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

1

初識濟南，是在老舍先生的文字里。那些文字，寫盡了濟南的好，讓我心生向往。卻在時隔二十多年后，才終于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當我在空中飛行近五個小時，到達濟南機場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

也許是《濟南的冬天》那些文字中的清涼讓我對濟南的悶熱毫無準備，一下飛機我就被濟南的熱烈包裹得透不過一口氣。我以書作扇，企圖為自己制造一點清涼，卻發現扇出的風都是熱乎乎的。我最終放棄了這樣的徒勞，將書收進行李箱，任由汗水順著自己的面頰恣意流淌。

坐上直達酒店的機場大巴，剛打開手機，那個叫做樸默的讀者的電話便如約而至，她的聲音一如濟南的天氣一樣熱烈。她一邊感慨新疆的遙遠一邊約定第二天來參加頒獎典禮，我來不及多說什么，她便風風火火地掛了電話。

機場大巴緩緩駛入夜色中，車中的音樂是曾經流行的一些懷舊老歌。窗外并不是我所厭倦的燈紅酒綠的都市，適才的炎熱似乎也慢慢散去，我慵懶地靠在座位上，隨著音樂小聲哼唱。這真是個特別的地方，能讓你在前一分鐘里熱烈，后一分鐘里安詳。

走過很多地方，風景留給我們的只是視覺上的沖擊，似乎沒有哪一處因為風景的優美讓人終生難忘。比起宏大的風景，我更愿意探尋一個地方的文化，置身于這種文化中的活生生的人帶給我們的也許更多。

大巴駛入市區，到處可見搖著蒲扇，在樹下納涼的人們。有的就在馬路邊上支張桌子，就著幾個小菜喝著小酒。我忽然心生羨慕，為濟南人的悠然自樂。時光仿佛在這里靜止，濟南依然留在老舍先生的那些文字里，靜美、安詳。

2

那一日，去了神往已久的大明湖。這個隱藏在都市中的天然湖泊靜若處子，綠衣碧裙，慕煞了我這個看慣大漠孤煙的女子。湖水若柔軟的絲帶，系在我干渴的心房。住在那個離海最遠的城市，粗糲的北風讓我時時刻刻向往著這樣一片水域，終于，在濟南，我看到了藏在心里的這一片湖水。

泛舟大明湖上，我悄然無語。喝著船上備好的茶，看著兩岸垂柳依依，取水的人們說笑著掠過。茶是龍井，并不是新茶，卻因這泉水的滋潤，便多了一份清香和甘甜。船上的工作人員滔滔不絕地講著關于大明湖的歷史佳話，沿途的風景。而我的聽覺漸漸被我關閉，讓位于我的視覺、觸覺和我的味覺。大明湖的歷史固然重要，可是哪里有綿延的綠，風拂過臉頰的柔軟，偶爾濺起的水滴落在舌尖上的甜更讓人快樂呢？

我的愛，我的向往，我的渴，都在那一瞬間被澆灌了。我忽然前所未有的平靜，那些在歲月里積攢下來的躁動和不安就在這一瞬間煙消云散了。我開始理解濟南人的悠然自樂了。泉城的泉水流進了濟南人的血管里，帶給了他們清涼和平靜，濟南人才能對抗這夏季的炎熱，才能在炎熱的歲月守住內心的寧靜。

每到一處景點便要下船，看景點，聽講解。都是書里講過的那些故事，我極其配合地裝作是第一次聽到。也許也有第一次聽到的吧，同行的女作家們的喜悅爆了棚，一路歡聲笑語。我也企圖融入一種簡單明快的喜悅中，卻終究感覺到喜悅的重量和悲傷一樣，滿滿地、沉甸甸地掛在心頭，需要慢慢地咀嚼和品味。在船上，低著頭看自己在水里的影子，感覺到身后關切的目光，終究不敢回頭，目光也有溫度和重量，我的世界太小，無處安放。

回到酒店，久久不能入眠，雖然那一夜，月涼如水。

3

接下來的日子，在青島海邊住了兩天，回到濟南，趕赴樸默一起登泰山的約定。在經歷了被出租車繞道，經歷了青島餐廳用冰凍海蟹冒充活蟹讓我吃到冰塊的事件之后回到濟南，就益發地感動于濟南人的淳樸善良了。

回到濟南已是夜色闌珊，我入住酒店。臨睡前發現房間的門沒法反鎖，打電話到前臺，維修人員很快到來，門鎖卻始終未能修好。維修工說著地道的山東話，說只能換鎖，買鎖換鎖得到第二天了，建議我換個房間。于是又打電話到前臺，剛放下電話，服務員便急匆匆地敲了門。依然是一個豪爽的本地人。她說因為會議，沒有房間可調，問我能否將就一夜。她說：我們濟南人實誠著呢，你就是敞著門睡，都沒事。你要不放心，就把值錢東西拿給我，我給你保管著。說著，望著我手里的電腦。我笑一笑，將電腦隨手遞給她，似乎不讓她保管都是一種不信任。

一夜安眠。一大早便聽到風風火火的敲門聲。我開門，昨晚的服務員大姐站在門口：你不是登泰山嗎？趕緊起來吧，打電話你不接，我就上來叫你了。我揉著眼睛，忽然想起，昨晚臨睡前拔了電話線的。因為手機定了鬧鐘，所以并沒有讓酒店早叫。難為這位大姐還記掛著我要早起去泰安。看著她的背影，心里升騰起一股暖意。

樸默的電話打斷了我的遐想，她急促的話語讓我在瞬間有了緊迫感。我在十分鐘之內收拾好，沖到了酒店門口。樸默介紹了她的丈夫，簡單地問候之后我們便上車駛向長途汽車站。路上，樸默交代了當天的行程。雖然，此前在微博微信上都有很多的交流，但見了面我依然有些拘謹。也許我的表現也讓樸默感到一種距離感，她也忽然沉默下來。我于是不停地講我經歷的各種囧事，直到聽到她和她愛人爽朗的笑聲，我不安的心才漸漸安定下來。異乎尋常的敏感和細膩是我的頑疾，總是被無端的不安困惑，快樂和悲傷也因此而被無限放大。即使是在他鄉，我依然故我。

4

樸默的丈夫將我們送到長途車上就去忙店里的事了。我和樸默很快登上了去泰安的長途班車。長途車沒有開空調，異常悶熱。樸默不止一次地要求司機開空調遭到了拒絕。樸默異常氣憤，她毫不掩飾地對著司機大喊：“我們又不是沒有掏錢，空調是我們應該享受的權力，你憑什么不開空調！”司機借口空調壞了，就是不開。樸默氣得臉都紅了：“這還有外地的客人呢，你不覺得丟臉嗎？”

我恍然大悟，原來是在我這樣一個外地人眼前，樸默覺得丟了濟南人的臉面。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撫她：“別生氣了，也許真的是空調壞了，忍忍就快到了。”她更生氣了，把矛頭對準了我：“你怎么可以縱容這種壞風氣呢？讓司機永遠欺負乘客嗎？我要投訴他！”

我耐著性子勸她：“投訴就算了吧，司機也不容易。”樸默盯著我，滿臉正氣：“我們容易嗎？這么熱的天！”我也來了氣：“你干嗎不依不饒的！你熱難道人家不熱，你說說這車里最熱的地方難道不是司機坐的位置嗎？”看她不說話了，我又覺得自己說重了，便和緩了自己的語氣：“樸默，他也是平民百姓，不開空調也許可以給他省點錢貼補家用什么的，也可以理解不是嗎？你投訴了，萬一人家丟了飯碗，你于心何忍呢？”樸默氣呼呼地看我一眼，再不提投訴的事情。我益發喜歡這個真性情的女子，張了張嘴卻終究什么都沒有說。

到了泰安，一見到朋友，樸默的臉上又恢復了快樂無憂的表情。她又不計前嫌地將我推到朋友面前：“她就是我說的阿依努爾，那篇散文的作者，你知道的。”又轉向我：“這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們這個圈子里的老大哥。”我正不知如何稱呼，對方便伸過手：“我叫高鵬。”我輕輕握住他的手，稱他為“高老師”。樸默接口道：“對對，他也是我的老師。”我在樸默的眼里看到對他毫無保留的崇拜之情。

5

多少次與泰山擦肩而過，這一次終于有機會登上泰山了。我們沿著臺階拾級而上，樸默和她的朋友在登山的過程中也沒耽誤探討人生，暢談文學，而我的腳步日益沉重，缺乏鍛煉的我越走越吃力。樸默和她的朋友談笑風生，我不好默不作聲，也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們聊天。言談間才知道，高鵬是專業乒乓球運動員退役，樸默是資深驢友。我心中暗暗叫苦，卻不得不硬著頭皮跟上他們的節奏。高鵬大約看出了我的吃力，時不時借口吃東西停下來休息。好容易登頂，站在泰山最高處，卻也全然沒有了“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豪氣，只顧著享受山頂的微風送爽。早上走得匆忙，沒來得及涂防曬霜。被曬傷的臉和脖子在微風的吹拂下隱隱作痛，我大概是最狼狽的登山者吧。我嘆口氣，擦干滿臉的汗水。高鵬大概感覺到我的情緒低落，有點不知所措。看到他的不安，為了調節氣氛，我講起了在青島的遭遇。沒想到這下可捅了馬蜂窩。

先是樸默義憤填膺：“他們憑什么要這樣對你！就因為你是外地人嗎？”我抬眼看她：“其實也沒什么，畢竟旅游景點上有這樣的事也不足為奇……”她毫不客氣地打斷我：“你理解什么？這是對外地人的侵犯，你應該把這件事寫出來，發到網上去。”高鵬也隨聲附和：“作為一個作家，你不能只寫風花雪月的文章，你有責任讓大家知道社會上還有這樣的事存在！”我愣在原地，張口結舌地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質問。

太陽更加炙熱，我有些眩暈。我蒼白著臉，扭轉頭丟下他們尋找一片蔭涼處。他倆跟上來，繼續熱烈談論。并不理會我越來越難看的臉色。高鵬抽空看了我一眼，說：你要是不方便寫，我們可以幫你寫的，你只要告訴我們細節就好。我終于開了口，語氣比冬天里的冰雪還要冷：“我不需要別人告訴我如何寫作！我也不需要別人來阻止我謳歌真善美的一切！我不是記者，也不想寫那樣的新聞稿件！”樸默和她的朋友有些尷尬，我也突然沒有了說話的興致。高鵬出來打圓場，說天色不早了，該下山了。

下山的時候，大家都有說有笑，假裝忘記了剛才的不快。其實，彼此心里都明白也許再不可能走進對方的內心了。即便如此，我們也仍然努力讓這次的相聚沒有遺憾。

高鵬周到地在泰安縣專門為我訂了一家餐廳，這里是規模不小的回民聚居區。心里的感動一點點漫上來，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他們期待的樣子，好對得起他們的熱情和真誠。我甚至想起樸默見我第一眼時的失望：你為什么不留長發呢？頭發是可以留起來的，但內心堅持的一切又怎么可能因為感動而改變呢？

那頓飯吃了很久，我說了很多很多話，高鵬和樸默也暢所欲言。時光在那一刻仿佛靜止下來，那些美好與真誠的聚首如此的珍貴。喝著泉城的泉水長大的人一如清泉般純潔而透明。

又是一年的盛夏時節，我在北方的這個城市又想起了濟南，想起了清泉般純潔的人們。

親愛的樸默，你還好嗎？

作者簡介

阿依努爾·毛吾力提，女，哈薩克族，民俗學碩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魯迅文學院十六屆高研班學員。散文《阿帕》獲第六屆冰心散文獎。出版詩歌集《阿麗瑪的草原》，詩譯集《唐加勒克詩歌集》獲首屆“阿克塞”哈薩克族文學獎翻譯獎。其他作品散見于《詩刊》《十月》《民族文學》《綠風》等文學期刊。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語、西班牙語、朝鮮語，維吾爾語、藏語、蒙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