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提要】 中國古代歷史上經常會出現安全戰略范式大幅轉換的現象。對于“中原王朝”的安全戰略為何會從保守型轉換為進取型,學術界大致形成了“國力上升主導”說、“外部安全壓力主導”說、“君主特質主導”說與“權力精英主導”說四種解釋,但它們的解釋力都相對有限。本文認為導致這種轉換發生的三組關鍵性自變量是:“中原王朝”對體系結構的威脅—機會認知、“中原王朝”重大國內政治事項與外事的關聯度以及其對外事的需求度、“中原王朝”內部權力集中度以及安全戰略目標集中度。通過驗證漢武帝時期和宋神宗時期“中原王朝”安全戰略范式轉換的案例,可以發現,“中原王朝”有較強的威脅認知和出現第一重機會認知,其推動的重大國內政治事項與外事有較大的關聯度以及對外部成就有較大的需求度時,將會導致“中原王朝”開始轉向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在此基礎上,若“中原王朝”內部權力集中度以及安全戰略目標集中度得到大幅提升,同時它的第二重機會認知出現并強化時, “中原王朝”會全面推進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
【關鍵詞】 古代“中原王朝” 安全戰略 范式轉換 漢武帝 宋神宗
【作者簡介】 杜哲元,中國政法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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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引言
本文研究的核心問題是:中國古代相對統一的“中原王朝”①在其統治中期,它的安全戰略范式為何會從長期奉行的保守型轉換為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②是指國家為維護和鞏固自己的安全而使用的具有持續性、系統性、全局性與典型性的政策方略。盡管“國家安全”是現當代的概念,但并不意味著相關研究問題是現當代才出現的。“中原王朝”同樣面對如何維護和鞏固國家安全的問題,也需要應對其他國家或勢力對本國安全的威脅。從外部安全角度出發,“中原王朝”的安全戰略范式大致可以分為三種類型:理想型安全戰略范式③、保守型安全戰略范式與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而現實中的安全戰略范式主要是后兩類。保守型安全戰略范式主張被動應對安全威脅,反對積極介入外部事務以及向外部世界擴展影響④;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主張主動經略安全威脅,支持積極介入外部事務以及向外部世界擴展影響。①
在中國古代歷史中曾多次出現安全戰略范式從保守型到進取型的轉換,其中最為典型者如從漢文帝和漢景帝時期的保守型安全戰略范式向漢武帝時期的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的轉換,再比如從宋真宗、宋仁宗和宋英宗時期的保守型安全戰略范式向宋神宗時期的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的轉換。而且這種范式的轉換不只出現在中國古代,在當代中國也有類似的現象發生,如近年來頗受學術界關注的中國外交從“韜光養晦”向“奮發有為”的轉換。② 如果從安全戰略的廣義角度(即大戰略)去理解③,這種范式的大幅轉換也是國際政治中經常出現的現象,比如:近代德意志第二帝國從俾斯麥時期的“大陸政策”向威廉二世時期的“世界政策”的轉換④;19世紀90年代美國從“孤立主義”向“擴張主義”的轉換⑤;當代土耳其自2013年以來從“零問題”外交向“積極進取”對外戰略的轉換⑥,以及2016年之后進一步向“四面出擊”對外戰略的轉換⑦等。因此,本文所探討的中國古代安全戰略范式轉換的問題,不僅是中國古代所特有的問題,更是古今中外都會出現的具有普遍性的重要問題。
二、 文獻回顧
學術界關于中國古代“中原王朝”安全戰略范式從保守型轉換到進取型之因的研究,大致分為歷史研究路徑與國際關系研究路徑,主要形成了四種觀點,即“國力上升主導”說、“外部安全壓力主導”說、“君主特質主導”說與“權力精英主導”說。
(一) “國力上升主導”說
該類觀點認為“中原王朝”的安全戰略范式轉換的主要原因是其國力的上升。國際關系研究中的古典現實主義多強調此類觀點,但構成一國國力的要素是多方面的,比如經濟實力、軍事實力和政治領導力等。具體到中國古代,在該問題上,相關研究既未做深入探討和細致區分,也未言明所謂的國力上升主要是指哪一個方面要素的上升。揆其大概,相關研究普遍側重于經濟實力,比如在分析漢武帝時期安全戰略轉向進取型時,有較多的學者持有此論。①
然而,本文認為這種側重于經濟實力的“國力上升主導”說并不能很好地解釋“中原王朝”為何會轉向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這是因為,一方面,漢武帝時期的案例并不能證明國力上升必然會導致西漢轉向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盡管司馬遷在《史記·平準書》中充分描述了漢武帝即位初期西漢的經濟富庶,但從時間上看,這種富庶又何嘗不能被視為漢景帝后期同樣會出現的現象,畢竟漢武帝即位初期與漢景帝后期在時間間隔上是極短的,而且也沒有證據表明漢武帝即位初期因實施了某種政策使其在極短的時間內讓西漢迅速富庶,從而相對于漢景帝時期的國力有質的飛躍。至少漢景帝后期西漢的國力并不會亞于漢武帝即位初期太多,但漢景帝時期西漢并沒有轉向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另一方面,有不少歷史例證表明“中原王朝”在其國力沒有上升甚至是有所衰弱的情況下仍會轉向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比如宋神宗時期的轉向。盡管中國古代的國力大小強弱很難準確評估,但一般公認北宋國力最為鼎盛的階段是有“嘉祐之治”美譽的宋仁宗統治時期,與此同時,北宋冗官冗兵問題愈加嚴重,使北宋不斷走向衰弱,宋神宗即位時所面臨的形勢可謂積貧積弱①,但宋神宗即位的熙寧初期,北宋的安全戰略范式就開始轉向進取型,這即是說該安全戰略范式轉向于北宋仁宗以來國力較為衰弱的時候,“中原王朝”也有可能會在國力較弱的時候轉向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因此,本文認為,側重于經濟實力的“國力上升主導”說對安全戰略范式轉換問題的理解較為粗淺和籠統,且有以偏概全之嫌。
(二) “外部安全壓力主導”說
該類觀點認為“中原王朝”的安全戰略范式之所以從保守型轉換到進取型,是因為外部安全壓力和威脅的增大,認為“如果國際結構的變動給一國的安全和基本利益造成了嚴重威脅,該國若不變更其既定對外戰略,就只能遭受更大的損失,甚至遭遇生存危機,基于理性考慮,該國必然會做出應對外部威脅的戰略轉換”②。國際關系研究中的防御型現實主義多強調此類觀點,具體到中國古代,也有一些學者認為結構壓力和威脅對“中原王朝”安全戰略范式轉換有著較大的影響。③
對于“外部安全壓力主導”說,本文認為它在解釋中國古代安全戰略范式轉換問題上缺乏歷史依據,即歷史事實并不能完全支撐該觀點。在漢武帝初期西漢轉換安全戰略范式時,匈奴所施加的安全壓力和威脅并不大,史載匈奴“終景帝時,時小入盜邊,無大寇”。“今(武)帝即位,明和親約束,厚遇,通關市,饒給之。匈奴自單于以下皆親漢,往來長城下。”①可見在漢武帝即位前較長一段時間內和即位初期,匈奴的威脅并不算很嚴重。而匈奴對西漢威脅最嚴重的時期是漢文帝時期,史載漢文帝十四年“匈奴單于十四萬騎入朝那、蕭關……使奇兵入燒回中宮,候騎至雍甘泉”②。但此時西漢并沒有轉向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在宋神宗初期北宋轉換安全戰略范式時,遼國所施加的安全壓力和威脅也不大,澶淵之盟后,宋遼關系實現了長期的基本和平與穩定,遼國很少再劫掠北宋的邊境地區,雙方不僅建立了完備的交聘制度③,甚至還建立起一定的戰略互信。這種狀況到了宋神宗時期也沒有發生明顯變化。可見宋神宗初期,北宋所面臨的安全壓力和威脅并不算特別大,至少遠小于宋真宗前期,但宋真宗時期北宋的安全戰略范式并沒有轉向進取型。因此,安全壓力和威脅的增大不會必然導致“中原王朝”轉向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
(三) “君主特質主導”說
該類觀點認為“中原王朝”的安全戰略范式轉換的主要原因在于其最高決策者的特質,包括君主的個性、政治理想、個人喜好、人生經歷、任職時長和健康狀況等。在國際關系研究中,20世紀70年代中期之后,有不少學者開始關注“第三意象”,將決策者的認知視為重要的自變量。④ 具體到中國古代,在分析漢武帝時期西漢安全戰略范式轉向進取型時,諸多學者都側重于從漢武帝的個人因素進行解釋。⑤ 在分析宋神宗時期北宋安全戰略范式轉向進取型時,學者們也多認為宋神宗的個人因素發揮了巨大的作用。①
不過,本文認為“君主特質主導”說并不能充分解釋“中原王朝”為何會轉向到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這是因為,首先,君主的個性和政治活動是復雜多面的,在其追求政治目標的過程中會出現言行不一的現象。比如,唐太宗時期唐朝明顯采取的是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但唐太宗在《貞觀政要》中的經典言論卻幾乎都是反對該戰略范式的。這一點決定了君主特質難以作為實證研究中可靠的自變量。其次,君主在實現政治理想過程中的意志常常是不穩定的。以宋神宗為例,盡管他有著強烈的征伐開拓之志,但在面對現實阻力時,他的志向多有調整和退縮的可能性,如果沒有其他因素的支撐,他的意志并不足以推動北宋安全戰略范式的轉換。比如,對于“熙河開邊”,宋神宗曾對王安石承認“群疑方作,朕亦欲中止,非卿助朕,此功不成”②。因此,單憑宋神宗個人的性格和政治理想,北宋并不一定能在他統治時期轉向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這一點決定了君主特質難以作為實證研究中穩定獨立的自變量。最后,盡管中國古代是君主專制體制,君主有巨大的權力,但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君主權力仍會受到不小的制約,這些制約既可能來自朝堂廟宇,也可能來自江湖野里,既可能是觀念上的,也可能是實際上的,制約著君主不可能完全任由其個性、理想和喜好決策施政。即便強勢如漢武帝,在元光二年的馬邑之圍失敗后,也不得不因“且縱單于不可得,恢所部擊其輜重,猶頗可得,以慰士大夫心。今不誅恢,無以謝天下”③。而誅殺“進取派”要員王恢,由此可見士大夫之心和天下人心對漢武帝的制約作用,因此君主特質并不是唯一的決定性自變量。
(四) “權力精英主導”說
該類觀點認為“中原王朝”的安全戰略范式之所以從保守型轉換到進取型,是由位于權力體系上中層的文武官員引發和推動而成的,這些文武官員為了維護或擴大個人/集團利益和權勢,積極主張對外實施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在國際關系研究中,杰克·斯奈德(Jack Snyder)提出的“帝國主義利益集團”論頗具有代表性。① 具體到中國古代,就漢武帝時期的轉向而論,有不少學者都強調軍人的作用。② 就宋神宗時期的轉向而論,學界對于文武官員中哪一派發揮主導作用存在著較大的分歧,部分學者認為以王安石為代表的中樞決策層的“變法派”是主導力量③,部分學者強調作為整體的文人文官的作用④,還有一部分學者則強調將門豪士的作用⑤。
但是,本文認為“權力精英主導”說有著較大的片面性,因為在中國古代政治體制和意識形態中,多數情況下君主擁有天然的權力優勢,相對于君主的作用而言,文武官員在安全戰略范式轉換中更多地是起到補充和強化的作用。在漢武帝時期,如果沒有漢武帝的大力拔擢,王恢、嚴助以及衛青和霍去病等人很難躋身中樞權力精英行列,更遑論其導致國家安全戰略范式轉換。在宋神宗時期,如果沒有宋神宗力排眾議,王安石幾乎不可能成為一代權相,王韶也很難從司理參軍快速獲得主持“熙河開邊”之權。因此,相對于“君主特質主導”說,“權力精英主導”說的解釋力更弱;而且正如杰克·斯奈德在其書中所論,“帝國主義利益集團”要對一國的對外政策發揮較大影響,就必須建立在特定的政治背景中,他把這種背景稱為“卡特爾化”的政治體制。⑥ 同樣,在中國古代,文武官員要對安全戰略范式的轉換發揮決定性影響,也需要特定的政治背景,但本文研究是相對統一的“中原王朝”,有穩定有序的政治秩序,不太可能為文武官員提供特定的政治背景以發揮決定性影響。總體而言,“權力精英主導”說可以深化和拓展對歷史細節的理解,但在涉及具有持續性、系統性和全局性的安全戰略范式問題上,過于夸大文武官員的主導作用,與事實相左。
盡管上述四種觀點都存在著一定的不足,但它們可以為中國古代的安全戰略范式轉換提供部分解釋。本文嘗試在這四種觀點的基礎上,部分借鑒新古典現實主義的分析方法,提出一個更為細致和全面的補充性解釋框架,以更準確地回答中國古代“中原王朝”的安全戰略范式為何會從保守型轉換到進取型,并分析其中的邏輯機理。
本文將使用過程追蹤法和正反案例對比法進行驗證,雖然過程追蹤法強調單一案例的有效性①,但有孤證不立之嫌,所以本文選取兩組既包含未能實現范式轉換、又包含實現范式轉換的案例驗證本文的理論假設,它們一個是從漢文帝和漢景帝時期到漢武帝時期西漢安全戰略范式的轉換,另一個是從宋真宗和宋仁宗時期②到宋神宗時期北宋安全戰略范式的轉換。
三、 理論闡釋與邏輯機理
國力上升或外部安全壓力增大既不必然導致“中原王朝”轉換到進取型安全戰略,也不會促使這種轉換自然而然地發生,君主或其他權力精英亦不足以單獨推動這種轉換。導致“中原王朝”安全戰略范式從保守型轉換到進取型的關鍵性自變量是:“中原王朝”對體系結構的威脅—機會認知、“中原王朝”重大國內政治事項與外事的關聯度以及其對外事的需求度、“中原王朝”內部權力集中度以及安全戰略目標集中度。不同于新古典現實主義特別強調區分自變量與中介變量③,本文并不認為國內層次上的變量只能作為中介變量。
(一) 變量與假設闡釋
假設1: “中原王朝”是否會轉向進取型安全戰略,與“中原王朝”對體系結構的威脅—機會認知變化有關。當“中原王朝”長期存在較強的威脅認知,并出現和強化了第一重機會認知時,它就有可能對外采取進取型安全戰略;而當第二重機會認知出現并強化時,對外全面推進進取型安全戰略的可能性隨之變大。
威脅—機會認知以現實中的威脅和機會為產生基礎,但兩者之間存在著不同程度的偏差,相對于后者,前者帶有較強的主觀性和獨立性,而影響決策的主要是前者,后者通過前者才能發揮實際作用。
影響“中原王朝”產生威脅認知的因素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方面,共時性威脅。它的大小由中心性威脅①的國力強弱、威脅意圖的顯隱、威脅程度的高低、與“中原王朝”核心地帶距離的遠近以及威脅的緊迫度所決定②,如果中心性威脅的國力較強,威脅意圖較明顯,威脅程度較為嚴重,與“中原王朝”核心地帶的距離較近,威脅的緊迫度較高,則其共時性威脅較大,反之較小。
另一方面,歷時性威脅。相對于共時性威脅,歷時性威脅對“中原王朝”威脅認知的影響更大。所謂歷時性威脅可以理解為受動者被威脅和損害的歷史記憶。正如心理學所揭示的那樣,人們由于遭受了異乎尋常的威脅性和災難性的創傷后,會產生“創傷后應激障礙癥”(PTSD),該病癥的核心癥狀包括創傷性體驗的反復重現、持續的回避與持續的警惕性提高。① 人們被威脅和遭受創傷后會產生該病癥,由人構成的國家同樣也會產生這種病癥,如果“中原王朝”在過去長期且反復遭受中心性威脅的嚴重損害,即使在共時性上雙方的關系得到大幅改善,中心性威脅很少表現出威脅性的意圖和話語,但“中原王朝”由于“創傷后應激障礙癥”的存在,它的威脅認知并不一定會變弱。歷時性威脅對“中原王朝”威脅認知的影響既取決于它自身的大小,也取決于“中原王朝”的歷時性威脅認知是否被激活。
歷時性威脅的大小由中心性威脅過去對“中原王朝”實施威脅和損害的次數、程度和總時長,與當前的時間距離,以及所包含的羞辱性的大小所決定。如果威脅和損害的次數較為頻繁,程度較為嚴重,總時長較久,與當前時間距離較近,所包含的羞辱性較大,則歷時性威脅較大,反之較小。影響歷時性威脅認知是否被激活的條件有很多,其中最關鍵的一項是“中原王朝”與中心性威脅之間長期維持的大體和平狀態是否突然遭到中心性威脅嚴重的破壞和威脅。如果出現這一情況,“中原王朝”對它們之間的和平與和約的信念將被動搖,“中原王朝”的歷時性威脅認知將很有可能被激活。當共時性威脅的第一個和第四個因素沒有出現明顯的變化,且第二個因素難以被準確評估時,“中原王朝”被激活的歷時性威脅認知越強,則其威脅認知越強,反之越弱。
影響“中原王朝”產生機會認知的因素主要有二。一是“中原王朝”具備戰略自信,即認為自己能夠改變體系結構,由此產生第一重機會認知。二是中心性威脅出現嚴重的問題,它可以細分為六種具體的情勢,根據對“中原王朝”產生機會認知的影響,依次為:(1)中心性威脅出現對外決策失誤;(2)中心性威脅的經濟和人口嚴重衰退;(3)中心性威脅與第三方勢力交戰;(4)中心性威脅被第三方勢力擊敗,損失慘重;(5)中心性威脅內部發生政變,政局不穩;(6)中心性威脅內部分裂,各派混戰。如果中心性威脅出現以上任何一種情勢,就有可能觸發“中原王朝”產生第二重機會認知。
總體而言,威脅認知為“中原王朝”采取進取型安全戰略提供了壓力,機會認知為“中原王朝”采取進取型安全戰略提供了推力。
假設2: “中原王朝”是否會轉向進取型安全戰略,與“中原王朝”內政外事的關聯度和內政對外事的需求度有關。當“中原王朝”正在推動重大國內政治事項,且該事項與外部事務的關聯度較大時,其就有可能對外采取進取型安全戰略;基于較大的關聯度,如果推動重大國內政治事項對外部成就有較大的需求度時,其對外采取進取型安全戰略的可能性會更大。
并不是每位君主在其統治時期都會推動重大國內政治事項。所謂重大國內政治事項,首先具有革新性,在內容上多異于之前的或既存的政治系統,且對其大加改變;其次是所涉及的事項和議題在國家政治生活中都具有重要性;再次是所涉及的領域具有廣泛性,不只是針對政治系統中的某一個或幾個事項和議題,因此舉措實施規模往往較大;最后是它對之前的或既存的政治系統的改變具有一定的系統性和深入性。在本文的研究中,它基本上可以理解為“新政”或“變法”。
在與外事的關聯度上,眾所周知,外交是內政的延續,但并非所有的內政都會延續到外交上,內政與外事的關聯度有大小強弱的區別。重大國內政治事項的目標、內容和人事是評判它與外事關聯度的三個關鍵指標。如果“中原王朝”的重大國內政治事項在目標、內容和人事上與外部事務有著較大的關聯度,即該事項的部分目標和內容涵蓋了外部事務或與外部事務有重疊,同時,“中原王朝”內部權力體系中又崛起了一批因推進該事項或因與該事項有密切關系的權力新貴集團,則它的重大國內政治事項與外部事務就存在較大的關聯度,反之較小。如果存在著較大的關聯度,則“中原王朝”在推動重大國內政治事項的過程中需要在外部事務上有所作為,這就使進取型安全戰略的實施有了可能。
在對外事的需求度上,如果“中原王朝”的重大國內政治事項與外部事務有較大的關聯度,則其在外部事務上的成敗得失將會對其推動重大國內政治事項產生較大的影響,外部事務上的成就將會有力地推動重大國內政治事項的實施。因此,一方面,重大國內政治事項與外事的關聯度既是前者對外部成就產生需求度的前提條件,也是影響該需求度大小的一個重要因素。如果推動重大國內政治事項與外部事務存在著關聯度,則前者天然就對外部成就存在需求度,兩者的關聯度越大,前者對后者的需求度就越大。
另一方面,當“中原王朝”決策層在推動重大國內政治事項面臨的內部政治阻力變大時,其內部成就不足以或來不及消解這些阻力,其就會對在外部事務上的成就產生更大的需求,更有可能通過實施進取型安全戰略去獲取更多更大的外部成就,以證明其推動重大國內政治事項的正確性,從而獲取支持其繼續推進重大國內政治事項的信心和資源。
假設3: “中原王朝”是否會轉向全面推進進取型安全戰略與“中原王朝”內部的權力集中度和安全戰略目標的集中度有關。當假設1和假設2中的情境已經存在,且“中原王朝”內部權力集中度和安全戰略目標集中度較高時,就有可能對外全面推進進取型安全戰略。
“中原王朝”內部權力集中度是指君主(最高決策者)的權力集中度,而權力集中度與安全戰略目標集中度是兩個高度關聯的變量,前者是后者得以產生的前提條件。如果“中原王朝”內部權力集中度較低,則很難實現安全目標的高度集中,反之則易于實現安全戰略目標的高度集中。影響“中原王朝”內部權力集中度的因素包括:(1)地方上的對抗性軍政勢力是否存在及大小強弱;(2)轄區內軍事反叛或農民起義是否存在及嚴重性;(3)中央內部制約性勢力是否存在及大小強弱。這三項因素是判斷“中原王朝”內部權力集中度和安全戰略目標集中度的三個關鍵指標。如果這三項因素中的任何一項都不存在或非常弱小,可以認為其內部權力集中度較高。如果這三項因素中只要有其中一項較為強大或嚴重,則可以認為其內部權力集中度較低,這意味著“中原王朝”決策層面臨較大的內部安全負擔和風險。所謂安全負擔是指制約資源和力量集中的負擔,所謂安全風險是指君主的權力被削弱或剝奪的風險。
如果影響內部權力集中度的前兩個因素較為強大或嚴重時,意味著“中原王朝”出現了嚴重的內部安全問題,若不解決或應對這兩個方面的問題,既有可能導致“中原王朝”領土的分裂和縮小,也有可能導致“中原王朝”內部統治秩序走向混亂和瓦解,甚至傾覆政權,以上都屬于內部安全風險。而要解決或應對這兩個方面的問題,內部安全風險則會轉變為內部安全負擔,導致“中原王朝”國家安全戰略目標被分散,決策層更有可能將內部安全問題視為重中之重,從而把用于解決外部安全問題的資源和力量優先解決內部安全問題,最終阻礙其對外采取進取型安全戰略。
如果影響內部權力集中度的后一個因素較為強大,一方面,將導致“中原王朝”在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轉換的決策和執行上面臨較大的負擔,持不同主張的中央制約性勢力會分散“中原王朝”的安全戰略目標,他們有可能在決策的廷議中使進取型安全戰略難以通過,也有可能在執行的過程中抑阻進取型安全戰略的實施,影響其實施的效果、規模和持久性,增加轉換的決策和執行成本;另一方面,轉換過程中一旦有所挫敗,強大的中央制約性勢力就有可能會通過譴責和彈劾等方式削弱君主的威望或打擊君主周圍的“進取派”要員,甚至以政變的方式架空或推翻君主的統治。這些都是“中原王朝”不得不面對的內部安全風險,這種風險足以抑制以君主為核心的“進取派”推進戰略轉換的決心。
面對因權力集中度較低而出現的內部安全負擔和風險,顯然“中原王朝”既不能也不敢把安全戰略目標集中在外部事務上,從而難以全面推進進取型安全戰略;相反,如果一國內部權力集中度較高,地方上不存在對抗中央的強大的軍政勢力、軍事反叛或農民起義,中央內部也不存在制約君權的政治勢力,在較強的威脅認知的壓力下,“中原王朝”的安全戰略目標集中度將大幅提高,從而有助于其全面推進進取型安全戰略。
(二) 從保守到進取的邏輯機理
(1) 在較強的威脅認知的壓力下,“中原王朝”決策層中以君主為核心的“進取派”對“中原王朝”的安全環境和安全地位深感擔憂與不滿。隨著機會認知中的戰略自信不斷增長,他們認為“中原王朝”能夠改變體系結構,進而改善“中原王朝”的安全環境,提升其安全地位。這兩種認知的碰撞驅使他們強烈渴望改變現狀和既定的安全戰略范式。(2)他們在推動重大國內政治事項的目標和內容上涉及外部事務,因此要在外部事務上有所作為。同時,在中央內部面臨較大阻力,內部成就不足以或來不及證明和支持其推動重大國內政治事項的正確性時,他們會迫切需要外部成就來提供證明和支持。對于因推動重大國內政治事項或因與該事項有密切關系而產生的權力新貴集團來說,其更需要外部成就鞏固自己的權力以及證明權力的正當性。以上兩種情況的出現將導致“中原王朝”進入轉向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的起步階段,該階段“中原王朝”多以非中心性威脅為主要目標,但其著眼點卻是中心性威脅。(3)君主在“中原王朝”內部實現較高的權力集中和安全戰略目標集中,既沒有嚴重的內部安全問題,也沒有實質性的中央內部制約力量,“中原王朝”既可以承受更大的國內安全負擔和風險,又能夠較為自由和順利地集中各種資源與力量。(4)當中心性威脅出現某種嚴重的問題時,該問題被“進取派”的機會認知瞄準鎖定,將導致“中原王朝”第二重機會認知的出現和強化,從而促使“中原王朝”進入全面推進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的階段,該階段“中原王朝”開始以中心性威脅為主要目標,但同時仍會對非中心性威脅實施進取型安全戰略。
安全戰略范式的轉換離不開必要性、迫切性與可行性的支撐。在該邏輯機理中,較強的威脅認知和第一重機會認知為轉換提供了必要性,發揮著觸發作用;重大國內政治事項與外事較大的關聯度為轉換提供了可行性,發揮著驅動和保障作用;重大國內政治事項對外部成就較大的需求度為轉換提供了一定的迫切性,發揮著驅動作用;較高的內部權力集中度和安全戰略目標集中度則進一步增強了轉換的可行性,發揮著保障作用;而第二重機會認知的出現與強化又進一步增強了轉換的必要性和迫切性,發揮著觸發和驅動作用。
四、 案例驗證
中國古代“中原王朝”在很多時候都實施過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于本文研究而言,漢武帝時期和宋神宗時期的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更具有典型性,都非常符合“轉換”的特征:從較長時期的保守型安全戰略范式突然地大幅轉換到進取型,且都有一定的國力基礎,大致處于王朝的中期,可以排除王朝開創初期的特殊性。
(一) 從文帝景帝到武帝:西漢安全戰略范式的轉換
西漢安全戰略范式轉向進取型發軔于漢武帝繼位初期的建元年間,可以分為兩個階段。(1)起步階段,該階段主要在建元年間,西漢用軍事威懾平定了兩次越人之爭,并且開始經略西南夷。(2)全面推進階段,該階段始于元光二年,又可以細分為三個時期:元光二年至元狩四年,西漢對匈奴發起了五次大規模的反擊與遠征;元鼎五年至太初三年,西漢平定了南越、東越、西南夷、滇國、西羌和朝鮮,征伐了樓蘭、姑師和大宛;太初元年至征和三年,西漢又對匈奴發起六次大規模的反擊和遠征。
在用漢武帝時期西漢實現范式轉換的案例進行正向驗證之前,本文將簡要地用漢文帝和漢景帝時期西漢未能實現范式轉換的案例對本文的假設進行反向驗證。
1. 漢文帝和漢景帝時期未竟的轉換
首先,在漢文帝繼位初期,西漢的國力已有較大的恢復,史載呂后執政后期西漢“天下晏然”“衣食滋殖”①;其次,漢文帝和漢景帝時期,西漢都面臨著來自匈奴的嚴重威脅,尤其是漢文帝時期,正如前文所述,該時期可謂西漢自“白登之圍”以來匈奴威脅最為嚴重的時期;再次,漢文帝和漢景帝頗具才略,漢文帝還多次表現出反擊匈奴的強烈意愿;最后,該時期的西漢亦不乏能臣猛將。但以上因素都沒能導致西漢轉向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因為在該時期,西漢對體系結構的威脅—機會認知不足,而且西漢沒有推動重大國內政治事項,同時西漢君主的權力集中度和安全戰略目標集中度都相對較低。
(1)西漢對體系結構的威脅—機會認知不足。一方面,盡管在漢文帝和漢景帝時期,匈奴的威脅相當嚴重,但西漢對匈奴的威脅認知似乎并不強, 這反映在兩個方面。一是漢文帝時期對漢匈和約有效性的信任,決策層認為,即便匈奴嚴重威脅和損害了西漢的安全,但它仍會回到和約的約束中,漢匈和約大體上能滿足西漢的安全需要。比如,漢文帝后元二年,漢文帝在詔書中就提出:“今單于反古之道,計社稷之安,便萬民之利,新與朕俱棄細過,偕之大道,結兄弟之義,以全天下元元之民。”①二是認為匈奴對西漢的安全威脅和損害只是匈奴個別勢力所致,并非單于或整體匈奴要威脅和損害西漢。比如,漢文帝三年,匈奴右賢王攻占河南地,漢文帝在詔書中指出:“今右賢王離其國,將眾居河南地,非常故。”②三年后,漢文帝在給冒頓單于的書信中還特意強調:“單于若稱書意,明告諸吏,使無負約。”③漢文帝時期的這種威脅認知基本上延續到漢景帝時期。
另一方面,盡管在漢文帝和漢景帝時期西漢的國力已經有了大幅提升,但在漢匈力量對比上,西漢權力和文化精英的戰略自信普遍不高,雖然在漢文帝中后期賈誼和晁錯曾公開表達過對匈奴的戰略自信,但他們并不能代表西漢普遍的第一重機會認知狀況。而能充分表現出此時西漢較低的第一重機會認知的是兩次對匈奴政策的廷議。第一次是漢文帝四年,冒頓單于向漢廷炫耀其攻滅大月氏,使“諸引弓之民并為一家,北州以定”,漢廷出現了對匈奴政策的論辯,史載:“公卿皆曰:‘單于新破月氏,乘勝,不可擊。’”④十年后,匈奴大舉進犯,漢文帝準備親征匈奴。但在廷議上,不僅群臣諫止,皇太后亦不允許。⑤ 這兩次廷議反映出西漢決策層較低的第一重機會認知。而到了后元二年,漢文帝在詔書中提出“朕既不明,不能遠德,使方外之國或不寧息”⑥,委婉地承認了西漢力量的不足。漢景帝時期,無論是《史記》,還是《漢書》,基本上都沒有再出現西漢決策層在對匈奴政策上的論辯,幾乎一致滿足于和親政策,由此可見相對于漢文帝時期,漢景帝時期西漢的戰略自信并沒有顯著提升。而且漢文帝和漢景帝兩朝,匈奴國力強盛,政局穩定,更沒有出現嚴重的對外決策失誤,不存在觸發西漢出現第二重機會認知的情勢。
(2) “黃老之政”下的清靜無為。漢初奉行的黃老之政大致形成于漢高祖時期,定型于漢惠帝和呂后執政時期,在漢文帝和漢景帝時期得以延續,及至漢武帝建元年間。一方面,在漢文帝和漢景帝時期,西漢更多地是延續“黃老之政”,而非革新,史載:“漢時,曹參始薦蓋公能言黃老,文帝宗之。”①“竇太后好黃帝、老子言,景帝及諸竇不得不讀《老子》,尊其術。”②因此可以判斷,該時期西漢沒有推動重大國內政治事項;另一方面,“黃老之政”的核心要義是清靜無為③,主張薄賦斂、省刑罰、尚儉樸,與民休息,君主垂拱而治。它不僅在目標、內容和人事上與外事鮮有關聯,而且對外部成就缺乏需求;此外,“黃老之政”下對內清靜無為,不可避免地會影響并約束對外安全戰略,使其不會過分偏離清靜無為的政策基調。
(3) 漢初的有限皇權。由于西漢中前期很少出現大規模的下層軍事反叛或農民起義,因此在影響“中原王朝”內部權力集中度的三個指標中,對西漢影響較大的是第一和第三個指標。自西漢立國以來,君主的權力集中度就持續受到來自中央和地方的制約。漢高祖時期君主的權力集中度相當低,中央內部有軍功受益階層,地方上有異姓諸侯王,是典型的有限皇權。④漢文帝時期,君主的權力集中度有所提升,但仍難言較高。在中央,軍功受益階層的勢力占據主導地位⑤。地方上同姓諸侯王的權勢較大,且不時出現軍事反叛。史載漢文帝三年,漢文帝準備大舉反擊匈奴,但此時濟北王劉興居舉兵反叛,漢文帝只能對匈奴罷兵,三年之后又出現淮南王劉長謀反。漢景帝中前期,地方上的同姓諸侯王發動“七國之亂”;同時,在中央,君主的權力不僅受到第二代軍功受益階層的制約,還受到后宮的制約。
概而論之,在漢文帝和漢景帝時期,能夠觸發、驅動和保障“中原王朝”轉向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的因素要么比較微弱,要么就不存在。盡管漢文帝時期曾出現兩次轉換的可能,但前一次被同姓諸侯王的反叛中斷,后一次被中央的制約性勢力阻止,這兩次夭折的轉換不只是因為君主權力集中度較低,還因為此時西漢在轉換的必要性、可行性和迫切性上均有嚴重的不足,觸發因素、驅動因素和保障因素也都有較大的欠缺。
2. 漢武帝時期第一個階段的轉換:轉換的起步
(1) 西漢威脅認知的激活與上升。漢武帝即位初期,西漢對體系結構的威脅認知明顯上升,在元光元年對匈奴政策的廷議中,不僅“進取派”的王恢認為“漢與匈奴和親,率不過數歲即復倍約”,就連“保守派”的韓安國也提出匈奴“懷禽獸之心”。① 第二年,漢武帝公開指出:“單于待命加嫚,侵盜無已,邊境數驚,朕甚閔之。”②雖然根據《漢書·匈奴傳》的記載,從共時性威脅上看,漢景帝時期和漢武帝即位初期,匈奴對西漢的安全威脅和損害似乎有所下降,但決定威脅認知強弱的更重要的因素是歷時性威脅。從歷時性威脅的大小來看,首先,自公元前200年的“白登之圍”后,匈奴就成為西漢的中心性威脅,至漢武帝在公元前141年即位,匈奴對西漢施加了總時長近60年的威脅。其次,匈奴對西漢的威脅和損害程度相當嚴重,在匈奴的威脅下,西漢的體系秩序安全和邊境安全基本上無從談起,而匈奴趁著秦末戰亂占領河南地,亦破壞了西漢的領土安全。從漢初接納西漢叛逃的異姓諸侯王,到景帝時期與“七國之亂”中的趙國勾結,匈奴大肆介入西漢的內部紛爭,對其政權安全也構成了一定的威脅和損害。除了在“白登之圍”中險些俘虜漢高祖,匈奴對西漢最嚴重的兩次威脅當屬漢文帝十四年和后四年,前者匈奴“候騎至雍甘泉”③,后者“烽火通于甘泉、長安”④,這兩次迫近西漢政治中心的軍事行動似乎表明匈奴的戰略目標已不再僅限于邊境和經濟,大有挑戰西漢政權安全的意圖⑤。再次,在匈奴實施威脅和損害的次數上,《漢書》明確記載的規模較大的進犯,在漢高祖時期有三次,呂后時期有兩次,漢文帝時期多達四次,漢景帝時期亦有四次。復次,匈奴的這些威脅和損害行動距離漢武帝繼位的建元元年,最近的一次僅相隔一年,史載漢景帝后二年春“匈奴入雁門,太守馮敬與戰死”①。最后,匈奴對西漢的威脅還有著大量的羞辱性言行。從以上五點的分析來看,匈奴對西漢構成了較大的歷時性威脅,而西漢對這種較大的歷時性威脅的認知又在漢景帝后期被激活。
根據《史記》和《漢書》的記載,漢景帝時期,匈奴對西漢的四次進犯,第一次是在漢景帝即位初期,西漢以和親應對,換來了與匈奴七年的大體和平。第二次是在漢景帝中二年,西漢以停止和親應對,而匈奴并未實施報復,漢匈之間又有了四年的大體和平。但到了漢景帝后期的中六年和后二年,在三年的時間內,匈奴竟兩度大舉進犯,且對西漢安全的破壞性遠遠大于前兩次,而和親政策在應對這兩次進犯上都效用不大。如果說匈奴的前兩次進犯還屬于“小入盜邊”,該時期還屬于漢匈大體和平階段,基于和親政策的漢匈和約還能發揮較大作用;那么后兩次的具有較大破壞性的突然且頻密的進犯,似乎表明匈奴對西漢的威脅又回到了漢文帝時期“大寇”的程度②,這足以激活西漢對匈奴較大的歷時性威脅認知,使西漢更多的權力和文化精英認識到漢匈和平的脆弱性、漢匈和約的無效性以及匈奴威脅的嚴重性。而在匈奴的國力尤其是軍事戰斗力并沒有出現明顯的衰退的情況下,這種在漢景帝后期被激活的較強的歷時性威脅認知,從整體上塑造了西漢在漢武帝繼位初期對匈奴和體系結構較強的威脅認知。
(2) 西漢戰略自信的上升。該時期西漢的戰略自信的上升主要體現為“天下主義”的上升,即西漢權力和文化精英對西漢在國際體系中具有中心和領導地位的強烈與廣泛認知,這在漢武帝即位初期的建元年間有相當多的體現。以當時漢武帝的近臣嚴助為例,在建元三年是否應出兵解決閩越兵圍東甌的戰略辯論中,他提出:“今小國以窮困來告急,天子不振,尚安所訴,又何以子萬國乎?”①建元六年,解決了閩越攻擊南越之事后,他又代表漢武帝對淮南王劉安諭旨:“漢為天下宗,操殺生之柄,以制海內之命,危者望安,亂者卬治。”②甚至連“保守派”要員淮南王劉安也在奏書中寫道:“陛下以四海為境,九州為家,八藪為囿,江漢為池,生民之屬皆為臣妾。”③這些史料表明,在建元年間西漢的戰略自信已經出現并有所上升。
(3) “大一統”之政下的內政與外事。漢武帝自即位以來推動的重大國內政治事項可以概括為“大一統”之政,他雄心勃勃地準備用“大一統”之政取代漢初以來長期推行的“黃老之政”。“大一統”這個概念最早見于《春秋公羊傳》,關于這個概念的含義,后世學者有著非常多的闡釋,本文認為“大一統”是個由內而外、內外關聯性極強的概念和觀念。就其內部性而言,是指維護和鞏固君主統治的正統性、統一性與一元性,加強國家制度和政策的正統性、統一性與一元性,主張中央集權和君主強化權力,當代學者的理解是“天下之政治統一于中央,天下之大權集中于天子”④。由此就關聯出這個概念和觀念的外部性,就其外部性而言,有擴大君主統治和影響的空間廣泛性的意思,這一點往往會和“天下主義”結合在一起。
漢武帝即位之初就意氣風發地想要把“大一統”從概念變為現實,從觀念轉化為政策和制度,這便是建元元年的新政。新政之初,漢武帝就鑄造了銘文為“定天下,萬物伏”的建元鼎⑤。而從“大一統”概念和觀念本身所具有的由內而外、內外關聯性極強的特性出發,漢武帝推行“大一統”之政在目標和內容上勢必帶有較大的外向性,“大一統”之政勢必會向西漢傳統管轄區域之外延伸,這個延伸的過程就是轉向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但漢武帝建元元年的新政很快就因為竇太后的反對而中止,新拔擢的中樞大臣或被誅或被黜,新政諸事罷廢。① 漢武帝的“大一統”之政遭遇嚴重的內部阻力,新政既難以在內部推行,又難以通過內部成就獲得自身正確性的證明與支持,那么剩下的窗口就是外部事務,通過對外部世界推行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來獲得成就,以證明和支持新政的正確性。由于“大一統”之政中內政和外事本身就具高度的關聯性,因此這種證明和支持的效果是清晰可見的。此外,在人事上,漢武帝推行“大一統”這樣的新政,很難在舊的權力集團中獲得堅定的支持,他需要在舊的權力集團之外重建一批權力新貴集團,這些人往往來自權力的邊緣或半邊緣群體,甚至來自社會的下層群體,由于新政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因此他們中的一部分人會熱衷于推動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而另一部分人即便不熱衷于此,但由于他們的政治命運與“大一統”之政深度綁定,因此也不會強烈反對。
在這起步階段,對匈奴的威脅認知使西漢的“進取派”對西漢的安全環境和安全地位相當不滿,西漢的權力和文化精英不斷上升的戰略自信(第一重機會認知)驅使他們準備改變體系結構,以實現“天下主義”中“中原王朝”應有的地位。與此同時,漢武帝意欲推行“大一統”之政,使得上述想法有變為現實政策的可能性,而“大一統”之政在內部的受挫又為上述想法的實現增強了迫切性,因“大一統”之政而逐漸崛起的權力新貴集團則使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有了積極的執行力量。但此時中心性威脅尚未出現嚴重的問題,且西漢的權力集中度和安全戰略目標集中度都相對有限,這使西漢必須高度重視安全戰略范式轉換的內部安全負擔和風險,盡量選擇成本和風險較小且更容易出成就的目標。所以此時西漢雖然已經轉向到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但轉向的規模和力度都相對有限。
3. 漢武帝時期第二個階段的轉換:全面推進
在該階段,一方面,西漢對匈奴的威脅認知并沒有減弱。另一方面,西漢的戰略自信也在繼續上升。比如,王恢在元光二年就提出:“今以中國之盛,萬倍之資,遣百分之一以攻匈奴,譬猶以強弩射且潰之癰也。”“以陛下之威,海內為一,天下同任。”②漢武帝也在元光元年表達了對“德及鳥獸,教通四海,海外肅眘,北發渠搜,氐羌徠服”①的向往。再一方面,漢武帝的“大一統”之政得以重新推行。雖然其內部阻力變得非常微弱,但這三個方面的原因不足以促使西漢開始全面推進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決定西漢從起步階段發展到全面推進階段的因素還有兩個:一是建元六年竇太后去世,這意味著漢武帝的權力集中度大幅提升;二是元光二年“馬邑之謀”中匈奴單于中計,這意味著中心性威脅出現了嚴重的問題,導致西漢第二重機會認知的出現與強化。
(1) 漢武帝權力集中度的提升與西漢安全戰略目標集中度的提升。漢武帝繼位初期,仍面臨著來自中央和地方的制約:中央有竇太后及相關外戚勢力的制約,這是主要的制約力量;地方上各同姓諸侯王仍有一定的勢力。建元六年竇太后去世后,漢武帝的權力集中度得以大幅提升,這使得漢武帝推行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有了較大的自由度,可以更加自主地進一步集中和使用各種資源,且不再面臨被架空或廢黜的風險,漢武帝亦敢于在應對外部安全威脅時承受更大的內部安全負擔和風險。與此同時,地方上的同姓諸侯王也無法形成“七國之亂”時的規模,漢武帝能投入更多的資源和力量去解決外部安全問題,從而使西漢的安全戰略目標進一步集中。元光四年,在剪除了外戚權臣竇嬰和田蚡,以及在元朔二年頒布“推恩令”之后,漢武帝的權力集中度更是空前提高,這對西漢轉向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的推動作用可以通過一組史料的對比表現出來:元光元年,對于是否要同意匈奴的和親要求,御史大夫韓安國主張同意,史載“群臣議者多附安國,于是上許和親”②;到了太初三年,對于是否要第二次遠征大宛,史載“公卿及議者皆愿罷擊宛軍”,但漢武帝“乃案言伐宛尤不便者鄧光等”③,乾綱獨斷決定二伐大宛。
(2) 匈奴對外決策的失誤與西漢第二重機會認知的出現及強化。元光二年,匈奴出現了對外決策的嚴重失誤。一方面,匈奴在經濟上過于貪婪,在軍事上過于自大;另一方面,西漢長期對匈奴奉行保守型安全戰略范式, 加之建元年間西漢對匈奴營造出的“厚遇,通關市,饒給之”①的氛圍,使得匈奴對西漢滋生出了嚴重的麻痹大意心理,認為西漢不可能對其進行大規模的戰略反擊。針對匈奴的這一戰略心理,馬邑豪士聶壹定下“馬邑之謀”,準備對匈奴誘敵設伏、擒賊擒王。他告訴王恢:“匈奴初和親,親信邊,可誘以利致之,伏兵襲擊,必破之道也。”②于是王恢秘密派遣他潛入匈奴,告訴軍臣單于,他可以作為內應斬殺馬邑令丞,使馬邑不戰而降。軍臣單于竟輕信了他的話,親自領兵十萬進入武州塞,準備劫掠馬邑財物。此外,以王恢為代表的“進取派”贏得了西漢廷議上對匈奴政策的論辯,西漢決定利用匈奴的決策失誤,抓住這次能夠輕而易舉、一勞永逸地解決匈奴威脅的機會。由此,在第一重機會認知的基礎上,西漢對中心性威脅的第二重機會認知得以出現并強化,于是“漢伏兵三十馀萬馬邑旁”③,從此西漢開始進入全面推進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的階段。
(二) 從真宗仁宗到神宗:北宋安全戰略范式的轉換
北宋自宋太宗雍熙三年伐遼失敗后,明顯開始奉行保守型安全戰略范式,這一范式在宋真宗、宋仁宗和宋英宗時期得以延續。自宋神宗熙寧初期,北宋開始轉向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它可以分為兩個階段:(1)起步階段。該階段主要在熙寧年間,北宋最主要的戰略行動是“熙河開邊”。此外,北宋還在熙寧元年開始著手經略交趾,并且在熙寧二年恢復和加強了與高麗的外交聯系。(2)全面推進階段。該階段主要在元豐年間,北宋最主要的戰略行動是對西夏發起滅國之戰,試圖“直搗興、靈,覆其巢穴”④。雖然宋神宗時期的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在規模、成效和持續時間上都遠不及漢武帝時期,但它的案例價值并不亞于后者。
在用宋神宗時期北宋實現范式轉換的案例進行正向驗證之前,本文將先簡要地用宋真宗和宋仁宗時期北宋未能實現范式轉換的案例對本文的假設進行反向驗證。
1. 宋真宗和宋仁宗時期未竟的轉換
首先,宋真宗和宋仁宗時期的北宋有著比較雄厚的國力基礎,尤其是在經濟方面,宋真宗時期有“咸平之治”的美譽,宋仁宗時期有“嘉祐之治”的美譽。其次,宋真宗和宋仁宗時期,北宋面臨相當嚴重的外部安全威脅。宋真宗時期,遼軍大舉南下,迫近北宋的政治中心。宋仁宗時期,西夏李元昊自立稱帝,數次重創北宋軍隊。再次,宋真宗和宋仁宗亦有才略,并非昏聵之君。最后,該時期北宋也有不少能臣猛將。但這些因素都沒有導致北宋轉向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這同樣是由于該時期,第一,北宋對體系結構的威脅—機會認知不足;第二,北宋沒有推動重大國內政治事項;第三,北宋的君主權力集中度和安全戰略目標集中度都相對有限。
(1) 北宋對體系結構的威脅—機會認知不足。一個奇特的現象是,景德元年,遼國大舉南下以及“澶淵之盟”的簽訂并沒有導致北宋威脅認知的上升,反而使其對體系結構的威脅認知明顯下降。比如景德元年十二月,宋真宗就對其將領講道:“北狄自古為患……今得其畏威服義,息戰安民,甚慰朕懷。”①此后,他又多次強調北宋“四方無事”的大好形勢,他的臣下也都普遍認同這一觀點,而“無事”一詞似乎還上升到了北宋政治話語的高度。可以說“澶淵之盟后,北宋朝野上下,舉國歡騰,普遍相信安史之亂引發的混亂局面,經歷了二百五十多年,至此才真正終結,可與開元之治媲美的盛世已經到來”②。這種較弱的威脅認知一直延續到宋仁宗中期的慶歷年間。③
與較弱的威脅認知相伴的是北宋較低的戰略自信,即認為不可能在一定時期內改變體系結構,這尤其反映在“澶淵之盟”后北宋頻繁舉行的天書封祀活動,宋真宗君臣自認為其不可能以實力洗刷“澶淵之恥”,只能以這種自欺欺人的方式遮掩國恥,恢復君主的威望。盡管到了宋仁宗中后期,北宋的戰略自信有所提升,但難言屬于普遍現象,實際上到遼國行將滅亡之前,北宋對其都難言有較大的戰略自信。另外,慶歷八年正月,李元昊遇刺,一時之間西夏政局動蕩,但中心性威脅突然出現的這一問題并沒有導致北宋強化第二重機會認知,雖然有“分弱其勢,冀絕后患”之議 ,不過宋仁宗以及眾多邊疆重臣不為所動,否定了這一主張。① 這表明該時期北宋不僅第一重機會認知較低,且當機會窗口出現后,北宋的第二重機會認知也不曾強化。
(2) “祖宗之法”約束下的內政與外事。北宋所謂的“祖宗之法”最初是指宋太祖和宋太宗時期施行的法度及其精神的總結概括。② 一方面,宋真宗和宋仁宗兩朝嚴格奉行“祖宗之法”。至道三年,宋真宗在其繼位制書中就強調:“先朝庶政,盡有成規,務在遵行,不敢失墜。”③而宋仁宗在其留給后世君主的“圣訓三十五事”中,第一事就是遵祖宗訓。④ 可見宋真宗和宋仁宗兩朝對“祖宗之法”的謹遵恪守,這使得這兩朝很難推動具有變革性的重大國內政治事項,更遑論與外事有著較大關聯度。雖然宋仁宗中期推行過“慶歷新政”,但“慶歷新政”的主要內容是改革吏治,在目標和內容上與外事關聯度不大,且“慶歷新政”無論是在系統性和廣泛性上,還是在持續時間上,都存在著嚴重的不足。另一方面,北宋“祖宗之法”在外事方面的法度和精神主要源于宋太宗雍熙北伐失敗后的對外政策,這個時期北宋開始強調“遠人不服,自古圣王置之度外”⑤以及“民既安利,則遠人斂衽而至”⑥,這種政策具有較強的保守性和內向性。這兩個方面的原因不僅抑阻了宋真宗和宋仁宗兩朝推動重大國內政治事項的可能性,更無從談起內政與外事的關聯度以及對外部成就的需求度。
(3) 共治天下的中央權力格局。較于前代,北宋立國之初著重加強中央集權和對軍權的控制,因此北宋基本上不存在強大的對抗性的地方軍政勢力。但在中央內部,按照“人主蒞位,大臣審權,爭臣議權”的原則⑦,君主的權力集中度相對有限,有“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之說,皇權、相權、臺諫之權構成宋代中央政府中的三角,三者互相限制,又互相倚恃。① 君主做決策要依靠士大夫,并尊重士大夫的意見;又由于“祖宗之法”和時代風氣的支持②,士大夫往往敢于提出異于君主意志的主張。這兩個方面對君主的權力集中度構成了較大的制約。此外,這兩朝還頻頻爆發兵變和起義。例如,宋真宗時期爆發過益州王鈞和廣西陳進領導的兩場大規模兵變和起義;宋仁宗時期爆發過沂州王倫、商州張海、貝州王則和兩廣儂智高領導的四場大規模兵變和起義;尤其是慶歷七年年底的貝州王則兵變,爆發的時間與李元昊遇刺大致在同一時段,北宋沒有因李元昊遇刺而強化第二重機會認知,可能或多或少與這次兵變有關系。這些兵變和起義不僅是北宋君主權力集中度有限的體現,還嚴重制約北宋安全戰略目標的集中。
總體而論,在宋真宗時期和宋仁宗中前期,那些能夠觸發、驅動和保障“中原王朝”轉向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的因素要么比較微弱,要么就不存在。宋仁宗慶歷年間之后,這些因素開始出現并逐漸強化,但此時已是宋仁宗統治后期,已難以進行范式上的大幅轉換。而宋英宗在位時間較短,且健康狀況較差,為朝堂上的“濮議之爭”勞神費心。直至宋神宗繼位,這些因素才開始發揮作用。
2. 宋神宗時期第一個階段的轉換:轉換的起步
(1) 北宋威脅認知的激活與上升。如蘇軾所論:“夫西戎北胡,皆為中國之患。”③自宋仁宗中期以來,北宋面臨的中心性威脅就是雙重的。雖然遼國在“澶淵之盟”后與北宋維持著大體上的長期和平,雖然西夏的國力遠遜于北宋,但北宋自仁宗中后期以來對它們的威脅認知明顯上升。對于前者,宋神宗就認為:“自來契丹要陵蔑中國。”④《續資治通鑒長編》中不止一次提到“上憂契丹”①。王安石也認為:“累世以來,夷狄人眾地大未有如今契丹。”②
對于后者,宋神宗曾手詔:“夏國自祖宗以來,為西方巨患歷八十年,朝廷傾天下之力,竭四方財用以供饋餉,尚日夜惴惴然。”③該時期北宋之所以會對遼和西夏有如此強的威脅認知,主要是受歷時性威脅的影響。遼國的強大顛覆了北宋的體系秩序安全,遼國占據燕云十六州破壞了北宋的邊境安全和領土安全;同時,遼國還試圖獲取北宋更多的邊境領土,甚至可能威脅到北宋的政權安全:自遼太宗以來,遼國曾兩次大舉南下,攻入“中原王朝”腹地。此外,北宋還認為遼國的威脅具有較大的羞辱性,比如宋太宗兩次北伐的慘敗和窘相,比如,“澶淵之盟”的屈辱,再比如趁北宋與西夏作戰失利而向北宋勒索瓦橋關南十縣之地等。景德元年遼軍大舉南下距離宋神宗繼位有64年的時間,重熙十一年遼國索地事件距離宋神宗繼位則僅有26年的時間。從北宋建立起,遼國就成為北宋的安全威脅,至宋神宗繼位已有100余年之久。
西夏的崛起和擴張不僅破壞了北宋的體系秩序安全,還嚴重威脅著北宋的邊境安全與領土安全。夏景宗李元昊于景祐五年稱帝后,不斷攻略北宋的邊境地區,在三川口等三次大戰中重創北宋軍隊。在宋神宗繼位前一年,西夏大舉圍攻北宋的大順城和柔遠寨。此外,北宋認為李元昊稱帝就是對北宋的極大羞辱,這就決定了西夏對北宋的威脅本身就帶有較大的羞辱性。如果從太平興國七年李繼遷反宋算起,西夏對北宋的威脅至宋神宗繼位已有86年之久;如果從景祐五年李元昊稱帝算起,西夏對北宋的威脅至宋神宗繼位已有30年之久。
從上述分析來看,北宋對遼國郁積著較強的歷時性威脅認知,但由于“創傷后應激障礙癥”的第二個核心癥狀即持續的回避的影響,北宋長期以來刻意回避面對這種威脅。但遼國趁著康定和慶歷年間宋夏戰爭的機會,突然向北宋施加威脅,勒索土地和歲幣,打破了北宋對宋遼和平的幻念,經過慶歷年間的索地和增幣事件后,北宋不僅對宋遼盟約產生了懷疑,還真正感到了屈辱④,由此對遼國的歷時性威脅認知開始被激活,北宋逐漸敢于直面遼國的威脅。而對于西夏,在康定和慶歷年間的戰事結束后,宋夏之間大體和平的狀態持續到了宋仁宗后期,但隨著西夏新君諒祚年歲的增長,西夏對北宋的騷擾不斷升級和擴大①,至宋英宗時期已相當嚴重。諒祚突然破壞宋夏長期和平的軍事行動,不僅激活了北宋對西夏的歷時性威脅認知,而且進一步強化了北宋自仁宗中后期以來逐漸上升的對體系結構的威脅認知,這種狀況持續到宋神宗即位初期。當遼和西夏的國力尤其是軍事戰斗力沒有出現明顯的衰退,且遼和西夏的意圖又難以確定的情況下,北宋這種被激活的較強的歷時性威脅認知從整體上塑造了宋神宗繼位初期北宋對遼和西夏以及體系結構較強的威脅認知。
(2) 北宋戰略自信的上升。在北宋決策層對體系結構有著較強的威脅認知的同時,早在宋仁宗后期,北宋權力和文化精英中的戰略自信就開始出現并逐漸上升。嘉祐五年,郭咨就提出:“取幽薊如探囊中物爾。”②治平二年,相對保守的參知政事歐陽修上書宋英宗,認為北宋解決西夏的可能結果有“系累諒祚君臣,獻于廟社”和“逐狂虜于黃河之北,以復朔方故地”。③ 甚至另一位“保守派”要員司馬光也認為:“雖北取幽、薊,西討銀、夏,恢復漢、唐之疆土,亦不足為難。”④熙寧元年,王韶上書宋神宗《平戎策》,這份重要的戰略規劃書中相當關鍵的一點就是“西夏可取”⑤,王安石也認為“如秉常者雖欲掃除,極不為難。”⑥對于遼國,他也曾對宋神宗提出:“陛下富有天下,若以道御之,即何患吞服契丹不得?”⑦總體而言,雖然自宋仁宗后期以來,北宋對遼和西夏的戰略自信均有所上升,但對西夏才是真正充滿戰略自信。
(3) “熙豐變法”中的內政與外事。宋神宗時期北宋推動的重大國內政治事項是“熙豐變法”,雖然這是北宋的一項大型內部改革運動,但在目標、內容和人事上卻與外部事務存在著較大的關聯度。就目標而言,王安石提出“調一中國,兼制夷狄”,追求富國強兵,富國是內部目的,強兵則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外向性。就內容而言,變法中的不少重要方案都與外部事務有著密切的關聯,比如保甲法和保馬法;更典型者比如市易法,該法本身是由“進取派”要員王韶在河湟地區推行進取型安全戰略時創制。就人事而言,“熙豐變法”帶起了一批權力新貴集團,這批人原來多屬于北宋權力體系中的邊緣或半邊緣群體,大多出身貧寒、經歷平平、位低資淺,在朝野的影響有限。①由于變法與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之間的關聯性,這批“變法派”在政治身份上往往也屬于“進取派”,這批人中的多數要么積極支持和落實轉向該安全戰略范式,要么雖然內心不支持,但在實際行動中也不會強烈反對,因為他們已經與該安全戰略范式形成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這樣一來,北宋的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就有了積極的執行力量。
另外,“熙豐變法”的前半段在中央內部面臨非常大的阻力,形成“變法派”與“反變法派”的嚴重對立,進而形成黨派之爭。“反變法派”不僅大多地位顯赫、資歷很深,而且大多都是出身于世代為官的世家大族,在朝野都有廣泛的影響和很大的勢力。② 為了減小“反變法派”帶來的阻力,“變法派”就需要證明其變法的正確性,如此一來,對顯而易見的成就便有了較大的需求。變法在國內想要取得成就往往需要較長的時間,而外部成就則能在相對較短的時間內取得。由于變法與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之間的關聯度,因推行該安全戰略范式而取得的成就自然就成了變法所取得的成就,從而使變法獲得正確性上的證明和支持。
3. 宋神宗時期第二個階段的轉換:全面推進
在該階段,第一,北宋對遼和西夏的威脅認知仍然較強。第二,北宋的戰略自信并沒有減弱。第三,元豐年間,“熙豐變法”在宋神宗的主導下更加強有力地推進。但這三個方面的原因并不足以促使北宋轉向以中心性威脅西夏為主要目標而全面推進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決定北宋從起步階段發展到全面推進階段的另外兩個因素包括:一是王安石第二次罷相后,宋神宗權力集中度的大幅提高和北宋安全戰略目標集中度的提高;二是元豐四年, 西夏發生政變,政局不穩,導致北宋第二重機會認知的出現與強化。
(1) 宋神宗權力集中度的提升與北宋安全戰略目標集中度的提升。熙寧年間,宋神宗仍遵循“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傳統,不僅建立起與王安石亦臣亦師的關系,對于反對變法的富弼和司馬光等重臣也沒有鏟除異己,而是相當重視他們的意見。但到了熙寧九年,王安石第二次罷相后,宋神宗獨攬變法主導權,親自主持變法大業①,君主的權力集中度得到大幅提升,“中書以進人選才之方諉于陛下,密院以用兵擇帥之事諉于陛下,事事皆出于圣意”②。這對北宋推進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的影響正如史樂民(PaulJakov Smith)所論:王安石一罷相,神宗身邊就只剩下兩種人,或是像吳充這樣軟弱無能的大臣,絲毫不敢忤逆皇帝的意思;或是像蔡確這樣遇到機會就見縫插針的人,只要能討得皇帝歡心,什么話都肯說。……那時皇帝想聽的話就只有進攻西夏。朝廷內外,凡是有點野心的人都知道,要想加官晉爵,最好的辦法就是幫助神宗實現攻打西夏的目標。③ 宋神宗權力集中度的提高也使得北宋安全戰略目標的集中度有所提高,而且在轄區內軍事叛亂或農民起義是否存在及嚴重性這項指標上,不同于宋真宗和宋仁宗時期,該時期北宋境內很少出現大規模的軍事反叛或農民起義④,可以說宋神宗元豐年間制約君主權力集中度的三個因素要么十分微弱,要么就不存在,這非常有利于北宋安全戰略目標集中度的提高。
(2) 西夏政變與北宋第二重機會認知的出現及強化。元豐四年四月,親政僅四年的夏惠宗秉常與長期攝政的梁太后矛盾激化,強勢的梁太后反對秉常行漢禮,秉常則在其親信將領的激怒下,打算誅殺太后一黨,結果消息泄露,于是梁太后發動政變,搶先下手清洗了秉常的親信將領,并且幽禁了秉常。關于西夏的這次政變,北宋獲得了西夏“上下洶亂”、西夏內部各勢力“擁兵自固,斬絕河津,南北阻隔”的情報。① 這促使北宋產生并強化了第二重機會認知,認為西夏“國內亂,宜興師問罪,此千載一時之會”②。于是“進取派”中的邊臣邊將紛紛上書宋神宗,建議對西夏犁庭掃穴。慶州知州俞充上書認為:西夏“家道如此,國人惡之,眾必離怨,此正可興師問罪之時也。……天亡其國,神獻其策,破其巢穴如破竹之易,此不可不為也” ③。鄜延路馬步軍副都總管種諤從宋遼夏三角關系出發,認為:“若西夏果為契丹所并,則異日必為大患于中國。西夏疆場若歸中國,則契丹孤絕,彼勢既孤,則徐為我所圖矣。”他向宋神宗建言:“不必遠調兵賦,止發本路九將兵,裹糧出塞,直趨巢穴。”“陛下成萬世大勛,正在今日矣。”④于是該年七月,宋神宗集合五路大軍遠征西夏,計劃一戰滅夏,從此北宋開始進入全面推進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的階段。
五、 結論
通過以上案例的驗證可以得出:(1)中國古代“中原王朝”向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轉換的過程是漸進式的,會先經歷一個起步階段,再進入全面推進階段;(2)“中原王朝”對體系結構有較大的威脅認知與出現第一重機會認知,且“中原王朝”推進與外事有較大關聯度的重大國內政治事項,在該事項對外部成就有較大的需求度時,將導致“中原王朝”開始轉向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3)在“中原王朝”已經發生上述轉向的條件下,如果“中原王朝”內部權力集中度以及安全戰略目標集中度大幅提升,同時它的第二重機會認知出現并強化,將導致“中原王朝”開始全面推進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
從這三個結論出發,還可以引申出三個超越中國古代歷史特殊性的結論:(1)外部安全壓力和威脅的變大并不必然導致一國的威脅認知隨之快速增強,影響國家威脅認知變化的因素很大程度上在國內層面;同樣,一國國力的上升也不必然導致它的機會認知隨之快速增強,影響國家機會認知變化的因素很大程度上在體系結構層面。(2)一國的對外安全戰略深受其內政總框架的約束,一國的國內變革很有可能帶動其對外安全戰略的調整,但調整的方向、幅度和時長受文中三組變量的影響。(3)不同于諸多戰爭起源理論的觀點,即一國內部決策層權力的虛弱或分散會導致該國對外采取激進/強硬戰略,本文的研究表明,一國內部決策層權力的穩固和集中也有可能導致該國采取類似的戰略,這意味著國家內部決策層權力的穩固和集中程度并不能被視為決定國家對外戰略走向的唯一變量。
中國古代安全戰略范式的轉換和變遷是一個宏大而復雜的問題,本文只嘗試回答了其中一部分問題,還有兩個重要部分有待研究:(1)在國力沒有明顯衰弱的情況下,“中原王朝”為何會從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轉換到保守型安全戰略范式? 比如,明朝前期,從明成祖時期的進取型轉換到明仁宗和明宣宗時期的保守型。(2)“中原王朝”為何會從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走向戰略透支? 從本文選取的兩個案例來看,很難判斷它們是否已走向戰略透支或必將走向戰略透支。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進取型安全戰略范式沒有潛在的戰略隱患和風險。就大國的對外安全戰略而言,第一,應與時俱進地看待歷時性威脅,更加綜合全面地分析共時性威脅和歷時性威脅;第二,應審慎研判導致第二重機會認知出現的因素和條件,在形勢尚不明朗、信息尚不充分的情況下,保持戰略定力和耐心,注意克服投機主義的干擾;第三,內政確實與外事存在著關聯性,并對其有大小不一的需求,但應盡量防止內政中的消極問題外溢到外事上,避免這些問題對外事的過度介入和利用,以免妨礙或誤導大國堅持既定的正確戰略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