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館理論下人工智能繪畫藝術價值研究

根據代迅在《藝術終結之后：黑格爾與現代美學轉向》中的觀點，自黑格爾提出藝術終結論之后的百年來，被視為藝術精英的前衛藝術家發生了從“審美”到“審丑”的重要轉向。20世紀中葉，野獸派、表現主義、立體主義、達達主義、至上主義、超現實主義等藝術形式接連出現，多種風格不斷激起新的潮流。古典美學倡導的“崇高”“永恒”“高雅”漸漸被“解構”“消解”“顛覆”等更加激進且新潮的詞語替代。進入21世紀，人工智能的發展將藝術創作帶入一個新的語境中，人工智能是否能代替人類藝術家，成為藝術創作的主要力量？而它們所創作出的藝術作品，能否進入人類藝術的殿堂——博物館中？解答這兩個問題，需要追根溯源，先確認藝術終結論的由來與發展，再界定藝術家、藝術品與博物館三者之間的關系。

一、藝術終結論：從黑格爾到格羅伊斯

1835年，由黑格爾的授課內容整理而成的《美學》出版問世，引發了西方藝術界對藝術終結論的百年討論。不過黑格爾的命題中的“終結”一詞從哲學意義上而言并非“消失”或“死亡”之意，而是某種意義上的“轉化”。黑格爾認為，宗教、藝術、哲學都是絕對精神的表現，并將藝術分成三個類型：古典型、象征型和浪漫型。黑格爾在他的哲學著作《美學》中指出，藝術將在浪漫型階段走向解體，其主要特征為內容大于形式和精神理念超過物質形象，藝術將在宗教與哲學中揚棄自身。

1963年，本雅明發表了《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品》，依照他的觀點，正因為前現代藝術作品的獨一無二，這些作品才使人欽佩，值得被放置在博物館中供人膜拜。唐宏峰在《藝術及其復制——從本雅明到格羅伊斯》中表示，技術復制時代，藝術作品可以被無限制地復制，獨特性被消解，人們可以通過網絡、書本或參觀博物館等觀賞這些作品，這意味著它們的審美價值僅僅是展示性的——這促進了藝術生產方式和藝術觀念的轉變。

而格羅伊斯繼承了前人的觀點，尤其是關于“藝術成為生活的藝術”這一觀點。2000年，他發表了《論新事物》。在論文中，格羅伊斯指出，在現代藝術史研究范式中，博物館與藝術理論和藝術史敘事之間存在著相輔相成的關系，藝術品需要借助博物館進行保存與展示。而在藝術終結論的背景下，藝術和藝術史的終結是否會導致博物館的終結？貝爾廷提出，為適應當代藝術，需要“新博物館”來代替丹托的“非博物館論”。格羅伊斯并沒有關心某種新的藝術形式與博物館的展示形式是否適應的問題，而是聚焦當時甚囂塵上的“藝術中創新的不可能性”和“人們想要從追求歷史創新的義務中解放出來”的觀念并加以批駁。

二、為博物館收藏而創作的藝術家

格羅伊斯的《論新事物》圍繞上述觀點進行了詳細的討論。

第一，在格羅伊斯看來，博物館和現實生活之間屬于互補關系，博物館并非只是機械地記錄人們的歷史，而是通過被收藏的藏品與生活中物品的比較更有力地塑造生活。從這個角度來講，現實相對于博物館來講反而是次要的，“真實的”生活是建立在博物館收藏之上的，因為“現實可以定義為所有還未被收藏的東西的總和”。所有被博物館收藏的作品都因為退出了真實的生活而成了過去，而生活中的某樣東西如果使我們想起博物館的展品時，它就已經是陳舊的、死亡的，而非鮮活的。生活、博物館和藝術家三者之間的關系都建立在博物館收藏的內在邏輯中。如格羅伊斯所言：“如果藝術家說他/她想要沖出博物館，進入生活本身，走向真實，創作真正鮮活的藝術，這僅僅意味著這個藝術家想要被收藏。這是因為，被收藏的唯一可能就是超越博物館并走進生活，創作不同于博物館藏品的作品。”也只有經歷過博物館訓練的藝術家，才能在與博物館藏品的比較中尋找出什么才是真正“鮮活的”和“當下的”。

第二，格羅伊斯指出，新事物有兩種形式，一種“新”是我們通常概念中的“差異”，另一種則是“超越了差異的差異”。前者只需要將博物館中已有的藏品與該事物比較即可。舉例來講，我們可以在與印象派畫作的比較后，將后印象派的作品收藏到博物館中，但這種差異是肉眼可見的，因為我們事先有能力分辨這個新事物與舊事物的差異。而“超越差異的差異”才是格羅伊斯所認為的真正的“新”。格羅伊斯借用基爾克郭爾關于耶穌基督形象的比喻來闡述——人們無法從視覺上區別耶穌和普通人的區別，但實際上，耶穌卻是神。這種“超越了差異的差異”，這種出現于日常生活中、內核卻完全不同的作品才是真正的“新”事物。這是繼丹托引用“耶穌變容”來形容普通物品與藝術品之間的關系后，當代藝術哲學與藝術史理論顯示其與宗教的深遠淵源的又一例證。

在這個“關于藝術中‘新’的不可能性的論述變得尤為廣泛而富有影響力”的今天，博物館和博物館體制不僅沒有終結，反而蒸蒸日上。這恰恰是博物館的“傳統”和“舊”開通了藝術通往“鮮活”與“新”的大門。

信息時代，藝術與科技的融合發展是一大趨勢，科學、技術與藝術也是多元并存、互為補充的，人工智能繪畫就是三者交叉融合的代表性產物之一。近年來，有關人工智能繪畫的討論越來越多，那么人工智能繪畫創作出的是“死”的藝術嗎？如果要討論這個話題，我們就必須先探究一個問題：人工智能是如何創作藝術作品的？

三、關于人工智能繪畫藝術價值的爭論

丹托在《藝術終結之后》中寫道：“在某種意義上，當故事走向終結時，生活才真正開始。”隨著雅俗界限的消失，藝術的邊界越來越模糊，先鋒精神衰落，當代藝術給現代美學體系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沖擊。然而在此背景下，一個在技術和觀念上都更為先進的“藝術家”——人工智能闖入了藝術創作的殿堂。

人工智能的概念最早產生于1956年的達特茅斯會議，由約翰·麥卡錫命名。“人工”指人類對客觀事物的改造，比如人類依托計算機對大量數據庫信息進行整理后進而模仿人類創作的行為。“智能”是指技術上的自主性和獨立性，人類試圖通過深度學習技術讓計算機在模仿的基礎上形成自己理解的圖示。

2015年，人工智能技術就開始利用算法挑戰人類的藝術創作，基于卷積神經網絡CNN框架的圖像風格遷移（Neura lStyle）技術可以模仿所有輸入數據庫的名家作品，創作出具有相同風格的畫作，然而在此意義上還未能完成嚴格意義上的原創式繪畫。2017年，羅格斯大學藝術與人工智能實驗室和其他團隊聯合發明了創造性對抗網絡CAN，該人工智能創作出的繪畫通過了圖靈測試。2018年，人工智能繪畫作品首次由佳士得拍賣行拍出。該畫作是《埃德蒙·貝拉米肖像》，它是根據算法和15000幅14世紀到20世紀的肖像畫數據制作而成，最終以43.2萬美元（約300萬人民幣）成交。這標志著藝術市場開始接納人工智能繪畫作品，其市場價值得以體現。

然而被藝術市場接納和認可的人工智能繪畫作品能否被藝術界認可、被藝術史界認可、進入博物館收藏的行列？如果按照格羅伊斯對博物館收藏的第一步闡述，“如果博物館之外的某個物件使我們想到博物館藏品已經呈現的形式、態度和方法，那么我們就不應把它視為真實的或鮮活的，它只是已逝過往的一件沒有生命力的復制品”，顯然在這一階段的人工智能繪畫不符合這一標準。2016年，來自微軟、代爾夫特理工大學、莫瑞泰斯皇家美術館以及阿姆斯特丹倫勃朗博物館的多位大數據科學家、軟件工程師和藝術家經過18個月的努力，利用人工智能程序完成了一幅極具倫勃朗風格的繪畫作品《下一個倫勃朗》（The Next Rembrandt）。作品呈現出強烈的倫勃朗風格。如果我們將它與其他倫勃朗的畫作比較，則很難區分出它們的差異。

但這是否又如格羅伊斯所言，是一種“超越了差異的差異”？首先，《下一個倫勃朗》不能被徹底定義為博物館中已有的倫勃朗作品的復制品。從數據的角度來看，在這幅由1.48億像素組成的畫作中，有16萬個像素來自倫勃朗的藝術作品，占比僅約千分之一；從審美價值的角度來看，這幅人工智能繪畫作品仍然以“人”作為審美主體，而當前人工智能的情感多是采用情感計算方式，即通過分析藝術品和觀眾反應的數據來設置情感程序。雖然智能體并非真的擁有情感，但它的算法皆是以人類的審美和情感為基準，它的創作符合一幅藝術作品表達人類情感的基本需求，即便它本身并非人類。因此，《下一個倫勃朗》處于一種守舊與創新融合中的曖昧狀態，一方面，它并未超出倫勃朗的畫作風格范疇，另一方面，它又超越了時空和生死的限制，完美地模擬了一位真實的畫家的創作，其背后代表的是人工智能在創作技術、數據處理和情感審美方面的進步。也許對這張畫作而言，它還不足以成為藝術界的一個里程碑式的作品，但它的確在人工智能繪畫的發展道路上邁出了很大的一步。

2017年，臉書（Facebook）人工智能研究所在實驗中讓兩個人工智能聊天機器人互相對話，最終機器人竟自創了一種脫離于人類的語言體系。兩個機器人使用深度學習功能進行對話策略的迭代升級，最終創作出人類無法理解的語言并進行交流，這像是科幻電影《銀翼殺手》的一幕成為現實。這說明人工智能擁有獨立創作的能力，甚至可以稱為獨立創新的能力。

人工智能在圖像識別、數據預測等領域取得了巨大發展，它在處理海量數據時的高效性和準確性是遠超人類的。阿里巴巴的人工智能設計師“魯班”系統通過機器大數據自動算法拼圖技術，每秒可以完成8000張橫幅廣告海報的設計，總量達4億張，而藝術設計師設計一張內容相當的海報至少需要4分鐘，完成同樣4億張的工作量需要一個藝術設計師連續工作100萬天。人工智能可以完成人類很難勝任的高技術力和高強度的同質藝術工作，雖然還不能取代人類的藝術創作，但隨著人工智能與人類生活愈加緊密的合作，實現人工智能與人類智能的有機協同已成為可能。

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人工智能繪畫也因為版權問題受到了越來越多畫家的強烈抵制。2022年12月，國際權威藝術平臺Artstation爆發了一場由藝術家自行發起的抵制人工智能繪畫創作的浪潮，打開網站，你會發現大量禁止人工智能的標識占領了頁面。一份詳細的說明由一位名為亞歷山大·納尼奇科夫的保加利亞畫師發出，他在聲明中寫道：“當前的人工智能‘藝術’是建立在數十萬藝術家、攝影師和其他人創作的基礎上的……應該采取行動和制定法律來規范和消除不正當獲取的數據。禁止或大幅限制人工智能生成的藝術作品在各行業的使用。我并不反對將人工智能作為一種工具來實施和使用，如果人工智能變得更符合道德、更受監督并且沒有盜取他人創作的話。我也明白人工智能注定要繼續存在，并且我們都需要進步并學會與它共存。”針對當下人工智能繪畫在構建數據庫時并未解決的版權問題，無數藝術家參與到這場“賽博游行”中。

這樣針對技術的抗議并非首次，早在19世紀相機發明時，技術與藝術的抗爭便已經出現。當時的藝術家熱烈討論著照片是否能被認定為藝術作品，如果是，那么傳統繪畫是否需要拋棄其悠久的在畫布上呈現真實世界的使命？關于版權的討論，現代人已經擁有一個普遍的認知：畫作的版權屬于畫家，但照出這幅畫的照片的版權屬于攝影師。攝影對其他媒介的藝術作品的復制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照相機的發明也間接促進了20世紀其他藝術的發展，這些藝術家不再忠誠地反映現實世界，他們更加關注內心、關注哲學，用自己的眼睛去發現真實的生活，創新仍然在繼續。

事實上，真正擁有創新能力的藝術家不需要擔心自己被人工智能取代，只要他們創作出與博物館已有作品存在差異、來源于真實生活的新作品，他們的創作仍然有可能被博物館收藏。人工智能繪畫也將隨著科技發展不斷進步，也許未來某次的迭代更新中，它能創作出震撼人心的作品，走入博物館收藏的行列。

四、結語

在人工智能時代，藝術創作工具的智能化實現了“人人都是藝術家”的愿景，盡管藝術不一定是人人都可以理解的，但人們始終相信藝術作品體現了人類共通的美感。對于人工智能藝術創意的商品化趨勢所帶來的潛在文化危機，可以借鑒阿多諾對批判性藝術的召喚和海德格爾的詩意藝術回歸來進行和解。

人工智能繪畫作品能否進入博物館？目前來講，答案還是否定的。但筆者堅信隨著信息網絡技術和人工智能算法的發展，人工智能的深度學習能力逐漸提高，在未來的某天，也許就會出現人工智能繪畫作品的“阿爾法狗戰勝柯潔”事件。在那時，人工智能繪畫或許已經走出一條人類科技與藝術高度融合的創新之路。

[作者簡介]胡清，女，漢族，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設計史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