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方

孔雀是動物園里備受游客喜愛的明星動物之一,其身形高大,頭和翅膀略小,脖頸與腿細長,羽毛艷美,尤以雄性孔雀展開的漂亮尾屏而廣為人知。一般而言,孔雀有二屬(孔雀屬、剛果孔雀屬)三種(綠孔雀、藍孔雀和剛果孔雀)之分,其中臉頰呈白色的印度藍孔雀和臉頰呈黃色的東南亞綠孔雀最早為人們所知曉。從體形上看,綠孔雀最大,羽毛為翠綠色,頸部羽毛呈鱗狀;藍孔雀個頭略小,羽毛為富有金屬光澤的藍色,頸部羽毛為絲狀;剛果孔雀最小,身形如雞,尾翎短小,背色為青銅色,腹部為黑色。
距今3000多年前,印度藍孔雀就已經向西旅行到了今中東和地中海地區(qū),出現(xiàn)在古埃及的宮廷中和古羅馬的墓室壁畫上,閃爍于古希臘神話以及古猶太經典之中。1世紀中后期,早期基督追隨者繼承了古希臘和古羅馬人對孔雀的喜歡,并賦予孔雀永生的神性,從此抬升了孔雀在基督教文化中的地位。在東方,漢代以前有關“孔雀西來”的歷史記錄有《藝文類聚》引《周書》曰:“成王時,西方人獻孔雀。”梳理古代文獻中對孔雀的記載,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秦漢之際,隨著南方國土的開發(fā),來自南方的綠孔雀不斷旅行至中原地區(qū)。隋唐時期,中國孔雀以贈賜或貿易的方式向東旅行到朝鮮半島和日本,豐富了東北亞地區(qū)的孔雀文化。
公元前327年,高歌猛進的馬其頓軍團已向東推進至印度西北部地區(qū)。扎營于海達斯佩斯河畔之后,軍團首領開始提審新近俘獲的當?shù)赝林S幸幻つw黝黑的低種姓少年很快引起人們的關注,因為他面對詢問時不僅語調高昂,還不時斥責敵人率軍入侵自己的家園。嘈雜聲很快驚動了東征的大統(tǒng)帥—亞歷山大大帝,但少年依舊鎮(zhèn)定自若。他吹響一聲口哨,就見一大群藍孔雀出現(xiàn)在河對岸的空地上,它們三三兩兩,或優(yōu)雅地翩翩起舞,或展開華麗的尾屏望向對岸……盡管在希臘時就見過這種來自東方的神奇大鳥,但面對如此多數(shù)量的孔雀,亞歷山大大帝還是感到十分震驚,他隨即下令不準任何人驚擾這些孔雀。
就當馬其頓軍團被孔雀吸引之時,那位少年已悄然脫身。僅在六年之后,24歲的他就指揮百萬大軍,于公元前321年推翻了當時印度最大的難陀王朝。隨后,他定都華氏城(今印度東北部的比哈爾邦),并用自己的名字命名新建的王朝—“旃陀羅笈多·孔雀”,這就是亞洲早期歷史中著名的孔雀王朝。之所以稱自己為“孔雀”,因為少年出身于世代為難陀王朝飼養(yǎng)孔雀的家族。
當然,早在亞歷山大大帝與旃陀羅笈多相遇前,孔雀就已經從印度旅行到歐亞大陸多地。《圣經·舊約》中記載,古以色列的所羅門王(公元前1057—前997年)就曾以貿易方式獲取這種來自東方的珍禽。根據(jù)古羅馬文學家奧盧斯·蓋利烏斯的記載,當時希臘的孔雀非常稀有,一雌一雄兩只孔雀的價格高達2000個德拉克馬銀幣,而當時的制陶工人一天的收入才1個德拉克馬銀幣。

在早期西方歷史中,人們對來自東方的孔雀有著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有人認為孔雀是優(yōu)雅、富貴的象征,有人則認為孔雀驕傲自大,是典型的“不祥鳥”。在古希臘神話中,天后赫拉的仆從“百眼巨人”阿爾戈斯被赫爾墨斯殺死后,一只羽毛像鮮花般艷麗、尾巴像帆船一樣展開的鳥從他的血跡中生長出來。為了紀念自己的仆從,赫拉將巨人的所有眼睛都安放在這只鳥的尾羽上,這只鳥就是孔雀。所以在《希臘神話手冊》一書中,孔雀被視為“天后赫拉的愛鳥”。在古羅馬神話中,女神朱諾也十分喜愛孔雀。如在比利時畫家約瑟夫·佩林克創(chuàng)作的油畫中,女神朱諾的右手就在輕撫一只開屏的孔雀。
不過,古猶太人似乎并不太待見這種來自東方的大鳥。基督教歷史學家珀西·圣約翰在1838年出版的《青年博物學家的鳥類之書》中寫道,祥和、美好的伊甸園因為孔雀的進入而風云詭譎:因為孔雀,魔鬼也得以進入天堂;因為孔雀,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人們還相信魔鬼用孔雀的血來澆灌葡萄樹,以致那些喝葡萄酒而醉的人都會興奮異常,像孔雀那樣昂首闊步而后爛醉如泥。此外,“如果一只孔雀叫得比平常多,而且不合時宜,則預示著它所屬家族中的一些人會意外死亡”。除了預言死亡,人們還相信孔雀的叫聲可以預示潮濕天氣的到來,更有甚者認為孔雀可能導致家里的女兒無法嫁人。之所以有這么多關于孔雀的負面表述,可能是因為孔雀太過珍貴,引發(fā)了人們對統(tǒng)治者“玩物喪志”的擔憂。
盡管受到基督教信徒的追捧和喜愛,但18世紀以前,歐洲的孔雀數(shù)量稀少,孔雀屬于珍貴的禽鳥。達爾文在《物種起源》中也稱:“孔雀不很容易飼養(yǎng),而且(在歐洲)也沒有大群的飼養(yǎng)。”從文獻記錄來看,19世紀晚期,孔雀才旅行到美國。1879年,美國投資人艾里亞斯·杰克遜首次從歐洲向加利福尼亞州進口了三只孔雀,這也是美國人最早看到的孔雀。

到了1世紀中期,耶穌基督的追隨者發(fā)現(xiàn)孔雀的羽毛和尾翎不容易褪色和失去光澤,所以常常選用孔雀羽毛來裝飾宗教場所或地下墓穴的墻壁,以表示他們對耶穌基督復活的堅定信心。久而久之,孔雀便與耶穌基督復活以及基督信仰聯(lián)系起來,于是在基督教藝術中的圣體、圣事或天使報喜的畫面中總少不了孔雀的形象。作家克里斯蒂娜·E.杰克遜在她2006年出版的《孔雀》一書中說:“在那個時期的典型藝術場景中,孔雀與圣體和圣事緊密相連,如卡洛·克里韋利創(chuàng)作的《天使給圣埃米迪斯的喜報》的繪畫中就有一只孔雀,象征著耶穌基督的誕生。”

在英國倫敦大不列顛博物館95號展廳“中國瓷器”專館中,收藏了自3世紀以來的眾多中國精品瓷器,其中瓷器“孔雀青釉大餐盤”別具一番風味。與周圍陳列的牡丹刻花等靜物盤碗不同,該盤高6.4厘米,直徑51厘米,底部中央為一只單足站立在一塊巖石之上的孔雀,它尾翅收攏,正回首翹望身旁的牡丹。動靜結合的盤底構圖與內壁輕盈的纏枝蓮紋相得益彰,大大減少了胎體厚重帶來的粗笨感。專家鑒定認為,這件孔雀餐盤為14世紀晚期浙江龍泉窯所產,在15世紀初經海路來到英國。
在中文文獻中,“孔雀”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成書于戰(zhàn)國晚期至西漢初年的《山海經》中,意為“大鳥”。1971年,在河南省淅川縣下王崗遺址的考古發(fā)掘中,考古工作者發(fā)現(xiàn)了不少史前動物的骨骼,其中就有一小節(jié)孔雀的跗跖骨(孔雀腿到趾之間的骨頭)。作為新石器時期遺址,下王崗遺址中的孔雀遺骨距今已超過5000年。關于這只孔雀從何而來,著名考古學家賈蘭坡先生在發(fā)表于1977年的《河南淅川縣下王崗遺址中的動物群》一文中并未做出說明,但提及孔雀現(xiàn)有兩種:一種產于印度、斯里蘭卡、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的蘇門答臘島和爪哇島、泰國、緬甸等地,還有綠孔雀一個亞種產于我國云南省南部和西南部。
的確,對中國古人而言,孔雀一直有南方和西方兩個來源。清代末期的《本草釋名》中說:“孔雀一名越鳥。梵書謂之摩由邏。”“越鳥”即越地的鳥,應當是指產于我國云南以及東南亞一帶的綠孔雀。而“摩由邏”則是指產自南亞次大陸,由印度人最早馴化和飼養(yǎng)的藍孔雀。

關于藍孔雀,《漢書·西域傳》中說“罽賓國(今巴基斯坦、阿富汗一帶)出孔雀”,《續(xù)漢書》中說“西域條支國(今伊朗)出孔雀”。西晉初年,魏文帝曹丕曾與朝臣談論于闐王進貢的上萬支孔雀尾,說其“文彩五色,以為金根車蓋,遙望耀人眼”。言談間,群臣還回憶起曹操在世時,西域進貢過幾只很通人性的孔雀,只要人們拍手,它們就會翩翩起舞。
隨著絲綢之路的繁榮,藍孔雀及飼養(yǎng)技術從印度、斯里蘭卡等地落戶我國新疆地區(qū)。史料中顯示,3世紀前后,新疆孔雀飼養(yǎng)已成規(guī)模,如《魏書》中說龜茲(今新疆庫車)“土多孔雀,群飛山谷間,人取養(yǎng)而食之”。到了清代,除了庫車,新疆吐魯番、哈密等地都有飼養(yǎng)藍孔雀的記錄。對此,乾隆皇帝題郎世寧《孔雀開屏》畫軸的詩中稱贊新疆藍孔雀“西域職貢昭咸賓,畜籠常見非奇珍……招之即來拍之舞,那慮翻翱蔥嶺尖”。

隨著南方國土的開發(fā),綠孔雀在秦漢之際從南方進入了人們的視野。《嶺南異物志》中記載:“交趾人多養(yǎng)孔雀,或遺人以充口腹,或殺之以為脯臘。”《格致鏡原》中記載:“羅州山中多孔雀,群飛者數(shù)十為偶。”對此,美國漢學家薛愛華在《撒馬爾罕的金桃》一書中指出,漢代以前“中國人所知道的孔雀只有印度藍孔雀”;從漢代開始,越來越多的東南亞綠孔雀出現(xiàn)在中國境內,“這種披著綠色和金色的金屬光澤的美麗生靈,就與香藥、珠寶、象牙以及鸚鵡一起被帶進了中國內地”。
或因為數(shù)量少,孔雀的文學形象在古代中國算不上飽滿。盡管三國時期的楊修、鐘會等人曾為孔雀作賦,唐代杜甫、白居易、韓愈、李商隱等人也都留下過孔雀主題的詩作,但大部分中國人能吟誦出與孔雀相關的詩句大概只有一句“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之所以“孔雀東南飛”,可能與東漢末年的孔雀主要來自東南有關。由于距離更近,且綠孔雀更雍容華貴,色彩也更豐富艷麗,所以漢代以后中國人看到的綠孔雀更多。根據(jù)筆者對明代黃省曾《西洋朝貢典錄》一書的統(tǒng)計,向明朝進貢孔雀的國家共有六個,都是東南亞國家。難怪清末的《清稗類鈔》總結說:“孔雀產熱帶地,吾國園囿有蓄,多由印度群島及暹羅輸入,故畏寒,不易畜也。”
歷史上,朝鮮半島與我國交往密切,孔雀不時出現(xiàn)在雙方往來的歷史記錄中。1995年,韓國慶州石窟庵和佛國寺成功列入《世界遺產名錄》,這處文化遺產保留了7—8世紀大唐與新羅文化交流的遺跡。在一塊收藏于慶州國立博物館的花崗巖浮雕上,雕刻有兩只精巧的孔雀,只見孔雀雙翅展開,圓形的尾羽呈水滴狀分布,其形象與同時期中國敦煌的孔雀形象相似。

明朝初年,中國孔雀還搭乘“大明衣冠”賜贈海外的便車,以圖案的方式再次旅行至朝鮮半島,寫就另一種形式的旅行記錄。從明代開始,朝廷將孔雀圖案印制在高等官員的官服上,以顯示其身份的尊貴。1392年,李成桂在松京(今朝鮮開城)自立為王,改國號為“朝鮮”,史稱朝鮮王朝。在主動向明朝朝貢以示交好之后,朝鮮王朝獲得了明朝的禮樂、書籍及冠服等賜贈。對此,《大明會典》中留下了相關的記載。收到大明冠服之后,朝鮮王朝很快在自己的官僚系統(tǒng)中進行復制、推廣和使用。就這樣,明朝三品文官官服上的孔雀也以圖像方式從中國旅行到朝鮮半島。
歷史上,孔雀或是從中國經朝鮮半島旅行到日本,或是從中國直接旅行到日本。北京師范大學梁山博士在《孔雀與六到十二世紀的東亞外交世界—以中日兩國為中心》一文中認為,從時間上看,孔雀從中國旅行到日本多發(fā)生在唐宋之際。這一時期,中國以贈送賜予或商務貿易的方式,推動了孔雀的日本旅行。如《日本紀略》中記載醍醐天皇延喜十九年(919年),宋朝的商人周文德便給天皇送來孔雀。
除了文字記載,孔雀圖像藝術也在這一時期旅行到日本。根據(jù)日本學者的研究,東京國立博物館目前所藏的《孔雀明王像》正是沿襲了空海(774—835年)唐代時由中國帶回日本的孔雀明王構圖。除了空海,在貞觀四年至七年(862—865年)訪唐的僧人宗叡帶回的經典文物中,《孔雀明王經》與孔雀明王畫像也詳列在其所撰寫的《新書寫請來法門等目錄》里。
珍藏于東京國立博物館的平安時代的紙本墨畫《孔雀明王像》顯示出與中國的久遠淵源。在此圖上,明王法相莊嚴,胡髭清楚,展現(xiàn)出印度風格。明王蓮座馱于孔雀背上,孔雀則雙腿直立,站在地上,兩翅向上張開。對比中國敦煌石窟第205窟的《孔雀明王說法圖》,可以發(fā)現(xiàn)兩幅畫像中的孔雀形象基本一致。旅行到日本的孔雀深受當?shù)孛癖姾退囆g家的喜愛,江戶時期的著名畫家伊藤若沖、長澤蘆雪、谷文晁等留下不少孔雀主題的畫作。

有趣的是,沖繩縣宮古島的印度藍孔雀近來呈現(xiàn)災害化傾向。1980年前后,宮古島引進數(shù)量不多、用于觀賞的藍孔雀,后來由于臺風損壞孔雀巢穴和疏于管理,這些孔雀逃進叢林中逐步野化。由于缺少天敵,宮古島上的孔雀快速繁殖,至2007年已經增加到2000多只。作為雜食動物,野生孔雀不挑食且食量大,不時飛到農田里啄食蔬菜新芽,還捕食當?shù)夭蒡狎娴葎游铮o當?shù)厣鷳B(tài)環(huán)境和人們的生活造成了極大的負面影響。
與宮古島的孔雀“泛濫”不同,近30年,綠孔雀尤其是我國的綠孔雀卻處于瀕危狀態(tài)。據(jù)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和云南林業(yè)廳的數(shù)據(jù),由于生存區(qū)域嚴重縮減,綠孔雀種群數(shù)量急劇下降,目前僅存500多只,約為20年前的一半,亟需人們的關注和保護。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