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威爾第的四幕歌劇《阿依達》是受開羅赫迪維亞歌劇院(KhedivialOperaHouse)慶祝開幕的委托而作,并非是因為1869年蘇伊士運河的開通。兩位法國人于歌劇的誕生發揮了關鍵作用:學者、考古學家和埃及學家奧古斯特·馬里埃特(AugusteMariette)為劇院經理和歌劇腳本作家卡米爾·杜洛克(CamilleduLocle)提供了素材,之后意大利記者、詩人和小說家安東尼奧·吉斯蘭佐尼(AntonioGhislanzoni)把故事譯為意大利語并寫成歌劇腳本。吉斯蘭佐尼為威爾第和其他作曲家寫歌詞和歌劇腳本,最著名的是《阿依達》和修訂版的《命運之力》。威爾第未能出席《阿依達》1871年12月獲得極大贊譽的首演,但對劇院邀請的觀眾均為政府要人、著名政治家和藝術評論家而不是普羅大眾感到非常不滿。他為歌劇次年2月在米蘭斯卡拉劇院的上演投入大量精力,并將它視為真正的首演。歌劇在米蘭的演出受到熱烈歡迎后,很快在意大利各大歌劇院上演。
在歌劇經典中占有重要地位的《阿依達》現今每年都在上演,自1872年以來僅在大都會歌劇院就上演了1100多次,現在更是常作為主要劇目在意大利維羅納競技場年度的歌劇節(VeronaArenaOpera)上演。英國皇家歌劇院2022年9月上演了自己的第五個版本。新版本的導演羅伯特·卡爾森(RobertCarsen)2007年以德國作曲家克里斯托夫·格魯克(ChristophGluck)的《伊菲姬妮在陶里德》(IphigénieenTauride)首秀英國皇家歌劇院后,又導演了幾部其他的作品。
演員的精彩歌唱與表演
飾演劇名主角的是俄羅斯抒情女高音埃琳娜·斯蒂希娜(ElenaStikhina),這是她在英國皇家歌劇院的首秀。斯蒂希娜2012年畢業于莫斯科國立音樂學院(MoscowStateConservatory)。她2014年在奧地利林茨(Linz)舉辦的國際聲樂歌劇比賽(Competizionedell’Opera)中獲頭獎,并在2016年的多明戈歌劇大賽(Operalia)中獲得觀眾獎和文化獎(AudienceandCulturartePrizes),之后便引起國際關注。媒體稱她的歌聲“神奇明亮,舞臺風范極具磁性,技巧絕妙”。斯蒂希娜亮相巴黎歌劇院、大都會歌劇院和薩爾茨堡音樂節(SalzburgFestival)后,在歌劇界掀起波瀾。之后她現身巴伐利亞國家歌劇院(BavarianStateOpera)、柏林國家歌劇院(BerlinStateOpera)、德累斯頓森珀歌劇院(DresdenSemperOpera)、巴登-巴登音樂節(Baden-BadenFestival)和斯卡拉歌劇院。
斯蒂希娜甜美清澈的女高音透出鋼鐵般的光芒和力量。她吐詞清晰,音量控制與感情色彩處理都十分出色。充滿激情時,她的高音飆升展現的抒情嗓音之美,令人陶醉。她在第一幕阿依達的詠嘆調“歸來,征服者!”里淋漓盡致地表現出對父親、祖國和拉達梅斯(Radamès)的愛之間感情的沖突與撕裂。二幕她被驕橫嫉妒的阿姆內麗斯(Amneris)欺凌后的“上帝憐憫”的熱情祈禱,感人至深地切入阿依達內心的悲傷。斯蒂希娜出色地詮釋了富有激情但也非常脆弱的阿依達,如二幕阿姆內麗斯誘騙阿依達透露內心感情,聲稱阿依達永遠無法與她爭奪拉達梅斯的愛時,兩人的重唱從戲劇性角度來說,缺乏優勢的斯蒂希娜將脆弱優雅的阿依達微妙敏感的情緒和對可能失去拉達梅斯的恐懼,表現得有力而細膩、十分動人。斯蒂希娜成功地首秀了這位劇名主角。但若她中音和胸腔共鳴再豐富一些就更完美了。
阿姆內麗斯由波蘭女中音阿格涅斯卡·雷利斯(AgnieszkaRehlis)飾演。雷利斯以演唱威爾第歌劇著稱,這也是她在英國皇家歌劇院的首秀。雷利斯在位于波蘭西南部弗羅茨瓦夫(Wroc?aw)、以19世紀波蘭音樂家卡羅爾·利平斯基命名的音樂學院(KarolLipińskiAcademyofMusic)學習聲樂。1996年她以優異成績畢業后,便成為弗羅茨瓦夫歌劇院(Wroc?awOpera)的一員,并在世界一些歌劇院和音樂節演出演唱。
雷利斯天鵝絨般的迷人嗓音醇美而洪亮,音色、音量的控制十分出色,多變音域中的演唱游刃自如,表現力非常豐富。她以引人入勝的演技,刻畫了阿姆內麗斯對阿依達的苛刻冷酷,對拉達梅斯示愛時的溫柔熱情、哀求拉達梅斯放棄對阿依達的愛被拒時的憤怒,以及因自己的嫉妒導致拉達梅斯被抓時的痛悔絕望。雷利斯以生動的肢體語言和表情飾演了一個詭計多端、驕傲專橫、富有真愛但最終為自己的嫉妒詛咒的悲劇人物,她以光彩奪目的強有力嗓音與誘人的表演統領了舞臺,受到觀眾非常熱烈的掌聲。這是一個非凡的阿姆內麗斯,也是一次令人贊賞有加的首秀。
飾演拉達梅斯的是意大利男高音弗朗切斯科·梅利(FrancescoMeli)。梅利活躍于國際歌劇院舞臺,以演唱威爾第歌劇著稱。他曾在包括北京國家大劇院在內的一些世界歌劇院飾演威爾第《弄臣》中的公爵一角。他以同一角色于2009年首秀英國皇家歌劇院之后,又在幾部作品中出演主要角色。
梅利富有金色光輝的歌喉明亮而強大,但演唱時激情與強度有余,甜美溫暖與抒情不足,有時舞臺表現也稍欠精致細膩。開場拉達梅斯的“圣潔的阿依達”是劇中最著名且難度很大的一首詠嘆調,其他歌唱家在處理最后高音到達頂峰結尾時,多以柔和假聲余音裊裊地結束,加重深化了拉達梅斯對阿依達的愛戀與柔情;而梅利的假聲結尾欠缺那種游絲般的美妙和輕松自如,顯得有些生硬且不夠平穩。對梅利來說,表現較柔和的色彩似不太容易,他在高音演唱時偶爾還會稍嫌吃力地把自己推到極限。不過他在三幕與斯蒂希娜的二重唱“我們一起逃離這悲傷的土地……愛是我們的君王”中,兩人的聲音相融完美,這首二重唱被演繹得出色、凄美動人。這是一個需要英雄男高音的繁重角色,盡管梅利演唱有時稍嫌沉悶,高音還會出現某些小問題,但總體來說演唱不俗。不過,令人遺憾的還有他不夠生動的舞臺表現力,他那只限于普通手勢的動作顯得有些呆板,與阿依達之間又缺乏戀人間的磁場,欠缺作為新提拔的將軍又被兩個女人所愛的氣場和魅力。梅利看起來是臺上最不放松的角色,令人失望。或許這多少歸咎于導演?因我看到在2022年3月德累斯頓國家歌劇院(DresdenStateOpera)的《阿依達》中,飾演同一角色的梅利戲劇性手勢與動作多一些,也很放松,有著此次科文特舞臺上所欠缺的生動和魅力。
大祭司拉姆菲斯(HighPriestRamfis)由美國男低音所羅門·霍華德(SolomanHoward)飾演,這也是他在英國皇家歌劇院的首秀。霍華德渾厚的嗓音異常豐厚響亮,既華麗柔潤又鏗鏘有力,寬廣的音域和深沉黑暗的低音非常適合復仇心切的大祭司。霍華德輕松自如又極富表現力的歌聲充滿威力與威嚴,翱翔于樂隊之上,美妙安靜的唱段演唱亦非常出色。一幕中,在祭司們伴唱下贊美詩般的“上帝啊,監護人和復仇者……在埃及土地上舉起你的手”,熱切優美抒情,可稱為劇中最美的一曲。霍華德的舞臺表現亦具巨大氣場和富有魅力。身為軍事指揮官的大祭司英俊高大、鎮定自若而又氣勢磅礴,尤其在審判拉達梅斯時爆發出一股強大可怕的力量。霍華德謝幕時贏得了觀眾最響亮的掌聲和歡呼聲。這是與雷利斯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的首秀。
法國男中音盧多維克·特澤爾(LudovicTézier)飾演的埃塞俄比亞國王阿莫納斯羅(Amonasro)和韓國男低音辛寅成(In-SungSim)飾演的埃及法老都很具分量。
作為世界頂級威爾第男中音之一的特澤爾嗓音醇厚強勁、光彩奪目,演唱氣勢磅礴、色彩表現豐富。他以堅實的演唱技巧將一些長句精雕細琢至于完美,非常美妙動聽,震撼人心地表現出阿莫納斯羅召喚與帶領人民為收復家園繼續戰斗時火焰燃燒般的激情。不過在阿莫納斯羅讓阿依達回想他們青蔥美麗的家園,以敦促她從拉達梅斯那里獲得埃及軍隊戰略情報時,他的語氣略嫌生硬,若融入一些柔和抒情會更完美感人。特澤爾出色且富有個性的演唱演技使阿莫納斯羅脫穎而出,令人贊賞。
辛寅成低沉雄渾的嗓音可稱壯麗。戲份有限的埃及國王很大程度上只是個擁有龐大軍隊、受到崇拜的傀儡,多半時間現身于歌頌他政權的儀式上。辛寅成成功扮演了這一威嚴然而空洞的獨裁者。
劇中由兩位青年藝術家項目擔任的次要角色也都很出色。烏拉圭男高音安德烈斯·普雷斯諾(AndrésPresno)作為信使的短暫亮相預示了他未來美好的職業生涯,美國女高音弗朗西斯卡·基耶吉娜(FrancescaChiejina)的女大祭司(HighPriestess)在幕后傳出的銀輝閃耀的歌聲優美神秘,令人心醉神迷。
充滿現代色彩的舞臺
卡爾森是能推動時尚潮流的大師,德國舞臺設計師米里亞姆·布瑟(MiriamBuether)和英國服裝設計師安妮瑪麗·伍茲(AnnemarieWoods)與卡爾森一起接受了巨大挑戰。布瑟2011年在英國當代作曲家馬克-安東尼·特內奇(Mark-AnthonyTurnage)的歌劇《安娜·妮可》(AnnaNicole)中首秀英國皇家歌劇院之后,又設計了兩部作品。伍茲為英國和歐洲一些歌劇院的多部作品作過設計,這也是她在英國皇家歌劇院的首秀。
故事從古埃及和埃塞俄比亞轉到受到軍事獨裁的現代某國。代替埃及神像、花叢、溪流的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灰色混凝土地堡和威嚴的迷彩軍裝,讓觀眾倍感壓迫。伴隨著名“凱旋進行曲”的大勝利場景中,沒有大象或馬參與的展示戰利品的游行,也沒有女祭司和摩爾奴隸的充滿異國風情的迷人舞姿,取而代之的是廣場大閱兵和士兵們接收覆蓋國旗的陣亡戰友靈柩的儀式,以及英國編舞麗貝卡·豪維爾(RebeccaHowell)所編的令人贊嘆的士兵們炫耀戰斗技巧和頌揚勝利的舞蹈。作品以無處不在的戰爭氣氛,表現被無情戰爭毀壞的生活與愛情:士兵們不同場景中相異的帥氣制服,黑白背景中投映的戰斗機盤旋、坦克前進、士兵沖鋒、炸彈投放的影像和死難者照片,劇中的每個士兵包括阿依達的父親和追隨者們,在第三幕出現時都拿著槍。拉達梅斯在全視野舞臺上的軍事法庭接受審判之前,令人生畏的大祭司又給每個在場士兵分發了一把步槍……這些設計無不表現出戰爭的殘酷,渲染出戰爭的恐怖感。布景和服裝設計則強調了這個現代國家的單調統一,打破地堡沉悶的灰色和士兵灰或米色制服的,是帶一顆星的紅、白和藍色的“埃及”旗幟。阿依達自始至終穿著毫無個性的灰色制服。而國王的藏青制服、阿姆內麗斯時尚的橄欖綠斗篷加連衣裙,以及她凱旋場景中的紅色西裝則是例外。墻上懸掛著阿姆內麗斯愛慕贊美的拉達梅斯而非國王的巨照,強化了戰爭與征服至上的主題。
原劇中另外幾個伴隨音樂的芭蕾舞場景,在這個版本中以士兵持續的敬禮和埃塞俄比亞女奴在長桌上擺設杯盤和鮮花作替代(但這誘人長桌并無任何戲劇功能)。卡爾森與設計團隊大膽嘗試的當代環境設計,總體來說富于新意,令人印象深刻。但最后一幕拉達梅斯和阿依達在地下巨大導彈庫內等待死亡的場景,不僅缺乏戲劇性,而且毫無美感甚至荒謬,令人驚訝失望。
音樂完美但待斟酌
在完全沉浸于威爾第音樂里的安東尼·帕帕諾(AntonioPappano)棒下,高度戲劇性的音樂旋律輝煌而不夸張,安靜內省的旋律精致溫柔優美。帕帕諾對每首詠嘆調細致微妙的處理,以及對或寧靜或雄壯的合唱同樂隊伴奏間的平衡,完美無瑕地體現出威爾第音樂的靈魂和純粹的情感力量,為單調乏味的舞臺增添了色彩。
歌劇院合唱指導威廉·斯波爾丁(WilliamSpalding)的合唱團同以往一樣令人沉醉和熱血沸騰,男聲合唱尤其美妙動人,如一幕祭司們在神廟祈禱埃及得勝時的低聲吟唱“聽我們說,啊守護神”安靜迷人;四幕在看似教堂的軍事審判庭上,士兵們伴隨大祭司的祈禱般合唱“唉……我感到死亡……拉達梅斯,你的命運就決定了”,是劇中諸多完美合唱令人陶醉的時刻;“凱旋進行曲”的輝煌壯麗則震撼身心。合唱演員們不僅唱得出色,動作表演也如訓練有素的士兵般精確嚴謹規整,令人贊嘆。
《阿依達》由兩個截然不同的部分組成,上半部充滿樂觀、愛、焦慮、失望、勝利、失敗、苦難、懷疑、勝利與獎勵,下半部對任何樂觀主義和浪漫主義者來說都只是痛苦、指責與相互指責和因愚蠢產生的痛苦毀滅。卡爾森說自己的部分靈感來自劇中多次重復的三個詞“戰爭、死亡與祖國”。他在談到將歌劇置于當代的意圖時說:“劇院不是博物館。我們的工作之一是重新發現歌劇最初創作時的震撼,并與觀眾分享這種新的震撼。我希望他們能感覺正在體驗的這部作品就像從未見過或聽過一樣。”
對于歌劇制作,我本人基本傾向保守與傳統,對一些嘗試改變時代的歌劇總會在觀前犯嘀咕,觀后對成功的版本或許仍有某種保留,但之前的懷疑多會被消除,并衷心贊賞導演的新穎創意。與其他版本相比,這個制作只在幾處歌唱中反映了古埃及故事背景,只能說不盡完美,使人感到些許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