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具有全國影響的當代陜西作家,方英文的小說深受讀者與市場青睞,其小說創作能夠獲得成功自有題材內容的深厚和蘊藉的藝術特色為基礎;但不可否認的是,鮮明的語言風格也是其成功的一大原因。方英文的小說語言體現出幽默、簡練和樸素的風格特征,而這些語言風格特征的形成,既得到詞語、句法、修辭等語言要素或非語言要素等語言內部物質因素的強力支撐,又與作家的思想性格、審美素養、社會時代、地域文化等主觀和客觀的外部制導因素密切相關。方英文小說對延安文學語言風格有所傳承,對當代小說創作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關鍵詞:方英文;小說;語言風格;形成因素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9052(2023)04-00-03
方英文是當代陜西著名作家,在小說、散文、書法等多個領域皆有造詣,其中以小說創作成就最高、影響最大,其小說代表作有《方英文小說精選》《落紅》《后花園》《梅唐》《群山絕響》等。目前,學界對方英文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本解讀、語言風格方面[1]35。但對其小說語言風格的探討大多是零散的、感性的、點評式的,缺乏深入系統的具有學理性的研究。有鑒于此,本文以語言風格理論為基礎,從詞語、句法、修辭等語言內部物質因素切入,并結合時代、地域等外部制導因素,討論方英文小說語言風格的特征及其形成原因。
一、方英文小說語言風格的特征
一般而言,說到語言風格即是指表現風格。表現風格是從各式各樣言語作品的美學形態的格調氣氛中抽象概括出來的,是對各層級、各種類型的風格的最本質、最基礎的概括,是綜合了語體風格、民族風格、時代風格、地域風格、流派風格、個人風格等的大概念,它又可用以概括和指稱這些風格……是成熟運用語言藝術的標志,是美辭的最高境界[2]11。表現風格可分為不同的類型。品讀方英文小說,依據其詞語的運用、句法的特點及修辭方式的構建等語言風格的形成因素,可以看出,方英文小說語言具有幽默、簡練和樸素的風格
特征。
(一)幽默
方英文小說的語言風格,最突出的特征是幽默。幽默,是一種詼諧輕松、妙趣橫生的語言風格,幽默的語言能令人發出笑聲,但這種笑,是訴諸理智、具有審美意味的笑,呈現出差異、新奇之美[3]170。方英文小說語言的幽默,通常是“黑色幽默”,打破常規,帶有一種嘲諷和調侃意味。其幽默風格體現在語音、文字、詞匯、語法、修辭、篇章等多種要素中,但主要表現在詞語和修辭兩個方面。
1.詞語
幽默風格的語言文化標志和基調主要是巧用詞語:常用詞的色彩變異和語體變異、同詞頻現、詞語套用、詞語飛白、詞語拆離,以及具有幽默風趣色彩的熟
語[2]125。方英文小說在詞語上,喜用詞的色彩變異和語體變異來展現其幽默風格。例如:
(1)她,就是我的未婚妻,一會兒過來跟我說句話,一會兒跑進廚房,忙活著統戰工作。(《拜丈人》第37頁)
(2)墻是自上往下泥的,干濕分界很明顯,像地圖上的等溫線。(《后花園》第34頁)
以上兩例中,其中例(1)是色彩變異,“統戰工作”帶有明顯的政治色彩,一般用于重大場合,此處是指未婚妻兼顧“我”與家人的關系,莊詞諧用,語言幽默風趣。例(2)是語體變異,“等溫線”是地理術語,將性質、類別不同的詞語放在文學語言中,用來描述人或物,形成幽默的格調,令人發笑,細細品味又合情合理。
2.修辭
幽默的語言風格妙用辭式:常用具有幽默色彩的比喻、夸張、反語、雙關、仿詞、拆詞和曲解等修辭格[2]125。只要能創作出奇特的形象,一般都具有幽默效果。方英文小說語言的幽默,善于運用比喻和反語,常將毫不相關的事物疊加,以此來凸顯幽默。例如:
(1)唐子羽一下子無比重要起來,仿佛他抱著啟動核武器的密碼箱跳井了。(《落紅》第237頁)
(2)其實在他想來,眼下與大伙兒一同勞動,快活地說臟話,就是最好的“前途”。(《群山絕響》第127頁)
以上例子帶有一定的嘲諷。其中例(1)為比喻,敘述了外界都以為唐子羽自殺,眾人對他的態度,只有在生命結束才得以體現。將唐子羽的重要性比作密碼箱,幽默詼諧。例(2)為反語,“前途”是反話正說,其實是一種自我安慰,無法改變現狀后的解脫。
(二)簡練
方英文小說語言風格的第二個特征是簡練。“簡練的語言風格,不僅僅是指語言簡要清楚,而且包括言約意豐、以少勝多的意思”[3]80。呈現出純凈、精當之美。方英文小說創作前期主要是中短篇,且受到中外短篇小說大家的影響,因而語言簡潔凝練。其小說語言的簡練,涵蓋詞語、句式、修辭、標點符號等,但主要表現在詞語和句式兩個方面。
1.詞語
簡練風格的基調,“詞語精美,以一當十:經常選用最能顯示事物特征的詞語、古語詞和富有概括性的熟語如成語、慣用語、諺語、俗語和歇后語以及格言
等”[2]124。方英文小說詞語的簡練,主要有動詞、名詞、形容詞、量詞等,尤以動詞最為突出。例如:
(1)唐子羽的眼眶起了潮,一滴淚從眼角滲出來。(《落紅》第194頁)
(2)去年夏天,許多事情沖我圍剿而來,弄得我一秒鐘也不想活了。(《看人》第202頁)
以上兩個動詞準確恰當,言簡義豐。其中例(1)是唐子羽的身心被潘小姐“榨干”,聯想到兒時最愛的歌時,甜美充斥了悲憤,不禁“眼眶起潮”,動詞“滲”表明他內心受觸,悲哀的眼淚緩緩浸出。例(2)“我”厭惡人多,動詞“圍剿”說明人和事之多,嚴重困擾了“我”,精準刻畫出主人公的壓抑感。
2.句式
句式上,簡練風格的語言文化標志和基調主要是句子精練,內涵豐富:經常運用結構單純的短句和成分共用句、詞語并列句、緊縮句、省略句、文言句式
等[2]124。方英文小說句式的簡練,表現為多用短句,時用文言句式。例如:
(1)他快速地回憶了這剛剛過去的不滿一個月的生活。奔馳在西康鐵路上的火車。秦嶺隧道里緊緊抓住“羅敷”的手。胡珍子那飽滿的胸脯。招搖的葵花攪團旗。山南后花園。四季曬太陽的楚朝亭。松下泉子。陀毗寺的夏夜雪。傳奇的老紅軍。樹林里醉人的愛情。需要資助的少男少女。杜陵觀賞長安夜景……(《后花園》第305頁)
(2)梅唐之地何在?不知也,烏有也。記罷,車鳴入廬。開窗送目,終南霧籠,夜燈依然。東天微白,是日已臨。反身茶飲,妻小弱鼾,似溪滲耳。(《梅唐》第89頁)
以上幾例句式凝練,句子較短,給人一種簡潔精妙之感。其中例(1)僅用13個句子就概述了整部小說的內容,一路游蕩陜南的所見所聞,主要人物、事件、環境等敘述簡要準確,令人稱快。例(2)為文言句式,且基本都為四字句,簡潔流暢地描寫了對梅唐的深刻記憶,富有節奏和詩意。
(三)樸素
方英文小說語言風格的第三個特征是樸素。“樸素,是一種質樸無華的語言風格,呈現出本色、原味、平淡之美”[3]59。方英文小說語言的樸素,體現在語音、詞匯、語法、修辭、篇章等多種要素中,但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即詞語和修辭。
1.詞語
樸素的語言風格,準確、大量地運用常用詞語,運用生動活潑的白話語言,恰當地選用富有情味的方言土語[3]63。方英文小說貼近現實生活,多為常用詞語,突出表現為白話詞語和方言土語。例如:
(1)其實真正的心情好就是心情好。那種啥也不去想的好,最好。(《啤酒瓶》第145頁)
(2)她迅速生了灶火,挑出幾個大洋芋蒸熟,剝皮后,放進石臼里,拿木杵舂糍粑。(《群山絕響》第239頁)
以上例子都是平常的大白話及口語詞,少有形容詞,但是語言平實自然,富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又不乏哲理。其中例(1)是文章的開頭,也是小說的主旨句,句中沒有形容詞和關聯詞語,主要是口語詞,讀來朗朗上口,樸實平易。例(2)“灶火”“石臼”“木杵”“洋芋”“糍粑”都是農民生活的常用詞語,帶有地域風味。
2.修辭
樸素的語言風格很少使用富有描繪性的修辭格,有時用一些通俗平實的比喻、借代和對偶、排比、對照等[4]180。方英文小說語言的樸素,善于采用比喻。
例如:
(1)電影院像是漁民晚歸時的魚艙一樣,人擠人,人摞人。(《小城紅顏》第146頁)
(2)火頭軍縮得像一只蔫黃瓜插了四根筷子,玄白則瘦得如幾節竹片綁在一塊。(《留霞》第471頁)
上面例子都為明喻,形象貼切,又具有創造性。其中例(1)將電影院比作魚艙,喻體為人們熟知的事物,生動地表明影院人多的狀態。例(2)把火頭軍的身子喻為蔫黃瓜、手腳喻為筷子,把玄白喻為竹片,形象地描繪了二人瘦小的體型,喻體淺顯傳神。
二、方英文小說語言風格的形成因素
語言風格是多元因素的統一體[4]7,有外部的制導因素和內部的物質因素,制導因素包括主觀因素和客觀因素,物質因素即前文討論的詞語、句式、修辭等表達手段[5],以下探討制導因素,即方英文小說語言風格形成的主觀因素和客觀因素。
(一)主觀因素
文學語言風格的形成與作家的主體因素有著密切的聯系[6]305,是語言風格形成的主觀因素,主要有作家的思想性格、生活經歷和審美素養。
第一,思想性格。方英文性格隨和幽默、才思敏捷,直率、淡泊、嚴謹。生活中,他親切隨和,尊重他人又善于調侃。與好友交流經常互相編排,稱賈平凹為“假老師”。喜編段子與他人分享,成為人們的快樂源泉。小說中,他常把嚴肅的主題用幽默的話語表達出來,寓莊于諧,具有喜劇效果,使讀者在輕松的氛圍里思考人生哲理,笑與淚、俗與雅兼具。因而方英文小說語言幽默風趣。同時寫作追求可讀性,精益求精,三部長篇小說間隔時間長。每天只在最佳狀態動筆,全文用毛筆書寫,錄入電腦后,反復修改,尤其是文章的開篇、結尾、標題不斷斟酌,造就了他簡練的語言風格。
第二,生活經歷。1958年,方英文出生于陜西鎮安縣,生活較為貧困。父親是鄉村教師,母親是農民,方英文三歲時父母離異,母子二人相依為命。母親的堅強、精干、聰慧時刻影響著他,是其小說中嘉賢、游宛惠等母親形象的原型。中學畢業后,迫于生存壓力,在家務農、當教師。1979年考入西北大學,開始他真正意義上的創作。童年的經歷使他了解底層農民的生活,增強了他的悲憫心。同年又被迫分配到商洛工作,成為藝術館的普通人員。10年間,方英文主要創作中短篇小說,雖然條件艱苦,但商洛文人互相鼓勵、你追我趕、窮則思變,也促進了他小說的發表。1993年,方英文重回西安,當過編輯、主編等職務,此后一直在報刊工作,由于任務繁雜,小說的數量和質量大不如前,直至《落紅》的發表才引起反響。豐富的生活體驗為方英文小說的創作提供了素材,他堅持寫實,小說空間在鄉村和城市切換,長期的基層工作形成了他敏銳的洞察力,常將生活中人們忽略的事物納入作品,歌頌小人物的同時又隱含批判精神。這些正是他生活經驗的反映,因而小說的語言具有本色、純凈之感。
第三,審美素養。方英文頗有才華,從小喜歡讀經典古書、談天說地,中學作文異常優秀。大學時受過系統的訓練,閱讀廣泛,直至目前他仍然每天堅持閱讀、毛筆寫作。他的小說取材于日常生活,但總能令人驚奇。他偏愛中外小說大家,深受影響,如中國的老舍、魯迅、沈從文、王蒙等,外國的契訶夫、歐·亨利、馬克·吐溫等,并能巧妙借鑒。小說語言帶有老舍的“含淚的笑”、馬克·吐溫的“黑色幽默”、魯迅的凝練、沈從文的鄉土氣息,結構帶有歐·亨利式的布局,但你看不出他任何刻意的痕跡,就像涼水泡茶,那香味是一點一點地漫出來的[7]3。只有深入其中,才能品味出獨特的意蘊。
(二)客觀因素
第一,社會時代。方英文的小說多寫于20世紀90年代和21世紀,正值中西方文化多元交融的時期,文學環境相對寬松。陜西文學的鄉村鄉土式單色調局面在1990年代就已經開始改變,小說題材五花八門……難以用農耕生活和地域文化來框囿[8]90。但方英文仍堅持現實主義文學的特征,回歸現實生活和傳統文化,注重真實性。他的小說帶有社會的整體風貌,本土、生態寫作,語言平淡、質樸。又有所突破,語言和題材并非“厚重”,而是追求細節、趣味,在調侃中揭露事物的本質,為當代人尋求一種精神解放的途徑,因此語言幽默樸素。
第二,地域文化。商洛是方英文童年和工作的地方,已經融入了他的血液,相較于西安,雖然偏僻,但風景優美、歷史濃厚,人和物都是自己熟知的,屬于其小說創作的高峰期。商洛處于秦文化和楚文化的交叉地帶,受民間語言的影響,小說運用大量的白話語言、方言土語、民俗詞語、歇后語、段子等,涉及西安、商洛和武漢多地,具有濃厚的地域特色,因此形成了樸素的語言風格。
三、結語
方英文小說語言風格的特征是幽默、簡練和樸素,是內外因素綜合作用形成的。與路遙、賈平凹及陳忠實等陜西著名作家一樣,方英文的小說創作繼承了現實主義傳統,貼近生活,關注民生;其簡練、樸素與幽默的語言風格,也隱約可見延安文學語言經驗的影響。研究方英文小說的語言風格,對理解作家及其小說的全貌、探究地域文化及民俗文化對作家創作的影響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對當代其他作家的創作、作品接受群體的拓展、文學流派的定位等方面,都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但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方英文在刻意追求幽默帶給讀者刺激的同時,給人一種輕浮、造作之感,作品主題不夠深刻;歇后語、段子等語料的重復使用,易使人產生審美疲勞,作品接近枯竭。總之,對方英文小說語言風格的研究,是其文學創作的一面鏡子,為今后寫作與研究提供思路,也希望方英文的創作道路愈來愈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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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詠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