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孔子看來,天具有神格性,即具有智能、情感與意志;天具有終極創生性,人與萬物都是“天生”的,創生的方式就是“天命”。因此,天是萬有之有、眾神之神。圣人就是溝通天人的中介,但圣人仍是有限的人,而不是全能的天。孔子指出“唯天為大”,意在強調天是生成并統攝、高于并優于一切存在者的唯一超凡者。人的理性或德性可以超越經驗,卻永遠無法超越這個凡俗世界,因此,“人”永遠不能取代“天”。人對天的態度,應當是敬畏。所以,孔子的思想絕非“人本主義”,而是以天為本的“天本主義”;作為“儒教”,孔子的教義乃是“天教”。
[關鍵詞] 孔子神格性創生性唯一性天本主義天教
近來,儒家“超越”(transcendence)觀念問題成為人文學術研究的一個前沿課題。儒家的超越觀念,乃是由儒學創始人孔子開啟的。然而對于孔子的超越觀念,學界長期存在著嚴重的誤讀,認為孔子突破了“外在超越”(external transcendence)、轉向了“內在超越”(immanent transcendence),更有甚者,乃至將孔子描繪成一個無神論者。本文旨在通過對孔子“天”概念的專題討論,還原孔子超越觀念的真相。
一、天的超凡性
孔子指出:“唯天為大,唯堯則之。”① 這里的“唯天為大”,傳統注疏未作充分闡發,其實乃是一個極其重大的命題,意謂“天”作為獨一無二的絕對存在者,乃是生成并統攝、高于并優于一切存在者的超凡者(The Transcendent)。因此,“唯天為大”這個命題乃是孔子超越觀念的總綱。顯然,在孔子心目中,天乃是超凡的,即不僅超出人的經驗乃至人的存在之外,而且超出整個凡俗世界(the secular world)之外。
(一)超驗主體與超凡主體的分辨:“內在超越”與“外在超越”
要真正透徹理解孔子的超越觀念,首先要嚴格區分超越的兩種截然不同的主體,即“超驗”與“超凡”②:“超驗”(transcendental)指“人”的超越性,即理性或德性超出感性經驗的界限,但絕不可能超出人本身的存在,更不可能超出這個凡俗世界;而“超凡”(transcendent)則指“天”的超越性,即超出整個凡俗世界的界限③。唯有如此明晰的分辨,才能避免目前學界的概念混亂。
然而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一些儒家學者提出中國哲學與文化是“內在超越”,而西方哲學與宗教則是“外在超越”④。牟宗三率先提出“內在超越”說:“天道高高在上,有超越的意義。天道貫注于人身之時,又內在于人而為人的性,這時天道又是內在的。因此,我們可以康德喜用的字眼,說天道一方面是超越的,另一方面又是內在的。天道既超越又內在,此時可謂兼具宗教與道德的意味,宗教重超越義,而道德重內在義。”⑤ 后來余英時將“內在超越”改為“內向超越”(inward transcendence),進行中西思想比較:柏拉圖主張“理性是不變的、永恒的存在,與感官事物之隨時遷流完全不同。……理性說恰恰是‘外向超越’的一種表現,因為理性作為存有和價值之源完全在人性之外”;而“孔子創建‘仁禮一體’的新說是內向超越在中國思想史上破天荒之舉;他將作為價值之源的超越世界第一次從外在的‘天’移入人的內心并取得高度的成功” 。
這種“內在超越”之說獲得許多學者的附議,但學界也不乏反對的聲音。確實,“內在超越”之說并不符合孔子思想的實際;事實上,孔子“還保留著外在超越的‘天’;它和西周時期的‘天’或‘上帝’一樣,不僅是外在的、超越的,而且是神圣的”。甚至提出“內在超越”之說的牟宗三自己也曾指出:“孔子在他與天遙契的精神境界中,不但沒有把天拉下來,而且把天推遠一點。在其自己生命中可與天遙契,但是天仍然保持著它的超越性,高高在上而為人所敬畏。” 顯然,“內在超越”的說法混淆了上文所說的兩種不同主體的超越:在孔子那里,“德”固然是“超驗的”,即超越經驗的,但畢竟是內在的,即內在于人的心靈意識;而“天”卻是“超凡的”,即外在于人和凡俗世界。否則,孔子的很多言論都會令人無法理解(詳下)。
(二)存在論與境界論的分辨:“天人二分”與“天人合一”
中國哲學“內在超越”之說是與“天人合一”之說相匹配的,許多學者認為,中國哲學的基本特色之一就是“天人合一”。張載最早明確提出“天人合一”,隨之得到普遍認可。二程甚至說,連“合”字都是多余的:“天人本無二,不必言‘合’。” 然而,按照“超驗”與“超凡”的劃分,顯然,孔子的天人之際觀念恰恰不是“天人合一”,而是“天人二分”,人是人、天是天,兩者并不是同一個實體。
問題究竟出在哪里呢?其實,蒙培元先生早已解決了這個困惑,那就是“實體論與境界論的區別”,或者說是存在論與境界論的區別。只有在境界論的意義上,“天人合一”概念才是可以成立的,蒙先生謂之“天人合一境界論”,即人通過“功夫”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然而,在實體論或存在論的意義上,“天人合一”概念是根本不能成立的。蒙先生指出:“不管是孔子的‘天生德于予’,還是孟子的‘盡心’‘知性’‘知天’,都以天為最高存在,以天為心性來源。” 這就是說,孔孟儒學的超越觀念乃是天人二分的,“否則就很荒謬,似乎本來‘天’是一個實體,‘人’是另一個實體,而現在兩者合并為一個實體了。其實,這里的‘合’不能理解為‘合并’,而只能理解為‘符合’,即人的心性通過修養功夫而達到了符合‘天道’或‘天意’的境界;但即便如此,人仍是人,天仍是天,兩者仍是不同的實體”。這就是說,“人”盡管可以達到超驗的境界而“知天——事天”,但仍然是凡俗的存在者,唯有“天”才是超凡的存在者。
二、天的神格性
不僅如此,在孔子心目中,“天”還具有神格性(godhood),乃是鬼神之中的至上神。傅斯年曾指出:“孔子所信之天命仍偏于宗教成分為多。” 蒙培元先生也指出:孔子的境界說“既是道德的,又有超道德的一面。所謂超道德,是說它具有宗教精神,或者說是一種宗教境界。因此,不能把孔子的仁學僅僅歸結為世俗的倫理主義”;這是因為“孔子并沒有完全否定宗教性的天”,“這里的天是能言而不必言的具有人格意志的神”;“當他把天命當作外在的異己的力量進行解釋時,確實表現了宗教神學的傾向”;“從這個意義上說,孔子是一位宗教改革家”。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孔子繼承了《詩》《書》的觀念。眾所周知,《詩》《書》時代的“天”與“上帝”同義,與基督宗教的“God”同樣是人格神的稱謂,唯其如此,漢語才用“上帝”或“天”去翻譯西語的“God”。所以,應當恢復孔子“天”概念的本義,即其所指的是一個人格神,具有智能、情感和意志。
(一)天的智能性
孔子曾說:“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關于“知我者,其天乎”,邢昺解釋說唯天知己志也。” 朱熹解釋:“但知下學而自然上達……則見其中自有人不及知而天獨知之之妙。” 劉寶楠解釋說“唯天知己”;“‘下學而上達’為作《春秋》之旨,學通于天,故惟天知之”,并引劉向《說苑·至公篇》“夫子……上通于天而麟至,此天之知夫子也”。程樹德解釋曰“不怨天者,知天之以己制作為后王法也。不尤人者,人事之厄,天所命也”;“圣人刪訂贊修,惓惓斯道之心上通于天,而天自知之”。顯然,孔子稱“天”能夠“知我”,表明天是具有智能的。
不僅如此,據《論語》載:“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邢昺解釋:“既人不可欺,乃欲遠欺天乎?”皇侃解釋:“我實無臣,今汝詐立之,持此詐欲欺誰乎?天下人皆知我無臣,則人不可欺。今日立之,此政(正)是遠欲欺天,故云‘欺天乎’。” 朱熹解釋:“我之不當有家臣,人皆知之,不可欺也;而為有臣,則是欺天而已。” 欺,指欺騙。孔子的意思是:天乃是不可欺騙的。天之不可欺,當然是因為天是“全知全能”(omniscient)、無所不知的。
(二)天的情感性
據《論語》載:“子見南子,子路不說(悅)。夫子矢(誓)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邢昺解釋:“厭,棄也。” 朱熹解釋:“厭,棄絕也。” 程樹德提到:“孔云:‘我見南子,所不為求行治道者,愿天厭棄我。’此一義也。鄭氏汝諧……云:‘靈公、南子相與為無道,而天未厭絕之,予其厭絕之乎?予之所不可者,與天同心也。’此又一義也。”這是孔子對天發誓:如果我見南子的行為“不合于禮,不由其道”,天一定會厭惡而棄絕我!天對某個人厭惡而棄絕,這顯然是一種強烈的情緒表達。
另據《論語》記載:“王孫賈問曰:‘“與其媚于奧,寧媚于灶”,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于天,無所禱告也。’”邢昺解釋:“我道之行否,由于時君,無求于眾臣;如得罪于天,無所禱于眾神。” 皇侃解釋:“言我不被時用,是由君命,何能細為曲情以求于汝輩?譬如世人得罪于天,亦無所細祈禱眾邪之神也”;“明天神無上,王尊無二,言當事尊,卑不足媚也”。“天神無上”是說天乃是眾神之中的至上神。因此,一旦得罪了天,那么,向眾神祈禱是沒有用的。“得罪于天”,即受到天的怪罪。天能怪罪人,說明天是有情感的。
又據《論語》記載,孔子之為人,“迅雷風烈,必變”。邢昺解釋:“風疾雷為烈,此陰陽氣激,為天之怒,故孔子必變容以敬之也。” 所謂“天之怒”,當然也是天的一種強烈的情緒表現。顯然,在孔子心目中,天是具有喜怒哀樂的情感的。
(三)天的意志性
據《論語》載:“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邢昺解釋:“孔子痛惜顏淵死,言若天喪己也。” 朱熹解釋:“悼道無傳,若天喪己也。” 兩家的解釋,“若”字其實都是多余的。劉寶楠認為:“蓋天生圣人,必有賢才為之輔佐。今天生德于夫子,復生顏子為圣人之耦,并不見用于世,而顏子不幸短命死矣,此亦天亡夫子之徵,故曰‘天喪予’。”"另據《公羊傳》載:“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子路死,子曰:‘噫!天祝予。’西狩獲麟,孔子曰:‘吾道窮矣!’”何休注:“天生顏淵、子路,為夫子輔佐;皆死者,天將亡夫子之證。” 顯然,所謂“天喪予”,是在講天的一種意欲與意志行為。
又《論語》載:“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邢昺解釋:“天將喪此文者,本不當使我與知之;今既使我知之,是天未欲喪此文也。” 此說出自皇侃引孔安國曰“言天將喪此文者,本不當使我知之;今使我知之,未欲喪也”;又引馬融曰“天之未喪此文,則我當傳之,匡人欲奈我何也”。朱熹引馬氏說:“天若欲喪此文,則必不使我得與于此文;今我既得與于此文,則是天未欲喪此文也。天既未欲喪此文,則匡人其奈我何?” 這是講天之“欲”,即天的意欲、意志。
綜上可知,孔子心目中的“天”確實是一個具有智能、情感和意志的人格神。
三、天的唯一性
孔子認為,天不僅超出這個凡俗世界之外,而且超出所有一切存在者,包括“眾神”。這里所謂“之外”,包含“之上”的意思,即是說,天是至上的存在者、至上神。這就是天的唯一性,即孔子講“唯天為大”之“唯”的意旨所在。
(一)萬有之有:天是至上的存在者
學界有一種誤解,以為儒學之中存在著若干個“天”概念,即“天”是復數的。例如馮友蘭先生就認為,“天”“至少有五種意義”:“物質之天”(天空),“主宰之天”或“意志之天”(天帝、天神),“命運之天”(天命),“自然之天”(天性、天然),“義理之天”或“道德之天”(天理)。但是,“1927年11月9日,馮友蘭在《燕京學報》上發表了一篇題為《孔子在中國歷史中之地位》的文章……認為孔子在《論語》中所說的天,完全是一個有意志的上帝、一個‘主宰之天’”。確實,在孔孟那里,“天”是單數的,即只有一個“天”,乃是唯一的至上存在者。
這里的關鍵在于理解這樣一個觀念,即“示”的觀念:作為實體的“天”是唯一的;其他關于“天”的言說都不過是天之“示”——天的某種顯示方式、顯現樣態,如此而已。此乃漢字“示”的本義,正如許慎所說:“示,神事也。” 對此,孟子指出:“天不言,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趙岐解釋:“天不言語……以其事,從而示天下也。”"天之所“示”,也就是天之“行與事”,如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這就是說,“四時行”“百物生”,即一切存在者之存在,都不過是天之“行與事”,即天之“示”而已。
此“示”乃是中國文化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傳統觀念,如《易傳》講:“天垂象,見(現)吉兇,圣人象之……《易》有四象,所以示也”;“夫乾,確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簡矣”。所謂“天垂象”就是“天”之“示”,甲骨文作“〒”或“丅”,金文作“”, 而有不同的解釋:徐中舒等認為,“象以木表或石柱為神主之形”,“示即主,為廟主、神主之專用字”,在“卜辭祭祀占卜中,示為天神、地祇、先公、先王之通稱”;而許慎則認為是“天垂象,見吉兇,所以示人也。從二;三垂,日月星也”(此處“二”是古文“上”字,指天)。無論哪種解釋,“天垂象”“所以示”都是說的天通過各種現象來顯示、顯現。簡言之,復數的“天”不過是單數的“天”的種種顯示而已,這是本質與現象或本體與現象的關系,天是唯一的至上存在者。
(二)眾神之神:天是唯一的至上神
上述“天”與“示”或“象”的關系,乃是“一”與“多”的關系,猶如宋儒所謂“理一分殊”、“月映萬川”;但宋儒的“理”已經喪失了神格性,“宋明儒學的發展基本上是向內在化方面走,超越性的價值幾乎喪失殆盡”,而孔子的“天”則是一個至上神。這就涉及“天”與“鬼神”的關系問題了。孔子的時代,神格性的“天”屬于“神”的范疇,與“鬼神”觀念相關。那么,孔子如何看待鬼神呢?
眾所周知,《論語》有這樣一句話:“子不語怪、力、亂、神。” 但這句話并非孔子本人所說。有人據此認為孔子不談鬼神,其實不然,僅《論語》就記載了孔子4次談到“鬼”、3次談到“神”,豈是“不語”!當然,孔子直接談“鬼”“神”并不多,但這只能說明他很謹慎,不肯輕易談論。何以如此?皇侃解釋:“此四事言之無益于教訓,故孔子語不及之也。”劉寶楠解釋:“或無益于教化,或所不忍言。” 這就是說,孔子并非否定鬼神的存在。程樹德指出,“此‘不語’謂不與人辯詰也”,并引皇侃之說“謂不通答耳,非云不言也”。這就是說,孔子并非不談論鬼神,而是不與人辯論鬼神之事。其所以如此,朱熹解釋道:“鬼神,造化之跡,雖非不正,然非窮理之至,有未易明者,故亦不輕以語人也。” 這個解釋是有道理的,即孔子是因為鬼神之事“有未易明者”,所以才“不輕以語人”。何晏也有類似的理解,他在解釋“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時,引陳氏的解釋為“鬼神及死事難明”。
何晏這個解釋,見于他對《論語》這段話的理解:“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孔子并不直接回答子路關于“鬼神”及“死”的問題,而是引導子路思考“人”之“生”的問題。皇侃解釋:“鬼神在幽冥之中”;“人事易,汝尚未能,則何敢問幽冥之中乎?” 何晏引陳氏說,這是由于“鬼神及死事難明,語之無益,故不答”。這也并不是說關于“鬼神”與“死”的問題是不該問的,朱熹指出:“死者,人之所必有,不可不知,皆切問也。然非誠敬足以事人,則必不能事神;非原始而知所以生,則必不能反終而知所以死。……程子曰:‘晝夜者,死生之道也。知生之道,則知死之道;盡事人之道,則盡事鬼之道。……或言夫子不告子路,不知此乃所以深告之也。’”
程朱的這種理解頗為深刻,“這不禁讓我們想起海德格爾的‘向死而在’,亦即‘向死而生’……就是從‘先行到死’中追尋‘存在的意義’,即在死亡中領會生存的意義;而孔子則反之,即‘向生而死’,就是在生存中追尋死亡的意義,在生活中領會鬼神的意義”。
而孔子的另外一句話,同樣是追尋存在的意義,卻是海德格爾式的“向死而在”,即從死亡、鬼神中追尋生存的意義:“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邢昺指出:“此章言孔子重祭禮。‘祭如在’者,謂祭宗廟必致其敬,如其親存。言事死如事生也。‘祭神如神在’者,謂祭百神亦如神之存在而致敬也。” 這里的“如神之存在”這個措辭易致誤解。問題的關鍵在于正確理解“如在”:如果理解為“猶如存在著”,則鬼神的存在就僅僅是假設。但實際上孔子不是這個意思。皇侃解釋“祭神如神在”道:“此謂祭天地山川百神也。神不可測,而必心期對之,如在此也。” 意思是說:祭神的時候,猶如鬼神“在此”——就在眼前;然而,盡管鬼神并不“在此”,卻不意味著鬼神并不“存在”,因為“在此”是在此岸,而鬼神的存在卻是在彼岸。這正是基于凡俗世界與超越的鬼神世界的劃分。
其實,祭祀活動本身就意味著對鬼神存在的信念。所以,孔子對祭祀鬼神是極為重視的:“子之所慎:齋、戰、疾。”“齋”即祭祀之事,孔子對此總是鄭重其事。因此,他盛贊道:“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 他之所以盛贊大禹而引為同道,就因為大禹能“致孝乎鬼神”。
以上表明,孔子說“唯天為大”,其意顯然是說:“天”乃是眾多“鬼神”之中的唯一的至上神,“唯”言其唯一性,“大”言其至上性。正因為如此,孔子才強調:人應當“敬鬼神而遠之”。何晏引包氏說:“敬鬼神而不瀆”;邢昺亦解釋道:“恭敬鬼神而疏遠之,不褻瀆。” 這就是說,所謂“遠之”的意思,乃是表示“恭敬”而“不褻瀆”的態度。上文談到孔子對鬼神之事“不輕以語人”,同樣是出于對鬼神的“恭敬”而“不褻瀆”。這樣的態度,當然也是孔子對至上神“天”的態度。
四、天的創生性
孔子認為,天具有終極創生性。所謂“創生性”(creativity)是說“天”是終極的造物者(the Creator),創造萬物(the Creation)。
(一)萬物的創生:“天生”的概念
在孔子那里,天的創生性最鮮明地表達為“天生”這個概念。孔子說:“天生德于予。”何晏引包氏說:“‘天生德’者,謂授我以圣性。” 皇侃解釋為:“天生圣德于我。” 劉寶楠認為:“《書·召誥》云:‘今天其命哲。’是人之知愚皆天所生,夫子五十知天命,知己有德,為天所命”;“夫子圣性,是天所授”。這就是說,孔子認為自己的德性乃是天之所生、天之所授。
不僅如此,其實,在儒家思想中,德性并不限于圣人的“圣性”,而是泛指所有人之所“得”的人性。如孟子說:“形色,天性也。”“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劉寶楠說“人之智愚皆天所生”,也是這個意思。孟子談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詩》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緊接著便引孔子的話:“為此詩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 這是說,人的本性并不就是善,而是自然傾向于善,這是“天生”的稟性。所以劉寶楠說:“人受天地之中以生,賦氣成形,故言人之性必本乎天。”
進一步說,這個“天生”概念不限于人性,還包括整體的人本身,此即所謂“天生蒸民”(天生眾人);而且不限于人,萬物都是“天生”的。人與萬物都是“天之所與”(the givens by Tian),唯有天本身是“自身所與”(the self-given)。邢昺解釋孔子所說的“唯天為大”,正是講的天的這種普遍的創生性:“唯天為大,萬物資始,四時行焉。”
“萬物資始”出自《易傳》:“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乾道變化,各正性命。……首出庶物……”孔穎達解釋:“元大始生萬物,故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者,釋其乾元稱‘大’之義,以萬象之物,皆資取乾元,而各得始生。”而“乾”就是“天”:“乾,天也”,“乾為天”。筆者曾經談到:“這就是《易傳》所說的‘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乾道即是天道,應該從本源上被理解為天命,人得之而有人性(性理),物得之而有物性(物理);這也就是《中庸》所說的‘天命之謂性’,人與萬物之性皆由天命生成。” 因此,“大哉乾元”與孔子所說的“唯天為大”相一致。可見“大哉乾元,萬物資始”正是在講“天”的創生性。
“四時行焉”出自孔子:“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這里“焉”的意思是“于是”“于此”“于之”,此處即是“于天”之意,所以劉寶楠引鄭玄之說:“四時行,百物生,皆說天”。又引《春秋繁露·四時之副》:“天之道,春暖以生,夏暑以養,秋清以殺,冬寒以藏。暖暑清寒,異氣而同功,皆天之所以成歲也。” 可見這同樣是在講“天”的創生性:四時行于天,萬物生于天。皇侃也指出:“天既不言而事行,故我亦欲不言而教行。”即“四時行”“百物生”都是天之“事行”。程樹德說:“前云天何言哉,言天之所以為天者,不言也。后云天何言哉,言其生百物,行四時者,亦不在言也。” 即“四時行焉,百物生焉”是說:能夠“生百物,行四時”的乃是天。
(二)創生的方式:“天命”的概念
孔子講天的創生性時,強調“天何言哉”,其實就是說,“天”創生萬物的方式是“無言”之“命”,即“天命”。皇侃說:“天地之心見于不言;寒暑代序,則不言之令行乎四時。”“不言之令”,也就天之“命”。劉寶楠說:“《詩·文王》云:‘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載者,事也。天不言而事成,故無聲無臭也。” 這是因為,“命”是一種言說,但并不是有聲的“人言”,而是無聲的“道言”。有意思的是,“天道”之“道”最古老的用法之一,正是“言”,在這個意義上,“天道”就是“天言”“道言”,亦即“天命”。
這就是說,“天”創生人與萬物的方式,乃是“命”,謂之“天命”。“命”字的結構,從“口”從“令”,本義為發號施令,所以朱駿聲指出:“命,當訓‘發號也’。” 在孔子心目中,天雖然“無言”,卻“發號施令”,所以謂之“天命”。“天”以“命”的方式來創造人與萬物,就是天的創生性。
天以“命”的方式來創生萬物,“這與God以‘命名’的方式來創造世界是一個道理”,即所謂“命名即創造”,如《圣經》說:“1:1起初,神創造天地。……1:3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1:6神說:‘諸水之間要有空氣,將水分為上下。’1:7神就造出空氣,將空氣以下的水、空氣以上的水分開了。事就這樣成了。……” 不僅如此,漢語的“命”大致可以對應于英文的“designation”,有命名、指明、標示、選定、指定、指派、委任、授權等含義,而這些也正是《詩》《書》時代的“天命”觀念,而由孔子繼承下來。
五、作為“天教”的儒教
近代以來,關于儒學是否宗教的問題爭論不休。筆者雖然曾經主張歷代儒學在整體上并非狹義的“宗教”(religion),但也指出,“《易經》是卜筮之書,既然是筮書,就意味著是神學形上學在支撐著它,有一個超越性存在者,這個超越性存在者也叫‘上帝’。……實際上,《易經》是一種‘神教’——‘神道設教’,它有一個神性形而上者的設定,就是上帝”;并進一步指出,“鑒于形而上者具有兩種不同的形態[神性的形而上者(位格性的絕對超越者)、理性的形而上者(非位格的絕對超越者)],所以,其理論表現也具有兩種形態:神學形而上學、哲學形而上學”,“宗教性質的教化形式還是非常必要、甚至非常重要的。對于社會大眾來說,‘神道設教’之所以是必需的,是因為:一方面,你不能要求社會大眾都具有很高深的關于‘形而上者’的理性智識;但另一方面,你卻可以為之訴諸對于另外一種‘形而上者’的信仰,而他們在某些情境中實實在在是需要某種終極信仰的支撐的”。
(一)“天教”的概念
鑒于孔子思想的神性“天本主義”(Tianism),孔子的“儒教”應當稱為“天教”(Tian Religion)。漢語“天教”一詞,最初見于西漢劉向編定的先秦文獻《晏子春秋》:“日暮,公西面望睹彗星。召伯常騫,使禳去之。晏子曰:‘不可,此天教也。’” 這里的“天教”雖然還不是我們這里所討論的作為名詞或名詞詞組、意指一種宗教的“天教”,但認為彗星的顯現乃“天”之“教”,即天的一種教示,也是具有宗教意涵的。
可惜這種名詞的“天教”后世罕見,這與后世儒學逐漸偏離孔子“天本主義”的趨向有關。盡管如此,后世儒家偶爾提到的主謂結構的“天教”,也與名詞“天教”的觀念一致。例如鄭玄解釋《詩經》“帝謂文王”為“天語文王曰……”,孔穎達解釋道:“鄭必以為‘天語文王’者,以下云‘帝謂文王,予懷明德’,是天之自我也;‘帝謂文王,詢爾仇方’,是教人詢謀也。爾我對談之辭,故知是天之告語。”這里提到“天教語文王”,“教語”即“告語”,意為“告訴”“教導”,是在肯定天的人格性或神格性。
朱熹至少三次談到“天教”:(1)“問‘存心養性以事天’。曰:‘天教你“父子有親”,你便用父子有親;天教你“君臣有義”,你便用君臣有義。不然,便是違天矣。’”(2)“問:‘“饑食渴飲,冬裘夏葛”,何以謂之“天職”?’曰:‘這是天教我如此。饑便食,渴便飲,只得順他。窮口腹之欲,便不是。蓋天只教我饑則食,渴則飲,何曾教我窮口腹之欲?’”(3)“如今人也須先立個志趣,始得。還當自家要做甚么人?是要做圣賢,是只要茍簡做個人?天教自家做人,還只教恁地便是了?閑時也須思量著。圣賢還是元與自家一般,還是有兩般?天地交付許多與人,不獨厚于圣賢而薄于自家,是有這四端,是無這四端?只管在塵俗里面袞,還曾見四端頭面,還不曾見四端頭面?且自去看。”"朱熹的說法雖然不是名詞的“天教”,卻是名詞“天教”的意涵,并且具有宗教的意謂:天是一個至上的超越者,并且具有神格性;天對人進行規訓(discipline);人對天應當順服(obedience)。
不過,這畢竟并不是孔子的“天教”。有學者說:“儒教是中華民族特有的傳統宗教,歷代王朝都以儒教為國教,孔子為教主”;“儒教利用政教結合的優勢得以成為國教,儒教的神權與皇權融為一體,不可分割”。這種說法自有道理,卻也不無偏頗;而且這其實是秦漢以降的“儒教”,并非孔子的“天教”。
那么,何謂“天教”?本文暫不討論它的其他層面,而只討論它的觀念形態層面,“天教”觀念至少具有這樣幾個要點:(1)超越者的外在超凡性(transcendent),即“天”的觀念;(2)人的內在超驗性(transcendental),即“德”的觀念;(3)從天人之際的維度看,一方面是天對人的生成與規訓,另一方面就是人對天的敬畏與順服;(4)從天人溝通的維度看,天與人的中介是圣人(sage)、圣徒(saint),這就是“圣”(sagehood)的觀念。
(二)人對天的態度:敬畏的態度
人不能代替天,只能由“知天”而“事天”。孟子指出:“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事天”,即侍奉天,其前提恰恰是天人相分,以天為至上神。
為此,人對天首先要懷有“敬畏”的態度。孔子要求“敬鬼神而遠之”,何晏解釋為“敬鬼神而不瀆”,邢昺解釋為“恭敬鬼神而疏遠之,不褻瀆”,這就是人對天的“敬”的態度。不僅如此,還要有“畏”的態度。因此,孔子強調“畏天命”。邢昺解釋:“心服曰‘畏’”;“‘畏天命’者,謂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天命無不報,故可畏之”。朱熹解釋:“畏者,嚴憚之意也”;“知其可畏,則其戒謹恐懼,自有不能已者”。
上文曾引《論語》記載孔子的為人,“迅雷風烈,必變”。皇侃解釋:“風疾而雷,此是陰陽氣激為天之怒,故孔子必自整變顏容以敬之也。” 程樹德引鄭玄之說:“敬天之怒也。”"這就是孔子對天的敬畏感的表現。蒙培元先生指出:“孔子在講到‘迅雷風烈必變’時所表現的情感,就既有敬畏感,又有恐懼感”;“恐懼感的提出,是儒家情感哲學的一大貢獻”;“這里有一種宗教情感”;“迅雷、烈風是自然界的現象,孔子卻表現出恐懼、嚴肅的神情”,因為“這種自然現象的出現似乎有神的作用,是對人類的一種警告”。
因此,蒙培元先生說:“‘畏天命’則是對自然界的神圣性的敬畏。” 盡管“自然界”這個說法或可商榷,但將“畏”理解為“敬畏”則是確切的。所以,蒙先生說:“‘敬畏天命’就是儒家的宗教精神的集中表現”;“中國哲學有敬畏天命的思想”,“這就是中國哲學中的宗教精神”。
(三)人與天的溝通:圣人的位置
人對天的敬畏與順服,使人萌生理解天的需要,即與天溝通的需要。這就是“圣”(sagehood)的境界,即“圣,通也”。這就是說,人與天溝通的中介是圣人(sage)、圣徒(saint)。
顯然,“圣”的根本特征,在于“通”,即溝通天人。這一點,孔子的弟子還不是十分明白。如子夏說:“有始有卒者,其唯圣人乎!” 圣人固然能夠始終如一,但這并非圣人的根本特征。子貢亦然:“太宰問于子貢曰:‘夫子圣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何晏注:太宰“疑孔子多能于小藝”,似非圣人之德,子貢解釋道,“天固縱大圣之德,又使多能也”,兩者并不矛盾。確實,“圣”不在“多能”,但是,子貢的回答也沒有正面涉及“圣”的根本。
倒是子貢所說的“固天縱之將圣”透露了一點信息:孔子之為圣人,乃是天令其如此,即是天的意志。那么,天讓孔子做什么呢?其實就是“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即“天將命孔子制作法度,以號令于天下”。當時天下無道,孔子感嘆“圣人,吾不得而見之矣”;他自謙“若圣與仁,則吾豈敢?” 但實際上,孔子是以圣人自我期許的:“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 木鐸是古代巡行振鳴、宣布政教法令的一種鈴鐺,而“天以夫子為木鐸”是說:天要向人間宣布教令,把孔子作為木鐸。這就是說,圣人是天的使者,其使命是代天行教,即是天的代言人。孔子有此自覺,所以自謂“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即已達到了“圣”的境界。
這里的“耳順”值得留意。“圣”(聖)的結構從“耳”、從“口”,充分體現了“圣”的“通”——溝通天人的特征:圣人以“耳”傾聽天命,以“口”宣講天命。這就猶如古希臘的神的信使赫耳墨斯(Hermes)將神的旨意傳達給人間,故有所謂“詮釋學”(hermeneutics);神旨同樣是無聲的號令,猶如God用無聲的語言來創造世界,海德格爾謂之“默然無聲的道說”、“寂靜之音”,這是中西相通的觀念。
所以孔子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大人”即圣人。這“三畏”之間的邏輯關系是:所謂“畏圣人”,其實是“畏圣人之言”;所謂“畏圣人之言”,其實是“畏天命”,因為圣人是天的代言人,“圣人之言”乃是“天命”的傳達。
圣人的“正名”也是如此。上文談到,“天命”是天以“命名”的方式來創生萬物,然而不僅天會命名,人也會命名,那就是圣人進行的“正名”活動——以“命名”的方式來“制禮作樂”,重新安排人間秩序。據《論語》載:“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措)手足……’” 從“天命”到圣人的“正名”意味著:“正名”本質上不是圣人在正名,而是天在正名,即是圣人代天正名、“替天行道”。
但是,最后有一點是必須強調的:“圣人”畢竟還是人,不是神,更不是天;“圣”固然是超驗的,但絕不是超凡的。
(責任編輯 盧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