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梁山伯與祝英臺》《孟姜女》《白蛇傳》《牛郎織女》《董永與七仙女》等民間傳說流傳久遠、影響較大。這類故事中,主角均為并不追求轟轟烈烈生活的普通百姓,而非“才子佳人”,多出現地位高、出身優越的女子主動追求男子的情節,但二人共同生活的美景并不長久,均以幻想的“團圓”作結等,這些共性特征折射出下層平民的愛情旨趣。
[關鍵詞] 梁祝 孟姜女 白娘子 七仙女 民間傳說
千百年來,《梁山伯與祝英臺》《牛郎織女》《董永與七仙女》《孟姜女》《白蛇傳》等愛情傳說流播廣泛而久遠。這類具有反對禮教、崇尚愛情自由的傳說起源于民間,折射出下層百姓的愛情理想,對其播衍中出現類似模式進行研究,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一、清一色“非才子佳人”愛情故事
從情節看,深受民眾喜愛的五個著名民間愛情傳說可歸入“非才子佳人”愛情故事類型,因迎合市民百姓的愛情觀念與旨趣,故在民間流傳久遠、歷久彌新。
自古以來,才子配佳人的愛情題材常見于中國文人小說、戲曲傳奇,在文學史上留有不少佳話。“才子佳人”作品多出文人士子之手,曲折、浪漫的成分自然會多一些。如《李娃傳》中鄭生與李娃,《西廂記》中張君瑞與崔鶯鶯,《牡丹亭》中柳夢梅與杜麗娘等戀愛經歷,多為落難才子愛上多情有才的小姐,歷經苦難,公子成就功名,鳳冠霞帔迎娶小姐,實現“大團圓”,演繹出古代文人渴望求得功名后與才貌雙全閨秀喜結連理、成就人生價值的美好愿望。
然而,現實與理想往往存在很大差距,無論鄭生與李娃、張君瑞與崔鶯鶯、柳夢梅與杜麗娘,他們的愛情故事大都屬于文學作品中或舞臺上的浪漫。試想古往今來,能中狀元的讀書人有幾?知書達理而貌若天仙的才女有幾?狀元與才女最終能走到一起的又有幾?
相比于“才子佳人”作品中的男女主角,五個著名民間愛情傳說幾乎無一強調男子才能出眾、女子貌美如花,千百年來,這類題材一直在傳唱普通百姓的愛情故事,說明其具有更強的現實意義。
為對比“才子佳人”與“非才子佳人”故事區別,列表如下:
〖XB,HT5”H,ST5”HZ,J1mm;Z0lt;續表1:gt;〗篇目主角人物特征才子佳人故事《西廂記》
(王實甫)《墻頭馬上》
(白樸)《拜月亭記》
(施惠)《牡丹亭》
(湯顯祖)《桃花扇》
(孔尚任)張君瑞“先人拜禮部尚書”“學成滿腹文章,尚在湖海飄零,何日得遂大志也呵!萬金寶劍藏秋水,滿馬春愁壓繡鞍”“才高難入俗人機,時乖不遂男兒愿”崔鶯鶯“針指女工,詩詞書算,無不能者”“世間有這等女子,豈非天姿國色乎”裴少俊工部尚書之子,“三歲能言,五歲識字,七歲草字如云,十歲吟詩應口,才貌兩全,京師人每呼為少俊”李千金前京兆留守之女,“李廣之后,當今皇上之族”“尤善女工,深通文墨,志量過人,容顏出世”蔣世隆“十年映雪囊螢,苦學干祿,幸首獲州庠鄉舉。繼晷與焚膏,祗勤習詩書,咳唾珠璣才燦錦,養浩然春闈必取”“錦繡胸襟氣若虹,文章才學足三冬;循循善道馳庠校,濟濟儒風藹郡中”王瑞蘭“生居畫閣蘭堂里,正青春歲方及笄。家世簪纓,儀容嬌媚”“芳容魚沉雁落,美貌月閉花羞。肌骨天然自好,不搽脂粉風流”柳夢梅“唐朝柳州司馬柳宗元之后”“二十過頭,志慧聰明,三場得手。只恨未遭時勢”杜麗娘“才貌端妍”“看起自來淑女,無不知書”“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侯方域“夷門譜牒,梁苑冠裳。先祖太常,家父司徒,久樹東林之幟;選詩云間,征文白下,新登復社之壇。早歲清詞,吐出班香宋艷;中年浩氣,流成蘇海韓潮”李香君通韻律詩詞,“國色第一”“妙齡絕色,平康第一”非才子佳人故事《梁山伯與
祝英臺》《牛郎織女》《董永與
七仙女》《孟姜女》《白蛇傳》梁山伯平民弟子祝英臺員外家女兒牛郎農民織女仙女董永農民七仙女仙女范杞良工匠孟姜女員外家女兒許宣 商人白素貞蛇仙對比“才子佳人”戲劇經典劇目與民間愛情故事不難發現,“才子佳人”劇中的男主角多出身名門,具有良好的文化修養,只盼有朝一日通過科考出人頭地,劇中的女主角均才貌出眾、知書達理。他們的愛情經歷曲折磨難,但結局終歸美好。而祝英臺與梁山伯、牛郎與織女、董永與七仙女、孟姜女與范杞良、白娘子與許宣,都是平民百姓,這類故事無一強調女主角具有姣好的容貌、男主角具備超人的才華。織女與七仙女是神仙,地位屬神仙序列的平民階層;祝英臺家境富裕,白娘子乃蛇仙所化,終究不過平民百姓;即便梁山伯是讀書人,亦并未見其求取功名的價值追求(大多梁祝傳說,不僅不強調梁山伯存有文才,反而有意突出其呆板形象)。 二人同學讀書經歷與故事天生來由有關。可參見王寧邦《梁祝傳說起源時間再考》,《藝術百家》,2021年第1期,第109-114頁。
中國古代為男權社會,常以家庭主體的男性所從事職業為基礎,作為“士農工商”社會階層的劃分。從深層次看,與“才子佳人”故事主要反映“士”階層的愛情觀明顯不同,五個著名民間故事均為“農工商”階層的愛情傳說。
五個著名民間愛情傳說中,董永、牛郎純屬農民,《牛郎織女》《天仙配》可歸于“農”階層的愛情故事;范杞良是個工匠,因有一技之長被征修建長城,《孟姜女》可歸于“工”階層的愛情故事;許宣本為藥鋪學徒,得白娘子資助后成為藥鋪商,《白蛇傳》可歸于“商”階層的愛情故事;梁山伯身出普通人家,因讀書與祝英臺結緣,從其人生走向看,未來可能會進入“士農工商”的任一階層,故《梁山伯與祝英臺》當視為普通平民的愛情故事,五個著名民間愛情傳說中,梁祝傳說流傳最廣、影響最大,與這一特質不無關聯。
二、離奇的“樹纏藤”現象
古代愛情作品中的男女主角相愛,雖是雙方一見鐘情,但一般都是男方主動出擊,女方忸怩配合,最終成全好事。
民間作品描述男女追求愛情有其特殊的方式。山歌小調常見“世上只有藤纏樹,人間哪有樹纏藤”類唱詞,如明徽池調《英伯相別回家》,描述梁山伯送祝英臺到河邊,見祝英臺唱:“哥哥送我到江邊,只見一只打魚船。只見船兒來攏岸,那有岸兒來攏船。”“藤纏樹”與“船攏岸”,意味情愛一方的男人,當主動追求他心愛的姑娘,而不是指望姑娘來追求自己。按民間標準,從愛情追逐的主被動方式看,“男追女”作品可視作“藤纏樹”類型,“女追男”作品則可歸諸“樹纏藤”類型。
受古代禮教約束,社會對女子思想的禁錮無疑更為嚴酷,故男女情愛追求中“藤纏樹”現象常見,若從生物學角度看,這也符合常理。以文人愛情作品為例,從《西廂記》中崔鶯鶯應對張君瑞的半推半就、《墻頭馬上》中裴少俊對李千金的眉目傳情中,可見“藤纏樹”端倪。男女間互生好感好后展開愛的追逐,多是男子占據主動,女子被動或羞怯地期待著意中人進一步孔雀開屏般地展示愛意,然后才忐忑不安地去實現愛的互動,歷經種種磨難,最終成就姻緣。
而分析五個著名民間愛情傳說中男女主角的追逐場景,會發現它們多可視作女性主動追求男性的愛情傳說,這類故事可歸諸“樹纏藤”系列。
1953年拍攝的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電影中,祝英臺初次邂逅梁山伯,即視他為知己,主動提出結拜同行。梁祝同窗共讀間,祝英臺對梁山伯已見愛意融融,因不便自曝身份,以女兒特有的多情與嬌羞,臨別前方取出玉扇墜為信物,托媒師母玉成好事;“十八相送”路上,祝英臺大膽又含蓄對梁山伯示愛;父親收下馬家聘禮后,祝英臺并不死心,樓臺會上對心上人表明以死抗爭的決心;抗爭失敗后,直到二人同冢,祝英臺在愛的追逐中始終占據主動。
嚴鳳英(1930—1968)主演的黃梅戲《天仙配》中,七仙女對董永的追逐表現得大膽而又熱烈。七仙女在天上看見董永遭遇,對其深表同情,不顧眾姐妹反對,義無反顧投身到一無所有的董永懷抱。愛情追逐中,七仙女并無祝英臺般的含蓄,而是多次攔住董永去路,表示愿意以身相許,憨厚老實的董永竟然拒絕了,理由是身無分文且賣身葬父后失去人身自由,無力盡到做丈夫的責任,不愿連累無辜女子。董永對七仙女的追求躲躲閃閃,直到七仙女做法讓槐蔭樹開口打“包票”之后,才與七仙女做成夫妻。
民間流傳的《白蛇傳》故事,敘述千年修行的白蛇化身為白娘子,懷著報恩的心態主動追求許宣,力排同類小青(青蛇)的阻撓。婚后許宣相信法海的話,端陽佳節勸飲雄黃酒逼白蛇現身后,一直躲著白娘子,而白娘子冒死盜取仙草,水漫金山與法海斗法,一直到被壓雷峰塔為止,都始終深愛并緊隨著許宣。民間故事《孟姜女》中的孟姜女對范杞良、《牛郎織女》中的織女對牛郎,其于愛情追逐上均見相似之處。
五個著名民間愛情傳說中的男主角均為普通百姓,對他們中的絕大多數而言,務農、做工、經商為立身之本,并不奢望有朝一日可與才貌雙全的佳人締結百年之好,從此成就功名、聲播海內。“樹纏藤”現象反映出古代下層百姓的期待:他們對擇偶并沒有過多的要求,渴望生活中離奇出現一個喜歡自己的女人,共同生兒育女,過上普通人的幸福生活,哪怕她是“另類”也不在意。以白娘子為例,她雖屬異類,由于真心愛著許宣,且有過不少善舉,人們對其不幸也表示出深切的同情。
自然界中,我們提到藤與樹的關系,一般會認為樹是核心,藤是附屬物。如果遵循民間愛情追逐的“藤纏樹”抑或“樹纏藤”理論,將女性與男性分別比作“樹”與“藤”,以此觀照“才子佳人”經典作品或五個著名民間傳說故事,不難發現大都皆以“樹”(女性)為核心。
就“才子佳人”愛情故事而言,以《西廂記》為例,在金圣嘆看來,它是一部完全以鶯鶯為主的愛情戲。同樣,五個著名愛情傳說中,祝英臺、白娘子、織女、七仙女、孟姜女都敢于主動地追求愛情自由,無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與門當戶對的社會傳統,故事所有情節均圍繞她們展開,她們無疑是故事中的核心人物。
民間傳說中的“樹纏藤”現象,表明即便普通百姓,亦對婚姻改變命運存在幻想。表面上看,在男權空間中,祝英臺、白娘子、織女、七仙女、孟姜女始終不迷失自我,拼死追求女性的自由與地位,這是對男權社會的有力掙脫與顛覆,深層次思考發現,這是男權社會下層百姓迫于環境無法改變的怯弱呻吟與祈求吶喊。
五個著名民間愛情傳說還傳遞出倡導男女自由平等戀愛的反禮教思想。雖然儒家強調“克己復禮為仁”“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認為不合禮教的言行都不該有,但人的情感來自生命底層,多有不受約束、放縱的一面,情感的壓抑需要釋放,這類愛情傳說中男女主角的遭遇容易成為人們情感宣泄的窗口,這是這類作品長期為普通百姓盛傳的原因之一。
三、滿懷期待的女子“下嫁”
在中國,社會男權處于主導由來已久,女子在社會與家庭中的地位是從屬、次要的。“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乃指女子擇婿如同男子謀劃事業一樣重要。就婚姻價值取向而言,中國有重視門第的傳統,講究雙方家庭的門當戶對。一般而言,門戶相當的子女婚配多被認作是理想的范式,而處于弱勢家庭中的女子嫁入更好的門第,亦被認作合理,反之則稱“下嫁”,而“下嫁”多會招致家人的責難與世人另眼相看。
若將五個著名民間愛情傳說中男女主角的身份、地位、能力等稍作對比,會發現故事中的主人公均為普通百姓,女性都比男性聰明、堅強、有能力、有地位:祝英臺、孟姜女家境更優越,織女能將天空編織得更加美麗,七仙女一夜可織出十匹錦絹、使槐蔭樹開口做媒,白娘子能盜得府銀與仙草、水漫金山等等。相比于女性,男性顯得弱小與平凡,除了擅長本職,幾乎不可能有大的作為。
大多梁祝故事中,梁山伯出身于普通人家,誠樸敦厚,頭腦雖不見得靈活卻對女子沒有偏見。相比而言,祝英臺不僅家境富有且聰明伶俐,她如癡如醉地愛著梁山伯,并不考慮對方身出寒門與其祝府千金小姐身份不相配。梁山伯求愛無果憂郁死后,祝英臺堅定不移地為愛持續努力,死后終于與心上人葬于一處。
七仙女與織女均身出天庭,具備常人所沒有的仙術道法,地位與能力比人間地道農民董永與牛郎高出不知多少,她們愿意放棄所有,下凡嫁與一貧如洗的底層百姓,出于真愛。成婚后,她們都很享受“你耕田來我織布”的男耕女織平民生活,且終不言棄。
白娘子是位善良的蛇仙,不僅能力比許宣強,愛的信念更比許宣堅定,愛上許宣除去報恩因素,更在于許宣的勤勞、本分。白娘子中計現出蛇身驚壞許宣后,不僅沒有離去,還冒著生命危險盜取能治好丈夫疾病的仙草;金山水斗中,懷有身孕的白娘子自知不敵法海,但為解救丈夫,仍堅持拼死一戰,不惜用生命捍衛自由愛情的尊嚴。
孟姜女出身富有員外之家,她同情范杞良遭遇,并不嫌棄范杞良工匠出身。克服家庭阻礙成婚后,孟姜女對范杞良的愛始終無悔,千里迢迢為修筑長城的丈夫送去寒衣,體現對丈夫的一片愛心。為見殉難的丈夫一面,她一氣哭倒長城八百里,寧死不向權貴屈服。
比較還發現,五個民間愛情傳說都強調愛的追逐期間女性對愛更加執著、付出更多;在愛的廝守中,幾乎不見男性任何可能會給家庭帶來榮耀與顯赫的非凡之舉;當愛情遭遇挫折時,男性幾乎沒有大的作為。以越劇《梁山伯與祝英臺》為例,始終處于主動的祝英臺癡情于心儀男人,終死不悔,具有打破傳統的叛逆精神,再看她魂牽夢繞的對象,身出寒門、腹無才氣,求婚無果時不過發泄了一番不滿,講了幾句狠話、呆話,其后再沒有轟烈的義舉。當人們感慨梁祝不能永結同心而為之掬出同情之淚時,更多同情無疑投向了弱女子祝英臺。
為何“下嫁”的女性愿意不離不棄地緊隨心上的男人,甚至死不足惜呢?從深層次看,折射出下層百姓幻想通過與上層小姐的聯姻來改變其低賤貧窮的地位的理想。從某種程度上說,五個著名民間愛情傳說演繹出男權社會異化的愛情觀念,這種觀念可謂“田螺姑娘”影像模式:故事中的男性幾乎均不具備通過個人努力達到改變自身階層的能力,于是幻想不需自身多費力,生活中會突現一位如意的伴侶,來打破命運的尷尬。故無論祝英臺、七仙女、織女,還是白娘子、孟姜女,都是男人心目中理想的“田螺姑娘”,她們出身于優越的家庭,甘愿為心愛的人勞作、犧牲、奉獻,婚后成為附屬物的同時會給男人們帶來機會與榮耀。因此,市井百姓渴求生活中出現這樣的“田螺姑娘”,更看中的是“田螺姑娘”本身以及她那個群體的優勢。如果將男人們的付出與“田螺姑娘”們的付出相比,天平顯然是向女性一方傾斜的。
如此看來,五個著名民間愛情傳說中的女主角滿懷期待“下嫁”的義舉,實質不過是男權至上的體現。
四、共同生活的美景均不久長
有情人終成眷屬,無疑是愛情人生中的最大樂事。然而,受交通不暢、人際交往圈子不大等社會條件制約,古代知根知底、互生愛慕的男女最終成為眷屬的并不多見。異性相吸屬于生物法則,故青年男女初次逢面后互生好感乃人之常情,隨著交往深入,性格相投的男女間感情會愈深,這是兩種結合模式的現實基礎。從建立感情基礎的角度而言,民間婚姻不外兩種類型:一為男女真心相愛,先有感情后結連理;一為男女先行婚配,生活中慢慢培養出感情。兩者之中,以后一種類型為常見。
愛情故事多是現實生活的折射。將文人筆下的愛情故事與五個著名民間愛情傳說相比,發現其間的男女主角情愛經歷存在較大的差別。文人筆下的男女主角往往是一見鐘情,相互追逐的過程雖有曲折,一旦達成目標,二人從此過上夫榮妻貴的美滿生活。而五個著名民間愛情傳說中的男女主角愛情大多來得突然,并非互生好感的一見鐘情,二人共同生活的時間不長即出現了大的變故。
王實甫《西廂記》中,張君瑞見到崔鶯鶯后,頓時“魂靈幾飛去了半天邊”,才子遇佳人,立刻心就動。而崔鶯鶯初見張君瑞,其愛的琴弦即為風流倜儻的才子而撥動,分別時通過“臨去時秋波那一轉”暗傳春情,大膽表明對張生的好感。好在結局圓滿:二人經歷種種磨難,終于實現共同生活的愿望。
在湯顯祖《牡丹亭》中,杜麗娘與夢中情人柳夢梅初次相會即愛而不舍,終因相思成疾命隕黃泉,臨死不忘囑咐家人葬于花園梅樹下。柳夢梅取得功名后,使人挖開杜麗娘墳墓,杜麗娘復生后與其共結連理,同赴富貴。
而從梁祝傳說的形態變異來看,早期未見二人存在愛的瓜葛。如北宋李茂誠《義忠王廟記》中,梁祝同學期間并無愛戀;祝英臺回家后又過了兩年,梁山伯看望她時才知其為女子,提出讓人求聘,無奈祝英臺已許馬家,此時梁山伯并不以為意,至于二人同冢,完全是地裂的結果,非指二人間存有愛情。而目前所見大多較為成熟的梁祝傳說,二人初次見面即互生好感,此后度過一段美好的同窗時光,直至二人分別,祝英臺暗示傳情,梁山伯對祝英臺的感情還停留在同學情誼上。“十八相送”多為這一傳說的經典場景,從敘述技巧看,相送途中營造許多的喜劇氛圍,展現二人一起生活的浪漫,為二人最終不能結合埋下伏筆,而此后情節都是表現二人結合的悲哀。結局是二人不可能在現實世界實現愿望,于是不得不去另一世界中尋找快樂生活的理由。
白娘子與許宣故事中,白蛇故意施弄法術,投懷送抱,與許宣成就了好事。從交往之初看,許宣開始并沒有對白娘子動心,二人結婚后,許宣在白娘子的幫助下開始經營醫藥鋪,生活美滿,直到平靜的二人世界被法海打破。許宣受蠱惑發現白蛇真相后,二人間的愛情遭遇挫折。待法海將白娘子收于缽盂、鎮于雷峰塔,此時的許宣雖為白娘子冒險盜藥、水漫金山所感動,無奈一切已太遲了。
黃梅戲《牛郎織女》電影中,男主角為赤貧的放牛郎,聽了老牛忠告,在一群仙女下河洗澡時,看中年齡最小的仙女,藏起其衣服,使其無法上天,巧娶了織女。織女之所以愿意留下來與牛郎成親,被牛郎取去衣服應該不是主要原因,更看重的是牛郎心地善良、勤勞樸實,覺得嫁與這樣的男子讓人放心。織女嫁人后過上最為普通的生活,且始終如一跟隨著、深愛著牛郎,直至被王母拆散亦不罷休。董永與七仙女故事與牛郎織女故事類似。七仙女從天上看到董永遭遇后深表同情,決定以身相許,故第一次見面即成就了夫妻。相處日久,情感加深而不愿離棄,玉帝知情后,將二人活生生拆開。
從孟姜女與范杞良之間的情感關系看,二者確立夫妻關系很快,此前亦看不出二人結合因愛所致。婚后生活美滿,然而好景不長,范杞良很快被征,并被埋于長城之下。
如果大多文人作品中的愛情故事可用“浪漫”作一歸納的話,五個著名民間愛情傳說的主角愛情經歷可用“現實”作總結。五個著名民間愛情傳說的男女主角均不追求生命的多大價值。大多梁祝傳說中的梁山伯并非才子,不大可能有中狀元的轟轟烈烈;董永及牛郎與仙女完婚后,過上男耕女織的日子;許宣婚后成為小商人,范杞良婚后與孟姜女一起自食其力。民間愛情故事大都以主角過上普通日子為美滿,可即便這樣的日子為何還會好景不長呢?根本原因在于,五個著名民間愛情傳說反映出的平民百姓的愛情理想,現實社會中很難實現。
梁祝生前不能結合在于二人的意愿得不到女方父母的支持,多少受了門第觀念的影響;董永與七仙女、牛郎與織女屬于私訂終身,招致來自天庭的家長反對后婚姻被折,同時畢竟人與神屬于兩個不同世界,有著不同的規則,這種“另類”相愛最終會受到來自一方或雙方圈層群體力量的共同抵制,這是他們不能最終成功的主要原因;白娘子與許宣不僅屬于私訂終身,還涉及“人妖”相配,故不為法海所容(法海可視為社會法則的代表);孟姜女克服父母阻撓與范杞良結合,二人分開是遭受了不可抗拒力(被征修長城乃國家意志)。如此可看出,古代年青男女自由戀愛的不易,因外部力量介入,自由戀愛后能夠維持長久的亦不易。
五、幻想的“團圓”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有情人終成眷屬,即所謂的“大團圓”,是為古代文人傳奇與戲曲小說創作思維的慣勢。《西廂記》中的崔鶯鶯與張君瑞,歷經種種磨難,通過紅娘撮合,書信往來完成“酬簡”,生米煮成熟飯后,老夫人不得不答應在張生求得功名后讓其結合,結果天遂人愿;《墻頭馬上》中,裴少俊與李千金私訂終身,裴父發現后竭力阻撓,后裴少俊中進士,歷經坎坷終得夫妻團圓;《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夢中與情人柳夢梅歡娛后,相思成疾而命歸地府,柳夢梅中狀元后,冒死掘開杜麗娘墳冢,杜麗娘復活,二人實現團圓。
戲曲舞臺上常見的“大團圓”情節,滿足了人生舞臺中偏好美好收場的觀眾審美尚好,不過這種呆板、近乎雷同的結局,常讓人乏味。古人也有對這種團圓結局不滿的,如金圣嘆就將《西廂記》結局,改到“長亭”為止,張君瑞能否考中狀元迎娶鶯鶯成為懸念,留給人太多的思考與期盼。這種沒有“團圓”的結局,高明之處在于,大凡看過《西廂記》或了解《西廂記》情節的觀眾,都知道張崔二人早成就了魚水之歡,最終張君瑞考中狀元回來迎娶了崔鶯鶯,因此,“腰斬”的《西廂記》雖無“大團圓”結局,但觀眾心里,二人是實現了“團圓”的。
五個著名民間愛情傳說中,男女主人的愛情均遭遇了不幸,悲劇收場之前,卻都有一個讓人看到希望的美麗光環:以幻想的“團圓”方式作結。
梁祝故事中的祝英臺瘋狂地愛著梁山伯,然而天不作美,梁山伯因愛而不得死去,祝英臺生前所有愛的努力最終都付之東流,故事悲劇氛圍達到頂點,但并沒有結束,在其后祝英臺祭祀梁山伯的情節中,梁山伯墓冢突然裂開,祝英臺毅然走了進去,墓冢再次合攏,此后,二人化作了比翼雙飛的蝴蝶。梁祝故事以梁山伯逝去為終局,或至祝英臺進入梁山伯墓為收場,觀眾美好的期待化為泡影。對于一般習慣于男歡女愛“大團圓”的受眾來說,心靈雖然受到強大的震撼,卻不會滿足。“化蝶”結局,正好填補了其心靈缺憾。然而,現實社會中,人是不可能化作蝴蝶的,這種“團圓”結局純屬幻想。
孟姜女千里為夫送寒衣,到了長城方知丈夫早已埋入長城墻腳下,哭倒了長城后,范杞良尸骨露出,二者終得相見。孟姜女與范杞良的這種“團圓”,不過終于見到了死去久矣的丈夫,是活人與死人的“團圓”。
《牛郎織女》中,織女被召回天廷后,仍不死心,最終逼得王母讓步,允許她每年農歷七月七到鵲橋與牛郎相會。牛郎織女與王母的激烈斗爭中贏得的“團圓”,二人的“團圓”穿越了人間與仙境,可視作人仙間跨界的“團圓”。“七仙女送子”的故事流行于江南一帶的安徽、江蘇等地,可視為董永與七仙女故事的續篇與結局,這種“團圓”可視作純潔的愛情之花結出生命之果的浪漫跨界“團圓”。
《白蛇傳》中,青蛇搬來烽火仙子,吹倒雷峰塔,白蛇得以與許宣“團圓”。值得一提的是,生活中真實的雷峰塔直到20世紀20年代才倒掉,魯迅當時曾撰《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為白娘子的自由而歌,而舞臺中的雷峰塔卻早見倒掉了。看來,白娘子與許宣的“團圓”是一種飽含期待的“團圓”。
五個著名民間愛情傳說結局出現的“團圓”都是不切實際的:人化蝶固然不可能,人與仙之間的跨界相會、長城能為女子哭倒則類似神話;雷峰塔早已倒掉,2000年以后開始的考古發掘并未發現法海用于鎮壓于白娘子的缽盂,換而言之,白娘子是仙而許宣是凡人,即便雷峰塔早倒幾百年,此時的許宣早已作古了,二人也不能實現“團圓”。
比起“才子佳人”大團圓的結局,梁祝及其他幾大民間傳說并沒有落入窠臼與俗套,幻想的“團圓”激發出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表達出對自由戀愛愿望的寄托,在觀眾心中引起共鳴的同時,反過來促使人們對生活乃至命運做出思考,激發出年輕人對不自由婚姻現實的反抗,同時產生如同西方悲劇“憐憫”審美般的特殊體驗,這種感覺所產生的社會效應,一般“才子佳人”戲遠不能及。
(責任編輯 劉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