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張定和先生

張定和先生是一位作曲家，2002年榮獲中國音樂家協會頒發的金鐘獎榮譽獎。著名作曲家、中國音樂家協會原主席、中央音樂學院原院長吳祖強先生曾在采訪中說，對他影響最大的有兩位老師，其中一位就是張定和先生。

張定和先生祖籍安徽合肥，他出生在一個名門望族大家庭。他姐妹兄弟十個，前面四個姐姐，后面六個兄弟。張定和先生排行第七，在男孩子中排行老三。他戲稱自己是名副其實的“張三”“張老三”。抗戰勝利后的1946年，十姐妹兄弟齊聚上海，加上三位赫赫有名的姐夫，照了一張非常有名的全家福照片。

（一）

我認識張定和先生，真的是機緣巧合。我有一位長輩，與我們家失散了30余年。張定和先生正好是這位長輩的老同學。幾經周折，1979年深秋，我找到了張定和先生。那時，他在中國歌劇舞劇院創作組，是作曲家；而我在武漢歌舞劇院創作組，是編劇。盡管他年齡年長我20多歲，但是我們一見面就談得十分投機和熟絡。我叫他張伯伯。

第一次見面，張伯伯就送給我一份歌譜。歌名“道情（之一）”，鄭板橋作詞。這份歌譜是他用復寫紙工工整整地抄錄在黃色薄紙上的。歌譜邊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注釋：“這個譜子，是根據我小時學唱來的（口傳的）音調，現在默記下來，并有所加工?！莩獣r用江蘇省長江以南的音。用蘇州音唱更有一番風味?！碧貏e的蘇州方言字音，還標上了或國際音標、或漢語拼音以及各種記號。我會蘇州話，跟著張伯伯一句一句學唱，很有味道。這份歌譜，我保存至今40年了。

根據我尋找失散親戚的請求，張伯伯熱心地幫著四處聯系。終于，在1980年春節期間，他從北京趕到上海，帶著我的親戚，冒著雨夾雪，來到新閘路沁園邨6號我的二哥家里，使我和這位失散了30多年的親戚相聚。那次，張伯伯還不忘給我帶來兩首他抄錄的歌譜。一首是劉大白作詞、張定和作曲的《賣花女》；另一首是他作詞作曲的《記得是清早》。從此，我和張伯伯成了莫逆之交。每次去北京，我一定會去看望他和張伯母。

時光荏苒，一晃十幾年過去了。1995年8月底，我收到張伯伯寄自美國的信。信中說道：“我和老伴應分別了12年的小兒子以連之邀，于去年4月底來美，在加州圣荷西居住。生活較為安閑，得以整理舊日拙作，今奉上少許，求正于二位?！?/p>

除了這封字跡娟秀、用蠅頭小楷書寫的信之外，還寄來一份“為紀念抗日戰爭勝利50周年重抄印贈”的歌譜《迢遙的音痕》，用16頁五線譜抄錄了他創作于抗戰時期的9首歌曲，以及創作背景說明。他說：“我的歌受孕于抗日救國的血沃中?！边@9首歌曲創作于1938-1945年。1938年，張定和21歲。

這9首創作歌曲中，張寰和（張定和的姐姐）作詞的《江南夢》和《抗戰建國歌》；羅亭作詞的《藝術戰壕歌》；吳祖光的話劇《鳳凰城》的插曲《流亡之歌》，都是他在抗戰初期做中學教師和在1938年到國立劇專（1938年從南京遷到四川江安縣）做音樂教師時譜寫的，曾在大后方和偏遠的窮鄉僻壤流傳。另5首是：顧一樵編劇的話劇《岳飛》主題歌《滿江紅》（岳飛詞）；男聲獨唱曲《中國馬的故事》（魯之瀚詩），歌頌在抗日疆場上勇敢作戰的中國馬；歌曲《嘉陵江水靜靜流》（江村詩），當時由男高音歌唱家朱崇懋演唱，流傳甚廣；為抗戰后期入緬作戰的軍人所作的歌曲《青年從軍歌》（陳濟略詞）；抒發抗戰勝利的歌曲《還鄉行》（陳濟略詞）。

他的作品手稿，在“文革”抄家中被全部毀掉了。這9首歌曲，是他從幸存的、殘破不全的草稿，以及發表在刊物上的作品，甚至還有通過親友們回憶記錄下來的譜子中，收集整理出來的。其中所費的功夫，可想而知。

還有許多作品，卻再也找不回來了。如趙沨作詞的《我們是一群年輕的戰斗員》等十余首歌曲，以及為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話劇《大雷雨》、根據托爾斯泰小說改編的話劇《復活》、為梁實秋翻譯的莎士比亞話劇《奧賽羅》、為曹禺的話劇《正在想》、為郭藍田的話劇《青春不再》、為周彥的話劇《萬古千秋》、為李健吾的話劇《以身作則》譜寫的音樂和插曲，還有多首民族器樂曲。

一位20多歲的作曲家，在抗戰期間創作了這么多作品；抗戰勝利50年后，身在異鄉，仍不忘祖國曾經的苦難，寄回來這么一份沉甸甸的書信，愛國情懷，感人至深。

（二）

張伯伯和伯母于1995年9月從美國回到北京。

1998年，他創作了他的最后一首歌曲——由中國歌劇舞劇院的同事黃奇石作詞的合唱曲《為了災區的孩子》。這一年，正好是他的創作生涯70周年。他的第一首歌，是創作于1928年的《九如社社歌》（那時，他年方12，家住蘇州九如巷，他和兩個弟弟以及緊鄰小友組織了一個文藝愛好小組，就稱作“九如社”。這首社歌，是由他10歲的四弟張宇和作詞的）。

1998年歲末，張定和先生開始寫回憶錄。2000年5月下旬，我收到他寄自北京的《定和自敘》。

作曲家的回憶錄，一定是文字和音樂的結構并存的。第一部分是“序曲”。開篇就是一首歌——1934年，他初學作曲時的習作，為鄭板橋詩譜寫的歌：“楓葉蘆花并客舟，煙波江上使人愁。勸君更盡一杯酒，昨日少年今白頭。”是啊，創作這首歌的時候，他是個未滿18歲的少年；寫這篇“定和自敘”的時候，已經是84歲的耄耋老叟了。

雖然他一生經歷坎坷，頑疾纏身，但是他是樂觀的。即使老了，心也年輕。他說：“我為春天寫下的歌不下20支。”“序曲”的第二和第三首歌便是《春曉》（孟浩然詩）和《春詞》（李重元詞）。這篇《定和自敘》的“序曲”，充滿了春的氣息。

附在《定和自敘》一起寄來的，還有一份“關于《定和自敘》的來由”。1998年底，他收到許多親友寄贈的新年賀卡，他動筆寫信，想把“80多年來的情況向親友們談談”。不料，因精力目力欠佳，這封“信”竟寫了一年多，幾乎寫成了一本書。他還為此寫了一首幽默的“長短句”，并為這首長短句，認真地配上了一份數板的節奏譜。

看來，老爺子寫這本《定和自敘》的時候，心情很好。這是他一輩子的生活態度。

（三）

張定和生于1916年12月的上海。出生時，正值蔡鍔云南起義一周年，父親為他取名“定和”，意為“重定共和”；字“鍔還”，取“蔡鍔還中國”之意。1918年，因為父親張冀牖在蘇州創辦樂益女校，所以舉家遷往蘇州。

他的母親于1921年去世，那時他只有5歲。母親去世后，全靠四姐充和的奶媽“高干媽”把他帶大。高干媽勤儉能干，一邊做活一邊認方塊字，對數字有超乎常人的記憶力，家中所有人的生辰八字她都能倒背如流。高干媽常常教導他，“火要空心，人要忠心”，“待人要寬厚”。高干媽跟了他一輩子，抗戰時期逃難跟著他，他到北京工作跟著他，給他帶大兩個孩子，直到1965年去世。高干媽給了他無私的母愛，他一直叫她“姆媽”。

他把創作于1935年，由他的四姐充和作詞的歌曲《趁著這黃昏》，獻給他的高干媽。歌詞寫道：“趁著這黃昏，我悄悄地行，行到那薄暮的蒼冥。一弓月，一粒星，似乎是她的離魂。她太乖巧，她太聰明，她照透了我的心靈。趁著這黃昏，我悄悄地行，行到那衰草的孤墳。一炷香，一杯水，晚風前長跪招魂。喚到她活，喚到她醒，喚到她一聲聲回應?！彼髦鴾I，把對姆媽的懷念，唱給兒孫們聽……

張定和的父親張冀牖是民國時期著名的教育家，生于1889年，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熏陶，“五四”以后又接受西方的現代思潮。有評論說，20世紀上半葉，張家是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現代思潮的匯集交融之地。張冀牖先生對子女的教育也是中西并重，送到新學校去接受教育；在家里，請昆曲大師給兒女教習昆曲。十個子女皆才學超群，出類拔萃。

張定和先生回憶說，父親“開明，講民主，眼光遠大，無私辦學。他對子女也平等相待，尊重我們自己的意愿，更不溺愛”。父親的言傳身教，融化在他一生的言談舉止中。張冀牖先生為自己創辦的樂益女中所寫的校歌歌詞，便是由兒子張定和譜曲的。

張定和酷愛音樂，卻因為當時學音樂難以就業，不得已報考了美專學工藝美術。美專有個管弦樂隊，他是其中一員。他保留的當年管弦樂隊的老照片上，后來成為音樂理論家的錢仁康，中央音樂學院創建者的黃源澧，小提琴家何漂民等都是這個樂隊的演奏員。

在學習美術的課余時間，他如饑似渴地學習鋼琴、小提琴、大提琴，并于1933年起，到國立音樂?？茖W校隨黃自先生學作曲理論，聽黃先生的和聲課。后來，黃自先生遷居江灣，他就到黃先生家里去上課，直至1937年夏天。他在美專的畢業年，下決心轉學到新華藝術專科學校學習音樂。在新華藝專學習期間，他創作了十數首歌曲。

（四）

從抗戰勝利到新中國成立（1946-1949），是張定和先生的事業和生活的轉折時期。1946年8月，他在上海開了作品音樂會，為自己青年時期的創作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同年12月，他和王令誨女士喜結連理。1947年秋，他受參加革命的堂兄的影響，離開上海到了北平（現北京），在北平師范學院音樂系教書。1948年4月，他參加了學校教工和學生為營救被迫害逮捕的進步學生的請愿游行。這次經歷，令他終生難忘。不久，他認識了王紫東（即王拓），并為其主編的進步刊物《新藝苑》創作了三首進步歌曲：《春之召喚》（王紫東作詞）、《哈爾濱之夜》（王紫東作詞）和《為了你，呵，民主》（惠特曼原詩，陳無譯，劉念渠改寫）。

1948年夏秋之交，遼沈戰役打響。此時，他們在北平有了第二個兒子以遒，高干媽在蘇州幫他們帶著大兒子以達，兵荒馬亂的，一家人分居兩地，不是長久之計。他們決定帶著孩子回到南方。1949年5月，他們在上海迎接解放。同年8月，張定和夫婦與楊村彬、王元美夫婦相約，一起到江蘇泰州，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蘇北軍區政治部宣傳部的工作；不久又到蘇州國立社會教育學院教音樂。

這個時期的作品，有《新中國歌》（周有光詞）、《拆了草棚蓋瓦屋》（皮作玖詞）、《人民的方向》（皮作玖詞）、《青梅竹馬》（電影《青梅竹馬》插曲，葉明詞）、《英魂合唱》（丁兆莪詞）、《人類的歡笑》（張寰和詞）、《愛人的心》（錢仁康詞）等。

（五）

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初，生活的積累，熱情的迸發，規律的掌握，技巧的純熟，使張定和先生開創了一個創作豐收的時期。

1950年初，他到中央戲劇學院從事教學、研究和創作工作。1951年夏，他參加文化部組織的治淮工作團，到安徽潤河集體驗生活和創作演出。這是新中國的第一項大水利工程，“看到了很多工人農民，在炎熱的夏天，都熱情滿懷，熱火朝天的干勁，很受感動。使我對新中國的前途充滿信心”。是年冬天，他又隨田漢任團長的土改工作團赴廣西參加土改工作。

他趕上了1950年代文藝界學習傳統的熱潮，在北京學習評劇和曲藝，到華東學習婺劇、昆劇、蘇劇、黃梅戲，為許多戲曲折子戲記錄樂譜，認真研讀。他為評劇《羅漢錢》和《白蛇傳》創編了唱腔；參加了上影昆劇影片《十五貫》的音樂編寫工作。

1957年，他參加了中央實驗歌劇院歌劇《槐蔭記》的音樂創作（盧肅、黃曾九、關太平、張政國編?。?。該劇當年年底首演后，時任文化部部長的夏衍給劇院領導寫信說：“創作新的歌劇，其中最難解決的兩個問題：其一是繼承傳統和學習西洋，其次是普及與提高的問題。聽了《槐蔭記》（夏衍因病未能觀看演出，是從收音機里收聽的），我覺得，你們的路走對了，好像走過一個黑森林，前面是坦途了?！备鑴　痘笔a記》在全國巡演百余場，1958年赴莫斯科演出，獲得成功。張定和先生認為，這是遵循了藝術創作規律，認真向傳統戲曲和民間藝術學習的結果。

這個時期他的主要作品還有，民族歌劇《斗詩亭》，胡小孩原著，盧肅編劇；為田漢的話劇《十三陵水庫暢想曲》創作主題歌；歌劇《打擊侵略者》，丁毅編劇；小歌劇《為了大家》，李建慶編?。恍「鑴　讹L雨共傘》，張永枚編劇，小歌劇《風雪擺渡》，登禾編??；小歌劇《兩壟地》，張政國、王育生根據呂劇《月上柳梢頭》改編；舞劇《和平鴿》，歐陽予倩、戴愛蓮編??；評劇《女教師》，王亞平編劇。還有近20首歌曲和器樂曲，以及為歐陽予倩的話劇《桃花扇》、田漢的話劇《文成公主》、秦在平的話劇《枯木逢春》，以及話劇《哥倆好》《霓虹燈下的哨兵》、廣播劇《金魚池的故事》等譜寫插曲。他還為漢劇影片《二度梅》創作場景音樂以及唱腔加工工作。

（六）

1966年，從“四清”到“文革”，張定和先生被隔離審查，進集訓班，住牛棚，曠日持久地接受輪番批斗和毆打。1970年“下放”到部隊農場勞動，一待就是三年。政治上得不到平反，生活上又苦又累，但是張定和先生的樂觀性格依然故我。

他說，這三年，“第一年我和植物打交道”。種水稻、插秧、田間管理、收割……累得要死的時候，他便“躺在自己挖的小水渠里極目四望。望不到林木、山坡、村落；也望不到小橋、流水、人家；只看見白云在藍天飄蕩，只看見野草閑花在微風中搖晃。間或有幾只鳥雀，幾聲叫喚，也不知道他們在叫喚什么；也有青蛙跳到渠邊，安詳地和我相望，沒有懼怕。在這樣的時候，我睡眼惺忪，迷迷蒙蒙，忘記了一切，進入了煩惱盡消的狀態，進入了‘四大皆空’的境界”。

他說：“第二年，我和動物打交道?！彼话才湃ギ斞蛸?，成天追著羊兒們上山下溝滿處奔跑。羊兒吃草的時候，他就坐下抄書，抄詩詞，抄食譜，抄各種可以找到的書。母羊生小羊的時候，他徹夜不眠，接生守護?！靶⊙虺錾鷦偹膫€小時，就挺起腰桿，蹦起懸空。前腿騰空，后腿蹦跳，真是漂亮極了的舞蹈……羊兒常常圍繞著我，擠到我的懷里，溫順可人?！蹦歉s羊鞭，他留作了紀念。

他說：“第三年，我和礦物打交道?！彼慌傻交锓咳仩t，天天往爐子里鏟煤。為了不耽誤做早餐，他就動腦筋想辦法，把煤碾成粉末，在爐口和墻門的地上撒成蚊煙香那樣的螺旋狀，計算好點燃的長度和時間，夜晚點燃爐外的一頭，第二天一早正好能把爐口的那塊燃紅?！岸夷兀涂梢苑判牡厮业拇笥X，不亦樂乎矣焉哉！”

1973年秋，結束“下放”，他回到北京。掐指一算，呀，這么多年沒有作曲了！“我茫然若失?！?/p>

（七）

1978年，國內的大氣候變了。這一年，他重新拿起筆，創作了歌曲《假如我是一只鴻雁》（柯巖詩）。

1979年，組織上給他作了結論：成分定為職員。這一年，他為陳白塵的話劇《大風歌》作曲，寫了歌曲《大風歌》（劉邦詩）和《戚夫人歌》。又為齊致祥、吳葆璋、雷恪生、李樺、夏鈞寅的話劇《鑒真東渡》創作插曲《仙鶴草歌》（吳葆璋作詞）、《貧窮問答歌》（日本山上憶良作詞）和《鑒真頌》（日本淡海三船作的漢語五律）。1981年，為陳白塵根據魯迅原著《阿Q正傳》創作的同名話劇、為李培健的話劇《孫中山倫敦蒙難記》、為李建慶的歌舞劇《天鵝》，以及邢德輝編導的舞蹈《夜襲》和孫穎編導的舞蹈《神州律呂行》作曲。創作的歌曲有《夜靜思》（李白詩）等。

1985年，張定和先生離休。同年，他作曲的舞劇《銅雀伎》上演，并在1987年第一屆中國藝術節獲得創作一等獎。

離休后，創作并未中止，為多部廣播劇、話劇創作音樂。1998年，他創作了最后一首歌《為了災區的孩子》（黃奇石詞）。

在《定和自敘》的最后章節“未終的終曲”中，他寫道：“我的人生旅程80多年：風風雨雨，不乏坎坷磨難；酸甜苦辣，備嘗榮辱悲歡?！薄?0年來，我寫了165支歌曲，31支樂曲，29個話劇，10個歌劇，2個舞劇，7個戲曲，1個木偶劇，2個歌舞（?。?個舞蹈，4個電影，3個廣播劇和1個電視節目的音樂?！?/p>

他最后寫道：“我愿意學習白居易筆下的張籍，‘始從青衿歲，迨此白發新，日夜秉筆吟，心苦力亦勤?！?/p>

2011年，張定和先生仙逝，享年95歲。根據先生遺愿，骨灰撒在他抗戰時期工作過的國立劇?！拇ㄊ∫速e市江安縣的長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