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新銳導演董雪瑩的紀錄片新作《煉·愛》真實地記錄了五位單身女性的戀愛經歷,從“青年女性的戀愛問題”這個小的橫斷面出發,向我們展示了目前社會諸多問題的冰山一角。該片采訪了五位單身女性,并真實記錄了她們的“求愛”過程:周紅梅出身河南農村,在大城市求學并工作,二十七歲的她不想被“剩下”,所以開啟了自己的“相親生涯”,但是過去的經歷使她并不滿足于愛情的“精神共振”,“物質基礎”更加吸引她的注意,哪怕因此被哥哥認定為“物質女”也在所不惜;談婧是一位“高知女性”,三十多歲的她在意識到自己不可能短期內結婚生子之后,毅然決然去了美國進行“凍卵”手術,面對滿肚皮的針孔,她的訴求是“為人類的文明進步而努力,如果碰巧能遇到同路人就更好了,遇不到也不強求”;董佳琪是一個從小被寵大的“乖乖女”,年近四十卻對愛情有著天真的憧憬,希望自己的愛人“能夠駕著七彩祥云呼喚自己一聲‘老婆’”,期待自己的愛情能像姥姥、姥爺一樣堅貞而持久,并且曾付出過努力——參加各種“相親局”,但截至影片拍攝結束也未能如愿;李桃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曾參演過影視劇并獲得一些獎項,本該星途坦蕩的她卻因一次錯誤的戀愛而全面崩盤,成為單身母親帶著女兒獨自生活,作為網絡主播的她已經“還完了一百萬的債”,談到對未來另一半的期許,她搖搖頭,眼神迷茫地看著遠方。
看完整部紀錄片之后,影院內的觀眾久久不肯離去,仿佛還沉浸在影片的氛圍當中,這種感覺真實且深刻,相信觸動了大部分觀眾的情感。紀錄片中情感的傳遞相對故事片來講更加真實,但是這種真實依舊是經過影像處理過的“真實”。社會類紀錄片的題材選擇是非常講究的,尤其直指人們當下的現實困境的題材會成為最熱門的選擇。中國城市總人口已經超過9億(數據截至2020年11月),城市人口劇增以及快速的城市化進程在帶來了巨大物質文明的同時讓人們的情感逐漸走入了“后情感時代”,人們對于情感的需求似乎史無前例的強烈,卻又因為情感的易逝而變得極其敏感,都市中的男男女女不禁發出疑問:我為什么難以獲得一份真摯的情感?
情感問題是社會學的研究領域,美國社會學家梅斯特羅維奇在20世紀90年代的《后情感社會》當中首次提出了“后情感主義”的概念,意指我們所處的時代已經被大眾傳媒所“重塑”,其中也包括大眾傳媒對人類最后一塊自由領域——情感領域的全面控制,“愛情問題”是“冰山尖”,而這背后的“信仰缺失”“階級差異”“性別對抗”“城鄉差距”“收入分配”等諸多社會問題則是潛藏在水面之下的巨大冰山山體。該片所捕捉的這個題材就屬于社會中核心且易引發共鳴的部分,極具感染力。
一、傳媒空間內的“類情感”
人類的情感到底是人類自己的情感還是“被塑造出來的情感”?你所喜歡的異性的類型到底是從內心生發出來的還是被影像符號建構起來的?你所認為的“喜怒哀樂愁”是發自肺腑的還是被日常的媒體所煽動的?西方的學者最先關注到神圣情感(如宗教)在公共領域的全面瓦解,這種瓦解逐漸深入,深入每一個個體身上。情感同“文化產業”一樣,被分條分塊切割后利用復制技術“分發”給大眾,所以情感并未消失,而是以一種“類情感”的嶄新方式存在。所謂“類情感”即是一種“機械式的、傳媒生產式的情感”,它綜合了我們的理性部分、感性部分、信仰部分、瑣碎部分,是適應后現代社會而出現的一種新型情感方式。
“你們可以跟拍她很久?!保撆_詞是“她會一直找不著對象”。)攝影機前一位董佳琪的男性朋友對著鏡頭說?!澳阏嬗憛挵?!”(大意)董佳琪回應,“可憐我一身武藝(收拾房間的能力)卻無處施展,找不到讓我收拾的對象啊!”“我希望我的老公能夠駕著七彩祥云來接我,叫我一聲‘老婆’!”董佳琪的愛情觀是影視劇式的,“駕著七彩祥云來娶我”是周星馳電影《大話西游》中紫霞仙子形容意中人至尊寶的一句臺詞,后來引申至所有對愛情的美好期望之上。該片導演著意刻畫了董佳琪為了破局而去參加的數場相親會,從第一次熱情地介紹自己到后面的敷衍,把董佳琪的“如坐針氈”表達出來,用多個中近景鏡頭塑造董佳琪的姥姥、姥爺相互喂飯的“甜蜜”瞬間,這更加突出了董佳琪目前所處的窘境——一方面期待著上一輩那樣的愛情,另一方面不得不面對自己的“一地雞毛”,這種對比敘事的思路強化的是“剩女”的焦慮情緒,它是在傳媒空間內彌散開來的“類情感”。
影視劇生產了大量的“類情感”——偶像劇中多金帥氣的富家少爺只愛灰姑娘的“堅貞”愛情,動作片中面對黑暗勢力英雄堅強又勇敢,慢綜藝中營造的鄉間田野的美好和靜謐,時尚偶像具有的美貌帥氣和多才多藝……現實中的情感是流動的,而不是固定的“人設”,人們往往一邊抵御外界的吸引,一邊懷疑自己的“愛商”,矛盾而糾結,一味地期待傳媒空間內的“類情感”會讓人們失去感知自我真實情感的能力。
二、他人導向型情感與身份認同
后情感主義認為人們被愛的需求大于被尊重的需求,這導致自我的身份認同感下降,我們是否認為自己好取決于他人是否認為我們好,這叫作“他人導向型”情感——高度依賴與他人情感和諧一致,從而形式感地、開放式地將自己的私生活展示給別人,以求得到別人的認同而完成自己對自己的認同。人們的情感從被小群體(如家庭)持續守護著的基本情感轉變為隨環境而快速變化的一系列膚淺情感。在這個過程中,語言成了情感交流的重要媒介,人們會用標準且無用的語言完成一系列的情感宣泄與身份認同,例如“廢話文學”“甄嬛體”和層出不窮的網絡流行語等。在影像媒介所影響的社會情感之中,視聽語言符號同樣承載著這樣的功能。
“我三十了!”一句呼喊從音樂人月兒(片中人物杜友月)的口中喊出,伴隨著這聲呼喊的是搖曳的性感身姿、曖昧的酒吧燈光、手里高舉起的紅酒杯,這種影像符號體現著女孩身上的悲劇性——都市的種種追求與虛無都施加在這個女孩身上,她是中國城市化進程中一類從外地來大城市的“迷失女孩”的典型代表。月兒對在社交媒體上認識的男人的質問:“如果一個男人快速地得到一個女人會不會覺得這個女人很cheap(廉價)?”她期待對方回答“我愛的是你的靈魂”等體現男人對自己動真情的話語,然而等來的卻是對方模糊而逃避的答案:“我覺得如果你真的愛一個人,快速地得到她和慢慢地得到她沒有什么區別吧?!痹聝旱谋砬橹杏幸唤z不易察覺的失望。沒過多久,對方與月兒就友好分手了,這一段似愛非愛的情感無疾而終。月兒就像成千上萬在燈紅酒綠中迷失自我的男男女女一樣,每天貌似處于“不缺愛”的環境中——到處都是異性、到處都是泛濫的荷爾蒙,但從來沒有在內心深處真正地詢問過“我如何愛自己”。當荷爾蒙褪去,該如何面對平凡而瑣碎的自我?
三、情感的漂泊與歸宿
后情感社會中,情感的最終歸宿是哪里?是理性嗎?是狂歡嗎?還是抑郁或虛無?情感歸宿的問題同樣是后情感主義需要解決的問題,但無論是作為學者的梅斯特羅維奇還是作為藝術創作的紀錄片《煉·愛》都沒能給我們答案,只是留下了一連串的問題。當今社會,如果你得了抑郁癥等心理疾病會被醫院要求吃藥來保持你的情緒正常,如果你是一個企業家要壓抑自己的情緒以免在商業談判時被競爭對手“操控”,如果你是一位政治家則更不能讓感情外露……總之,你要規范你的情感,把情感當成項目一樣進行“管理”,避免情緒失序,阻止感情交流過于松散,并且要對自己感情里面野性的部分進行“文明馴化”,這一切的背后都是為了讓人生良好、平穩、高效地前行。照此邏輯,我們的情感最后要繞回到“提高社會生產效率、增加物質財富”這一話題上來,難道這就是人類情感的最終歸宿?“提高社會生產效率、增加物質財富”的目的不是為了人類情感更加和諧完善嗎?為什么搞反了?這是“現代性的后果”,這是資本主義留下的悖論。
談婧在片中說“媽,我去美國下蛋了”,媽媽回應“不許這么說”,繼而沖著鏡頭說“我就這么一個女兒,她想做什么還是盡量滿足她”。由于女性每個月只能產生一顆成熟的卵子,為了保證凍卵的成功率(需要二十顆成熟卵子),談婧需要自己給自己打促排針保證一個月內成熟十幾到二十顆卵子,在促排卵子期間她說“我都找不到自己肚皮上沒有針眼的皮膚了”。凍卵的原因是談婧覺得自己到這個年齡還無法結婚,那么以后哪怕結婚了也肯定由于年齡原因而不能生育了,為了確保自己以后能有個孩子,她選擇凍卵。凍卵的背后是對感情的絕望——抑或已經放棄了自己的情感歸宿。影片結尾處,談婧說:“以后還是爭取將人類的文明向前推進一小步,如果在這個過程中遇到同路人,就最好了?!闭勬簩⒆约旱那楦袣w于“推進人類文明的事業”,她將自己的小愛與人類文明的大愛融為一體,哪怕她的笑容背后隱藏著一絲小小的心酸。這是放棄,也是希望;這是無奈,也是期待。后情感敘事的終極目的是個體生命體驗的完整回歸。
四、結語
任何影片都包含著創作者對這個世界的評價,《煉·愛》的導演將女性情感問題放在社會語境中“公然”討論,在某種程度上表達了一種社會化的焦慮,焦慮的原因是個體的生命體驗在工業化社會中全面淪陷。審美異化、被“內卷化”、性別歧視、媒介賦權、科技失去理性……個體的聲音越來越弱,甚至在某些時刻完全“失語”,這是西方資本主義走過的“老路”。后情感主義呼喚的是真實且流動的人類情感,感謝有這樣一部作品提出了這樣的問題,讓我們每一個人都暫緩腳步,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在千錘百“煉”之后,依然能夠去“愛”。
[作者簡介]王芳,女,漢族,河北唐山人,中國傳媒大學藝術研究院藝術學理論專業博士在讀,研究方向為藝術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