爽氣,岳州城東道崖疆。潴者,流者,峙者,鎮者,此中有真意,問誰領會得來?
說得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