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貝羅的“編碼解碼”說——兼與霍爾理論比較

摘 要： 20世紀70年代，英美傳播學者都從香農模式中獲得啟發，美國學者貝羅更是早于霍爾提出了受眾取向的編碼解碼理論。沿著這一線索，本文追溯了貝羅的學術生涯和思想演進，并以霍爾理論為參照，對二者作比較解讀。通過比較，本文發現兩個編碼解碼理論在傳播隱喻、系統論、受眾主張等方面表現出高度的一致性，但這種重合的背后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思想來源。貝羅深受懷特海哲學的影響，而霍爾則兼容了馬克思主義和結構主義符號學，二者回應著不同的時代問題，也由此走向不同的理論命運。這樣一次理論對話實際上是架空的，缺乏事實依據，這可能是本文的局限所在。

關鍵詞： 貝羅；霍爾；編碼解碼；傳播過程；文化研究

中圖分類號：G2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418（2023）02-0002-08

《編碼/解碼》是英國文化理論家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1932—2014）的代表作，但霍爾卻不是第一個提出編碼解碼的。1960年，美國傳播學者大衛·貝羅（David Berlo，1929—1996）同樣從信息論出發，提出了受眾研究的主張和SMCR模式；他還進一步提出了“傳播過程”的理念，以突破傳受二元論、追求對傳播的動態解釋。

而今，我們一聽到編碼解碼首先想到的是霍爾，而貝羅則被隱入星辰。本文有意把貝羅提出來，是因為他和他的觀點深嵌北美傳播學主流脈絡中，直接與早期奠基人存在聯系，但他又具有背離的一面，在整體思潮的推動下，較早開始對效果研究的反思。更重要的是，他與霍爾有著諸多巧合，卻沒能成就霍爾理論那般巨大的影響。是什么造成了兩個理論平行卻懸殊的命運？這種懸殊又意味著什么？本文所做的就是為二者搭建一次歷史上不曾發生過的理論對話。這樣的并置能讓我們看到受眾研究史上的一種可能性，進而加深對當下受眾研究傳統和英美學統的理解。

一、大西洋兩岸都在談編碼解碼

1973年，也就是霍爾正式接任伯明翰大學當代文化研究中心（CCCS）主任一職后的第二年（1968年，霍爾從霍加特手中接過了中心，出任CCCS執行主任，1972年升任主任，直到1979年卸任。（Morley D， Schwarz B. Stuart Hall obituary： influential cultural theorist， campaigner and founding editor of the New Left Review［N］. The Guardian， 2014.）），他在萊斯特大學完成了一場學術報告。講稿刊登于當年研究中心的內部刊物上，題為《電視話語中的編碼與解碼》。此后直到1980年，《文化·媒介·語言》一書將其收錄出版，這篇講稿才以《編碼/解碼》為題與世人見面。這篇文章的新意在于通過對兩大傳統的“接合”（articulate，這是霍爾對自己“不作保證”的思想引據所特有的表述。）——用馬克思主義分析電視生產過程并發現傳受的結構性區別，以結構主義符號學解讀電視文本，并指出電視內容的建構性和內在霸權——搭建了一套從生產環節到表征內容與階級、權力、意識形態廣泛聯系的大眾傳播理論體系，進而給出了受眾的三種解碼立場。［1］

《編碼/解碼》開啟了20世紀末傳播學的受眾研究，成為這一領域至今不斷回溯的經典。然而，霍爾并不是第一個從編碼解碼出發提出受眾研究主張的。

1958年，霍爾受時局觸動（“……1956年……一方面蘇聯坦克鎮壓了匈牙利革命，另一方面英法聯軍入侵了蘇伊士運河地區。……從更深層次來說，這兩件事為我們這一代人設定了政治上可以容忍的邊界和極限。”（觀察者.斯圖亞特·霍爾：第一代新左翼的生平與時代［N/OL］.檢索于https：//www.guancha.cn/Stuart-Hall/2014_02_12_205477.shtml.）），毅然中斷了他在牛津的博士學業，與湯普森（Edward Thompson）、薩繆爾（Raphael Samuel）等一道投身新左翼陣地建設。而彼時大西洋對岸，一位名叫大衛·貝羅的年輕人順利完成了他的博士論文，拿到了傳播學博士學位。兩年后，霍爾與他人共同發起《新左派評論》并出任主編，而貝羅則出版了自己的博士論文《傳播的過程》（ The Process of Communication， 1960）。這個研究同樣從編碼解碼出發，落腳在受眾研究上。過程中，貝羅細致拆解了傳播過程、傳播過程的各部分、各部分的諸因素，最終組建了一個與物質、技術、認知、社會等相互關聯的傳播系統。

20世紀70年代，大西洋兩岸都出現了圍繞“編碼解碼”的傳播學討論，它們有著相同的緣起、相近的觀點、同樣的關切。這種不謀而合令人好奇：為什么他們都從編碼解碼開始？又為什么都走向受眾研究？更耐人尋味的是，霍爾理論此后折桂加冕成為經典，而貝羅則乏人問津，二者內部存在什么差別？這與當時的社會現實有沒有聯系？本文嘗試厘清這些問題。

二、貝羅的編碼解碼學說

（一）貝羅其人及早期經歷

大衛·貝羅是與霍爾同時期的一位美國傳播學者，曾就讀于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師從是威爾伯·施拉姆（Wilbur Schramm，1907—1987）。作為傳播學奠基人的學生，貝羅接受了為學科“開枝散葉”的使命。1958年，他一畢業便著手組建了密歇根州立大學大眾傳播系并擔任系主任，爾后又參與了國際傳播學會（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Association）的籌建。1971年，貝羅赴任伊利諾伊州立大學校長，但不久就因經費使用不當而黯然下臺。［2］此后，貝羅南下佛州，從事傳播管理咨詢工作，與學界幾無瓜葛。1996年，貝羅在佛州去世。［3］

貝羅的學術精力主要投注在研究受眾上。攻讀博士期間，他就關注受眾在傳播中的認知問題，曾對一檔電視節目的受眾態度變化做過研究［4］，也從修辭學方面與人合作研討受眾問題［5］［6］。從教后，他還研究過受眾對信源的態度。［7］貝羅關注受眾的認知，這多少與他本科心理學的專業背景有關。

（二）傳播過程的提出

“傳播過程”是貝羅的思想結晶，可以稱為貝氏的編碼解碼理論。該理論并非一次性提出，而是由前后跨度近十年的多份研究共同構成。其中一份是1960年出版的《傳播的過程》。在這個研究里，貝羅首次闡述了他的編碼解碼思想，并旗幟鮮明地提出了受眾研究的主張。

在書中，貝羅首先是提出了一種“過程”的理念——將傳播視為動態連續的變化（continuous change）（在1960年闡述“過程”的理念時，貝羅就提到懷特海了，可見其從一開始就受到懷特海的影響。（Berlo D. The Process of Communication［M］.New York：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1960：24.）但這時，懷特海哲學在貝羅的論述中卻又只是一筆帶過，并未占據很大篇幅。），主張全面把握傳播活動的各個環節要素。為了更好地描述傳播過程，貝羅引用了當時廣為引用的“香農模式”（貝羅的原話是“one of the most-used contemporary models”。），對其信源、編碼者、信息、渠道、解碼者、信宿的概念和關系幾乎可以說是照單全收。［8］進一步地，貝羅將信源、消息、渠道、信宿認作主導傳播的四個關鍵要素，并逐一展開，由此構建了一個分析傳播的框架系統。（message包括作為信息內容的成分及其結構，語言、文字、圖像等符號，傳播者對符碼的處理；channel即傳播采取的各種手段，包括視、聽、觸、嗅、味的感官和聲、光、電等外在介質；而source、receiver作為人的因素，包含傳播技巧、態度、知識水平、社會系統及所處地位、經歷及文化背景。（Berlo D. The Process of Communication［M］. New York：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1960：41-69.））這正是貝羅日后被提及最多的理論貢獻——“SMCR模式”，也被稱作“貝羅模式”（《傳播的過程》并不意外地秉持實用的理念，后半部分忽然轉到人際交往實操的討論上，以致獲得了如此意味深長的評價：這本書既沒那么具體，也沒那么抽象……有的部分甚至討論起文法措辭（too studied in stylistic device），適合大一、大二學生讀。（Nixon R. Book Review： The Process of Communication［J］.Journalism Quarterly，1960，37（4）：594-595.））。

“SMCR模式”的亮點在于其不再囿于傳播本身，而把社會文化諸因素都納入進來。在論述信源（Source）、接受者（Receiver）時，貝羅就特別強調，要關注主體所處的社會文化系統，傳受所扮演的角色、所起的作用、聲譽、文化背景、主導價值觀、傳統和禁忌、他人的期待，和他們的社會階層。［8］（49）在貝羅看來，這種成分上的復雜性同時存在于傳受兩端。于是，他提出，要對受眾給予與傳播者相同程度的重視。當時，美國的傳播學界還在鉆研效果與控制，貝羅的提法實質上是背離這種傾向，這在當時的北美傳播學界不能不說新銳。貝羅在青年階段就形成了編碼解碼理論的主體，錨定了受眾研究的取向，這些工作比霍爾早了13年。

（三）過程理念的成熟

如果僅憑1960年的那一份研究，貝羅的編碼解碼說最多也只是對行政學派研究范式的一次有限度的回撥。但1977年，也就是貝羅因經費風波蟄伏四年后，他在《國際傳播學會年刊》上發表了一篇對自己的《傳播的過程》的回顧。［9］這篇文章詳細闡述了其傳播過程研究的本體論思想以及在這種思想指導下開展受眾研究的方法論，是貝羅編碼解碼理論成熟的標志。

在貝羅1960年提出“傳播過程”之后的十余年里，斷斷續續有人質疑其理念有名無實。貝羅回應稱，究其原因在于“過程”這個概念被他們混淆了。他將當時對“過程”的主流理解概括為三種：第一種是將過程“作為神話”（mystery of process），這種理解用過程解釋傳播、用傳播解釋過程，但概念本身模糊不清，“過程”本身接近于一種符號。第二種是將過程“作為組織”（process as complex organization），這種理解以關系為直接的研究對象，因為關系意味著不確定性的減少，而不確定性帶來了信息的需求；而關系在研究中往往落實為相關性，所以這類研究往往采用相關性分析、因素分析；貝羅稱這種思路是笛卡爾主義的，即表現出一種對主體的關注。（貝羅還提到了網絡分析法和Q方法，將它們劃入第二種“作為組織”的過程研究——不過他補充道，它們在研究相關性上不像常規思路那樣有著僵化的預設。）第三種是將過程“作為效果”（process as effect），是強調客觀性的牛頓主義的；這種理解堅信人的行為與自然界一道遵循著絕對規律，因此以行為為研究對象，并對關系研究一度構成一種排擠；它們追求因果解釋和理論的一般化，因而關注行為的時間順序而不關注平行關系；并且，一味關注刺激和預設反應之間的聯系讓這一思路下的研究十分功利，很容易與商業、宣傳和控制的現實聯系在一起。比照今天我們對行政學派的慣常批判，貝羅的論述有很多地方與我們高度一致，表現出很強的文化傾向和主體意識。再聯系貝羅所沉浸的北美傳統，他能夠生發出這樣的反思是頗為難得的。

不過，在這篇文章中，貝羅真正要推舉的是第四種對過程的理解——“作為活動的過程”（process as activity），一種兼顧關系、時間和結構的傳播視角。展開來說就是，用傳受主體所處的隨時間變遷而變化的結構性關系來解釋傳播。貝羅認為：傳播不是單向矢量，傳受對傳播具有等量的影響；并不是傳者的信息導出了受者的反應，而是包圍著信息的關系和文化規則；由此，傳播不是意義傳遞的過程，而是傳受雙方在關系和規則下共同引用意義的過程，傳受共同締造了傳播的結果；而這個過程又受到結構性因素的影響，并始終處于變動之中。可見，貝羅的編碼解碼思想已經包含了鮮明的文化取向，與美國主流的功能主義取向鮮明地區別了開來。

也許是對一味思辨感到不足，貝羅在這篇文章的最后，還下場示范了這種“作為活動的過程”的研究操作。在這次有限的經驗操作中，貝羅用數學（概率）的手段來貫徹了他對關系和變動的強調——按照他的說法，數學是和傳播一樣存在于觀念中的事物，因而最適合解釋傳播。

無論如何，到1977年的這篇回顧，貝羅的編碼解碼理論得到了一次沉淀，明確發展成一套強調主體、關系和文化規則，著眼長期和動態的文化傾向的傳播研究理論。可以說，貝羅走到了自己這條受眾研究理路的遠端，暗合了當時正在抬頭的后現代思潮。而指引貝羅抵達這一不遜于霍爾的深度的是懷特海的哲學思想。

（四）傳播過程背后的過程哲學

不同于1960年研究中的只言片語，在1977年的回顧中，貝羅反復提及懷特海（Alfred Whitehead，1861—1947）。后者建設性后現代主義那批判但不悲觀的氣質構成了貝羅理論的基調。

20世紀初，相對論和量子力學撼動了整個自然科學界，同時也動搖了整個思想界由牛頓力學生發出的樂觀的機械宇宙觀，啟蒙運動以來視一切為必然機器的想法被逐步拋棄。［10］在這個背景下，懷特海復興柏拉圖思想（柏拉圖《蒂邁歐篇》：“事物永遠處于生成和消亡過程之中。”），一反分析哲學和實證主義的主流，豎起了形而上學的大旗，創立了“過程哲學”（他自己也稱之為“有機哲學”。）。這一切都發生在懷特海從牛津大學退休而返聘至哈佛大學后，所以美國思想界在當時最先受到懷特海哲學的影響。

過程哲學有兩個重要原理：一個是過程原理，即認為現實世界就是各種實在物（actual entity）的生成過程，生成的過程構成實在本身。一個是相對論原理，即實在物是許多潛在可能性的合成，宇宙中的每一項都會在任何一種合成中被涉及。［11］事件與事件相聯系，每一事件都擴張進入其他事件，構成對方的一部分，而它本身包含著許多其他事件。［12］整個宇宙就是各種實在物、事件相互連接、包含而成的有機系統。于是，構成宇宙的基本單位是由性質和關系組成的有機體，而有機體的根本特征是活動，活動表現為過程。［13］貝羅所提倡的“作為活動的過程”就源于此。

懷特海還反對笛卡爾以來的主客二元論。他認為，流動和變化是世界的本質（nothing but flux），永恒的是連續不斷的生成過程而不是生成過程的不停重復，因此一勞永逸的科學解釋是不存在的。在永恒變動中，主客體在實在物的相互作用中生成，主體意識源于作用經驗，而相應喚起主體意識的就是客體。這么來看，無論是牛頓主義還是笛卡爾主義在貝羅的學說里都是負面的、不足的，他所主張的傳受一致本質上是對主客二元論的否定。

堅持過程本體、重視關系和變化、提出傳播的結構性，貝羅的編碼解碼思想深受懷特海的啟發。這意味著，貝羅的受眾研究主張并非從效果研究內部生發的改良主義，而是從整體的科學危機中反省得來的文化轉向。

三、文本比較：共識之下的深刻分歧

（一）重合度高卻命運懸殊

將貝羅理論與我們更為熟悉的霍爾理論并置會發現，兩種編碼解碼說在理論路徑的選擇和關鍵問題的回答上存在諸多共通之處。

其一，二者都援引了當時通訊理論的最新成果，以香農、韋弗的數學模式［14］為傳播原型，并都采納了“符碼（code）”“編碼（encode）”“解碼（decode）”的隱喻。其二，兩人都明確反對傳播是自然的，雖然他們都照搬了電報物理學的邏輯，但也都跟進強調了傳播的主觀屬性。其三，都將傳播看作復雜系統并給出了一套詳細的框架——貝羅的是SMCR模型，霍爾的則是意義結構及其過程（program as meaningful discourse）。其四，貝羅和霍爾在傳受結構的想象中不約而同地采用了對稱設計，也就是我們在兩人研究中都能看到的傳受內部構成要素一一對應、不作區別。其五，兩人都申明了要素間的聯系，尤其強調傳受主體與社會文化的互動互構，不同于當時的主流。其六，藉由傳播尤其是受眾方面的復雜結構，兩個理論都著力強調了受眾的重要性，得出了受眾研究的主張。考慮到二人在歷史上并無交集，貝羅、霍爾在編碼解碼上的高度重合令人稱奇。

兩個編碼解碼卻有著迥然不同的命運。正如我們所知的，霍爾憑編碼解碼一說，逐步進入傳播學的中心，文化研究在他的引領下收獲一批追隨者，霍爾的名字也一度成為“文化研究”的代名詞。［15］相比之下，貝羅被追憶的只有他的SMCR模型。［16］［17］［18］國內提及貝羅的研究屈指可數，話題也與傳播學相去甚遠。［19］［20］至于貝羅不遺余力提倡的作為活動的傳播過程，他的過程概念、關系研究、數理表達的觀點都被淡忘了。

思想之流騰起兩朵浪花，為什么一朵被記住，另一朵卻被遺忘呢？這值得進一步的考察。

（二）共識之下分歧深刻

在比較前，需要先明確本文比較的思路是從文本和語境兩個維度展開的。文本的思路遵奉文獻教旨，關注理論觀點本身的連貫和差異；語境則從思想主體、社會思潮、學科環境等文本以外的環境因素切入去厚讀文本。這一小一大兩個維度可以保證我們對兩個編碼解碼有一個較為全面的審視。

當我們先從文本的維度細察二者的觀點分歧時就會發現，在共識后的展開中，貝羅與霍爾的觀點又明顯地區別了開來。

首先，兩人都是反對自然觀，但對“主觀”的定義大相徑庭。貝羅認為的傳播的主觀性在于，傳播是發生在心理層面的活動，是某種觀念、意圖被傳播者轉成符碼，經由一定通道抵達收受者而得到解讀的過程。這是以心理學為代表的認知科學的典型觀點。而霍爾的主觀性是說，傳播符號的表征規則是人為建構的，這一點源自德里達（Jacques Derrida）、巴特（Roland Barthes）的觀點。

其次，兩個理論都表現出很強的系統論色彩，但二者搭建的系統卻有內外之別。貝羅挑明的結構是傳播系統本身，因為按照懷特海的觀點，傳播的各部分即是“實在物”，傳播及其組成就是各種潛在可能性的集合、永不停歇的生成過程，這種復雜是懷特海哲學所強調的復雜。而霍爾所描述的結構是指社會結構，傳播是因為深嵌社會結構、聯系著階級和權力而變得復雜的，這種觀點源自馬克思主義。

再者，兩人都采取了對稱的傳受構成設計，但卻給出了截然相反的補充說明。貝羅將傳受都解析為傳播技巧、態度、知識、社會系統、文化的組成，由此提出傳受的構成是相同的（similar systems）。［8］（29-31）霍爾的傳受都由知識結構、生產關系、技術基礎構成，但霍爾卻似有矛盾地提出傳受“不構成直接的同一性”［21］（“They do not constitute an ‘immediate identity’. The codes of encoding and decoding may not be perfectly symmetrical.”（Hall S. Encoding/decoding［C］. Hall S et al. （ed）.Culture， Media， Language： Working Papers in Cultural Studies，London：Routledge， 1980：117-119， 120， 119.））。二人都清醒地認識到對稱設計的含義，將受眾描述成與傳者同樣復雜的系統以肯定受眾的能動，卻又作出了完全相反的解釋，這其中包含深刻的不同。

還有，貝羅、霍爾都強調傳播中的關系，但貝羅說的是傳者與受者、技巧與態度、知識與文化、態度與社會系統等因素之間的相關關系以及這種相關性隨時間的變化，一如他的傳播過程理念那樣。而霍爾所說的關系是權力。霍爾看到的是傳受之間的權力地位、傳受在社會中所處的地位，以及傳播符號的意義結構與主導結構的權力地位、在整個文化中所處的地位，這種視野是葛蘭西（Antonio Gramsci）賦予他的。

最后，兩個編碼解碼最終都落在了受眾研究的主張上，但得出的方法論是迥異的。貝羅提倡認知分析、數學方法，就像他示范的那樣，而霍爾主張將文化研究的方法拓展到大眾流行文化上，對傳播開展心理的、符號的研究。

（三）受眾研究主張上最終分道揚鑣

一方面，在理論的諸多節點上交織重合；另一方面，重合背后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思想來源。這是貝羅思想與霍爾思想的真實關系（如圖3）。

經由編碼解碼組建傳播系統，再由傳播系統發現受眾意義，貝羅得出了一套受眾研究主張。這套觀點側重把握受眾的認知與傳播內外的聯系，并試圖用數理相關性來描述主體與傳播事實之間動態的、雙向的聯系。而霍爾的編碼解碼則將我們引導到受眾的收受和文化圖式上，聚焦的對象是受眾群體的觀念和處境，提倡的是闡釋的方法，追求的是認識文化對傳播的形塑機制。總而言之，貝羅和霍爾在闡發編碼解碼的思路上幾度相逢，卻最終分道揚鑣，在受眾研究的思考上留下了兩種形近但實質上相斥的主張。

四、語境比較：兩個理論的主體和外部聯系

理論不僅是研究者個人的，也是一定時空情境下的社會的結果。理論孕育過程中卷入的人事物一應構成了解讀理論的前后文。根據這一觀點，我們對兩個編碼解碼的行動主體和思想環境再作一番比較。

（一）作為主體的研究團隊和個人

理論作為一個過程至少牽涉三類行動主體——浪漫的啟蒙者、勤勞的開創者、見機行事的繼承者——三者前赴后繼，構成理論發生發展所必需的研究團隊。霍爾的編碼解碼清晰地呈現出這么一條線索——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霍爾、莫利（David Morley）。是威廉斯首倡文化作為一種“整體生活方式”［22］的研究視角，打破了文化研究與社會研究間長期存在的壁壘，并且從一開始為文化主義輸入了反精英的大眾情結。這才有了后來霍爾主動踏入大眾傳播領域。而莫利作為霍爾的學生兼同事，將研究對象從象征受眾的文本進一步推近到受眾本身［23］，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霍爾理論的批量生產，盡管霍爾對此頗有微詞。（霍爾說過：“莫利的研究并未完全采納‘編碼/解碼’模型……關于大衛·莫利，我倒是有個疑問：你小子到底是怎樣在真實存在的人身上檢驗理論的？”（邁克爾·古列維奇， 派迪·斯坎內爾. 贏得經典？斯圖亞特·霍爾的《編碼/解碼》［C］.伊萊休·卡茨等（主編）.媒介研究經典文本解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257.））

相比之下，貝羅理論的研究主體則顯得渙散還自相矛盾。奧斯古德（Charles Osgood）是貝羅理論的啟蒙者。在貝羅求學期間，奧氏正在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心理系執教，很有可能直接教授過他心理學。［24］伊利諾伊時期是奧斯古德的高產期，其中就包括他對傳播學的介入。他曾對香農模式做出兩點修正：把人作為信息傳播的渠道，從而與心理學的單級信源—信宿學習模式（the single-stage S-R learning theory model）適應；把人當做一個傳播綜合體，提出編碼、解碼、譯碼三重角色的經典模式。［25］這直接啟發了貝羅，也啟發了貝羅的導師施拉姆對傳播模式的思考。

然而，戲劇化的一幕出現了。晚年的施拉姆將自己、奧斯古德以及許多人的研究討論歸入一個他稱之為“大眾傳播過程模式”的框架之中，這當中也包括他的學生貝羅的理論。［26］貝羅在思想論述中曾極力想要抽身于主流效果研究，這份努力因為導師強大的學術影響而頃刻間被化解了。此后，人們主要地是在施拉姆的敘事中認識貝羅理論，也難免有人草率地給它貼上線性、忽略反饋、無視受眾的標簽。再之后，貝羅淡出學術界，他的學說連同他自己一并湮沒在時代之中。沒有走出啟蒙者的影響，又沒有后繼者發揚光大，這是其理論命運的重要成因。

此外，還值得一提的是二人的個人遭遇和學術見識。無論是貝羅還是霍爾，他們的編碼解碼說都與自身經歷有著莫大關系。貝羅在校期間曾負責外籍助教的培訓課［27］，而霍爾則是以有色人種的身份生活在英國，長期親身體驗著種族的隔閡，個中政治情結早有鋪墊。而在理論見識上，霍爾引經據典卻“不作保證”（without guarantees），這一點雖然引發過爭議卻給予了霍爾開闊的發揮空間。正因如此，霍爾借鑒結構主義符號學，卻能拒絕文本中心主義，在構思傳受結構時借鑒馬克思的“生產消費直接同一性”卻又大膽提出不直接對稱的觀點。相較之下，貝羅被懷特海和認知心理學完全征服了，他甚至不能察覺出它們內在的張力，以致最終得出的對受眾認知作數理研究的思路根本上背離了懷特海哲學的方法論。［13］

（二）整體的學術思潮和學科取向

學術研究總是被特定的時代思潮所裹挾，但生活在同一時代的不同人仍然會看到不同的問題，得出不同的答案。這考驗的是一個研究者的眼光、見識和一點點運氣。貝羅在時代思潮中選擇了過程哲學，后者是對20世紀初物理學危機的哲學回應。反觀霍爾追隨的是文化主義，它脫胎于二戰后福利型資本主義的現實——這個時期，階級矛盾和不平等被巧妙地遮掩起來，大眾文化崛起而工人階級文化看似消散——文化主義要做的就是嚴肅地審視大眾文化并從中發現新的不平等。［28］雖然在那個年代這兩大問題都尤為重要，但很明顯，貝羅觀照的是漸趨緩和的舊問題，而霍爾的是面向未來的新問題；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后者變得越來越緊迫。從這個角度來說，兩種編碼解碼說的命運反映了懷特海哲學和馬克思主義在20世紀末所具有的不同的生命力。

兩個編碼解碼也反映出了二人對待現實的不同態度。貝羅關心的是傳播世界中的規律，而霍爾則是要揭露社會文化中的不平等。結構主義符號學讓霍爾看到了符碼的建構性，但霍爾更看重從結構主義中得到的批判性，他試圖把意識形態批判注入媒介研究中，用以揭示文化霸權對現實的歪曲。［29］霍爾認識到符碼的建構并不出自社會的多元合作，而是少部分特權階層的獨斷，反過來它也只服務于少數特權階層，是少數人對多數人的統治。在貝羅看來，傳播是一個“make-believe”的過程［9］，而霍爾認為它是“construct-subject（構建—規訓）”；貝羅因為傳受均質而強調受眾，但這正是霍爾所極力批判的多元主義（pluralism）的謊言。在他看來，多元主義實質上回避了傳受不平等的問題。霍爾的態度鮮明：傳受的不平等是政治經濟上的不平等而非傳播資源的不平等，而要做到傳受平等就是要實現雙方在政治經濟上的均勢。

最后，傳播學科的發展取向構成了兩個理論的另外一重語境。20世紀70年代，傳播學已經完成了第一階段的初創，開始出現最早的反思和分化（比如從哥大應用社會研究中心出走的米爾斯，又比如赫佐格。），效果研究的前提受到質疑，學科內開始醞釀轉向。傳播學內部的這種變化是整個人文社科后現代轉向的一部分（代表性的理論如這一時期提出的東方主義、地方性原理。），而這又和現實中正在發生的政治運動緊緊地綁在一起。這些構成了受眾研究興起的宏大背景，它要求下一個發揮引領作用的傳播理論是能夠沖破機械的傳受觀的革命性的觀點，而不是對以往認識的小修小補。這樣的要求親睞像霍爾理論這樣富有顛覆性的洞見，而對貝羅理論則缺乏熱情。

結 語

總而言之，20世紀70年代，編碼解碼的傳播學討論在英美先后出現，卻走出了截然不同的局面。貝羅的“編碼解碼”說最終淪為效果研究的附屬，而霍爾的“編碼解碼”說則開啟了全新的受眾研究。對二者的比較有助于理解今天人們對霍爾理論的推崇。

至于究竟什么樣的理論能夠成為經典？本文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學術觀點是不同思想土壤里分別生長出來的精神之花，而它究竟能收獲多少目光、吸引多少蜂群、撒播多少種子，這其中微妙又自有道理。值得一提的是，在1977年的那篇回顧中，貝羅曾如此評價自己1960年的研究——當初的他并不明白“理論背后的深刻假設”——言外之意是，1977年的他自認為對受眾研究取得了深刻的理解。當時的他想必信心滿滿，沒曾想到時代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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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高辛凡］

基金項目： 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地方性視閾下大眾傳媒與鄉村文化振興研究”（19XWC001）。

作者簡介： 林羽豐，男，助理研究員，傳播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