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科學技術;新疆域;國際海洋法;人類命運共同體
在人類文明發展進程中,科學技術的進步對于社會生產力的提升起到重要推動作用。近現代科學技術的正式起步,肇始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確立,17、18世紀爆發的資產階級革命,又把人們對于科學技術的崇拜推上新的高峰。在資產階級革命與航海技術革新的雙向加持下,人類的活動空間逐漸突破傳統陸地邊界,廣袤的海洋淺層空間日漸成為不同文明溝通交流的“新疆域”,國際海洋法這一全新法律部門也隨之應運而生,極大豐富了國際法的外延與內涵。
如今,更為迅猛、全面的科學技術革命正快速席卷全球,深海及海底(海床床底)、外層空間、極地和網絡等新疆域不斷被開拓出來①。具有資金技術先發優勢的西方發達國家也將目光聚集在此,將新疆域視為鞏固己方與新興市場國家發展差距的新增長極,繼續推行以傳統霸權主義為主導的國際治理方式,以期在戰略資源的搶奪中獲取先機。“零和”思維視角下的技術壟斷,不僅對新興領域內國際法的制定、解釋和實施造成了嚴重障礙,也與我國所主張的“共商、共建、共享”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相違背[1]。本文試圖從科技史與國際法法律史相結合的視角,研究科技發展與新疆域國際法演進的內在聯系和協同演進規律。同時,詳細考察各個時代科學技術的發展對不同領域國際法具體內容的構造與影響,為我國參與構建新疆域內國際法規則與體系提供有價值的參考。此外,本文也較為系統地分析了在全球化背景下,科技發展對新疆域國際法治變革帶來的嚴峻挑戰,并就二者的良性互動提出見解,從人類共同利益原則出發,對國際法制度的完善展開初步探索。
一、科學技術對海洋法規則形成和發展帶來影響的啟示
在科技發展的影響下,近現代國際法開始形成并日漸發展,海洋法領域的相關經驗也被逐漸拓展到諸如航空法、國際環境法等領域。海洋領域原本并不存在國際法,而最早國際海洋法的形成和發展是擁有先發技術優勢的國家之間利益博弈的產物,這個過程對其他領域中國際法的制定和完善具有重要啟示。
(一)科學技術對近現代海洋法和國際法規則形成和發展影響的階段
回顧科學技術在近現代國際海洋法發展的不同時期所扮演的不同角色,可以將二者的協同演進歷程大致劃分為以下三個階段:
1. 起步階段
在這一階段,部分國家內部率先誕生了突破性的新技術,并基于新興技術開始對于新疆域的初步探索。這些活動不僅豐富了人類對于自然世界的認知,更為國際法客體及適用場域的拓寬打下堅實且必要的物質基礎。
15世紀初期,歐洲航海領域發生了一系列技術性革命,桅桿和風帆等船上裝置的演進,為帆船技術的發展注入動力,使得遠洋航行成為可能[2],進而為貨物等商品的國際貿易創造了基礎條件;天文觀測技術與制圖技術開始結合起來并應用于航海領域[3],沙漏、結繩和夜航儀等航海儀器和航海工具紛紛出現,指南針的引入和改進推動了人們對磁偏角的認識[4]。這一系列技術上的成就,加速了歐洲人向各大海域的所有權擴張活動進程,新航路被開辟出來,海上貿易蓬勃發展,人類的活動疆域不再僅僅局限于陸地及近海,遠洋也成為人類社會運行的場景之一。在海洋范圍內建立共同社會規則的必要性逐漸顯現,國際海洋法的雛形也因此處于孕育的過程當中。
2. 快速發展階段
在第二個階段,突破性的新技術高速發展并日漸成熟,人類對于新疆域的認知也從初步探索逐漸加深為開發利用。少數西方國家尋求將先發技術優勢轉化為話語權優勢,進而通過造法優勢進一步鞏固己方既得利益,形成對于新疆域內戰略資源的壟斷。
17世紀初,隨著航海技術的進一步發展,荷蘭的航海和殖民活動也活躍起來,荷蘭著名的國際法學家格勞秀斯于1609年發表了著名的《論海洋自由》,其中明確提出海洋自由的原則,成為規范國家之間海上行為和習慣的規則,即近代海洋法的重要基礎之一。實際上,其中的“海洋自由”原則更多照顧的還是具有先進遠洋航海技術國家之間的海洋自由,是一種出于技術優勢國利益最大化的目的而制定的規則話語體系。英國學者約翰·塞爾登著就《領海論》,批判格勞秀斯的海洋自由論調。由于受到參與主體數量的限制,這一時期的國際海洋法雖初具近現代化的特征,卻更類似于在部分掌握技術優勢的利益聯盟內部達成的共識方案。
3. 碰撞與完善階段
在快速發展階段之后,隨著技術溢出、技術交流、技術轉移等渠道的誕生,新興國家獲取技術的便利程度大幅提升,各國的技術實力也穩步增強,這些國家對國際法治話語權的尋求使得新疆域內的國際法向著精細化的方向發展。與此同時,新的技術受讓方出于維護自身利益的考量,亦會尋求突破原有的造法壟斷,不同利益陣營之間的對抗也日趨激烈,新疆域內的國際法與國際治理架構也在碰撞中進一步走向完善。
這一階段內,參與主體數量的增加,加之細分領域內技術類型的豐富,促使國際海洋法體系當中的海商法、海戰法開始成型。二戰后,先進的海洋技術裝備不斷問世,軍事船舶、海洋科考、載人深海潛水等技術快速迭代更新,尤其是用于海洋生物、礦產和油氣等自然資源的開發技術在進步(由淺海到深海再到海洋洋底等)的同時,也持續向全世界范圍內各個國家不斷擴散,這一變化有力地助推了發展中國家通過國際海洋法規則的革新對抗傳統技術優勢國的海洋霸權[5],不僅切實維護了發展中國家合法的海洋權益,也使得以《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為代表的國際法海洋法體系更為公平合理。
(二)科學技術影響國際海洋法和國際法規則的歷史啟示
縱觀科學技術在國際海洋法形成與發展歷程中的演進脈絡,最為鮮明的特征就是科學技術在拓寬人類活動的地理空間的同時,也為國際法客體外延的擴展提供了必要的物質基礎。國際法尤其是海洋法部門作為人類社會的上層建筑,并非無源之水,宏觀層面上的話語實踐,其形成離不開非話語的實踐。在科技史的視角下,可以認為科學技術的突破性發展,是國際海洋法誕生的前提。
然而,科學技術為國際法“開疆拓土”的同時,也為國際法自身的完善帶來了新的繁難。站在近現代國際法系統的角度來看,海洋法規則的形成與完善實際上屬于國際政治系統與國際法系統的耦合地帶,將二者緊密連接的樞紐便是傳統的國家利益。無論是《海洋自由論》的提出,還是二戰之后冰島與英國之間關于專屬捕魚權曠日持久的紛爭,國家利益都成為推動海洋法體系發展的立足點。革命性科技的背后必定蘊藏著不可估量的巨大戰略價值,科學技術作為人類為達成某一目的的手段,其“工具理性”的屬性使得大多數技術發達國家只關心手段與本國利益,將“價值理性”和國際社會公共利益拋諸腦后。科技的自主集聚屬性導致科技壟斷與科技霸權的產生,科技最先進國家進而尋求國際法場域中的價值背書,將科技優勢轉化為造法優勢,以達成控制國際社會的國際政治集權的新樣態。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釋自第三次工業革命以來,人類在尖端科技領域疾馳猛進的同時,發展中國家所遭受的科技霸凌也愈演愈烈,傳統國際治理體系屢遭沖擊的現象。
新技術的發展必然會帶來新疆域,而新疆域中的活動必然要受到法律規則的調整;技術發展使得新疆域不可能只受一國國內法規范,它們不可避免地要被納入國際法體系之下。因此,基于較為成熟的傳統海洋法體系的發展經歷和經驗,探尋科技發展中新疆域的國際法規則的一般理論問題實有必要。
二、科學技術對新疆域國際法具體內容的構造
在科學技術的作用下,人類活動涉及的領域在不斷地拓展,新疆域的出現亟須新的法律規則對其加以規制。本章節主要分析目前新疆域中已經形成的相關國際法規則的主要內容。
(一)新疆域的定義與特征
“新疆域”概念的正式提出,可以追溯至2017年1月18 日,習近平主席出席“共商共筑人類命運共同體”聯合國高級別會議時所做的主旨演講。習近平主席指出,“要秉持和平、主權、普惠、共治原則,把深海、極地、外空、互聯網等領域打造成各方合作的新疆域,而不是相互博弈的競技場。[6]”目前,學術界尚未對“新疆域”的外延和內涵達成統一的共識,除了我國提出的新疆域一詞外,西方國家常用“全球公域”等新名詞泛指深海、外空、極地和網絡空間。具體定義而言,Garrett Hardin和Buck. S. J認為,全球公域意指涵蓋主權國家管轄之外、關切全體人類共同利益的公共空間[7-8];Schrijver. N則在此基礎上強調不受主權國家管轄的自然資源也應當劃歸到全球公域范疇之內,且來自國際社會的各個成員均可以共享全球公域的管轄權[9]。陳宇指出,除卻為國際法實踐所確認的包括國際公海、外太空、大氣層與南極洲在內的傳統全球公域外,深海與互聯網空間也隨著各自領域技術的快速發展成為值得重視的全球新公域[10]。這一觀點有力呼應了習近平主席日內瓦發言中對于新疆域的界定。本文認為,新疆域的定義并不完全等同于全球公域,它更傾向于指代伴隨著人類科技進步而逐步為人類所認知并可被利用的、載有為全人類所共有的資源與利益的現實或虛擬空間。較之以全球公域,新疆域存在下列顯著特征:
1. 主權無涉性
這一特征是新疆域與全球公域的共有特征,主要是指新疆域及其所蘊含的資源與利益不可為特定主權國家依據先占即先得的做法獲取所有權,是屬于全體人類的共有財產[11]。正是因為新疆域關乎全人類的共同利益,所有的國際社會成員只要跨過相應技術門檻、掌握基本的技術準入手段,均可進入新疆域進行探索。也正基于主權無涉這一關鍵性特征,完善新疆域內的國際法制度建設,離不開所有國際社會成員的廣泛參與。
2. 技術敏感性
這一特征是新疆域區別于全球公域的核心差異。新疆域立足于“疆域”,強調的是民族精神、社會文化之于地理空間的浸染[12]。質言之,無論是傳統疆域還是新疆域,其形成一定滯后于人類的探索開發活動。但全球公域并不以相應技術的產生與人類活動為必要前提,廣義上包括月球、冰川、臭氧層等公域自古以來一直存在,只是人類的探索步伐受技術所限直至近現代方才成為可能。這直接導致互聯網在誕生之初學界產生了是否應當將互聯網空間歸入全球公域的爭議,也是Wijkman P M等學者主張以“第五疆域”的名稱界定互聯網空間的意義所在[13]。
3. 價值性
從海洋法形成與發展的實踐來看,新疆域承載著人類社會進一步發展的新遠景與新增長極,17、18世紀對于國際航道和海權的激烈爭奪,也正是基于豐富海洋資源已被發現而尚未充分開發的現實考量;如今,深海、極地、外太空與網絡空間正如當時的遠洋空間一般[14],所蘊含的戰略資源是人類社會實現可持續發展的寶庫,價值屬性顯著。這一特征背后折射出了現代“疆域”概念由傳統地理政治空間范疇向利益政治空間范疇轉型的深層動因[15]。尤其是在主權無涉的新疆域內,不同國家間的利益訴求已然出現了大量的重合與碰撞,這使得新疆域內全球治理體系的構建與變革更為迫切。
4. 權利義務一體性
較之傳統疆域,新疆域中“新”的一面還體現在其中所蘊含的潛在或已初步爆發的全球新問題與新挑戰。探潛深海、探索太空、破冰極地與搭建網絡,無不是風險與收益并存的巨型工程,各國之間的技術交流與合作,是人類充分開發并合理利用新疆域的前置條件,也唯有如此,方能實現人類共同利益的最大化。完善新疆域內的合作開發機制與國際治理架構,實現新疆域內戰略資源的可持續發展,既是國際社會各成員方的權利,更是彼此應當履行的責任與義務。
(二)現有新疆域的體系劃分
人類社會發展至今的主要推動力,一是客觀層面自然規律的發現與利用,二是主觀層面主體的需求[16]。質言之,正是事實挖掘與價值追求的二分構成了社會發展的內核。以這樣的方法論審視深海、極地、太空與網絡空間等新疆域,可以將四者進一步劃分為事實意義上的新疆域與價值層面上的新疆域。
1. 事實意義上的新疆域:深海疆域與南極疆域
所謂事實意義上的新疆域主要包括深海疆域與南極疆域,這么劃分的原因在于二者的發現與人類對于遠海的探索實質相近,也即在相關探測勘探技術誕生之前,它們作為地球固有的地理空間與人類活動的傳統大陸空間一并存在,科學技術進步后,人類只是具有了“發現”這些新疆域的能力。另一方面,隨著人類的深入探索,深海與極地疆域所蘊含的資源仍舊無外乎礦藏、生物及生態環境等傳統戰略價值資源,在價值層面上并沒有根本性地刷新人類社會的認知。
(1)深海疆域:海底資源開采技術進步與國際海底開發制度。19 世紀70 年代,英國的“挑戰者號”(Challenger)攜帶用于測量水流、空氣與海水溫度的設備,勘測了深達11 000米的水域,并于1873年在外洋深海海底發現了錳結核。19世紀末期,棧橋鉆井和挖掘采礦技術發明后,人類在國際海底區域發現了巨量礦藏,該區域的經濟價值開始得到關注,同時,國際海底區域及其資源的法律地位問題也亟須在國際法上得到確定。1966年,聯合國開始關注深海礦產資源的勘探與開發的重要議題。1970年,聯合國大會確定國際海底區域及其資源是全人類共同繼承的財產,隨后這一概念在《聯合國海洋法公約》中以法律的形式正式確立。公約以“平行開發制度”作為海底資源開發的基本制度,打破了公海“共有物”或“無主物”的傳統觀念。從上述法律制度的變化過程中可以看出,海洋科學技術的進步是海底開發制度完善的直接推動力。
(2)南極疆域:科學考察與南極條約體系。在推進南極條約體系談判與簽訂的過程中,其主要的推動力一是科技,二是和平。20世紀50年代,以科學考察為名的南極領土爭奪活動不斷出現,南極領土爭端日趨緊張。在1957年至1958年國際地球物理年期間,有12個國家在南極開展了聯合科學研究,內容涵蓋地磁學、冰川學、氣象學等,并建立了55個南極大陸科學考察站。為了將國際科學合作精神持續下去,緩和南極領土沖突,1959年12月1日,先前參與國際地球物理年的12個國家正式締結了《南極條約》,確立了南極的和平利用、非軍事化、擱置與凍結領土主權、科學研究自由與國際合作以及生態環境保護等基本原則,南極地區的法律地位也由此確立。
2. 價值層面上的新疆域:外空疆域與網絡疆域
與事實意義上的新疆域相對,價值層面上的新疆域突破了人類地理探索的邊界,在人類社會的價值追求層面產生了實質性的進步。人類社會的生活環境、權利與義務關系、實踐習慣等方面,都因價值層面新疆域的出現而產生了深刻的變化。網絡疆域作為原本并不存在、完全由革命性的互聯網技術所創設的人為虛擬空間,將其劃歸至此類自不待言;而太空疆域看似具有事實意義上新疆域的諸多特征,但隨著空間科技的不斷發展,軌道衛星與國際電信業的誕生已經顛覆了人類傳統的生活方式,同時人類對于外太空的探索也從更高位面刷新了人類對于地球的認知,故而亦當歸入價值層面上的新疆域。
(1)外空疆域:衛星通信技術與國際電信規則。隨著空間技術等新興技術在通信領域的廣泛應用,全球化的通信網絡逐漸產生,在這樣的背景下,各國立法者在針對本國通信活動制定相應的通信規則時,就不得不把國內和國際兩種通信制度的連接和互通作為前提[17]。1964 年8 月,國際電信衛星組織在美國成立,頒布了衛星組織的組織法《國際電信衛星組織協定》和經營法《國際通信衛星組織業務協定》。隨后,國際空間通信組織于1971年成立,主要頒布了《國際空間通信組織協定》等法律文件,為商業通信衛星提供了立法依據。可見,隨著近年來人類空間探索活動不斷向深空發展,空間探索的內容和范圍持續擴展,從而催生了空間法的產生,可以說,空間法與空間技術應用和人類外空活動的發展相生相伴,是空間科技及人類空間探索活動發展到一定高度的必然產物。
(2)網絡疆域:網絡信息技術與國際軟法。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計算機和互聯網方面一系列新技術的推動,使得互聯網在國際范圍內的互聯互通性大大增強,網絡安全問題也隨之涌現。由于不同網絡大國有著各自的政治訴求和利益需要,各國在該問題上存在一定齟齬,進而影響了國際造法進程。進入21世紀后,國際社會對網絡安全的重視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2011年5月,美國政府出臺了《網絡空間國際戰略》,首次在國際層面提出“網絡空間法治”的概念②。2013年,《塔林手冊》出版,主要研究網絡空間中武力權和戰時法規的有關問題[18],促進了聯合國框架內的談判。此外,聯合國信息安全政府專家小組于2013年6月指出,包括《聯合國憲章》在內的國際法準則,應當適用于國際網絡空間領域③。上述三個方面的努力一方面體現了國際社會對利用國際法規制網絡空間的認同;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各方對于網絡空間國際法的發展路徑、如何構建有效的網絡空間國際法等問題仍未形成統一的共識。
三、科學技術發展給新疆域國際法帶來的挑戰
上述已有國際法規定顯然滿足不了當下與未來新疆域領域國際活動的需要,具體而言,科學技術的發展給各個新疆域的國際法規則帶來了全新的挑戰。
(一)深海與南極疆域:利益訴求亟須平衡
在科學技術給相應領域內國際法構建與發展所帶來的挑戰方面,深海疆域與南極疆域具有較強的共性。
1. 深海疆域
19世紀后半葉,海洋漁業技術的發展使得漁業的機械化程度大大提高,與此同時,世界范圍內漁業資源逐步下降,污染問題、氣候變化、海洋資源開發也給海洋環境保護和海洋生物資源多樣性造成威脅。《聯合國海洋法公約》雖然規定公海和國際海底區域的制度安排,但是并非一種直接的法律依據,實際操作性較弱。例如,公約中雖然明確將國際海底區域及其資源定性為人類的共同繼承財產④,但是深海及淺海水體中豐富的生物資源并沒有被包含在“區域”資源的范圍內⑤。《生物多樣性公約》雖然強調對生物多樣性的保護,但是其適用范圍僅限于國家管轄范圍以內。
可見,由于海洋生物資源的勘探、開發和保護活動是近年來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逐步活躍的,而國際法的立法涉及平衡各主權國家的利益與訴求,因此現如今國際法中仍然缺乏對于國家范圍外海洋保護區制定的專門的制度規范,尚未形成有約束力的統一法律體系。2015年聯合國大會發布的第69/292號決議提出,就作為劃區管理工具的海洋保護區制定國際法律文書。隨著國家管轄范圍外的物種、遺傳和生態系統多樣性問題日益突出,科技進步帶來的商業市場前景日益明朗,國際法也應在立法層面對國家管轄范圍外海洋保護區問題作出主動因應。
2. 南極疆域
與深海疆域不同的是,由于南極具有獨特的地理位置和自然條件,生物多樣性得到了很好保護。近年來,南極多樣化的生物遺傳資源中潛在商業前景逐漸受到人們的關注,科學考察和生物技術的進步,尤其是基因工程的發展,使得將這些理論上具有應用前景的技術轉化為現實的成果變得可行,而且有利可圖[19]。因此,越來越多的國家和私人企業借助科學考察研究的名義,在南極開展生物勘探活動。給南極的生物多樣性帶來嚴重破壞,也對給南極條約體系中的科學考察研究自由原則和環境生態保護原則造成巨大挑戰[20]。
漁業、船舶制造等技術的發展為國家在南極周邊海域開展漁業捕撈活動提供了支持。然而,目前不僅有《南極海洋生物資源養護公約》成員國的船只在公約的管轄區域內從事違反公約養護措施的捕撈活動,更有大量非《南極海洋生物資源養護公約》締約國依據公海航行自由原則,在南極海域肆意進行捕撈活動⑥,這不僅影響了南極地區海洋生物資源的可持續發展,還給南極地區的生態系統平衡造成了嚴重威脅。
綜上,作為事實意義新疆域的深海與極地,其資源形式和開發模式與人類所熟稔的海洋和大陸空間大體相近,科學技術對于相關領域內國際法體系的影響業已進入前文所述的碰撞與完善階段。因此,在這一階段的國際海底開發制度與南極條約體系共同面臨的核心議題就是如何有效平衡各國對于相關領域內生態環境資源保護與開發的訴求紛爭。
(二)外空與網絡疆域:安定性原則必然導致的規制缺位
1. 外空疆域
隨著空間技術的發展,特別是軌道轟炸武器、空間定向能武器等外層空間武器技術的成熟,外層空間成了第四大戰場,給外層空間的和平造成威脅。2019年12月,特朗普政府簽署國防授權法案(NDAA),正式批準成立太空部隊;俄羅斯近年來也明顯加大了反衛星的武器系統研發力度。隨著21世紀空間技術的發展和空間戰略地位的提升,制定于20世紀后半葉的外層空間法律體系,已經遠遠不能適應目前實踐發展的需要。例如,1967年,作為外層空間活動憲章的《外空條約》將“和平利用外層空間原則”作為一項基本原則,規定各締約國必須把月球和其他天體的探索和利用絕對用于和平目的,但是各國對于“和平目的”的解釋在國際法體系下存在諸多爭議。當前,將“和平目的”認為是“非侵略”和“非武器”的兩種觀點針鋒相對[21]。
此外,在遠地空間的小行星等天體中富含鉑、鈀等稀有金屬,氦-3(He-3)等稀有能源[22],其成功開采會帶來顯著的經濟效益,技術發展也使太空資源開發成為可能。2015年,美國出臺了《美國商業空間發射競爭法》,賦予了私人企業太空采礦行為合法性。2017年,盧森堡頒布了《探索與利用空間資源法》,允許私營商業企業保留太空開采的資源,確認空間資源可以為私人所有。上述兩國的單邊立法一方面違反了《外空條約》的“自由探索與利用原則”和“不得據為己有原則”,另一方面與《月球協議》規定的“人類共同遺產原則”產生明顯沖突[23],但是目前仍然沒有一個具有普遍約束力的國際公約對有關行為加以規制。
2. 網絡疆域
由于網絡空間具有虛擬性、公共性、無中心性和跨國性等特征[24],利用國際法解決網絡空間的相關問題確有其必要性。但是除了聯合國信息安全政府間專家組于2013年出具報告,明確指出包括《聯合國憲章》在內的國際法可以在網絡空間領域適用以外⑦,國際社會在制定有關標準的成就仍然有限。目前,在網絡空間領域并不存在一部具有普遍約束力,且獲得多數成員國認可的國際規范,而一些聯合國大會決議和國際會議聲明中頒布的法律規范性文件,一般被認為屬于是“軟法”的范疇,尚不能發揮重要影響。
在實踐中,新的情況也層出不窮。其一,網絡犯罪和黑客間諜等網絡安全威脅活動日益增多。2014年爆出的“棱鏡門”事件,直觀地展現了美國等西方國家如何憑借其互聯網技術優勢,對其他國家的網絡信息安全造成威脅。其二,隨著網絡技術在軍事領域的運用,網絡攻擊已然成為現代戰爭中的新興作戰方式之一,在2022年爆發的俄烏軍事沖突中,先是烏克蘭政府機構的多個網站遭受了分布式拒絕服務(DDoS)攻擊,隨后烏克蘭方面公開表示組建“網絡軍”,支持黑客對俄羅斯政府實施網絡攻擊。由于網絡空間技術擴散迅速、非國家行為體數量龐大,即使有以習慣國際法為主的國際規則作為依據,受害國也無法根據一個確定的國際條約向相關責任方進行追責。
由此可見,在外空和網絡疆域,國際法體系構建所面臨的最大問題在于規制缺位所產生的科技與法律的內生性緊張關系該如何調節。國際法作為法律的部門天然地具有保持自身穩定的安定性要求,這樣的保守主義傾向需要法律體系按部就班乃至稍顯滯后地調整與修正[25]。而航空航天科技和互聯網技術作為人類科技皇冠上的最耀眼明珠,其從誕生之初就以創新為基石和命脈,這必然導致在外空和網絡疆域內大量探索、開發行為處于無法可制的境地,最終形成當下“規范封閉,認知開放”的緊張局面[26]。在面臨難以預測的外空與網絡疆域未來發展方向,如何給國際社會以穩定的期待,這樣的價值需求也是外空國際法體系迫切需要給予有力回應的癥結。
四、科學技術發展推動下的國際法因應
依據前文所述,新疆域內國際法治面臨極大挑戰,現階段相關領域內國際法所面臨的主要矛盾包括:科學技術主導下人類開發利用行為日趨頻繁和快速迭代與舊有國際法治理體系的相對滯后;應用科學技術開發新疆域對原有生態環境體系的污染與破壞;部分先發技術優勢國家集團與國際社會全體成員共同利益的碰撞等。為此,應當從以下幾個方面分析相關矛盾的成因,并由此得出切實因應。
(一)科技發展對新疆域國際法造成挑戰的原因
法律是調整社會關系的工具,國際法是規制國家間交往關系的產物。科學技術的進步促進社會關系和國家關系發生劇烈的變化,作為上層建筑的國際法必然應該作出相應的調整。作為科學技術發展伴隨結果而出現的新疆域,內生地要求國際法所適用的空間范圍和主體范圍進行相應程度的擴張。可在實然層面,國際法對于科技發展帶來的諸多調整變化的回應,往往在一定程度上無法追及科學技術的演變與人類生產行為方式的發展,呈現出立法滯后的狀態。
造成這種國際法體系稍顯遲滯的最主要原因,究其根本在于新議題增加的速度遠高于國際社會的造法效率。新疆域的科學技術不斷升級迭代,但現有國際立法體系與立法技術的發展較之于先前并未產生革命性的突破,申言之,科學技術給國際法造法制造問題的速度遠高于其為國際法解決問題的速度[27]。具體體現為,信息工業革命以來各國科技力量、經濟實力都發生了巨大變化,對公域的探索速度加快,隨之新的治理議題也將持續增加。但相關條約規定卻沒有更新修訂,還有些國際法規尚處于醞釀階段。目前國際上現行的公域條約制定時間較早,例如,如今涉及公海的國際性條約是1982年通過的《聯合國海洋法公約》,關于北極地區的相關條約和文件有1925年《斯瓦爾巴條約》,南極地區的國際法文件主要是1961年通過的《南極條約》,太空領域的五大外空條約則形成于20世紀60年代至70年代。這些條約距今已有幾十年時間,已與現實情況不相匹配。若不及時升級完善,新疆域將會出現治理盲區,增加治理風險。而隨著科學技術的進一步發展,今后這樣的傾向還會更加明顯。
另一方面,新疆域內國際法構建與完善的參與主體日趨多樣化與復雜化。必須承認的是,隨著經濟全球化以來國際貿易的不斷發展,發達國家與新興發展中國家之間的技術水平勢能差正在逐漸減小,新興市場國家和廣大發展中國家逐漸崛起,進而尋求在國際范圍內爭取更多的話語權和治理權。但也正基于新舊利益陣營的正面碰撞與難以妥協,新疆域治理的不平衡性也將不斷放大,產生收益不對等、治理責任不明確的問題,造成規則真空下的治理停滯,直至陷入集體行動困境。這樣的難題如若無法有效化解,將不斷沖擊著全人類在各個疆域內和平、友好、可持續發展的共識根基。
(二)新疆域國際法體系的發展與完善路徑
實然無政府狀態下的國際社會,主要是通過國際法構建出有效的國際治理體系,形成一種“內部自治”的規則架構來推動國際公共利益的增長并協調后續的利益分配。這也決定了國際法是與內國“外部監管”自上而下的硬性權力規范所不同的軟法體系[28]。“軟法之治”也并非一個新名詞,其同樣建立在“良法”與“善治”動態耦合的基礎之上,這就需要綜合科學技術的發展,以共同利益觀念取代零和利益觀念,實現多元化、民主化的全新的國際社會內部自治體系[29]。
1. 立法層面:完善軟法治理機制
科學技術的快速發展和國際法自身的穩定性,導致了新興事物的出現不能夠找到與之完全對應的國際法律依據。由聯合國大會、國際組織或者其他多邊外交會議通過的外部決議等“軟法”性質文件,是在國家實踐的基礎上,為某些事實上已經存在的國際習慣或國際法規范提供的證明[30]。“軟法”具有相對靈活性,可以依據科技進步給國際社會帶來的新變化作出較為及時的調整和回應,從而在涉及國家重大利益且無法在短時間內達成公約合意的領域,引導主權國家的活動,與國際條約等“硬法”相互輔助、互為補充,最終為國際條約的形成奠定基礎。
縱觀新疆域國際法形成發展的過程,不難發現海洋及外層空間領域的立法的很多方面,都采取了由軟法向硬法過渡的路徑。例如,1970 年聯合國大會通過了第2749 號決議,主要內容包括國家管轄范圍以外海洋床底及其底土區域的基本原則,為《聯合國海洋法公約》中國際海底區域制度的確立奠定基礎;1963年聯合國大會第1962號決議通過《關于各國探測及使用外層空間活動的法律原則宣言》,闡明了國際空間法原則和特征,1967年《外空條約》中闡釋的十大外空基本原則,基本上都可以在之前通過的軟法中找到依據。
此外,在許多新興的科學技術領域,聯合國等國際組織也積極擬定了許多軟法,填補了硬法的真空地帶,對相關技術標準做出規定。例如,聯合國和平利用外層空間委員會頒布了《關于從外層空間遙感地球的原則》,其中規定了衛星遙感活動的基本原則,成為當前各國從事遙感活動的主要法律依據;考慮深海捕撈技術的濫用給公海漁業資源帶來的威脅,1989年聯合國第44屆大會通過了《關于大型海洋流網捕魚作業和其對海洋生物資源影響》的決議,號召世界各國加強對于海洋生物資源保護的合作。雖然軟法作為非條約性規范文件,不具有法律約束力,不依靠強制力確保實施,但是在及時應對新問題并提出技術標準層面起到了積極作用。
綜上,在國際法條約中找不到相關規則作為規制依據的前提下,軟法性質的法律文件能夠在可預期的時間內,通過更加靈活、效率更快的方式為主權國家的活動提供原則和框架,既有助于約束和規范國家的行為,又能夠助力國際法的完善,進而快速扭轉科學技術主導下人類開發利用行為日趨頻繁和快速迭代與舊有國際法治理體系相對滯后的不利局面。
2. 技術層面:科技水平是決定因素
新疆域的開發和利用具有明顯的科學屬性,一國科技發展水平既是參與新疆域治理的基石,也是其獲取制度性話語權的重要工具。但是只有技術水平達到一定層次的國家才有實力在新疆域進行持續的科學考察和資源開發,才有契機參與制定國際技術標準和治理規則。以國際海洋法的形成為例,自大航海時代起,海上科學技術取得的巨大進步,為人類探索和開發海洋空間及海洋自然資源提供了重要的理論依據、工具和手段。步入現代以來,先進的海洋技術和裝備構成了沿海國硬實力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國家間的海洋資源利益之爭愈演愈烈,推動了現代海洋法律體系的構建,可以說,海洋科技為現代國際海洋法規則的形成提供了實際可能性。進入21世紀以后,全球海洋治理越來越依賴海洋科技的重要作用,海洋科學技術在涉海國際條約談判、制定以及后續的實施過程中,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相應地,國際條約賦予沿海國的權利也必須依靠強大的科技實力才能夠充分實現,海洋科技與國際政治和法律相互影響,相互作用,成為當今國際社會大國競爭的內核。因此,我們需要從加大科研投入、創新管理機制、培養科技人才、強化國際交流等方面著手,大力提升科技水平以夯實公域治理能力之基。也只有從完善科技自身出發,才能切實解決科技快速發展所帶來的在新疆域內無序開發、自然環境惡化、生物多樣性破壞的惡性公共問題。
3. 價值層面: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科學技術的發展拓展了人類的生存空間,增加了自然資源的可及性,與此同時,人類活動成果的延展性得到提升,彼此的依存度進一步加深。因此,傳統模式下大國之間存在的“零和博弈”理念已經不適應時代的發展,各個疆域能否實現和平、可持續發展,關乎全人類休戚與共的命運[31]。習近平主席在出席日內瓦峰會上的發言系統地闡釋了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應該秉持的和平、主權、普惠和共治原則,并將新疆域的外延和內涵作出了清晰解釋。
實際上,有關新疆域開發與利用的國際法是最早涉及人類共同利益理念的國際法。在極地領域,1959年《南極條約》的序言明確主張南極的科學考察、開發利用應該出于維護全人類共同利益的目的,符合科學和全人類進步的要求。在外層空間領域,1967年《外空條約》在序言中提出“探索和利用外層空間應為所有國家謀福利,而無論其經濟或科學發展的程度如何”,從而確立了外空法領域“人類共同繼承財產”原則,與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中蘊含的“共商、共建、共享、共贏”的全球治理觀高度趨同[32]。在深海領域,1970年第25屆聯合國大會審議通過了《各國現有管轄范圍以外公海之海洋底床與下層土壤專供和平用途及其資源用謀人類福利之問題》的決議,第一次將國際海底區域視為是“人類共同繼承財產”。此后,這一原則被納入1982年《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的第11部分,明確指出任何國家、自然人或法人都不應將國家管轄范圍以外的區域的自然資源據為己有,對于國際海洋床底及其資源的開發活動應為全人類的利益而進行。
由此可見,人類共同利益在新疆域國際法形成和發展的歷史上由來已久,如今也得到了國際社會的普遍認可,可以說已具備國際法基本原則的特征[33]。國際法治變革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都將實現、維護和發展全人類共同利益作為價值追求,因此隨著實踐的發展,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亟需被轉化為國際法基本原則。
五、結語
科技進步推動著現代國家的地理疆域從領土、傳統地理空間向深海、遠洋、太空、極地和信息網絡等真實的地理空間或虛擬空間延展,針對上述新疆域,出現了國際競爭激烈和治理制度滯后失序的傾向,亟須國際法進行法治變革與完善,以對其加以有效規制。科技的發展使得全球相互依存不斷深化、各國利益深入交織,解決新疆域的治理難題是國際社會的共同責任所在,需要各國的參與與合作。我國主張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與新疆域的公共屬性高度契合,可成為推動新疆域國際法法治變革與完善的基礎性原則和主導性價值。我們應當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下,努力提升以科技為基礎的綜合國力,積極參與新新疆域國際法規則,尤其是國際軟法的制定,推動形成既符合新疆域本身運行和發展規律,又滿足世界各國人民的需求、反映絕對多數國家意志的國際法規則,并維護、運用這些良性國際法,發揮它們的潛在價值和作用,為中國人民也為全人類的共同福利、安全、和平與發展做出積極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