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美國華裔作家,譚恩美憑借1989年出版的處女作《喜福會》一舉成名后陸續創作出仍以母女沖突為敘事主題的六部小說。而其于2013年出版的小說《奇幻山谷》中的創新性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是主人公從華裔移民母女轉變為具有文化雜糅性和“逆移民”特性的母女——從美國來到上海的白人母親路路和生長于上海的中美混血女兒薇奧萊;二是小說以特定的敘事空間——租界中豪華的高級風月場所與偏遠的中國山區——為主要敘事背景,展現一對母女異常相似的人生經歷。
國外學者對《奇幻山谷》的相關研究,不僅關注譚恩美擅長的母女倫理關系書寫,而且從2020年開始向外擴展,更多地探討女權主義、文化沖突、敘事策略和華裔作家創作特點等方面。沿襲國外的研究傾向并與之對比,不難發現國內的學者從更豐富的角度發起對《奇幻山谷》的討論。然而據中國知網文獻統計,2013年國內關于《奇幻之谷》的研究論文只有11篇,到2022年增加為60余篇。從此現象我們可以發現國內學者對《奇幻山谷》的重視程度逐漸增加,然而相比于《喜福會》相關論文有1500余篇的數量,關于《奇幻山谷》的探討尚存發展空間。在文化記憶與身份追尋研究領域,劉向輝認為作品同時描繪了被凝視的上海與作為情感家園的上海,包含對家族想象的情感,這部作品是譚恩美與薇奧萊的自我身份追尋。本文從城市書寫的角度出發,以列斐伏爾的“空間三元辯證法”為依據,結合近代上海城市獨特的社會背景、租界內獵奇的風月場所描寫、上海的文化與情感空間等內容,敘述主人公對上海的凝視與自我身份追尋之旅。
一、路路:“他者”凝視下的上海書寫
(一)憧憬上海:初識與幻想
在1897年的美國舊金山家門口,當不滿被父母忽視而急于尋求靈魂伴侶的路路初遇陸成這個“恍若中國帝王的男人”時,她認為陸成是她“靈魂的雙生子”,并出于童話書式的幻想情感而產生了占有他的欲望,“我想要占有他中國的心、中國的頭腦和中國的靈魂,想要占有他身上一切與眾不同的東西——也包括他那藏在藍色絲綢長袍下面的身體”。在“忠于自我”的決心驅使下,主動出擊的路路輕松勾引并俘獲了陸成,然而這并非一段單純美好真摯的跨國戀抑或是源于本能沖動的激情歡愛,譚恩美借此處隱喻了19世紀末中美政治經濟背景下身體與權力的角逐。
在宴會上,陸成所展示的畫作《奇幻山谷》讓路路對腦海中的東方形象深深著迷。在這一階段,路路多次將陸成描述為宛若天神一般的存在,隱喻著在未曾涉足遙遠東方的西方人眼里,東方如同那金色溪谷一樣,埋藏著只屬于勇敢探險者的財富。列斐伏爾的三位一體辯證法認為:“物質空間是一種實踐中的和可感知的活動,是對自然空間的感知。”當路路沉醉于自己對于金色溪谷的幻想,產生對于遙遠東方的憧憬時,實際上,她已落入想象的上海的空間之中。
即使在與陸成進行身體狂歡時,路路也始終有著清醒的認識:“我們不是同一人種,我們兩個的結合是下流的。”這正能體現路路作為殖民文化的代表,對自身侵略行為的清醒認知。雖然在被凝視的過程中,相對于路路對陸成的凝視舉動,也存在著來自陸成的反凝視行為,但陸成的“看”與“摸”與路路卷攜著欲望的快速侵襲相比較,陸成的個人反凝視抗爭顯得微不足道。
(二)征服上海:美夢與欺騙
作為來自洛杉磯的白人女性,路路對中國的印象既產生于對情人陸成的個體凝視,也來源于西方人對上海的整體凝視。當路路逃離家庭跟隨陸成來到上海,發現現實與其憧憬的美好生活全然相反,她先后遭受丈夫拋棄、被婆婆搶走兒子的悲慘境遇,絕望之下,路路運用聰明的頭腦和美國“交際花”的獵奇身份成為當時在上海唯一擁有自己頂級風月場所“秘密玉路”的白人女性。“無數財富在這里被創造出來,而一切的一切,都是從我對雙方的介紹以及他們的第一次握手開始的……在上海,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在路路發表的這段帝國主義廣告中,上海是一塊可供西方列強任意攫取的蛋糕,而攫取的手段是披著“平等貿易”外衣的野蠻入侵。這種不平等的財富分配機制并非偶然,路路在上海從一無所有到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也并非個例,其出現的根本原因是東西方政治經濟權力關系博弈失衡。
路路為東西方建立繁華的貿易場所,為眾人編織利益的美夢,從而不斷聚集財富,而她自身并非毫無喜好傾向的中介,而是用帶有侵略性質的目光不斷審視,甚至是蔑視作為她絕大多數財富來源的中國人民。在利用“秘密玉路”快速斂財時,路路習慣把“華人看成低自己一等的生物”。在清帝退位、人人自危的時局下,
她用“瞧瞧這群傻子”來蔑視正在歡呼沸騰的上海民眾。在試圖力挽狂瀾進行最后的掙扎時,她故作自信地呼吁大家不必害怕新的共和國,因為“假以時日,他們一定會以更優惠的條約和關稅歡迎我們回來的”。毫無疑問,“秘密玉路”集中體現了帝國主義霸權與女性身體的合謀,而建立在謊言與欺騙之下的貿易之城,必會在時局轉換之時崩塌。
(三)離開上海:清醒與悔恨
諷刺的是,在舊上海租界這片財富之地,無人保證這些自詡為帝國主義代言人的利益。在戰爭情形惡化和西方內部矛盾的迫使下,路路不得不踏上逃離上海的旅途。“上海正在改變,這里可能再也不會有我們的立足之地了。”在路路看來,上海政治時局的改變不僅使上海喪失了作為東方獵奇中心的探險價值,而且使其喪失了西方列強最為看重的財富價值。路路輕視上海的行為也為其后續被虛假的愛情騙子蒙蔽并痛苦地失去女兒埋下伏筆。
在與薇奧萊分離的幾十年里,路路終于逐漸從情愛和財富的美夢中清醒,認識到產生對上海征服欲望的錯誤,往后余生都為失去女兒薇奧萊而悔恨。“一想到薇奧萊有可能在死前認為我是故意離開她的,我就被痛苦折磨得無法忍受。”社會時局的動蕩和自身的痛苦自責,外部因素和內部因素的共同作用,令路路在往后數十年中都無法再次前往上海,相比于第一次帶著野心去征服情人陸成和斂財的上海之旅,路路再提及上海,只有無盡的后悔和怨恨。而與母親路路近乎失去一切地回到美國遙相呼應的是,女兒薇奧萊被迫獨自求生的上海之旅剛剛拉開序幕。
二、薇奧萊:“自我”追尋下的上海書寫
(一)秘密玉路:親情和友情的創傷空間
相比于母親路路對上海始終如一的無情凝視與對中國人的野蠻矮化,薇奧萊對上海的情感認同是在經歷身份困境的多次打擊后逐步實現的。薇奧萊的身份認同困境源于當時的排外主義種族觀,同時也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上海混血兒的社會融入困境的縮影。許多混血女孩只能生活在“善堂”之中,靠富人的救濟和資助生活。物質空間、社會空間和精神空間的三重異化使得混血兒們一直徘徊在城市的邊緣,苦于無法獲得身份認同,更不能真正融入社會集體。新城市逆移民群體與原城市居民群體的社會交往邊界確實存在,二者是難以互相認可、互相流動的封閉的社會群體。
列斐伏爾指出:“工具性的空間,首先進行的是一種普遍化的隔離,這就是群體的、功能的和地點的隔離。”親情與友情的雙重隔離導致了薇奧萊孤獨的童年,母親路路忙于經營“秘密玉路”而忽視女兒的內心感受,學堂里中國女孩集體孤立外表與思想皆格格不入的薇奧萊,薇奧萊認為“那棟鮮花盛開的房子便是我小時候的整個世界。我沒有伙伴,也沒有美國小朋友”。這種母女情感的缺失、成長過程中父親角色的缺席和身邊中國同齡女孩的排斥,都對薇奧萊的性格形成和自我身份認同產生很大影響。
(二)租界風月場:愛情與追尋的成長空間
對薇奧萊而言,母親“拋棄”自己離開上海就像一場末日審判,使其從在“秘密玉路”無法無天的寵兒轉瞬間淪為無依無靠的“交際花”。在認識并且肯定自己身上的中國血脈的過程中,薇奧萊在租界風月場所這一特殊社會空間里逐漸長大,并遇到了一次次生存和身份危機。在列斐伏爾《空間的生產》一書中,社會空間也被稱為“空間再現”,包含個體親身經歷的日常生活,是生活的空間。“社會空間是與社會生活隱秘的一面相聯系的、復雜的符號體系,蘊含物質和各種社會關系。”在低等風月場所“安寧館”中,薇奧萊遭受打罵的規訓,失去了私有財產和自由,“安寧館”成為其新的成長空間。薇奧萊默默對比“秘密玉路”和“安寧館”,并結識了新的社會關系。
薇奧萊曾被金鴿這樣評價:“太敏感,太透徹,愛疑神疑鬼胡思亂想,卻常常感受不到別人的善意。”而論起改變薇奧萊從小安全感缺失的性格,必要談及其與愛德華之間真摯感人的愛情。盡管兩個人的相識源于一場誤會,但美國男子愛德華無疑是拯救薇奧萊陷入泥潭的生活的光。當薇奧萊與愛德華相愛后,她重燃對愛情和生活的希望,因為與愛德華的相處不僅讓薇奧萊告別了被中美雙重文化排斥的孤獨感,還讓她深切體會到“他這個浪漫主義者拯救了我的人生,他比誰都了解我,而且他讓我毫不懷疑地堅信,他真的愛我”。從愛情意義上看,上海對于薇奧萊來說不再是一個簡單的生長環境,而是一個體驗過人間真情和往后懷念愛情的家園。
(三)重歸上海:建構自我的空間
《奇幻山谷》中薇奧萊和她的美國愛人愛德華婚禮儀式的“失敗”與愛情果實的被掠奪似乎象征著其在上海生活融入與身份認同的道路上注定困難重重。愛德華離世,他的美國合法妻子搶走了愛德華與薇奧萊的女兒芙洛拉,薇奧萊絕望之中為求生存相信了中國男人常恒的愛情謊言。她本以為這是穩定婚姻的開始,來到常恒位于月塘村的老家后才知道自己即將成為莫名其妙的姨太太。不屈服于命運的薇奧萊和姐妹寶葫蘆共同翻越荒山,逃離老宅,徹底擺脫常恒的禁錮。在逃離月塘村的過程中,薇奧萊和寶葫蘆彼此扶持,不愿拋下為她們提供逃脫之法的女性友人。在她們終于登頂,薇奧萊看到“似曾相識”的山谷時,她意識到這正是命運冥冥之中的指引,她終于追尋到屬于她自己的精神家園。
精神空間又被稱為“再現空間”,也是一個構想的空間。列斐伏爾認為:“精神空間是人類對客觀世界的認識和反映,是人類意識在空間實踐中的表現。”薇奧萊似乎在離開月塘村之前從未真正融入中國社會,盡管和摯愛愛德華共同孕育了新生命,但愛情結晶的被搶奪也帶走了她剛誕生的母性,薇奧萊再次變得恍若浮萍。而隨著逃離月塘村,接受自己身上的雙重文化身份,薇奧萊終于認清自己的生存優勢。她憑借其語言優勢說服了老情人方忠誠并在其公司尋得翻譯職位,構建了專屬于她自己的文化空間。在薇奧萊事業、家庭、愛情大豐收時,面對女兒芙洛拉希望其去往美國的勸說,薇奧萊卻拒絕了。在她不斷的身份追尋之旅中,她已接受了上海作為她的精神家園。“我曾想過住到別的地方去,但我并不想變成另一個人。我就想當我自己,而且我一直是這么做的。”
三、結語
譚恩美在《奇幻山谷》中立足于西方與東方的雙重敘事視角,塑造了母女不同的上海情懷,舊上海或是西方列強凝視機制下的探索之地,或是追尋自我身份認同的抗爭之地。小說中豐富的故事空間具有完整的符號意義,就像列斐伏爾所說的那樣:“社會空間將和精神空間、物質空間共同出現,它既不是事物的羅列,不是時間的聚集,也不是很多內容的簡單疊加,它是一種不可簡化的結構強加于現象、事物和物質。”母女二人跌宕起伏而又異常相似的人生經歷,不僅是譚恩美書寫其具有家族自傳式色彩的回憶錄主體,也是借虛構和想象的方式繪出其不斷的自我追尋與身份認同之旅。
[作者簡介]王昊澤,女,漢族,黑龍江大慶人,哈爾濱師范大學西語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