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一朵多變的云,始終一樣,卻又從不一樣”。
——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
可遇難求的云上奇觀
風景,往往意味著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奇觀,也向來比尋常之物更能吸引人類的關注。人們不大會從國家地理雜志上看到一朵你隨時隨處能看到的云。值得刊登在上面的,幾乎永遠是探險家手挑肩扛跋山涉水,經年等待終得一見的倏忽瞬間:比如飄在珠穆朗瑪峰上空的旗云,或是蓋在富士山頂的斗笠云,皆因這樣的人記錄在冊,成為永恒。
1893年-1910年間,挪威表現主義畫家愛德華·蒙克(Edvard Munch,1863-1944)曾用蠟筆、粉彩、蛋彩創作了四個版本的《吶喊》(The Scream)。站在橋上的人驚恐的眼神,血紅色燃燒的天空,粗疏的彩色的曲線勾勒出奧斯陸峽灣那令人發抖的幻覺。幾乎每一個得見此作的人都被當中表現的焦慮與瘋狂擊中,一眼難忘。
蒙克在日記中提到過觸發靈感的那個瞬間:
我和兩個朋友一起走在路上——夕陽西下
我感到一陣悲傷——
天空突然變成了血紅
我停了下來,靠在籬笆上,累得要死——望著
燃燒的云像血和劍
城市,深藍色的峽灣和城市
我的朋友們走了,我站在那里嚇得發抖,然后
我感覺到大自然發出巨大的,無限的尖叫
此前,美國天文學家推測,蒙克充滿幻想意象的繪畫實際上代表了不尋常的氣象現象。根據首幅畫作的創作時間,那駭人的天空很可能源于1883年喀拉喀托火山大爆發后數年不散的火山灰。在大氣環流的作用下,硫酸氣溶膠周游世界,為所到之處隨機貢獻彩虹般的落日景色。
這一分析流傳甚廣,直到2017年春天在維也納舉行的歐洲地球科學聯盟大會上,由挪威科學家海倫尼·莫瑞(Helene Muri)提出質疑:火山噴發無法解釋蒙克作品中的云彩為何是波形。她認為,珠母云(nacreous clouds)更符合蒙克日記中天空突然變成“血紅”和“燃燒的云”,而他“站在那里嚇得發抖”的描述。
在高緯度地區的冬季,彩色的薄云在大氣重力波的作用下緩緩卷曲、伸展、收縮。由于云層非常稀薄,白天很難察覺,它們只在日落后或黎明前的短暫時分供人一見。而當地首次對珠母云的記錄也恰好出現在19世紀末。
只是蒙克不會想到,百年之后當人們再見到珠母云,第一件事和最后一件事都會不超出興奮地掏出手機、拍照留念。生的不安、愛的焦慮、死的恐懼、欲的極致和無力,始終無處不在,卻已經比彩虹色的云更難表白。
2015年11月,美國科羅拉多州上空,白云在一條筆直的水平線上,有如波浪式的漩渦緩緩移動。這當然不是人類第一次看到天空滾起巨浪,卻如見到異象一般困惑不解,又似乎有跡可循:在風面前,云和水并沒有什么不同。
宇宙充滿了重復的模式,從最小的細胞到最大的星系。所謂科學發現,通常是在看似無關的事物上觀察到了相似的模式,而后豁然開朗。比如海上掀起一排小山似的波浪,在一個方向上穩定地移動。這一景象,還會在更多地方發現。只要一個快速的流體,比如說風,經過一個緩慢的流體,比如說水,如花邊裝飾一般復刻的圖案就會自然形成。
19世紀末,英國數學物理學家開爾文勛爵(Lord Kelvin,1824-1907)和德國物理學家赫爾曼·馮·亥姆霍茲(Hermann von Helmholtz,1821-1894)發現了這一模式,并以開爾文-亥姆霍茲波(Kelvin-Helmholtz waves)命名。
自那以后,整個宇宙都發現了它們的身影:從地球寬廣的海洋,到土星環、木星紅斑和日冕,當然,還有前面提到的抬頭可見的云層。
當兩股不同速度的氣流在大氣層中相遇,速度更快的空氣將穿過的云層的頂層吸走,形成這些波浪狀的卷軸。這種不尋常的天象很少被捕捉進鏡頭,但它最著名的媒介表現形式可能要數文森特·梵高(Vincent Willem van Gogh,1853-1890)的代表作之一《星夜》(The Starry Night)了。
那是在1889年,梵高第二次精神崩潰期間。幾個月前,他剛剛用剃刀割下自己的左耳。于是,他自愿走進圣保羅收容所,迎接絕望情緒和創作高峰的交替到來。作為那種喜歡通過觀察尋找靈感的畫家,梵高的雙眼被限制在他周圍的物象——自己,窗外的景色,以及他可以在陪同下看一看的門外的鄉村。而這些并未真正限制一位藝術家的感受與表達。
在給弟弟提奧(Theo van Gogh,1857-1891)的一封信中,梵高描述了這年夏天的一個清晨,他從被鐵欄鎖住的臥室窗戶觀察到的壯觀景象:“今天早上,我在日出之前很長一段時間從窗口看到了鄉村,除了晨星,什么都沒有,它看起來非常大。”
因為不被允許在自己的臥室作畫,梵高憑借記憶和想象力創造了星、月、夜和這個實際上并非如此的小村莊。而最引人注目的無疑是那湍流一般、漩渦一般的云浪,強烈、激動有如畫家反反復復的精神疾苦和噴薄欲出的創造力。另一方面,那些流動的旋轉的云,也似與星云的天文觀測結果相吻合。在他離世之后,無數人乃至無數機器、程序重復過的經典圖像,想必早已是天空中曾被看見的開爾文-亥姆霍茲云無數倍之多。
2015年,刊登在《自然通訊》(Nature Communications)的一項研究打破了人們對于這一奇觀的認知。以前的理論認為,開爾文-亥姆霍茲波只會在非常特殊的情況下出現,但新罕布什爾大學(University of New Hampshire)的空間科學家希瓦·卡沃西(Shiva Kavosi)以事實證明,“它們在任何情況下都可能出現,而且比我們想象的要普遍得多。它們20%的時間都在場。”
人類以為的罕見,或許僅僅因為我們自己的“不見”。通常,這些波存在于大氣中,但如果沒有云,就看不見。通常,即使有云,我們也僅僅能通過印刷品或屏幕看一看別人對它的記錄。通常,即使有這些記錄,我們的目光又能為它停留幾秒鐘呢?有多少人會在意,其形狀與中國云雷紋或希臘回紋(Greek Key)、蕨類植物的新葉或蜘蛛菊(spider mums)的花瓣有相似之處呢?
藝術家喬治亞·奧基夫(Georgia OKeeffe,1887-1986)曾說:“由某個觀點來看,可以說沒有人真正地看到一朵花,它這么小,而我們又沒有時間——看需要時間,就像交朋友需要時間一樣。”
相比那些特別的云出現的頻率太低,不如說是我們抬頭看天的時候太少,不如說是愿意陪在我們身旁什么都不做只是對著天空發呆的朋友太少。
云住在心里比在天空更久
19世紀,英國詩人克里斯蒂娜 ·羅塞蒂(Christina Georgina Rossetti , 1830-1894)寫下很多重要的作品。其中有一首小詩頗富童趣。那大概是久遠以前的某天,當她抬頭仰望天空,看到天空中的云朵來去飄散,落筆便成為一首名為《云》的小詩。正如那些巧妙的作品經常具備的品質,整首詩中沒有一個“云”字,但人們知道,詩人說的“白羊”就是云。
白羊,白羊,
在一座藍山上,
當風停了,
你們都站著別動。
當風吹起,
你慢慢地走開。
白羊,白羊,
你要去哪里?
真正的白羊不會被風牽著走,而云的確如此。當然,云不僅可以是白羊。只要有足夠的想象力,它幾乎可以是任何東西,白駿馬或棉花糖;也不一定非得是白色。
各種各樣的云出現在人類的夢里,從哲學、文學、藝術、宗教,到科學、技術,當然還有天空。
1869年夏天,約翰·繆爾(1838-1914)行走于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東部內華達山間,并將每日考察所見寫入日記。四個月里,除了山脈、礦石、植物、動物這些頗具考察價值的自然資源,他的觀察對象還包括天空的表情——云。
6月6日:每片飄過的積雨云,即使轉瞬而逝,也都留下痕跡,花草樹木的脈搏為之加速,溪流湖泊的水位為之豐盈,就連巖石表面都留有它們的印記,只是人類的眼睛不一定能看清。
6月12日:天上流動的云彩和地下隆起的巖石和諧輝映……甚至可以設想這些云本身就是植物,在陽光照射下如沐春風般醒來,越長越美麗,直到盛開后,像莓果和種子一樣散落成雨滴和冰雹,最后干枯死去。
7月23日:中午云中王國又顯示出讓人永遠看不厭的力與美,這美麗無論是用文字還是圖畫都無法描述。可憐的人類能怎么描述云彩呢?正當你盡力去描繪它們巨大閃亮的穹頂和山脊、陰影中的鴻溝和山谷、帶著羽毛般邊緣的深谷時,它們就消失了,不留下一絲痕跡。
8月30日:天空中有幾絲一動不動的云彩,其唯一的任務就是讓天空顯得更美。霜已經足以結成晶體了——那一片美麗的冰鉆,卻注定只能生存一夜。大自然如此奢侈地建造、推倒、創造、毀滅,追逐每一個變化形態的分子,永遠在變,卻持久美麗。
有意思的是,如同羅塞蒂以“白羊”比喻云朵,約翰·繆爾則稱羊群為“云朵一般”。
我們錯過的每一朵云,都比羊有著更長久的“生命”,在它沒有盡頭的軌跡當中,以同一種或另一種形式往復重生。即使已經不復存在,它們的存在仍舊可以證明、可以清查,它們的圖像、紋理、顏色仍舊可以喚起感官的聯想。
而這種記錄或聯想的極限是什么呢?
烏拉圭少年伊雷內奧 · 富內斯(Funes)對細節的極致再現或許可以回應此類疑問。作為博爾赫斯 (1899-1986) 筆下最迷人的虛構人物,他能清楚記得 1882年4月30日清晨南方朝云的形狀,并在記憶中將其與他只見過一次的某本皮面精裝書的紋理以及凱布拉卓暴亂前夕船槳在內格羅河激起的漣漪進行比較。這位奇人是在他 14 歲的清晨看到那些云的。而當他回首自己生活過的19個年頭,再遙遠、再細小的事都如那片云一樣,呈現著讓人難以忍受的清晰度。
但,過分的清晰似乎是藝術的天敵。富內斯可以迅速掌握數種語言,用拉丁語背出《自然史》第七卷第二十四章第一段,卻沒有辦法真正創造美。在被細節塞滿的世界里,他始終沒有學會歸納。而豐富的意味正藏在那些囫圇概括的東西上面。比如明亮的白云意味著豁朗的心情,一種安穩、悠閑的狀態;灰暗的烏云則暗示某種陰郁的氛圍,代表生活中所經歷的挫折磨難。你不必知道白云的亮度是每平方米多少坎德拉,或烏云是幾十度灰。
而無論其圖像、紋理、顏色如何,云都將隨風飄逝,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讓迷惘之人找到共鳴。1837年,萊蒙托夫(1814-1841)為普希金因決斗而死伸張正義,屢遭流放和入獄。他在詩中寫道:“天上的云啊,永恒流浪者”,“同我一樣,像放逐的囚徒。”
沒有富內斯的天才,或許是每一個真實存在的人所要感激的。在紛繁復雜的事物面前,我們“又瞎又聾”,以至于一再感受到云端之外情感的豐盛。如此,云可以寄托漂泊無依的孤苦,也同時可以是浪漫、狂喜、充滿情欲色彩的修辭。
德國電影《第九朵云》(安德里亞斯·德里森,2008)講述了一個在婚姻中平淡生活30年的女人再次墜入愛河的故事。年長者的風流韻事盡管不足為奇,但的確有些難為情。尤其落在片名上,“云”成了絕妙的暗示。
整部影片沒有配樂。觀眾在背景中聽到的唯一的音樂來自從窗外經過的一輛冰激凌車——甜蜜的誘惑。而丈夫沃納唯一的愛好,卻是聽老式蒸汽火車的錄音——機械,寡淡,像極了他們的生活。英格意識到,不出意外,余生不過是在等待時間,直至死亡。那個嚴肅刻板的老人不會注意到,在內心深處,她正懷揣著渴望的深淵,渴望得不到滿足,衰老只是徒增了她的渴望。一次普通的邂逅,年逾七旬的卡爾點燃了英格對浪漫的向往。于是,誠實的、柔軟的、皺巴巴的欲望,混雜著激動又令人不安的審視,將一切推向失控。
盡管英格試圖像社會規范所期望的那樣與之抗爭,卻在無意中陷入壓倒性的激情和痛苦。前者直接坦蕩,毫不掩飾,而后者則擁有更豐富的層次。因為內心的抉擇與掙扎,遠要比云外九霄的歡愉更加深切綿長,也更耐人尋味。激情在暗中標好價碼,人們必須放棄長期的習慣和信念。但隨之一同損失的,除了已知、可預見性和已經習慣了的安全感,還有想象中求與得的必然聯系。不求而得的,往往求而不得。到底哪一個是生命的饋贈呢?
有趣的是,原德語片名Wolke Neun其實取自英文短語Cloud Nine的轉譯。在英文中,cloud nine 代表一種狂喜狀態和極樂心境。據稱,這一用法起源于美國氣象局在20世紀50年代對云的分類定義,其中“第九朵云”是積雨云,因其蓬松的質感而被認為具有相當的吸引力。
但考慮到歐洲文化,“第九朵云”的正確德語翻譯其實是“第七朵云”(Wolke Sieben)。德國人喜歡數字七,認為七星瓢蟲落在身上,寓意著特別好運。盡管如此,導演不想把片名搞得這么混亂。似乎是云本身,而不是它們的編碼,真正表達了這個主題的曖昧氣息。
作為審美意象,云,是經由人類獨特的情感活動創造出來的藝術形象。但實際上,云是客觀物象,是實體。天空中轉瞬即逝的云,與深藏地下、經久存在的花崗巖一樣真實。一瞬或是幾百萬年,在造物主的日歷上沒有差別。云既不浪漫,也不虛無。為什么在人類眼中,云可能是任何東西,卻唯獨很少是它自己?
創造天空的語言
許多19世紀歐洲繪畫中的云彩看起來與18世紀截然不同。其結構是如此豐富,卷云在翻滾的積云上飛舞,層云在低處盤旋。這有很大可能是因為直到1802年,云才被明確地分類。隨后的研究影響了從約翰·康斯太勃爾(John Constable,1776-1837)到特納(J. M. W. Turner,1775-1851)的風景畫創作。
這似乎令人難以置信,在自然科學的大部分領域都被分類法打點得規規矩矩的年代,云,這個抬頭可見的尋常事物,竟遲遲未能建立一個系統。一些人曾做過嘗試,但都未能流行推廣。即便在氣象學家面前,云也不過是龐雜野性且不受類型控制的個體。
直到1802年,英國的阿斯克西斯學會(Askesian Society,1796-)收到一篇論文,人類才開始對云另眼相看。論文的作者是一位職業藥劑師,在花了數年時間觀測倫敦的天空之后,自學成才的盧克·霍華德(Luke Howard,1772-)從云彩變化的種種形狀總結出云的模式,并且寫作論文提出對云進行分類的必要性:“為使氣象學家能夠將分析的關鍵應用于他人的經驗,并簡潔精確地記錄自己的經驗,或許可以引入一個系統的命名法。”這個說法禮貌而謙遜。其用以命名類型的三個拉丁詞語——卷云(cirrus)、積云(cumulus)和層云(stratus)——則沿用至今。
1864年,在霍華德去世150周年之后,倫敦的科學博物館在一個陳列柜中展示了他的部分研究工具和藝術作品。彼時,他的盛名早已從成功的商人、藥劑師變成“氣象學之父”,其影響力也從科學領域延伸到藝術領域,激發了許多偉大的藝術靈感。
與霍華德同時代的約翰·康斯太勃爾,以強有力的云上風景回應著這種關聯性。
在1821和1822年間,他創作了大量以云和天空為主體的油畫速寫,并為創作每一幅畫時的氣象條件和一天中的種種寫下日記。他下筆很快,但又極致精確,以盡可能接近他觀察到的細節。1822年10月7日,他告訴朋友約翰·費希爾(John Fisher),他最近對“一大片天空進行了大約50次仔細的研究。”
作為最早在戶外以油彩作畫的藝術家之一,康斯太勃爾的創作樸實而直接。站在風景之中,眼睛看到什么,便畫下什么。于是,畫中便有了樹梢和飛鳥。而他的關注點則始終在于風吹過天空時云層的形成。
彼時,身體抱恙的妻子在閑暇中養病,畫家則在等待與陪伴中體驗著強大的平靜和執著。一切都在大自然中進行。而他選擇這樣做,是因為他相信這樣畫風景是科學的,也是詩意的。他認為一個人應該畫真實的生活,而不僅僅是從想象中創作。
年復一年的記錄,成就了著名的《云的習作》(Cloud Studies)。藝術史學家恩斯特·貢布里奇(Ernst Gombrich,1909-2001)寫道,康斯太勃爾拒絕比大自然更令人印象深刻(impressive),而《云的習作》恰恰說明了大自然以其最簡單的形式是多么令人印象深刻。
如今,其中有些畫作遺失了,有一些則遺失了具體的創作時間。康斯太勃爾或許不曾想到,自己對云的無盡熱情,也為后世的藝術史學家們留下了無盡的研究課題。尋找,考據,對比,讓遺落的碎片相互關聯而彼此照亮,是令人煎熬且興奮的事。
然而,正如藝術館收藏作品,畫家收集云層,收集的意義究竟是什么?我們可曾真正抓住過一瞬間,擁有過一朵屬于自己的云嗎?時間總是稍縱即逝,云彩從未停留。
或許是為了安慰,英國賞云協會的創立者加文·普雷特-平尼(Gavin Pretor-Pinney)一再強調,“收集東西并不等于要擁有它。你甚至也不用去想如何抓住它。你要做的,只是去看,去記錄。”但是顯然,他們做了更多。
2017年的世界氣象日,世界氣象組織(WMO)正式確認了一種新的云彩類型——糙面云,作為波狀云向極端、混亂、無序發展的罕見特例。這是由賞云協會提出的,正如兩個世紀以前,盧克·霍華德向阿斯克西斯學會提出的一樣,人類的欲望從未止于凝視。如果不能代替大自然創造云,借由一種新的命名方式,創造一種新的描述語言和觀看角度,也不妨是偉大的成就。
如果可以,我們當然更樂意代替大自然實現神力。只要我們懂一點物理,甚至可以在玻璃瓶里自己創造一朵云。
云有什么難的呢?水蒸氣凝結成水滴,附著在空氣中的微粒上,就形成了云。遵循這一原理,只要我們能制造出水蒸氣,然后提供某種微粒使之凝結,就能輕易實現大自然的神跡。
當然,為了便于操作,我們得把一切縮小,再縮小。比如將無限廣闊的天空濃縮成一只帶蓋兒的玻璃瓶。然后還需要一些尋常事物,和關于它們的一點點想象力。
大自然中,空氣里的塵埃、花粉、煙霧、火山灰為水蒸氣提供了落腳之處。而在我們觸手可及的范圍內,用什么代替塵埃、花粉、煙霧、火山灰比較靠譜呢?或許,浴室置物架上閑置的發膠噴霧突然讓你眼前一亮。
于是,一瓶發膠、一只透明的罐頭瓶、小半杯熱水和一些冰塊,便能模仿大自然的造云機制。
首先,將熱水倒入玻璃瓶中,均勻搖晃,讓瓶身熱起來。這樣,其中一部分水就會變成水蒸氣,向上蒸騰。
然后,將冰塊放在倒扣的瓶蓋上,給瓶口降溫。這樣持續20秒鐘,當水蒸氣上升到瓶口時,就會遇冷凝結。
最后,就是重頭戲了。取下瓶蓋,迅速將少量發膠噴入瓶中,再把瓶蓋蓋好。水蒸氣隨即凝結在發膠微粒上,最終形成云。當云越積越多,取下蓋子,看云從瓶中飄逸而出,如仙氣一般。
整套操作讓我們不必上天入地,就能近距離觀察云的形態——從誕生到消散。這頗值得慶祝,但又似乎有點兒失落。
有趣的是,人類一邊讓云進入藝術表達,承擔各種各樣的隱喻;一邊又嘗試去除自己,去除人類,恢復它一個天然的屬性。卻常常忘了,云本身不過是一種因果,一種特定條件下的產物。云沒有那么神奇,甚至不必天然,不必在需要仰望的高空。
于是想起美國作家羅杰·埃伯特(Roger Ebert,1942-2013)在對電影《云圖 》的評論中寫下的話,“云看起來不像駱駝、帆船或天空中的城堡。它們只是一個運轉中的自然過程。或許,我們的生活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