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認為“一個作家的成熟,應該是一個作家具有了自己獨特的不混淆于他人的敘述腔調”[1]。由此他有意識地“大踏步撤退”[2],把小說的敘述藝術指向民間,用詼諧、諷刺、夸張的筆調建構了更貼近現實本貌且洋溢著濃郁民間信仰色彩的文學世界。從整體上看,莫言小說中的民間信仰有著豐富的呈現形態,大致可以分為自然崇拜、亡靈鬼神和非常態人物三類,而每種形態各有其敘事旨歸。
一、莫言小說中民間信仰書寫的敘事旨歸
(一)自然崇拜折射下的去人類中心主義與現代化反思
在人類文明社會,人類自覺地把自我看作宇宙的中心、一切事物的目的,從人類道德衡量外界事物,認為外界事物的價值是依附于人的。[3]而莫言的民間信仰書寫跳出了傳統的人類中心主義思維方式,把人的命運作為自然的一部分,并開始關注人類之外的存在形式。
人物的命運是自然的投射,在莫言筆下,人的因果輪回是自然的一部分,也是無法避免的一部分,但是在人類中心主義的思維方式下,人的主體地位被無限夸大,自然生態只有被人類利用才有存在的價值,從而引發了過分的掠奪與開發。莫言將動植物、河流以及土地等與農民生產生活息息相關的事物放置在與人平等的場域內對話,賦予它們話語權。他在立足保護自然,以文字向讀者展示民俗文化等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同時,反思和批判現實,追尋人與自然的和諧生存狀態。《紅高粱家族》中有通人性的紅高粱;《金發嬰兒》中雞血可以給紫荊婆婆治眼疾;《超越故鄉》《罪過》中鱉精主宰河道命運;《草鞋窨子》里“我”被警告中指上的血如果沾了日月精華,過七七四十九天就會成精;《檀香刑》中孫媚娘憑借巫婆的巫術用交尾的蛇的血使錢丁深愛上自己。這些自然崇拜能夠在苦難境遇中為農民提供一種心理撫慰,也能幫助他們理解那些在日常生產生活中超出他們掌握范圍的不確定問題,它們所暗含的力量彰顯出自然萬物都是世界的主體。
在城市化、工業化進程不斷推進,城鄉差異逐漸拉大的社會語境下,人的價值觀念在金錢物欲的擺弄下發生了動搖。莫言基于對現代社會發展的深思,將靈與人、鄉與城并置對比,借助民間對超自然力的信仰抒發對現代化進程中異化現象的揭露與批判。如《蛙》中的代孕以及在文化痼疾下死去的嬰孩、《懷抱鮮花的女人》中的包辦婚姻、《豐乳肥臀》中的獵食野味、《酒國》中的買賣嬰兒……莫言探尋著現代性困境的出路,他選擇訴諸民間信仰書寫,這不僅是對祛魅、理性和人類中心主義的反抗,也是抒發內心的憂慮、平衡時代推進中對自然的破壞與精神危機等沉重事實的利器。
莫言把情感投入人與自然這一古老的關系中,對自然生態、社會生態與個人精神生態進行反思。他以獨特的敘事實驗突破了人類中心主義的束縛,關注到人類主體之外事物的獨立價值,同時人類文明主宰的社會現實必然不能使人超越人類中心主義的羈絆,只有不斷審視和調整個人、自然、社會以及與他人之間的關系方能達到平衡。
(二)亡靈鬼神燭照下的悲憫與救贖
莫言超越人類中心主義后重新回到對農民現實處境的大悲憫中,形成超越之后的回歸。提及民間鄉土,除卻陶潛筆下的清新恬適,還有隱藏著的痛苦荒誕。農民的苦難是不易被抹掉的生活底色,這不單指物質生活,而且更多地指向精神層面。莫言從苦難中走出,見慣了農民遭受的不公不幸,他以悲憫的情懷觀照鄉土現實,以民間信仰書寫苦難中的救贖。
受文化知識限制,農民群體長期以來在面臨困境時更多的是借助民間信仰來紓解悲愁,莫言著眼于此,借用民間的亡靈鬼神信仰揭示農民、兒童和女性的悲劇與痛苦,以及他們于苦難中渴望實現救贖的心理。在《我們的七叔》《拇指銬》中,七叔和孝子阿義遭遇憑人力無法擺脫的困境和傷害時,尋求不可知的鬼和精靈的幫助;在《歡樂》中,齊文棟多次參加高考卻屢戰屢敗,在根深蒂固的面子文化、孝文化的心理規約下陷入深深的絕望,忍辱茍活的他期望被上帝救贖;《豐乳肥臀》中的上官魯氏在生第八個孩子時迫于傳宗接代的思想壓力,被強烈的恐懼與憎恨支配,她的靈魂游蕩,尋求解脫;在《蛙》中,娘娘廟里那些虔誠跪拜“送子娘娘”的女人,在夜晚回家路上被蛙神圍困的姑姑,都是在困境中掙扎的苦難人,扛著諸如生育等生活重擔,渴望得到心靈的救贖。
漢民族的鄉村世界宗教觀念較為淡薄,對民間信仰的需要也多為臨時性的,當農民面對苦難困境時,便會從實用的角度進行選擇,希冀神靈的救贖。莫言深諳此中情懷,他的民間信仰書寫舉重若輕地將農民一些無法言說的思想恰如其分地傳達給讀者。其作品中的這些亡靈鬼神不僅是故事的敘述者,還發揮著傳達現實社會中人們心聲的作用。
(三)非常態人物呼喚下的人性與人心
莫言將文本搭建在高密東北鄉的廣闊語境中,并把視野聚焦于這片土地上的具體人物,以大環境之下小人物的生存立場為出發點,回顧歷史、反映現實,對民間社會的變遷做出全新的解構,從而展現大環境之下真實的人性。他把人性的表現看成復雜矛盾的現實的體現。人性有善也有惡,他并不把處于弱勢地位的農民簡單地歸為善良人性的代表,他關注整個民族長期以來的生存狀態,注意到了弱勢群體中人性的缺陷與問題,透過民間信仰書寫來表現人性與人心。莫言筆下的民間信仰除了不能被真實觸碰的形式外,還有一些離民眾距離較近的非常態人物。這一類對象種類繁多,亦人亦神,借助超自然力擁有通鬼神的“特異功能”。它們有的被作者寄寓了美好的期許,如《夜漁》中忽然降臨的“跟傳說中的神仙一模一樣”的年輕女人,不僅施展了捕蟹的絕活,還預言了未來的重逢;《豐乳肥臀》中被鳥化的上官領弟能未卜先知、妙手回春。她們手握道德準繩,懲惡揚善,既有女性美又無所不能。有的則是對人之原罪的警惕,莫言在小說《生死疲勞》中引用佛語“生死疲勞,從貪欲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1],試圖用文字喚醒人們。小說中每一個人物都陷入生死疲勞的旋渦中,西門鬧的冤魂循環輪回,經歷六世終亡,這是生死之苦;藍臉對土地有一種近乎偏執的堅守,不惜眾叛親離,最終也葬送在這片土地上,這是執念之苦;西門金龍為了政治清白,謀權奪利,背叛至親,這是貪欲之苦。諸多悲苦的緣由都是人之原罪——貪欲過剩。
在傳統的文化重擔和倫理情誼的壓迫下,人性的真面目易被揭露出來。邊緣世界里的邊緣人在生存境遇中遭到不能承受之重,較為顯著的群體是鄉村世界里的青年男女,他們是被文化和擔負沉重責任的父輩們忽略的存在,無論是身心的成長還是情感的訴求都處于尷尬的境地。也正因這種生存狀態,鄉村世界的青年男女成為了解文化禁錮下的人之原罪的缺口。《翱翔》里的燕燕,在新婚之夜用“飛翔”的方式反抗鄉村世界普遍存在且害人匪淺的“換親”式義理婚姻,反抗家長制。在世俗的祭壇上,鄉村青年被父輩與整個社會環境中過剩的貪欲接續影響,他們的生命與心理健康是無足輕重的,人性在道德的偏見里被扭曲,讓一眾青年走上自我犧牲的道路。
莫言在真實的事實邏輯基礎上進行翔實的虛構與藝術想象,營造了神秘的意象,并塑造了鮮明的人物群像與時代環境,凸顯了人物群體的生存處境;夸張魔幻的藝術塑造蘊含著豐富的主題意蘊,是對荒誕現實中風氣淪喪、道德缺失等不合理現象的揭露與批判。
二、莫言小說中民間信仰書寫的價值與局限
文化具有等級差異,這在歷史發展的進程中是合情的,但是當人類文明發展到一定階段,文化及其背后的人群還被劃分等級是不合理且不公正的。莫言的民間信仰書寫突破了常規文學作品對底層民眾概念化的書寫和認知,讓生靈萬物能發出自己的聲音,以文學的形式重塑鄉村文化在歷史變遷中的合理地位。他在西方中心主義和理性中心主義的夾縫中訴說漢民族民間信仰的尊嚴與優越感,為被主流文化遮蔽的鄉村文化立言。莫言站在農民這一長期失語群體的話語立場敘事,將民間的超自然力信仰作為對高密東北鄉農民生存狀態的感知手段,在發現邊緣群體、書寫弱勢群體的文化語境中思考文化的常態強加于每個個體的非常態,讓我們深入體悟弱勢群體真實境況的同時反思人性和文化,構建民間文化的多元色彩,引導讀者于藝術真實與浪漫情懷中找尋民間信仰書寫的詩意之美。
(一)藝術價值的張揚
在民間信仰視域下觀照莫言的小說創作,他通過設置靈活多變的敘述視角,實現人神共舞,讓不同的審美對象從各自的敘事視角和立場發出各自的聲音,通過對敘事時序的處理,將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時序錯亂顛倒。這兩種敘事手法交錯雜糅,突破了現實主義敘述成規,借助非現實手法達到本質真實、內在真實的目的,建構了民間世界獨特的文學景觀。地域文化作為一個具有穩定的組織結構和思想要素的有機系統,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并制約著作家的創作。作為古齊國、魯國屬地的現代子民,莫言的身上流淌著齊魯文化的血液,并在他的文學實踐中得以淋漓盡致的體現。在自由開放的齊文化照映下,小說中對靈與欲的描寫非常直率;受齊地巫史傳統的影響,小說具有濃厚的民間信仰色彩;受齊魯文化孟荀儒學的道德理想與入世情懷的影響,小說中的民間特征觀照社會現實,莫言以獨具匠心的風格向大眾展示了藝術張力。
民間信仰對社會的現代化而言也許是一股反方向的拉力,但對藝術創作來說卻是獨特鮮明的推動力量。文化背后折射出的民族審美與民族心理讓我們意識到走向民間并不是背離現代。剝開小說藝術真實的外衣,那富有想象力的意象、魔幻詭譎的情節,展示給讀者的是浪漫的情懷和含蓄的詩意美。莫言通過描繪世俗生活情態,表達對生命力量的禮贊,弘揚民間道德,呼吁對自由的向往等。《蛙》中萬小跑為逝者“燒喜錢”來減輕亡靈的苦痛,折射出傳統的民族心理——重情重義。《懷抱鮮花的女人》中已有婚約在身的王四需要對未婚妻保持忠貞,而這個“非我族類”的鮮花女子沖擊著王四的社會道德正統思想,離奇詭譎的情節下反映出欲望與理性的斗爭,死而后已的結局是民間對傳統倫理綱常堅守的體現。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推進文化自信自強,需要“增強中華文明傳播力影響力。堅守中華文化立場,提煉展示中華文明的精神標識和文化精髓,加快構建中國話語和中國敘事體系,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展現可信、可愛、可敬的中國形象。”莫言有著自覺的民間立場,他以反啟蒙的姿態打破了理性思維對民間創作的限制,恣意地探求不受約束的原始生命力,營造出生機盎然的農村勞動圖景。莫言的民間信仰書寫蘊含著鄉民的集體無意識,這一點他與魯迅雖異曲卻同工,他們都致力用文字展現民族性。在立足民族民間、深入挖掘潛藏著的民間文化資源的同時,他們又放眼世界,創作了許多具有鮮明風俗文化與人文景觀的民族性作品。基于不同的時代環境,莫言的民間信仰書寫對魯迅鄉土小說進行了承續與補缺,不同于魯迅批判式地描繪當時國人的精神特質,莫言更多的是以親歷者憐惜的姿態對鄉土農民身上的生命力進行深入挖掘,將人性的復雜和矛盾充分體現出來,刷新和改寫了中國農民的形象。從魯迅到莫言,都對民族資源進行了正向轉化,對發掘民間信仰價值的文學性與社會性提出了一些新的思考。
(二)回歸土地后的沉寂
誠然,民間信仰視域下的莫言小說創作有著不可小覷的藝術成就,他既看到了民間陋習對人的殘害,也以反啟蒙的姿態對中國當代文化的民族化路徑做出了突出的貢獻。總體上講,莫言創作初期(1981—1984年)的大部分作品具有婉約清麗的風格,而創作爆發期(1985—1999年)、輝煌期(2000—2012年)的作品,尤其是長篇小說,減淡了細膩、婉約、淡雅的風格,并有意擴大民間信仰書寫,淡化了情感的真摯性。隨著創作數量的增加,莫言小說創作進入慣性滑行階段,小說中的民間信仰事項呈現出自我重復的現象。究其原因,可能是為了刻意求奇,迎合市場與主流批評家的喜愛。
在新的閱讀觀念的沖擊下,包括莫言在內的一眾作家的文學創作受到了干擾,甚至在無意識中違背了原本借由神秘的橋梁抵達真實境況的寫作初衷。此外,民間信仰前途渺茫,當百姓回歸現實土地,這超自然的信仰能否喚起社會的悲憫和深思,成為救贖與超脫的真正力量,讓百姓找到心靈的歸宿,這些問題都值得思考。
[作者簡介]亓夢嬌,女,漢族,聊城大學文學院季羨林學院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