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提要】 面對霸權國擴張的威脅,組建制衡聯盟是一國的潛在反應之一。起初具有相似條件的聯盟,為何有的最終能由松散制衡轉向緊密制衡,實現對霸權國的徹底制衡,而有的卻未能實現這一轉變,最終制衡失?。?既有研究旨在為這一問題提供宏觀的結構或觀念因素解釋,較少涉及威脅認知模式這一微觀視角。對此,本文嘗試從認知心理學視角提出一套解釋制衡成敗的理論范式。該理論范式認為,盟內成員對霸權國擴張的威脅感知異同是能否驅動制衡機制由松散轉向緊密,進而影響制衡成敗的重要動力。對反法同盟和反秦聯盟進行比較后發現,應對霸權國擴張的聯盟能否實現由松散制衡向緊密制衡轉變,是制衡能否取得最終勝利的一項重要機制;而能否克服因霸權擴張產生的威脅感知差異化問題,是影響成員的制衡意愿和集體行動能否統一,促使松散制衡轉為緊密制衡,實現制衡成功的重要驅動因素。盡管生存需求是驅使各國選擇制衡的潛在動力,但高度異質的威脅感知會制約有限的制衡意愿并帶來多樣化的制衡策略,進而增強制衡過程的復雜性及效果的不確定性。
【關鍵詞】 威脅感知異同 制衡成敗 反法同盟 反秦聯盟
【作者簡介】 候為剛,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博士研究生。
電子郵箱:uirhwg@163.com
一、 問題提出
面對霸權國擴張帶來的外部威脅,選擇組建聯盟以制衡霸權國,是行為體的潛在反應之一。不過,行為體固有的認知局限會左右其策略選擇,這種認知局限容易使個體夸大或低估對手的實力或侵略意圖,進而影響其對外部威脅的評估。對外部威脅感知的差異會影響成員國的制衡意愿以及集體行動的協調效果,最終影響制衡成效。那么,同樣面臨霸權國擴張的威脅,起初具有相似條件的制衡聯盟,為何有的能由松散制衡向緊密制衡轉變,而有的最終未能實現這一轉變? 這一問題在理論或現實層面至少具有以下關切點:其一,關于制衡聯盟的已有研究往往缺乏認知心理的微觀視角,尤其是政治精英的信念體系或認知模式如何影響其戰略判斷,進而影響國際權力格局。其二,信息是決策的基礎,關鍵行為體掌握什么樣的信息,會影響其決策乃至整個局勢的走向。其三,既有研究主要關注驅動國際權力格局變化的國家間實力對比、國內政治制度變遷等物質或結構因素。與此相對應的是,本文旨在通過比較春秋戰國與近代歐洲時期的實踐,揭示驅動制衡成效轉化過程的認知動力機制,以彌合既有宏觀理論在分析該議題時可能存在的微觀視角盲區。
在不同時空條件下,制衡聯盟的具體形式、目標及內涵也不盡相同。經典的聯盟理論主張,聯盟(alliance)是國家行為體之間正式或非正式的安全合作,是與其他國家結盟以反對具有優勢的威脅,進而確保自身安全的制衡過程。① 顯然,應對霸權擴張的威脅是國家間選擇組建安全同盟以制衡的基本動力,為此,本文將研究對象聚焦至意在制衡霸權國的制衡國。同時,本文探討的聯盟是指應對霸權國的威脅而形成的一種制衡方式,而非有無制衡行為的問題。基于行為體的認知模式,本文將探討聯盟成員對外部威脅的感知及變化如何影響制衡意愿及集體行動的協調性,進而能否促使制衡機制由松散轉向緊密,以產生特定的制衡效果。
二、 文獻回顧
本部分將梳理影響制衡成效的社會結構動因以及認知心理學運用于制衡聯盟研究的已有成果,在此基礎上引出威脅認知這一微觀分析視角。
(一) 影響制衡成效的結構性動因
學界關于制衡的論述主要聚焦于聯盟生成和管理的過程層面,對制衡成效的涉獵較少。在無政府狀態下,一國選擇制衡的動機可能是多元的。對此,理性選擇動機、結構條件以及觀念規范等路徑均做過相應的探討。
理性選擇動機為理解制衡成效提供了必要的視角。在非對稱權力體系下,盟內成員國出于自主性動機選擇制衡,或為了生存安全而追隨、依附霸權國。① 與“自主—安全”交易模型不同,樸敏亨(Park Min Hyoung)認為,面臨霸權威脅時,盟內弱國可能通過軍備建設等方式同時提升自主性和安全,而不危及聯盟的存續。② 制衡往往存在一定的門檻,當霸權國過于強大時,一國選擇制衡需付出高昂的代價③,由此更可能被迫追隨;當不危及生存安全時,一國為獲益最大化而主動追隨霸權國的動機則更常見。④ 如果權力走勢不明朗,兩面結盟的現象并不罕見⑤,這尤其符合小國的策略偏好⑥。顯然,行為體對聯盟效用的預期⑦及在聯盟中的議價能力⑧,都可能影響制衡效果。理性選擇動機為理解一國在面對外部威脅時如何進行理性決策, 從而影響聯盟的制衡效果,提供了必要的啟發,但其線性邏輯假設并不符合行為體知覺模式非線性變化的實際情況。
此外,國家實力、地緣位置、制度安排等結構因素對制衡效果的影響,也得到較多的討論。雙方實力對比是決定稱霸與制衡兩股力量誰能最終勝出的基本條件①,而毗鄰霸權國的國家可能因恐慌而選擇制衡②。然而,實力、地緣這類因素具有明顯的靜態特征,在分析部分制衡實踐的非線性變化(如戰事勝利與失敗交錯)時,存在一定的局限。有學者關注制度結構對制衡效果的約束。當面臨共同威脅時,盟內成員傾向于將合作制度化,以限制退出聯盟的潛在行為③,如果缺乏制度約束,盟友仍是潛在的敵人④。這表明,國家間的制度約束是維持聯盟運行的必要前提。學者對國內權力結構(如政體)是否影響制衡效果存在爭議。蘭德·施韋勒(Randall Schweller)指出,兩次世界大戰前夕,內閣的脆弱性是導致英、法對德國擴張采取綏靖政策的重要因素。⑤ 一項基于北約和華約的比較研究發現,成員國的國內管理體制是導致聯盟結局出現差異的初始條件。⑥ 不過,民主國家也可能為了反對非民主國家而聯合起來,獲勝后彼此可能成為相互攻擊的目標。⑦ 對此,有研究分析了民主國家打破聯盟協議的成本,發現民主國家與非民主國家在履行聯盟協議方面并無顯著差異。① 這表明,民主制度并非影響聯盟穩定的必要條件。
與此同時,價值觀念、道德規范這類“軟”因素同樣是解釋制衡效果的重要進路。中國古代“無德,何以主盟”的聯盟道德觀有別于西方聯盟實踐。②趙鼎新在分析觀念規范如何影響制衡時指出,與東周體系不同,近代歐洲逐漸形成的“均勢”觀念對維持此后歐洲多國體系格局發揮了基礎作用。③ 在東周諸國體系下,國家的行為邏輯根源于“大一統”觀念,進而奉行兼并的戰略;而西歐則在中世紀的多元化政治格局基礎上生成了“主權”觀念和“均勢”原則。④ “大一統”與“均勢”觀念對理解國際體系的演變提供了一定的啟發,但對具體制衡實踐的解釋力則有限。
既有研究從不同視角為人們理解制衡成效提供了宏觀結構動因的解釋。在“支配—制衡”范式下⑤,理性選擇動機、實力對比(體系結構)、權力制度與觀念規范等不同路徑或許可以進一步融合。然而,過于強調實力(安全)追求和觀念沖突,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國內關鍵決策者認知模式等微觀心理因素的實際作用,難以準確揭示國際權力體系演變的微觀邏輯。同樣需要關注的是,政治精英基于什么樣的信息,在對外部威脅做出何種認識或判斷的條件下,會影響其對盟友信譽的評估,進而選擇背叛或加強合作,最終影響聯盟的走向。
(二) 理解制衡成效的認知心理基礎
認知心理學有關合作聯盟的探討,有助于理解制衡效果。認知心理學旨在揭示人們處理信息的基本思維機制,強調行為體處理信息的過程本質上是為避免認知失調,以保持與既有的信念體系(態度立場)相一致。這種信息與信念體系相匹配的過程體現了認知相符原則(cognitive consistency)。① 為保持認知相符這一基礎心理機制,行為體會啟動“錨定—調整”等影響知覺判斷的具體輔助機制②,以符合其認知體系。具體而言,對外部威脅信息的識別,包括判斷他者是否有傷害或威脅自己的意圖及其是否有能力完成該意圖兩個層次的知覺。③ 當個體感覺受到嚴重威脅時,其固有的心理機制會被激活,進而影響其對信息的接收與識別。④ 面對外部霸權威脅時,盟內成員如何識別、處理相關信息,進而做出何種回應,成為認知心理學被應用于相關研究的核心路徑。
國家間政治根源于人的本性⑤,盡管早有研究注意到威脅感知在一國應對國際危機中的作用⑥,但關于制衡理論的認知心理邏輯的研究,仍主要聚焦于國家行為體層面。其中,不對稱體系下弱國的能動性得到較多的關注。威廉·沃爾福思(William Wohlforth)分析了對一國的權力認知如何影響國際格局①;斯蒂芬妮·霍夫曼(Stephanie Hofmann)等人強調威脅感知異同為管理盟內成員的意見分歧和促進集體行動提供了條件②。不過,也有研究意識到,錯誤知覺會影響到聯盟穩定。大國對小國疏于關注與小國對大國過于敏感,二者形成的錯誤知覺(即關注錯位)會影響聯盟穩定。③ 由錯誤知覺導致的戰略差異會影響集體行動的一致性④,這一過程或許可通過忠誠(背叛)⑤、聲譽⑥、可靠性⑦等機制得以體現。上述研究聚焦于不對稱體系下小國的能動性在聯盟中可能發揮的作用,但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導致盟內成員發生分歧乃至決策失誤的政治精英個體如何處理信息這類更具基礎性、優先性的微觀解釋因素。同時,認知心理學理論脈絡龐雜,在聯盟議題分析上較為碎片化。鑒于此,本文嘗試提供一個更具整合性的分析框架。
行為體接觸到的信息會幫助其塑造認知模式、價值偏好(或情感態度)以及相對穩定的思維模式,進而使其表現出某種人格特質⑧,以應對外部變化局勢。人們對外部信息如何反應的核心邏輯是認知相符原則,即與自己的既有信念體系、認知習慣相一致,避免認知失調。具體而言,行為體會通過諸多子機制形成的輔助機制以確保與既有信念體系相一致①,表現在兩個方面(如圖1所示):一是能形成與客觀威脅態勢相一致的準確認知,即威脅感知差異較小,體現了行為體的自主性;二是無法形成與客觀威脅態勢一致的認知,即產生明顯的威脅感知差異,這種錯誤知覺根源于人固有的認知局限。一個充滿威脅的環境可能使行為體對威脅更敏感②,進而強化集體行動的動機,但如果共同的外部威脅未被一致地識別,群內凝聚力則難以被強化③。具體而言,一國對外部威脅的錯誤知覺的主要表現是:一是高估對手敵意,引發非本意沖突④;二是低估或忽視對手的決心和能力,也會使沖突升級⑤。為此,我們需分析在何種情境下,行為體更可能形成準確的認知,何種情境下更有助于避免產生錯誤知覺。
三、 解釋框架和研究設計
在厘清既有研究脈絡的基礎上,本文將構建一套分析框架,并對研究方法、案例的選擇以及核心變量做進一步解釋。
(一) 分析框架
本文借鑒學界常用的“因素+機制”這一設計思路,將威脅感知差異嵌入制衡機制轉化過程之中,以更好地呈現制衡的動態變化邏輯(如圖2所示)。
由圖2所示,本文將制衡過程大體分為松散制衡(或初步制衡)和緊密制衡(或制衡深化)兩個階段。①其一,松散制衡階段的特征是:面對霸權國的威脅,出于本能反應或其他原因,各國具備一定的制衡意愿并展開初步的行動(如各國派出一些兵力,組成聯軍應對霸權國的威脅)。然而,在實際制衡過程中,成員國可能具有較強的功利動機(如只是口頭承諾參與,而實際不愿派兵),從而影響制衡的運行及效果。
其二,緊密制衡階段的特征是:感知到霸權國的實際威脅后,各國能夠對前期制衡失利的教訓進行深刻反思;同時,各國能克制自己的補償心理或觀望動機,積極參與制衡實踐,表現出足夠的制衡意愿或決心,成功遏制霸權國擴張的可能性顯著提高。
由于不同時期盟內成員對霸權擴張的威脅認知差異,行為體真正參與制衡的意愿和行動積極性也不一致,由此影響制衡機制能否發生轉變。在案例分析部分,筆者將結合具體史實對上述兩個階段做詳細論述。
(二) 概念操作化
本文涉及的核心概念主要有制衡成敗、威脅認知差異以及相關控制變量。
制 衡成敗。制衡成敗以是否成功抑制霸權國的擴張為主要標準。如果聯盟成功遏制霸權國的擴張,維持原有的權力格局,則視為制衡成功②;若聯盟未能阻止霸權國的擴張,其成員最終反而被后者控制,則視為制衡失敗。換言之,本文以最終的軍事戰爭結果(即霸權國最終是否被聯盟成功遏制)作為衡量制衡效果的核心指標。在古代和近代早期,霸權國的對外擴張主要通過軍事戰爭實現,反霸聯盟的制衡效果很大程度上同樣通過戰爭手段呈現。如果某個聯盟在制衡過程中能取得部分戰事的勝利(如前期具備成功制衡的條件),但最終以失敗告終,這反而有助于增強解釋力。
威脅認知差異。根據翔實的歷史材料對歷史事件做不同的解釋,這是評估當事人威脅感知差異的基本原則。除了依據決策者表述、應對霸權威脅的替代性方案的質量、具體動員程度等維度,為使評估更加結構化,筆者從領土、政權制度和意識形態等維度來對威脅認知差異進行分解。① 多個維度的威脅是逐漸強化行為體對霸權國擴張威脅感知趨于一致的必要條件??刂菩宰兞?。最具相似性的案例設計要求控制變量盡可能保持相似。
在既有研究的基礎上,本文考慮的控制變量有霸權國意圖、霸權國與聯盟體系的實力對比、聯盟內部成員的利益分歧這幾項主要指標。其中,霸權國的意圖相似,即擴大統治范圍。霸權國的實力不及聯盟體系的綜合實力。例如,反法同盟的實力總和占優,而法國實力總體上處于弱勢。反秦聯盟前期,主要大國間的實力差距較小,秦國在人口數量、軍事能力方面并未占絕對優勢,更不敵六國實力之和。② 兩個聯盟內部的利益分歧比較明顯,表現之一是對領土的爭奪。例如,反法同盟前期,俄、奧、普等國在波蘭領土劃分上存在嚴重的分歧,并影響到制衡前期的戰事。戰國時期各國對領土和人口擴張的利益趨同,由此展開的相互攻伐現象也十分明顯。
(三) 案例選取
作為一項比較研究,本文在行文過程中嘗試將因果機制經驗化,目的是根據結果變量的差異,來尋找關鍵性解釋變量(即尋找結果的原因)。盡管案例選擇的理想狀態是對時空條件有高度的敏感性③,但如果所比較的案例在主要指標維度上保持一致性或高度相似,即使不處于同一時空,也具有一定的可比性。例如,歷史社會學界基于比較中國古代春秋戰國時期與近代早期歐洲國家的形成路徑差異,向讀者呈現了大批膾炙人口的著作。盡管這類錯位歷史比較可能存在會使讀者形成虛假的歷史相似性認知等技術局限,但其在解釋國家結盟這類宏大議題層面仍具有較強的啟發性。
本文選取春秋戰國與近代歐洲這兩個歷史時期中的某一時段進行對比研究。經比較,19世紀初的反法同盟(1793年—1815年)與戰國時期的反秦聯盟(公元前318年—公元前241年)對霸權國的最終制衡結果可分別作為正面案例和負面案例,符合控制性比較強調的結果差異的要求,即反法同盟最終徹底制衡了法國拿破侖的擴張,維持了多國體系,而反秦聯盟最終未能實現對秦的制衡,反而逐一為秦所滅。① 這一組時空錯位的案例在聯盟內部的權力不對稱性、成員間利益沖突、霸權國策略等方面相似,進而具備了可比性。② 同時,兩個案例的初始條件存在一定的相似性,即面對霸權擴張的威脅都選擇了制衡,但存在某種動因使得制衡在后續演變過程中出現分化,最終導致制衡效果迥異。③ 在制衡法國過程中,反法同盟經歷了多次戰事上的失利;反秦聯盟在制衡秦國擴張過程中卻取得了多次戰事上的勝利。盡管這使得兩個案例過程的發生看似有一定的隨機性,但不會削弱本文的解釋力,反而可通過這一組案例演變過程的比較,增強本文觀點的解釋力。從同盟運行的全過程看,即使反法同盟在萊比錫繼續戰敗,但法國的擴張步伐不停,反法同盟成員國的威脅感知繼續強化,那么還會選擇制衡。
本文的觀測單位是反法同盟和反秦聯盟的最終走向,其中組建聯盟次數作為呈現制衡演變過程的指標,本身不作為觀測單位。結合本文的分析框架,筆者對兩大同盟體系的制衡結果、背景條件及中間過程的概況做相應的提煉(如表1所示)。其中,面對法國擴張,歐洲國家發動多次反法同盟戰爭,只有最后兩次制衡戰爭獲勝。組成反法同盟的核心成員國主要有英國、俄國、奧地利、普魯士等國。相比之下,盡管山東六國在制衡秦國時有過獲勝的戰事經歷,但最終以失敗告終。這表明,反秦聯盟在制衡初始階段有取得制衡成功的潛力,但可能由于某些原因未能實現向緊密制衡階段的轉變。
四、 案例分析
(一) 反法同盟和反秦聯盟的制衡概況
面對霸權國擴張的威脅,盡管兩個體系下的成員國都選擇了制衡,但制衡過程錯綜復雜,最終制衡效果也迥異。
1. 法國的擴張與歐洲國家的應對
法國大革命爆發后,以英國為首的歐洲國家共組織了七次反法同盟戰爭,前五次戰事均失敗,但最終徹底制衡了法國(如表2所示)。既有研究認為法國自由革命思潮的傳播和拿破侖的迅速擴張,被歐洲各國視為致命性威脅。① 這揭示了歐洲各國選擇制衡的行為起點,但不足以解釋為何前幾次制衡都失敗,難以幫助理解反法同盟制衡效果的演變過程及動力機制。同盟成員對法國擴張所帶來的威脅感知的變化可以對此做出更好的解釋。
2. 秦國的東擴與山東六國的回應
公元前320年,秦國開始向魏國之外的國家進攻,由此拉開各國制衡秦國的序幕。根據史料,反秦聯盟前后大體經歷了7次規模不等的制衡戰事(見表3)。不同批次的同盟成員主要有魏、趙、韓、齊、楚、燕6個國家。然而,7次制衡戰爭都未能召集齊全部山東六國,未形成對秦國的全面制衡。其中,制衡戰事取勝4次,分別是:公元前296年由齊國發起的戰事,公元前287年、公元前257年以及公元前247年由魏國主導的戰事。這些取勝的制衡戰爭最終以秦國主動歸還侵犯的部分領土或主動撤兵而結束,但這些戰事的獲勝并不具有決定性意義。制衡戰事失敗3次,分別是:公元前318年由楚國發起的五國攻秦戰爭,盟軍在函谷關被秦軍擊退,隨后在修魚被秦國擊潰,制衡失敗。① 公元前276年,楚、魏、韓三國組建的制衡也以失敗告終。
最后一次制衡戰事于公元前241年由趙國發起,但缺乏統一的指揮,此次戰爭失敗。此后山東各國再難以形成對秦國的聯合制衡,最終逐一被秦國吞并。
(二) 霸權擴張與初步的制衡階段
面對霸權擴張的威脅,兩個體系下各國最初都有一定的制衡意愿并能組建聯軍,在行為體對外部威脅的認知共同作用下,制衡前期的效果各有不同。
1. 威脅感知差異與歐洲各國對法國的制衡
為防止法國自由革命思潮持續向外滲透及拿破侖的軍事擴張②,出于共同安全的需求,在英國等國的倡導下,反法同盟連續發起多次對法國的制衡戰事。
從 綜合實力上看,同盟的力量總體上要強于法國,尤其是英國擁有強大的海軍。然而,同盟成員早期制衡意愿的不一致和集體行動的不協調削弱了制衡效果。這主要表現在:其一,同盟成員國就安全、利益的認知存在嚴重分歧,干擾各自對霸權國的威脅認知。例如,俄、普以爭奪波蘭為主要目標,尤其是在制衡初期,俄國參與制衡的動機主要是爭奪波蘭和土耳其的勢力范圍,普魯士也面臨完成統一德意志的國內任務,成員國的主要動機并非制衡法國。盟內主要國家奧地利、普魯士和俄國,此時雖擔心法國的擴張,但更擔心其余兩方覬覦波蘭領土。① 普魯士承諾將由奧地利而非法國控制比利時,同時又鼓勵比利時叛軍對奧地利的抗爭。② 其二,同盟倡導國對法國革命的信息誤判削弱了其實際制衡意愿。英國最初認為大革命更多會削弱法國自身實力,首相皮特很少關心法國對低地國家(如荷蘭)的威脅,因而英國在前兩次反法同盟制衡過程中以觀望態度為主,對法國的實際制衡有限。相比之下,普魯士、奧地利雖然對法國擴張的威脅感知更強,但在不對稱的軍事實力結構中,受法國的武力壓迫,更傾向于選擇依附霸權國或退出制衡聯盟(不介入)。例如,普魯士在1795—1805年這十年間保持中立,俄國在第五次反法同盟中也秉持不介入的態度。同時普魯士國內不同勢力(國王、內閣部長以及駐外使臣)就制衡策略存在嚴重的分歧。③ 如此一來,形成蒂莫西·布萊寧(Timothy Blanning)所指的“各國單獨與法國媾和較為普遍”的現象。④ 其三,霸權國的分化策略會干擾同盟成員對威脅的認知,進而削弱其制衡意愿和實際集體行動。在軍事上,拿破侖組建萊茵聯盟,以制約反法同盟成員國奧地利、普魯士,并占領比利時、荷蘭等低地國家。在第四次反法同盟中,拿破侖注意到俄、普的利益分歧,誘使俄國進攻瑞典、土耳其,分化俄國的注意力,并在弗里德蘭戰役中大敗聯軍。在政治和外交上,法國對近鄰且實力較弱的奧地利,主要以武力壓迫,而面對實力較強的普魯士、俄國、英國,則采取談判和武力并重的手段。例如,1794年法國與普魯士和談,利用普魯士與俄、奧在波蘭領土上的分歧,誘使普魯士一度退出反法同盟(此后十年不介入)。隨后法國又與俄國簽訂《提爾西特和約》,共同瓜分普魯士部分領土,換取俄國在第五次反法同盟戰爭中采取不介入立場,并得到俄國對法國的領土范圍和大陸封鎖政策的短暫承認與支持。在恩格斯看來,沙皇同拿破侖結盟瓜分世界,西方歸拿破侖,東方歸亞歷山大。① 這表明,制衡前期盟國主要成員的意愿不一致,集體行動難以得到有效協調。
上述分析顯示,霸權國的軍事擴張和自由民主思潮的傳播,給同盟成員帶來領土、政權制度、意識形態以及商業貿易等諸多領域的威脅,各國出于共同的安全需求,并在相關倡導國的協調下,曾數次結成制衡聯盟。盡管各國出于遏制法國的共同目標結盟,但不同國家間以及一國內部就優先事項、資源配置這些具體事項安排存在嚴重分歧。② 同盟成員對法國不滿的原因較為多元③,各國對法國的威脅認知并不充分一致,制衡意愿在前期階段未能得到統一,難以轉換成更強大的制衡力量。各國在前期制衡過程中,要么陷于各自作戰的困境,要么實際參戰國較少,因實力不足被法國擊敗。對此,施羅德(Paul Schroeder)指出,法國大革命最初在歐洲體系中很少受到關注(在德國,僅極少的知識分子給予了一定關注)④,尤其是制衡之初,主要大國不愿意長久陷入戰爭,發現擊敗法國比想象中的更困難時,各國的反應不是更努力地制衡,而是想著結束戰爭。盟內主要國家一旦指望他國投入資源來制衡,這種推諉行為無疑會約束制衡效果。⑤ 因此反法同盟的前期制衡總體上處于松散狀態。
2. 威脅感知差異與山東六國對秦國的制衡
與反法同盟的制衡實踐相比,山東各國對秦國擴張的威脅感知更具動態性,這種威脅認知的變化直接影響了成員國的制衡意愿和集體行動的協調性,前期制衡處于松散狀態。
總體來看,各國對秦國擴張的威脅感知高度異質化,這在相當程度上影響制衡機制的進一步緊密化。三晉和楚國面臨秦國的直接威脅,制衡意愿較強。其中,魏國的制衡意愿最為強烈,七次反秦聯盟戰爭均加入,并多次擔任倡導國(參見表3),韓、趙、楚三國參與制衡聯盟的次數分別達6次、5次、4次。相比之下,燕國對秦國擴張的威脅感知并不強烈,其制衡意愿相對較弱。齊國地處東部,秦國擴張對其造成的實際威脅較弱,且經歷諸國反齊聯盟后①,齊國實力衰退,制衡意愿也一度降低,尤其在制衡后期階段,不再參與制衡,總體次數也是最少,僅兩次。趙鼎新指出,在戰國晚期以前,秦國從不曾對齊國構成直接的威脅。②
實際上,秦國的東擴給山東六國帶來的生存威脅無疑是顯著的,各國出于共同的安全需求,在不同階段組建或參與了制衡聯盟,且制衡戰事經歷了失敗和獲勝交織變化的過程。然而,既然聯盟成員對強秦擴張的威脅感知差異大,且制衡意愿未能得到有效統一(處于松散制衡狀態),為何仍有數次制衡戰事取得成功? 經梳理發現,公元前318年至公元前284年的東周國際體系表現為秦、齊二元體系,在此格局下,缺乏齊國參與的制衡戰事往往失敗,而由齊國參與的兩次制衡戰爭均獲勝。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由大國協調或主導的制衡更可能成功。這同樣表明在前期制衡階段,或許存在徹底制衡秦國的潛在條件。大國作為積極協調集體行動的倡導國,其在制衡中的作用不應被忽視。遺憾的是,在制衡后期,反秦聯盟內部未能統一對外部威脅的認知,難以推動制衡由松散向緊密階段轉變,也就無法實現徹底制衡霸權國的目標。
(三) 威脅感知差異與制衡機制轉換
由于行為體認知模式的差異,盟內成員對外部威脅的感知出現變化。反法同盟的威脅感知逐漸趨同并強化,驅使制衡由松散轉向緊密;反秦聯盟則未能克服威脅感知的差異化問題,未能實現由松散制衡向緊密制衡轉變。
1. 威脅感知趨同與轉向緊密制衡
在松散制衡階段,拿破侖先后占領歐洲大陸各地區,并采取大陸封鎖政策來對付英國。各國面臨法國的迅速吞并和政治、經濟高壓管控政策,加之前期制衡慘敗的教訓,于是暫時不再將盟內其他大國視為主要威脅來源,紛紛將矛頭指向法國。這樣一來,主要外部威脅來源逐漸單一化,且表現為在領土、政權、貿易和意識形態等維度對法國的敵視。① 在對法國擴張的威脅感知不斷增強的刺激下,各國的抗爭信念得到激發②,推動制衡逐漸緊密化。其中,主要大國對法國擴張的威脅認知趨同,是推動制衡轉向緊密的重要驅動力。霸權國持續擴張的趨勢似乎給各國傳遞出法國即將統一歐洲的信號③,這挑戰了英國維持歐洲大陸多國體系格局的基本戰略原則。同樣地,奧地利從前期制衡慘敗的經歷中認識到應讓普魯士成為其伙伴而非敵人。④與此同時,拿破侖的持續擴張強化了俄國的威脅認知。沙皇認為拿破侖太危險了,堅決反對1814年2月聯軍與拿破侖簽訂的停戰協議。⑤ 在經濟和貿易方面,歐洲大陸多個國家被迫加入大陸封鎖體系。拿破侖通過傾銷法國產品、掠奪原材料和戰爭索賠等形式向普魯士等國強征數十億法郎。⑥ 然而,歐洲國家與英國的貿易大多是互補性而非競爭性的,因此該政策對歐洲大陸其他國家幾乎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① 這些做法增強了各國對法國的憎惡。正如施羅德所言,反法同盟戰爭源自受到威脅、處于守勢的大國決心以暴力終止法國擴張,重獲安全。②
在威脅認知逐漸趨同與制衡機制趨于緊密的互動過程中,盟內精英的信息接收渠道設置與識別方式對最終的制衡效果產生基礎性作用。從1809年起,沙皇獨自處理俄國外交和諜報事務,設置秘密報告的傳遞渠道,且規定只給君主過目。③ 俄國對法國情報的收集范圍,涵蓋了從君主生活習慣到敵軍步兵營武器配置不同層次的消息。例如,俄國曾截獲一份關于拿破侖愈發健忘這一身體狀況的情報,由此對法國命運和歐洲未來局勢走向做進一步研判,認為拿破侖越深入俄國內地,其處境越危險、絕望。④ 俄國駐巴黎情報機構獲得了拿破侖決心入侵俄國的情報,包括入侵時間和主要進軍路線等準確信息。⑤ 由于提前接收到信息并能精準識別,俄國對拿破侖的行軍路線和時間并不感到意外,反而利用廣闊的地緣和寒冷的氣候,采取消耗戰,損耗了法軍近三成的兵力。然而,拿破侖在攻下莫斯科后高估了俄國遭受的損失,于是誘使俄國談判,這卻被俄國視為消耗戰略奏效的信號。為此,俄國采取拖延的策略,鼓勵拿破侖留在莫斯科并等沙皇的回復。⑥ 可見,雙方對彼此戰略決策效果的認知與評估發生了錯位,并影響后續局勢的演變。
與 此同時,盟內成員國之間積極互通信息以減少戰略誤判,為制衡轉向緊密階段提供更充足的條件。為爭取英國的支持,沙皇將其與威爾遜的通信作為額外的信息來源,并破譯了威爾遜和英國政府之間的通訊內容,以確保英國沒有欺騙自己。① 另外,在爭取普、奧加入同盟方面,考慮到普魯士由于此前制衡失敗的經歷可能影響其加入第六次制衡結盟的意愿,俄國通過釋放其先鋒部隊獲勝的消息,以增加與普魯士談判的籌碼,促使普魯士一位將領在未得到國王允許的情況下率先行動促成普、俄結盟。鑒于奧地利在此前制衡過程中做出的犧牲,同時為緩解奧地利的恐懼記憶,普魯士和俄國承諾優先考慮奧地利加入同盟。② 此外,1813年,俄國承認奧地利在處理巴伐利亞、符騰堡和其他南德地區事務中的領導地位。③ 得到俄國的承諾,奧地利也多次來信確保其會加入制衡聯盟,以使其他盟友放心。對于盟內成員的制衡意愿是否得到實質性統一,多米尼克·利芬(Dominic Lieven)援引一位法軍將領的回憶稱:“我此前從未見到敵軍會如此堅定地發起攻擊?!雹茏鳛楹Q蟠髧闹坪鉀Q心和意愿逐漸增強。英國的角色主要是為同盟軍隊提供資金支持,在數次反法同盟發起的制衡戰爭過程中,英國共提供超過6000萬英鎊的資助,甚至為此承受國家負債的壓力。⑤ 制衡期間,英國議會通過的立法、設立的委員會以及深夜開會的數量比以往翻了數倍。⑥ 在此期間兩度出任英國首相的(小)威廉·皮特為處理大量的同盟事務,過度操勞而死。⑦ 英國扮演盟內領導的角色,通過向盟內成員提供各種資助來克服集體行動的困境。⑧ 這反映了英國對維護歐洲大陸多國體系的決心,一旦有強國打破這一權力格局,則會激發其制衡意愿。
在具體的戰事中,關鍵決策者能否及時獲取有效的信息和準確判斷局勢,成為能否扭轉戰局的關鍵。面對實力占優的第六次反法同盟軍隊,拿破侖主動與同盟簽署停戰協議,但前線的法軍卻在協議簽署之后仍然殲滅了普魯士的一支志愿軍,法國這種不守合約的行為徹底激怒了德意志民眾,以致法軍在隨后多場戰役中遭到普魯士民兵的打擊。① 戰場局勢瞬息變化,命令下達與前線接到命令存在時間差,對行為體(尤其是一線作戰人員)的信息識別與及時應變能力有較高的要求。前線法軍未能及時接收停戰協議,在協議簽署之后仍殲滅一支聯軍部隊的做法驗證了這一觀點。
這種鏈鎖效應(chain-ganging)的制衡形式還展現出多米諾骨牌效應。②面對法軍在俄國戰場上的敗退,普、俄立即組建第六次制衡同盟③,英國一如既往地提供資金資助,同時還增派部分兵力,并動員瑞典加入反法同盟。隨后,漢堡、薩克森等法屬邦國也倒戈并加入反法同盟。④ 與此同時,西班牙和葡萄牙民眾將法軍擊退至比利牛斯山脈以北。得此消息后,奧地利隨即加入制衡同盟。戰場優勢的天平瞬間倒向反法同盟這邊,反法同盟和法軍以2∶1的兵力在萊比錫展開決戰,反法同盟取得決定性勝利。這表明,識別外部威脅與保障自身安全,是行為體處理有關自我和對手信息的基本動機。
心理學研究也證實,行為體的能動性特質越高,其對現實威脅的感知往往越強烈。⑤ 面對生存威脅的壓力,群體成員可能會支持強者,但對強者制定的規范認可度有限,因而背叛概率也更大。⑥ 因而,不難理解為何法國的盟友對拿破侖的認可度有限,一旦時機發生變化,更容易背叛法國。這表明行為體在關鍵時刻的認知和戰略決斷能力可能成為局勢扭轉的臨界點。前期制衡失敗的歷史記憶這類錨定認知機制為增強各國的制衡意愿提供了必要的基礎。在英國的倡導下,反法同盟各國于1814年3月簽訂了《肖蒙條約》,明確規定同盟成員不得單獨與法國談判,展現徹底制衡法國的決心。此次制衡最終基本解除了來自法國的實際威脅。然而,得知拿破侖重新返回巴黎并建立百日王朝的消息后,在對霸權國擴張的威脅記憶的刺激下,各國果斷擱置內部分歧,隨即組建第七次反法同盟,并在滑鐵盧徹底擊敗法軍,實現了對法國的徹底制衡,并維持歐洲數百年的多國體系格局。
2. 威脅感知差異與維持松散制衡
與反法同盟相比,反秦聯盟在制衡前期階段取得過階段性勝利,這意味著反秦聯盟具備成功制衡霸權國的潛在條件。但是為何反秦聯盟沒有從松散制衡轉向緊密制衡?
在聯盟實力遭到削弱的背景下,制衡機制未能由松散轉向緊密,進而影響最終的制衡成效。秦國于公元前293年、公元前276年通過戰爭分別將魏、楚踢出大國行列,公元前284年,六國伐齊致使齊國徹底衰落。① 有觀點認為,公元前260年秦趙長平之戰是一次具有決定意義的戰爭,此前是否由秦國統一天下仍是個未知數。② 另外,秦使用“辟地千里,破軍殺將”的快速擴張策略,短期內使各國難以恢復抵抗力。據記載,戰國后期導致超過2萬人死亡的戰爭達15次,其中由秦發動的達13次。③ 秦國通過對韓、魏的伊闕之戰,以及對楚國的鄢郢之戰和對趙國的長平之戰,即斬首數百萬同盟成員國士兵。秦國的領土擴張和屠殺政策不僅嚴重削弱同盟內主要大國的抵抗力量(如摧毀韓、魏的獨立性,瓦解楚、趙的抵抗戰略),更在心理層面形成戰略威懾,進而迫使對手追隨(依附)自己或不介入。這是阻礙反秦聯盟奏效的重要原因。例如,在長平之戰中,秦國威脅各國不得援助趙國④,使趙國孤立作戰,慘敗后的趙國不再具備單獨抗秦的實力。與制衡初期相比,此階段的反秦聯盟缺乏大國的主導,制衡行動更難取勝。在長平之戰前,聯盟仍有成功制衡秦國的潛力,但長平之戰后,最后一個能與秦抗衡的大國———趙國的實力被削弱,此后各國難以繼續應對秦的威脅。①
在認知局限作用下,盟內成員的威脅感知難以趨同,并制約了制衡由松散轉向緊密。首先,認知局限表明,行為體往往會忽視或低估某些客觀存在的威脅。山東六國難以準確識別出秦國采取“逐步蠶食—迅速擴張—遠交近攻—迅速吞并”的策略及其帶來的客觀威脅?!暗么缂赐踔缫?,得尺亦王之尺也”②的蠶食策略客觀上可隱藏秦國意圖,緩解各國制衡秦國的決心。在制衡前期,秦國通過釋放“尊稱齊國為帝”的信號,一定程度上削弱各國制衡秦國的意愿。楚國同樣未能識別出張儀釋放的“大王茍能閉關絕齊,臣請使秦王獻商于之地,方六百里”的虛假承諾。③ 當某一盟內成員國受到霸權國的進攻時,其他成員國因接收到霸權國的承諾信號而低估或忽視霸權國擴張給自身帶來的威脅,選擇不介入或追隨的現象較為常見。例如,在秦國攻打楚國時,韓、魏得到秦與其修好的信息而秉持不介入策略。公元前276年,在秦先后攻打楚、魏、韓三國時,齊國收到秦國“承諾日后不攻打之”的承諾后表示不介入,甚至在此后的長平之戰中拒絕借糧給趙國。④ 無獨有偶,長平之戰中,魏王相信了“秦許吾以垣雍”的虛假承諾,而拒絕發兵救趙。⑤顯然,輕信對手的承諾會干擾行為體對外部威脅的準確評估。
其次,由于缺乏有效的信息溝通機制,成員對信息的判斷存在較大偏差,高估或放大某些威脅信息,這類錯誤知覺會造成決策失誤,進而限制制衡機制由松散轉向緊密。在多次制衡或單獨抵抗霸權國的戰爭實踐中,同盟成員未能“吃一塹,長一智”的現象比比皆是。趙王因聽信秦國離間計,用趙括代替廉頗,直接導致趙國在長平之戰中慘?、?公元前229年,趙王再次聽信了秦的謠言而免去主帥李牧、司馬尚的職務②。在公元前247年的制衡同盟中,魏王則是聽信了秦國散布的“信陵君有篡位之心”的謠言③,免去了信陵君的軍權,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此次制衡的協調效果,聯軍將秦軍趕至函谷關即退回。在充滿威脅的不確定環境下,反秦聯盟成員對經驗教訓缺乏記憶的認知局限具有一定的普遍性。相比之下,反法同盟在關鍵時刻由英國主導簽訂條約,并規定成員不得與法國單獨接觸以及不得隨意退出。這種制度規范在一定程度上確保了各國的制衡決心和意愿,為制衡由松散轉向緊密提供了必要條件。反秦聯盟則缺乏類似的運作規則,未能實現制衡緊密化。這表現出來的是制度安排的不同,而實則反映的是兩大體系中行為體認知模式的差異。
面對生存威脅,各國的制衡意愿是可能瞬間被激發的。如尉繚所言:“臣但恐諸侯合從,翕而出不意,此乃智伯、夫差、湣王之所以亡也?!雹軅€別盟內國家對秦的威脅產生過正確認知。秦國在特定階段迅速擴張的吞并行為(如在長平之戰中坑殺趙軍數十萬人)一度強化了周邊國家的警惕和威脅感。例如,公元前257年,秦國再次圍攻趙國,魏國信陵君在外部威脅和國內阻礙雙重壓力下仍做出竊符救趙的決策,組建局部性反秦聯盟,并離間秦相范雎和將領白起的關系,迫使秦退兵,暫時緩解了趙國的危機。⑤ 這表明,即使面對霸權國的威懾,在國家生死存亡之際,這種強烈的威脅認知可以促使一國選擇制衡,而不再被迫依附或選擇不介入。
盡管秦國的擴張給山東六國帶來嚴重威脅,但各國對秦的威脅感知卻高度異質,這種情況一直延續至戰國后期。直到公元前238年,秦國進攻魏國東部,形成“斷齊、趙之腰,絕楚魏之脊”的地緣格局,使山東六國在地緣上隔斷,再難以形成有效的制衡聯盟??陀^上看,此時秦國對六國的實際威脅已達到巔峰,但各國對秦國擴張的威脅感知仍未趨同。例如,公元前241年,秦國的東界已與齊國接壤并對齊構成直接威脅,但此時齊王仍然拒絕加入由趙國主導的反秦聯盟。另外,盟內成員相互攻伐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在整個制衡過程期間,大國卷入的戰爭有近百場,其中山東六國間的相互攻伐戰爭達1/4。① 盟內彼此攻伐的頻次遠多于制衡霸權國的次數,這種相互攻伐的行為進一步削弱了聯盟成員的制衡意愿和實力,進而喪失將松散制衡推向緊密制衡的契機。
為何山東六國對外部威脅信息的識別存在較大差異? 首先,在戰國體系下,他者在自我相關性程度較高的維度上表現更明顯時,會威脅行為體的自我觀。這種自我觀會通過以自我為中心的錨定機制,使行為體過度解讀某些信息或放大某些威脅。例如,盟內各國追求領土擴張的信號或行為,會強化其他成員國的威脅認知。其次,行為體的基本認知習慣之一是以先驗知識為“錨”來處理信息,并基于最初接收到的信息對評估結果進行微調,這樣一來,先前的信息可能被過度解讀,在決策時被賦予過高的權重。再次,愿望思維使人們在接收信息時規避自己不愿聽或不利于自己的信息,以保持與自己既有的信念相符,這樣很可能低估或忽略某些重要的信息。在充滿危險的無政府主義世界里,這些認知模式容易強化行為體“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態,進而可能做出破壞群內團結與穩定的決策。②
盡管反秦聯盟制衡在前期取得一定的成效,但從史書記載中不難發現,六國合縱盟約經不住秦國的謠言恐嚇和財物誘惑。① 聯盟成員未能克服威脅感知差異化問題,是導致制衡始終停留在松散狀態和難以緊密化的關鍵性因素。
(四) 案例分析小結
拿破侖時期的歐洲戰爭從規模有限的軍事沖突發展成旨在大規模消滅敵軍的戰役,與中國戰國時期的戰爭存在相似之處。② 這表明,在威脅認知異同與制衡機制變化(緊密或松散)的互動作用下,兩大同盟體系的制衡效果出現分化。本文揭示了反法同盟的威脅感知不斷趨同這一關鍵性差異因素致使制衡意愿和集體行動得到有效統合,促進制衡機制緊密化,進而使制衡得以奏效。在制衡前期階段,包括英國、俄國、普魯士和奧地利在內的同盟成員對霸權國的威脅認知存在偏差,導致戰略選擇缺乏有效的統一。在權力走勢不明朗的非對稱體系下,小國與不同大國結盟,可更好地滿足自身需求。例如,包括普魯士在內的諸多中小國家雖然被迫加入霸權同盟體系以保障自身安全,但隨后及時趁勢反戈加入反法同盟,實現了對霸權國的制衡。
盡 管反秦聯盟在此過程中可能存在一些使制衡機制發揮正向作用的潛在條件,但由于高度異質的威脅認知(威脅認知始終未能有效統一),制衡意愿和集體行動無法得到有效統合,難以實現徹底的制衡。在反秦聯盟制衡實踐中,盟內成員兩面結盟的動機特征也較為明顯。尤其是早期兩個大國相互僵持的二元體系,為其他國家的兩面結盟動機提供了一定的空間。在反秦聯盟制衡實踐中,兩面結盟主要是基于生存安全動機的考慮,而非出于意識形態和制度安全的顧慮。另外,與反法同盟的制衡實踐相比,反秦聯盟制衡過程中的兩面結盟等戰略行為在相當程度上制約了制衡向緊密階段轉變的動力,進而制約了制衡效果。
法國的迅速擴張給各國帶來多重威脅。無論是強調法國在自然疆域邊界給其他國家造成威脅,還是認為拿破侖為建立一個以法國為主導的新國際秩序而在價值觀念、權力地位等多方面給其他國家帶來了威脅①,這表明法國的擴張逐漸強化了盟內成員的威脅感。在此過程中各國的制衡意愿增強。反觀戰國體系下,聯盟成員面臨的外部威脅主要體現在領土和政權安全層面,同時聯盟內部成員領土收益偏好的趨同決定了一國的外部威脅來源于多個國家,這種高度異質性的外部威脅感知在相當程度上制約了反秦聯盟的制衡意愿、集體行動的可協調性,進而增強了制衡效果的不確定性,最終制衡以失敗告終。
五、 結論
本文旨在揭示高度不確定性狀態下行為體的認知模式作用于一國對外決策的微觀心理機制,以自我為中心的知覺模式是理解宏觀戰略決策、國家間沖突乃至國際秩序演變的原動力。與國家實力、國內權力結構等外生型結構動因相比,識別外部威脅信息的心理機制這一內生型變量對解釋制衡的變化過程及其結局走向具有基礎性和優先性的作用,有助于豐富讀者對制衡效果乃至國際體系變化這類宏觀社會現象的認識。為宏觀的國際政治現象提供微觀層次的機制解釋,是理論創新的重要路徑。② 一國對外決策往往受制于決策者思維的局限程度,尤其在戰時情境下,這種局限往往更加突出,表現為決策者對信息的需求比正常情境下更為迫切,此時更容易夸大或過度解讀某些威脅信息或傾向于忽略、低估某些威脅信息,進而導致決策失誤。為此,需深入各行為體的認知模式如何作用于決策行為的具體歷史過程,以促進認知心理學與歷史社會學的對話。
本文引入認知心理模式這一微觀視角,并通過案例的比較論證了威脅感知差異對理解制衡效果的理論意義。面對霸權國的威脅,尋求制衡是一國的潛在反應之一,但若缺乏外援和在強國的壓迫下,則可能會暫時被迫追隨(或依附)或不介入(或退出)制衡聯盟,這種多樣化、非線性的策略行為在特定情境下會增加制衡效果的不確定性和復雜性。行為體在特定情境中的知覺模式可以給出更具動態性、基礎性的解釋。
本文通過揭示行為體知覺與錯誤知覺形成的具體條件、機制或情境,透視國家間競爭或沖突的微觀邏輯,可為當前中國如何應對外部威脅提供一定的啟示。國家間戰略競爭越來越受制于決策者的認知能力。在國際社會系統日趨復雜且大國戰略競爭愈演愈烈的時代,不僅要考慮到西方國家對華戰略模式的歷史延續性,更應注意在危機情境下決策者的即時知覺模式會給其對華決策增加不確定性。因此對外決策需充分了解并考慮競爭對手的認知思維模式,在此基礎上運用符合對方認知習慣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意圖或決心,在及時溝通與充分對話過程中增進對彼此意圖的了解。在戰略競爭加劇的緊急態勢下,一個國家及其決策精英具備什么樣的認知模式,以及能否及時掌握有效信息,并以符合對方思維的方式來傳遞自己的意圖或立場,對避免戰略誤判和應對突發危機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