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基于系統文獻法,對1285篇發表于2017年至2021年間的文章進行探究,回答“社會機器人的定義和類型”與“社會機器人的社會性特征”兩個關鍵問題。研究發現:主要可從應用場景、技術特性、功能/地位和本質等四種視角定義社會機器人;可基于四分法、二分法、外形特征或職能/角色等標準劃分社會機器人;機器人的社會性體現在身體信號、交流行為等“外在社會性”,以及個性、情感/認知、交往中的品質等“內在社會性”兩大方面。
關鍵詞: 社會機器人;社會性;社會線索;人機傳播;智能傳播
中圖分類號: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418(2023)02-0002-08
國際傳播學協會(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Association) 2016年正式確認人機傳播(Human-Machine Communication,HMC)的建制性地位與學術合法性。[1]在該領域內,機器(人)不僅是傳播中介或傳播工具,更被視為與人類具有對稱性地位的主體或傳播者。這意味著,相關研究不僅涵蓋既往人機交互(Human-Computer Interaction,HCI)和人機互動(Human-Machine Interaction,HRI)的視角、內容與方法,還逐步超出工程學和計算機科學等學科,對機器(人)進行社會科學層面上的深入分析,探討人與機器人之間如何構建新的人機關系。
隨著機器人從工業制造業走進日常生活,社會機器人(social robot)作為新的機器形態引起各方關注。回溯其概念和特點,Breazeal作為最早研究社會機器人的學者之一,認為社會機器人是指具備擬人化(anthropomorphize)表征,模仿人與人間互動模式并與用戶自由溝通的技術產品,[2]具有工具或器物屬性,也具有情感和社會屬性,其社會性體現在可以通過擬人化的社會互動參與到新的社會形態構建之中,并在教育、醫療、娛樂等領域發揮核心作用。
對社會機器人“社會性”本質的探究符合人機傳播研究的基本理論立場。社會機器人作為人工物的一組個體屬性物,根據言語、眼神和情感等社會線索(social cues)做出相應的行為。許多學者引用神人同形同性論(anthropomorphism)來證明人類會將自身的外表、心理情感和個性表現等特征賦予社會機器人。但是,如何科學地定義社會性依舊存疑,因為還無法清晰地界定機器人采取了哪些社會性的行為,以及其引發了人們怎樣的反應。因此界定社會機器人的概念和特征,在新技術發展的背景下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
國內新聞與傳播學界的相關研究尚處在起步階段,并普遍存在將社會機器人與機器人程序和自動化社交賬號(social bot)等概念混用的現象。具體而言,后兩者主要指可以自動生產內容并在社交媒體上與人類互動的計算機算法或可自動生產內容的機器賬號,其目的是模仿甚至改變網絡空間中用戶的選擇。[3]換言之,其主要關注點是虛擬計算機程序,涉及的場景主要包括網絡中的輿論引導、商業營銷與聊天社交等,與“社會機器人”概念所指向的具有物質實體、能夠介入現實社會生活的人造物具有本質區別。
從本體論角度來理解“社會機器人是什么”及“社會機器人的社會性特征是什么”這兩個關鍵問題,對未來更廣泛和持久的人機傳播研究、智能社會實踐乃至對人類文明探討等方面均具有重要意義。[4]因此,本研究通過對2017年至2021年間發表于國際期刊或會議的文章進行系統文獻分析(Systematic Literature Review,SLR),旨在探索社會機器人的定義、內涵和“社會性”特征,具體研究問題如下:
RQ1:社會機器人的定義是怎樣的?其包括哪些種類?
RQ2:社會機器人的“社會性”體現在哪些方面?
一、系統文獻分析
系統文獻分析能在明確定義的基礎上明辨研究問題,且有一整套詳細的研究過程,其研究結論更容易被驗證,是一種相對更客觀和科學的研究方法。[5]本研究嚴格遵循該方法的三個步驟:系統性搜索、基于摘要的篩選、全文閱讀及編碼,以對研究樣本進行篩選、確認和綜合分析。
(一)系統性搜索
本研究首先對文獻進行系統性搜索。樣本來源于被國際廣泛使用的WOS(Web of Science)和Scopus數據庫,搜索關鍵詞為“Social Robot”,文獻發表年份的限定區間為2017年1月1日至2021年12月31日。同時,文獻來源學科限定在傳播學、心理學、教育學等社會科學范疇,文獻類型為期刊論文和會議論文。最終在WOS和Scopus分別獲得479篇和806篇相關文獻。去除重復文獻74篇,共得有效樣本文獻1211篇。
(二)基于摘要的篩選
在第一輪文獻篩選基礎上,研究員依據閱讀文獻摘要的方式,并結合如下標準對文獻進行剔除:與社會科學研究無關的純技術領域的文章;與社會機器人關聯性較低,或僅簡要提及相關關鍵詞的文章;非英文文章。本輪篩選后保留的樣本文獻主要關注社會機器人在教育、陪伴等方面的效果及其影響因素,這既契合社會科學的研究視角,也符合本研究的關注點。篩選后的樣本文獻共547篇。
(三)全文閱讀和編碼
在全文閱讀過程中,根據文章內容及與兩個研究問題的相關度,分別為547篇樣本文章賦予分值(滿分為10分),每篇文章有2個相關度分值。賦分結果共包括4個區間:0分為不相關,1-4分為低相關,5-7分為部分相關,8-10分為高相關。進一步來看,有35篇文章因為非英語、無法獲取全文、與研究主題無關等因素被進一步剔除。其他512篇文章的賦值結果如圖1所示。
在對樣本文獻與RQ1的相關性進行判斷和賦分后,4個區間內最終留下的樣本量為231篇、201篇、55篇和25篇;在對樣本文獻與RQ2的相關性進行判斷和賦分后,4個區間內最終留下的樣本量為256篇、152篇、68篇和36篇。為保證效度,本研究主要選取處于“高相關”區間的文獻進行分析。最終選取25篇相關文獻來回答RQ1,36篇文獻來回答RQ2。
二、研究結果
(一)社會機器人的定義與分類
1.社會機器人的定義
在樣本文獻中,研究者分別基于不同視角定義社會機器人。通過梳理和總結可提煉出不同定義所關注的共同要點。
首先是應用場景視角。許多學者繼承Breazeal等人的思路,認為社會機器人是基于擬人化表征來與人進行社會性互動的智能實體,且相較于智能手機等移動媒介,社會機器人具有更強的自主性。在這一定義中,社會機器人是一種可編程的機器,能夠在沒有人類干擾的情況下,通過感知環境來執行特定的任務。由美國西北大學教授Colgate等所設計的在工作場景中發揮作用的協作式機器人(Corobot)可被視為社會機器人的早期代表。[6]進一步地,當交互能力從工作場景遷移至廣泛的社會應用中,承載這種能力的機器人就順勢成為社會交互機器人(Socially interactive robot)。
其次是技術特性視角。不少學者通過強調社會機器人的實體性、可計算性、智能性和移動性等特征來對其進行定義。例如,有學者認為,是否擁有物理化身是社會機器人與虛擬助手間的根本差異,社會機器人可在真實空間內被感知而非僅呈現于虛擬屏幕中,物理實體性使社會機器人更便于互動并激發交流欲望、更具社會臨場感(social presence)。Abendschein等[7]認為,社會機器人是AI技術具身在機器人“軀體”中并呈現出擬人特征的產物,且社會機器人在算力進步下會變得更加“聰明”,所呈現的特征及功能也與早期代表有本質差別,“社會智能機器人”(Socially intelligent robots)是社會機器人的核心代表。[8]
再次是社會機器人的功能或地位視角。秉持這一視角的研究者大體上可分為兩派:一派學者主要強調社會機器人的自主性及與人類的對稱性地位,認為其是一個擁有自主思想和行動能力的代理、“機器人的混合體”或“完全生命體”。[9]另一派則主要強調社會機器人從屬和服務于人類的特質,認為社會機器人可被看作通過與用戶建立關系并提供社會服務和支持的機器人。這一派學者堅定地認為,社會機器人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就是“純粹機器”“不完全的人”和根深蒂固的“社會行為的寄生蟲”。[10]
最后是本質視角。無論以何種形式、何種技術進行構建,社會機器人始終是機器人和社交接口(social interface)的混合產物,承載了人們設想中的擬人化指標,具有社會性并成為人們的社交伙伴,能根據語境調整交互方式并和人建立起社會關系,被明確設計用于與用戶建立社會和情感關系。這種內嵌的“情感”和“關系”等社會元素也使得社會機器人和普通的電腦或是工業機器人區別開來。
上述社會機器人定義中的共性特征主要包括:承認其擁有一定的物質實體且可以自由移動;外形、動作等包含由人工智能技術所構建的類人生物特征;基本功能和相關運作遵循一定的社會規則、可以傳達一定的社會線索且能模仿人類行為;與人或者其他的自動化實體進行交流和互動,具有一定智慧、完美脾氣秉性和相對自主性的智能體。社會機器人一方面能夠輔助人類的生產和生活,同時作為獨立的主體進入社會生活中。
2.社會機器人的分類
目前有兩種理論性和體系化均較為完備的社會機器人類型劃分方法。第一種是四分法[2]:第一類是機器玩具等社會喚醒機器人(Socially evocative robots),主要是誘發人們對其采取社會性行為;第二類是機器向導等社交界面機器人(Social interface robots),可以和人通過語言、手勢或者表情進行互動,但缺少反饋和雙向互動;第三類是餐廳服務車等社會接受機器人(Socially receptive robots),可以回應人類指令,但缺少自身目標;第四類是完全的社交機器人(Sociable robots),這類社會機器人作為社會主體不僅擁有生存、執行任務和學習的目標,還擁有自身的內在動機。
另一劃分方法是二分法,[10]即認為社會機器人可分為直接社會機器人(Direct social robots)和間接社會機器人(Indirect social robots)。前者指以與用戶建立關系和進行溝通為最終目標的機器人;后者指可以和人進行互動,但溝通目的是協助人們和其他人或者物體進行連接以發揮中介作用的設備,譬如臨場機器人(Telepresence robots)、外骨骼機器人和機器人輪椅等。
依據不同的外形、職能和角色等分類標準,社會機器人也可以進行其他面向上的劃分。表1列出了關鍵樣本文獻對社會機器人的類型劃分。
其他分類標準 物理感知程度、物聯網程度、移動性等 Lambert,et al[15]
如表1所示,雖然同一社會機器人可被同時歸為不同類型,但依舊可以識別出不同分類標準。首先,外形不僅是影響社會機器人與用戶互動的重要社會線索,同樣也是一種被不少研究者普遍采納的社會機器人類型劃分方式。該分類方式將社會機器人分為類動物或寵物型、類人型、類機器型和新型類人型四種:類動物或寵物型包括以狗為原型的機器人Aibo、以海豹為原型的機器人Paro等;類人型如K-aspar和Nao等;類機器型如Padbot等;新型類人型則以Jibo、Welbo和Misa等為代表。其中,類動物或寵物型社會機器人可進一步分為人類熟悉的動物、不熟悉的動物型、新品種或者想象中的動物型三種。類人型社會機器人在外形上往往具備某些類人型的身體特征,例如擁有頭部和四肢等。[15]和具有類人表征和身體的傳統類人型機器人不同,新型類人型社會機器人往往以在“頭部”搭載屏幕的方式來代替人類的“面孔”,并通過屏幕中的面孔來與人類進行交流和互動。
其次,依據應用場景(如家庭、醫院和學校)和所發揮的功能,社會機器人可劃分為治療機器人、遠程/臨場機器人、陪伴機器人、助手機器人和玩具機器人等類別。[10]最后,有學者嘗試依據物理感知程度、物聯網程度、移動性等標準進行進一步區分社會機器人,[15]隨著虛擬現實等技術的發展,當虛擬因素進入到社會機器人的構建中,社會機器人的劃分方式也得到創新——研究人員提出混合現實機器人的概念,這類社會機器人將AR技術和機器人技術融合,以此增強機器人的物理外觀、感知性能和功能友好性,并根據用戶的要求動態和預期的任務模式改變其外觀。
(二)社會機器人的社會性
在研究社會機器人的“社會性”時,學者們通常著眼于社會機器人所具有的個體屬性,主要包括其外觀、行為表征和分析社會線索的能力等,通常采取“從外到內”和“從內到外”兩種路徑來分析其社會性。前者指從機器人的“外在社會性”入手,依靠機器人外觀層次的人體元素組合(如眉毛、嘴唇、下巴、四肢)以及微觀行為組合來構建人機間的社會互動模式及改善交流效果。[16]而后者則關注思想、心智、情感和個性等“內在的”或機器人自己的“精神世界”,[17]以創造自動化的、具有人格化特征的人類復制品為目標。通過表2,可以看到學者們對于“外在社會性”和“內在社會性”更加細致的關注點。
1.外在社會性的特征與影響
外在社會性是社會機器人區別于其他智能實體的顯性特征之一,且在人機交互與傳播的過程中,機器人的外在社會性會顯著影響人們對機器人行為的主觀解釋和評價。這種效應在短期互動中則更為明顯。[25]一方面,外在社會性體現在面部表情、眼神凝視、手勢和性別等身體信號層面,這些身體信號不僅會影響到人們認知其執行的任務種類,還會影響其與人類間的雙向反饋、人類對其個性的感知和接受程度等。[18][20]雖然在方式、視線方向和線索有效性等方面,來自機器人的凝視和來自人類的凝視有許多不同,但若能夠與人類伙伴相互凝視,社會機器人會得到更多積極的評價,用戶也愿意花更多的時間與其互動。[18]再如,性別因素[19]和手勢[20]也被證明會影響人們對社會機器人的認知、態度與情感。
另一方面,外在社會性也體現于社會機器人與人類的交流行為上。通過語音識別、語義理解、自然語言合成等技術的完善,社會機器人可以完成基礎性的語言交流,而非語言交流的模式主要包括目光凝視、指點、身體姿態、表情特征等,其可以激發用戶與社會機器人間的信任和親密度,[19]對社會機器人表達自己的情感來說有著重要的意義。
2.內在社會性的特征與影響
相較于工藝設計與工程學研究者對“外在”的關注,還有許多研究著重從“內在”個性、認知與情感以及品質等三個維度來探討機器人的社會性。
第一個維度是社會機器人的個性。研究者們關注其自主性與獨立性、自塑性以及智識性。就自主性與獨立性而言,有研究者結合心智發展理論(Theory of mind)認為,社會機器人相較于一般機器具有更強的自主性,而這恰好表現在社會機器人的行為意向性和自我行為控制上。[18][19]其具備社會意識,可以清醒認知自己的能力、了解與其互動的人類伙伴,并在交流過程中自由控制面部表情、身體姿態和交流聲音。[15]在社會機器人自主性地執行任務、主動性地與人類交流[23]且社會過程逐步加深時,這一特征也逐漸具備更高維度的特征——獨立性,即計算機、機器人和其他技術設備激活了人類用戶對其社會化過程的認知,這些實體在人類看來具有某種程度的知覺、自主權、地位乃至社會身份。[21]
就自塑性而言,社會機器人可以根據用戶反饋來調整、改變和塑造自身性格特征。這是提高其可信度和促進成功交流的基礎,[13]也能帶來社會機器人行為的定制化與多樣化,以滿足用戶的差異化需求。[12]例如,“可愛”這一性格特征便在促進機器人與用戶交流、信任建立和關系維持中發揮著作用。同時,社會機器人在外觀或表征上往往具有和用戶的同質化特點,和用戶具有相似的性格特征則能完成同質吸引。
就智識性而言,社會機器人可以基于對用戶與環境數據的搜集、深度機器學習和無線數據傳輸等技術,完成交流時所需知識的學習。對老年人與孩童等特殊人群而言,智識性對社會機器人功能的發揮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但社會機器人的智識性存在差別,一般而言,人型機器人能給予用戶指導建議或者交換信息,而寵物型機器人更多的是在互動性玩樂中發揮作用。[25]同時,社會機器人智識性的高低,也影響其自主性與自塑性的程度。
第二個維度是社會機器人的認知與情感。在人際交往中,共情能力在情感交互與溝通中發揮著基礎作用,常常表現為認知、感受交往對象的處境與經歷,并對其進行回應的能力。這是交流雙方進行情感反饋、提供社會支持的基礎。識別他人情緒、進行交流、表達情緒和換位思考也被認為是界定社會機器人認知與情感能力的標準。研究者指出,社會機器人可以解釋和傳達情感線索,[7]成為社會機器人作為傳播主體時所擁有的核心技能。目前,社會機器人具備根據人的面部表情或者語音語調來識別其心情和情感狀態的能力,未來還可根據其他的生物信息來實現共情。例如,根據人的呼吸中的二氧化碳水平來判斷其情緒是否處于恐懼或不確定中。并且,由于在認知與情感層面的社會性不斷提高,社會機器人也被廣泛應用到了特殊人群的認知訓練和護理領域,去解決特殊人群的認知失調問題。
第三個維度是社會機器人在互動中展現出的品質。綜合樣本文獻觀點,社會機器人的內在社會性,還體現于其在與人類互動過程中所展現出的適應性(adaptability)、靈活性(flexibility)、互惠性(reciprocity)與多模態性(multimodality)等方面。就適應性與靈活性而言,社會機器人可以感知自己所處的位置、完成自我導航并與周圍的環境進行交流,這與單純依靠算法來采取機械性的行為有明顯不同,[15]而是具備相當的彈性。社會機器人同時具備等效性(equifinality),即能夠適應每個人的情況,以及同一目標可以通過不同的方式來實現。
作為人類道德社會的核心準則之一,互惠性指代社會機器人具有與傳播者之間相互關懷的能力。[24]這一能力也被視為構造社會機器人、增強其社會性的關鍵要素。互惠性的核心可用“黃金法則”加以概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需要強調的是,由于社會機器人并非只與一個人互動,而是與一個復雜的參與者系統(包括人-機器人、機器人-機器人)互動。因此社會機器人的互惠性同時具有微觀傳播過程與宏觀社會文化方面的價值內涵,而增強社會機器人互惠性的主要目的,則是在人機共存的世界中培育傳播主體的親社會性(pro-sociality)與不同傳播主體間的合作。[26]
最后,就多模態性而言,在社會互動過程中,社會機器人可以和人在不同的場景下采用不同的交流渠道溝通。[12]這不能被簡單理解為社會機器人如外在社會性般可以釋放各種社會符號和行為,更是一種具有生命力的、與場景相融的最高層次智慧的集中體現,且多模態性下社會機器人的外表和行為應該保持同一性,人們希望機器人的行為能與它的外觀相匹配,[22]否則會加劇恐怖谷效應。例如,現有研究證明人類更有可能對具有吸引力和活力的機器人做出積極的反應;但另一方面,在醫院這樣的場合,嚴肅、認真的機器人要比活躍的機器人更受人們的青睞。
綜合來看,具有擬人化的外表和行為,能夠進行基本的語言和非語言交流是社會機器人逐步與人進行溝通和互動的基礎;情感層面的理解和思考是提升關系親密度的方式和手段;而自主意識、適應性、同一性這些更高維度的人類思維的賦予,是其更適切融入社會生活的進階要求。
三、討論與總結
至此,通過系統性綜述,RQ1和RQ2已得到回答。下文將就研究結果、全文所關注的核心概念等內容進行討論。
(一)再定義社會機器人:工具理性陷阱與數字技術幻象
通過回溯可知,樣本文獻對社會機器人的定義與分類為認識“什么是社會機器人”提供了深刻洞察。但若審慎分析,便不難識別出絕大多數研究者都秉持著工具理性的意識形態來提出定義,并對社會機器人進行基礎功能上的評價。
在樣本文獻中,許多關于社會機器人的定義都多少蘊含著工程學與計算機科學的思維,這一點與機器人研究的歷史脈絡有關。自1956年召開的“群星閃耀”的達特茅斯會議以來,McCarthy、Shannon和Minsky等人工智能開拓者便將模式識別、自然語言處理、模擬心智和神經網絡等關鍵技術注入機器人發展研究的基因之中。[27]開拓者們的計算機學科背景奠定了機器人研究與發展中一個難以撼動且未經檢驗的前提假設——機器人在相當的程度是(同時也必須是)“數字的”“計算的”和“圖形的”。
然而,無論是“數字的”“計算的”還是“圖形的”,其背后的工具理性價值觀與對“數字能夠解決一切”的技術幻象尤其值得社會機器人與人工智能研究者警惕。一方面,雖然延續工具理性的邏輯,人工智能研究發展出符號主義、聯結主義與進化主義等三大主導流派,但無論何種流派,都存在不可避免的理論缺陷。[28]另一方面,社會機器人及其所承載的數字技術,被期望能夠用來解決自然與社會生活中的問題,但這一數字技術幻象背后的事實是:數字技術并不能解決一切問題,且真正的問題則是為什么人們一直秉持這一觀念前行而幾乎沒有限制意識。[29]
因此,社會機器人研究或許從一開始便走在一條陡峭的道路上——盡管社會機器人目前的主要價值在于功能層面,但相關研究不應只是一個技術問題,還應該是一個哲學、倫理與道德問題,其最終目的也應囊括增進社會福祉等超越純粹工具理性的價值追求。同時,社會機器人對日常生活的介入程度日益加深,也對社交機器人的再概念化提出了新要求。為應對這一挑戰,人們則可以嘗試放棄對社會機器人進行本質主義方式的定義,而以話語式的方式來描述、規劃和建構社會機器人。
(二)重解“社會性”意涵:社會關系面向與人機傳播實踐
目前,社會機器人的定義大多被工程師和科學家所決定,也使得目前對機器人社會性的理解被烙印上“功能的”鮮明氣質,即在談論機器人社會性時主要強調的是在技術上的“一組個體屬性”或能力(a set of individual properties of artifact),或根據言語、眼神和情感等社會線索來做出反應的能力。[2]在這一理解下,設計者們通過不斷優化機器人所能提供的聲音、外觀、體態等社會線索及增強人機交流時的社會臨場感,來使人類更加真實地感知機器人。并且,目前社會機器人領域內的“計算機作為行動者”(computers are social actor)、媒介等同(media equation)和機器形態學(robot morphology)等經典研究也毫不回避地聲稱這一研究路徑與機器人社會性在功能面向上的正確性。
然而,與被工具理性所遮蔽的定義一樣,目前所有強調機器人“與生俱來的”技術屬性的嘗試,也回避了社會行動者間的動態關系及其社會實踐。例如,Gates等計算機科學家們給出的機器人社會性促進方案是:標準化、通信協議、更強大的硬件及軟件平臺。[30]在這一方案中,他們似乎默認社會機器人可以獨立于人類社會而存在。但就像人類并非一出生便具備社會性,而需要通過人生實踐、認知的發展與社會建構來不斷完成社會化那樣,機器人的設計、開發、制造和應用也是一個漫長的、會受到除技術之外諸多因素影響的社會過程。[31]這意味著,對機器人“社會性”的分析還具有一個絕對不能忽視的“關系的”面向。
具體來看,“關系的”面向主要關注人類、機器人自身、其他社會行動者、特定日常生活情景、觀念與價值等文化因素,如何在設計、開發與(尤其是)應用等環節塑造機器人的“社會性”,且這種塑造與影響恰好根植于這些因素的動態互動關系之中,是必須思考的問題。[31]換言之,如果說“功能的”視角強調一種“屬性”或“能力”,那么“關系的”視角則強調機器人的社會性是一個“社會過程”。
現有研究已證明,雖然社會機器人在許多人看來依舊是新穎的和稀少的,與其互動的過程也停留在初始階段,但在社會機器人被接納、被使用和完成從原型(prototyping)到定型(stereotyping)的過程中,一直滲透著人們在日常生活中與之互動所產生的經驗,這些經驗所促成的對社會機器人的解釋,以及特定文化對這種解釋的影響。[32]并且,不同文化與社會情境中的個人與群體,也會賦予相同的社會機器人以不同的、可以塑造其發展的意義,即社會機器人本身的意義也具有在不同社會文化語境的解釋彈性(interpretive flexibility)。[32]
可以確定的是,許多強調功能屬性的觀點對機器人“社會性”的理解是有失偏頗的。但也必須承認,人們無法創造一個類似實驗室的環境來檢驗“社會過程”。由于人類對于社會機器人的體驗各不相同,所以發展機器人社會性的最合適語境恰好是人類社會自身。而一個恰當的方式便是給予更多人以機會參與到機器人的設計、開發與互動過程當中,并通過真實生活中的多樣化人機傳播實踐,使其能夠以恰當的方法來概念化機器人并賦予其意義。
(三)展望智能文明:人機交融共存與社會認知革新
在定義社會機器人與探索其“社會性”之外,社會機器人自身也承載著人類對于未來智能文明的想象,并成為一種關于未來智能生活的文化意向。目前,社會機器人已進入教育、交通、政務、醫療與陪護等社會生活領域,“奇點來臨”的預言也暗示未來社會機器人會自己進化出許多人類不曾設計和賦予的能力。學者Schudson認為,一個文化對象越是強大和觸手可及,就越是在修辭上有效,越能與現有的觀念與情感結構產生共鳴。[33]不可否認的是,眼下關于社會機器人存在著客觀與狂想、排斥與接納、訝異與期待、恐懼與樂觀等交織的普遍社會意識癥候,折射出的不僅有人們對于社會機器人本身的糾結認識,還有社會對于技術文明的扭曲期待。
一方面,人類正處在一個如何正確看待技術物的關鍵節點上,對于社會機器人“僅僅是技術物”的倔強認知與其或好或壞的斷裂體驗之間相互矛盾,讓人類自身陷入認知層面上的痛苦。[34]另一方面,雖然人們不斷試圖與用未來之眼光審視今日之實踐與社會機器人的社會文化價值,但這種審視卻常常帶著人類對技術或刻意矮化或刻意追捧的姿態。
因此,在對技術保持情緒穩定以外,對于“社會性”、社會過程以及社會機器人不斷進入人類生活的現象的分析也需要進行認知上的革新——技術可能既不完全由實驗室的科學家決定,也沒有自身發展的“鐵律”,其設計與應用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可能是一個值得所有人一起培育的歷史意外。
最后,本文雖未能超脫其努力想突破的人類中心主義理論脈絡,但這一嘗試意在提醒人機傳播研究需要有格局更加寬廣的概念與理論基礎。如果接受機器人是一個獨立的傳播者或主體,就不需要把它們稱為“類人”——一種本就蘊含人類中心主義的稱謂。本文對社會機器人這個概念進行再定義并探討其社會性,正是試圖以未來的眼光映射今天的人機傳播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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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高辛凡]
作者簡介: 王兵,男,博士研究生;羅龍翔,男,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