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枝泳是20世紀90年代迅速崛起的新一代女作家,是韓國當代重要小說家之一。她的小說主題與韓國社會的轉變相吻合,主要對韓國社會不公平狀況表現出反思和抨擊。盡管孔枝泳的許多小說里都有一種艱苦和憂傷的生活氣氛,好像個人和全部韓國社會都被極大的差別和不均衡擠壓了未來空間,但她還是表達了對生命價值的承諾及其對美好生活的期待和憧憬。在韓國社會日益加重的矛盾中,孔枝泳通過她的小說搭建了一個“極致社會”的烏托邦愿景。
無論是民主化運動的改革創新,還是資本主義經濟快速發展的21世紀,時代在變,歷史在變,孔枝泳的小說大多數表現出她對理想社會的期盼與憧憬。在體現民主化運動的小說中,讀者了解了她對民主化烏托邦的想象和信仰;在探討她的女性觀念小說時,讀者了解了她對男女平等關系以及和睦家庭和社會關系的希望;
在她關于社會不公的小說中,讀者了解了她對民主革命取得成功的希望。對幸福的追求和希望彌漫在孔枝泳的小說中,表明了她的烏托邦想象力。
一、《熔爐》中對重覓烏托邦的渴望
(一)反烏托邦的現實世界
小說《熔爐》發生的地點是韓國霧津市,一個長期被霧氣包裹著的小鎮。霧是霧津市的重要特征,在《熔爐》中,它隨著角色的出場加重,大霧一直圍繞著霧津市,令人感到壓抑和沉重。
霧作為一種天然屏障,降低了清晰度,產生不明確性和對未知的害怕。在真相大白之前,霧具備包裹一切的力量。霧代表著蒙在雙眼上的布,將殘忍的性侵害掩藏在黑暗中,只表現出飄浮在人們面前的虛無的寧靜。產生性暴力的殘疾學校名為“慈愛學院”,但“慈愛”的背后掩藏著無窮的凌虐和暴力行為。
乍一看,這所學校好像十分寧靜,但背后卻掩藏著黑暗的罪行。霧津社會的上層人員編制了一張包羅萬象的權力網,將慈愛學院中工作人員的性虐待行為掩藏在上層人員不透明的迷霧中。真正的違法犯罪客觀事實被包裹在權力之網中,變成莫須有的指控,而處在社會邊緣和底層的殘疾學生遭到的暴力行為和性虐待則變成權力者的謊言。孔枝泳用霧來表明實情對謊言的蒙蔽的力量。本應一目了然的實情掩藏在霧中,而謊言卻讓事實越來越模糊,使人被蒙蔽,無法辨別。在無序的帶動下,謊言非常容易傳播到生活的每個角落。
在慈愛學院,這個面向殘疾兒童的公益慈善醫護機構,聾啞學生常常遭受校領導和工作人員的性虐待。客觀事實是如此殘忍,即使痛楚和猜疑,人們也能看得出這是客觀事實。違法犯罪者卻編造謊言,否認暴力行為,把自己包裝成所謂“君子”,始終強調自己的“社會道德”和“奉獻精神”。當輿論被謊言左右,人們喪失了對被阻礙物的關心時,謊言很有可能變成真知,但真知卻淪為謊言。在一個反烏托邦的世界里,謊言被扭曲為真知,真相早就不為人所知。
(二)權力階層對美好社會秩序的損害
在權力與資本的社會“熔爐”中,霧津公民權利運動中心就像大風中的微弱火苗,是無窮黑暗中的一盞不明亮卻存在希望的燈。在小說中,霧津人權運動中心的干預使慈愛學院的老師所犯的罪行被曝出,他們期盼帶領著遭遇暴力行為的聾啞學生擺脫黑暗,邁向公正之光。可是,小小的人權運動中心對抗的是龐大的上層社會。慈愛學院的領導不僅是學校的領導,也是霧津市重大機構組織的長老和成員。當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權者被揭露非法行為時,那些與他們有著千絲萬縷關系的上層階層選擇沉默和掩飾,以維護他們的支配權,并將責任推給另一方。當掩藏在社會昏暗角落里的性暴力被慢慢暴露時,維護殘疾學生的工作任重而道遠。
霧津人權運動中心的理事徐幼真在獲知慈愛學院的性暴力事件后,請求教育單位開展調研,但被置之不理,負責人甩手而去。當教育廳的負責人獲知這樣一個可怕的事件時,首先想到的不是維護學生的權益,反而是逃避責任,一句“不在職權范圍”便大手一揮把徐幼真送至市政府。但是,難題在市政府也沒有得到解決,市政府和教育單位用一樣的說辭來逃避責任。
應對處于劣勢的被欺凌者,無論是教育單位還是地方政府部門,他們想到的不是積極主動處理事件,維護受害者的相關權益,反而是推脫自己的責任。放任自流和毫無作為是對受害者的不重視和蒙騙。本質上,教育單位和當地政府部門不僅為在慈愛學校工作的職工找托詞,并且為政府部門的上層機關找托詞,他們其實是在維護本階級的支配權。作者清晰地表達了慈愛學院事件不僅是個人的暴力行為,而且龐大權力網絡中的警察、學校董事會、市政府、醫院、主教堂、辯護律師、大法官等,均參與其中。龐大的權力階級互相推脫責任,破壞了烏托邦社會的愿景,他們的不作為毀壞了烏托邦理想化的社會組織,消解了霧津人權運動中心的烏托邦理想。他們的目的是遮蓋實情,保護權力網絡不被破壞。
(三)不平等的法律對烏托邦理想的踐踏
霧津市的整個上層階層如同漁網一般纏繞交錯,對殘疾學生的維權造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礙。在向教育部、市政府和警方要求干預無果后,霧津人權運動中心向新聞媒體尋求幫助。新聞媒體將慈愛學院犯下的滔天罪行公之于眾,極大的群眾壓力造成參加性侵害的工作人員被暫時逮捕,這是小說中維護殘疾學生權益的第一個重要進展。法網恢恢,疏而不漏,犯法的人應當遭受處罰,受害人的權益應當獲得維護,但法律真的保證了公平公正嗎?
經過幾次令殘疾學生無比煎熬的庭審后,宣判結果十分不公平。從一審開始,殘疾學生和嫌疑人之間的不平等狀況就廣泛存在。案件的一審沒有安排手語翻譯人員,這是對殘疾人權益的漠視。法律的公正應當是殘疾學生的最后希望,是其維護自身權利的最強有力的武器,是保護烏托邦理想的厚重鎧甲。但在韓國現實社會中,權貴與弱者、富人與窮人在法律面前依然是不平等的。法律所造成的不平等顯而易見具備反烏托邦的性質。該案的最后結果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韓國法律界盛行的“前官禮遇”和“和解書”的影響。
二、《我們的幸福時光》建構對抗死亡與生活和解的烏托邦
(一)回歸烏托邦想象的治愈之愛
小說中的兩個主人公鄭閏樹和文維貞出身于兩個不一樣的世界,有著截然不同的成長經歷和生活環境。文維貞出生在一個殷實的中產階級家庭,她的親朋好友里有醫師、檢察官、教授、政府高官等社會精英,而她自己則有國外留學經歷,是一名大學教授。另一方面,鄭閏樹在暴力、貧窮和饑餓中成長,始終在為生計奔波,從小在孤兒院和少年拘留所輾轉漂泊。但這兩個看起來全然不同的人卻有某些類似之處,造成他們在生命的某個時刻追求極致的死,死亡的陰影一直籠罩著他們。
死亡是人們不可阻止的命運,而自盡和死刑是人類非自然的死亡。這便是文維貞和鄭閏樹的日常生活。對文維貞來說,暴力行為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暴力行為產生后親人的反應。她的媽媽、爸爸、兄弟姐妹為了金錢和利益,依附權貴保持沉默,對她遭到的傷害漠不關心。另一方面,鄭閏樹在社會的邊緣度過了童年和青春期,每天都在遭受饑餓、貧困和屈辱。沒有家庭的庇佑,韓國社會又沒有公正公平可言,鄭閏樹自然而然地走上了違法犯罪的道路。在經歷了他人和社會的損害后,文維貞和鄭閏樹都成了不會再有幸福烏托邦理想的人。他們想象自己對一切都無動于衷,認為人們對公正和自由的追求是虛幻縹緲的,毫無意義。
當代韓國社會把資本放到第一位,追求無限的錢財和權力。有錢有勢的人追求金錢以提高自己的影響力,而社會底層的人追求金錢以防止有一天被踐踏。這是一個大家近乎瘋狂追求極致的世界。個人和社會生活是密切相關的,錢財和利益至上是韓國社會的隱疾,假如社會生活不健康,個人不可能不受影響。社會的墮落,必定造成個體的絕望。由于社會是一個總體,它的缺點會感染它的全部組成部分。
(二)韓國死刑制度的悖論
孔枝泳的小說還討論了死刑難題。她認為,在現代文明社會,死刑是不人道的,死刑不僅給被判刑者帶來身體上的痛楚,并且還會對他們造成長期的心理摧殘。
在小說中,韓國的死刑通常在年底進行,因此從秋天開始,死囚每天都在驚恐和焦慮中度過。對死囚來說,每一天都可能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對于在牢房里待上幾年,持續在崩潰和希望之間搖擺不定是不是合乎人道,韓國社會有很多不同的聲音。這種焦慮情緒,本身便是一種極為嚴格的刑罰,每天都在懲罰被判刑者。不僅如此,死刑還奪走了罪犯對人生的全部支配權,使其徹底離開社會。小說中,被強行趕出社會的是鄭閏樹。
他生活在韓國社會的底層,經歷了種種不公平和不合理,在一個貧富差距極大的社會里茍活。韓國社會的迅速發展并不意味著每個人都能過上幸福的生活,貧富差距的擴大令無形的痛楚深埋在社會土壤中。社會并沒有給鄭閏樹提供健康的生活,反而讓他在貧困和屈辱的深淵中掙扎徘徊。在這無盡壓抑的深淵中,鄭閏樹漸漸地拋開了自己的良心,走上了無底線的違法犯罪道路。鄭閏樹是那種在韓國社會失衡狀態下,不得不墮入深淵的悲劇角色,死刑摧毀了鄭閏樹這類人的全部希望。
孔枝泳認為,死刑本身作為一種法律,也存在顯而易見的矛盾性;它是公平和公正的代表,但同時也是冰冷殘酷的。大眾對法律公平公正的烏托邦想象暴露了法律自相矛盾的一面。法律的存在是為了令每個人的權益都能得到有效、合理的保護,而死刑的存在是一個悖論,其本質是一種殺害行為,剝奪了死囚的全部權益。在文維貞把對強奸犯的憎恨宣泄在哥哥身上后,她被判處了死刑,這是荒誕且充滿諷刺的,法律的公平公正絲毫沒有在死刑中獲得反映。
除此之外,小說中的鄭閏樹其實是被誤判為犯罪嫌疑人的。他并沒有殺害和強奸那個女孩,但卻被鎖定為關鍵犯罪嫌疑人,變成勒索犯的同伙。一個可憐的人可以被錯殺,也體現了死刑的荒誕性。生命是不可逆的,假如因為誤判而喪失生命,死刑的成本未免過高。
(三)宗教的平等與教化
在《我們的幸福時光》中,韓國社會民族信仰內容自始至終十分顯著。由于鄭閏樹被關在死囚室里,他只能在天主教的面壁室里與文維貞和她的姨媽莫妮卡阿姨面對面地溝通交流。鄭閏樹在死前經過洗禮,變成一名天主教信徒。莫妮卡修女是一名天主教徒,三十年來始終致力于探望和教化死囚。在小說中,宗教信仰幫助和填補了法律無法觸及的地方。法律只要求一個人應該成為什么樣的人,但不擔負改變這個人的責任。小說中,宗教閃耀著人本主義的光輝,代表著平等和溫馨,擔負起教化職責,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法律的缺失,減輕了烏托邦的本質矛盾。
小說中的莫妮卡阿姨一生致力于教化他人,代表了宗教中最人性化和最溫婉的部分。從對平等的追求中得到新的了解和認識是她追求的目標,她對死囚并沒有藐視和拋棄,而是堅持不懈地呼吁廢止死刑。在孔枝泳的作品中,宗教信仰功能減輕了韓國法律所造成的烏托邦矛盾。
三、結語
在韓國,孔枝泳是一位頗具爭議的作家,出版過許多暢銷書,但暢銷書作家這個頭銜并不能完全概括孔枝泳。在中國,通過翻譯小說和影視改編作品的廣泛傳播,孔枝泳正被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和了解。孔枝泳小說中的許多主題都極其嚴肅認真,觸及日常生活殘忍的一面,但其嚴肅認真中總帶有一種柔軟,這種柔軟來自她對小說中人物的幸福快樂的烏托邦想象:即使前途是暗淡的、無望的和痛楚的,也要應對它,堅持不懈地追求心中的理想社會和道德理想。孔枝泳的著作可能不是完全意義上的烏托邦小說,但她的小說頗具人文關懷,集中反映了對美好和公正的不懈追求,而這種精神正是文學作品烏托邦想象的實質。在小說中,孔枝泳創造了一個纏繞著矛盾和期待的韓國社會,表達出平凡人勇敢面對痛苦與缺陷的勇氣。
[作者簡介]金雪敏,女,朝鮮族,吉林人,延邊大學朝漢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朝鮮文學。通訊作者:樸銀姬,女,朝鮮族,吉林龍井人,延邊大學朝漢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東亞比較文學及文化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