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魯迅小說《彷徨》中女性婚姻悲劇結局的原因

[摘" 要] 《彷徨》是中國現代小說乃至整個現代文學的奠基之作，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著極為重要的地位。《彷徨》中的女性角色雖然來自不同的階層，生活在不同的環境中，有著不同的教育水平，但她們的婚姻卻大都以悲劇結尾。本文選取祥林嫂和子君這兩位典型女性角色進行分析。子君與祥林嫂分別是魯迅小說集《彷徨》中《傷逝》與《祝福》的女主人公，二者的共同之處在于她們婚姻生活以悲劇結局，但作為擁有進步思想的新青年子君與生活在農村被封建禮教束縛的祥林嫂有許多不同之處，不論是個人的生活環境還是學識經歷都有很大的不同。本文從祥林嫂與子君的人物形象入手，從不同角度分析導致子君與祥林嫂婚姻悲劇結局的原因，對那個時代女性婚姻悲劇結局的成因進行全新的解讀。

[關鍵詞] 祥林嫂" 子君" 婚姻悲劇" 婚姻觀

[中圖分類號] I1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8-0008-07

文學大師魯迅先生的作品致力于對國人靈魂的剖析，對人生價值、意義、命運的思考，對婦女問題更是予以深切關注，其筆下女性形象眾多，祥林嫂、愛姑、子君是其中精彩的藝術典型。愛姑和祥林嫂是兼具反抗性與屈從命運的封建農村婦女形象，子君則是接受過新思想教育的知識女性。然而，她們的婚姻生活卻有著相似的悲劇結局，即雖然都對自身命運進行過反抗，卻走不出歷史的怪圈，前者在不斷地反抗中死于封建禮教的壓迫，后者接受過新思想的洗禮卻還是回歸到封建家庭，重返起點。

本文通過對祥林嫂和子君的人物形象進行分析，對造成女性婚姻悲劇結局的因素進行探討。

一、魯迅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形象

祥林嫂和子君作為魯迅先生筆下的典型女性形象，一個是生活在農村的勞動婦女，一個是在城市成長的新青年女性。通過梳理被封建禮教束縛的農村婦女祥林嫂的反抗和受過新思想新觀念熏陶的子君的反抗，分析導致女性婚姻悲劇的真正原因，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1.農村勞動婦女：祥林嫂

1.1對不公的反抗

《祝福》中，祥林嫂多次對自己遭受的不公平對待做出反抗。第一次反抗是她背著婆婆和小叔子，初次到魯鎮的魯四爺家中做工。工作中，她勤奮熱心，“口角邊漸漸地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一心想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但這次反抗隨著婆婆和小叔子找上門，綁走祥林嫂，把她嫁到深山賀家坳而失敗。這筆“生意”不僅給小叔子湊到了娶老婆的聘禮，還被拿來補貼家用，緩解了家中的經濟問題。就這樣，祥林嫂第一任丈夫的親人們徹底榨干了祥林嫂能為他們提供的所有價值。

祥林嫂的第二次反抗是她被“嫁”到賀家后，她在婚禮上瘋狂掙扎，“不停地嚎，罵”，拼命地反抗，后面又把嗓子都喊啞了，她無法掙脫眾人的束縛，還在被按著拜天地的時候，被壓著她的人“一不小心，一收手”[1]，讓祥林嫂的頭上撞出了一個大窟窿，傷口不停地流血，可即使祥林嫂受了這樣嚴重的傷，他們也只是撒了兩把香灰，包上了兩塊紅布就把她送到了新房。就這樣，祥林嫂的第二次反抗失敗了。從衛老婆子和魯鎮人的轉述中得知祥林嫂最終還是嫁給了賀老六，組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二段婚姻，并生下兒子阿毛。雖然祥林嫂在這個過程中奮力掙扎，但當時的社會就是這樣野蠻，無情的人們剝奪了祥林嫂一絲又一絲的希望。

第三次反抗是在祥林嫂第二次婚姻悲劇發生后，即丈夫賀老六因傷寒而死，兒子阿毛被狼叼走。祥林嫂再次回到魯鎮魯四爺家中做工，在和柳媽對話中，柳媽先是對祥林嫂的傷疤是由反抗而形成抱有懷疑，她鄙夷祥林嫂額頭上因反抗拜堂而撞出的傷疤，甚至把祥林嫂的傷疤如何形成的事情給宣揚了出去，讓更多的人來嘲笑鄙視祥林嫂，在精神上摧殘祥林嫂，給祥林嫂帶來痛苦。后面雖然寫到柳媽是一個“善良的女人”，但柳媽的“善”也只在于全心全意地去拜一拜菩薩，不殺雞宰鵝，只洗一洗器皿，這樣一個眾人眼中的“善良的女人”竟然能說出讓祥林嫂索性直接撞死在那里這般殘忍無情的話，這樣的善不僅是被腐朽思想統治而造成的冷漠，更是人性中的偽善。最后柳媽甚至告訴祥林嫂，祥林嫂先后嫁給了兩個人，在死后會被兩個男人撕開一人一半，又說如果祥林嫂死后想要有個好結局，就去土地廟捐條門檻，說是門檻可以讓千人騎萬人跨，可以洗清祥林嫂的“罪過”。祥林嫂聽后分外恐懼，一大早便到鎮西頭的土地廟里去求捐門檻，廟祝起初執意不允許，直到祥林嫂急得流淚，才勉強答應了，價目是大錢十二千。最后祥林嫂省吃儉用一年終于湊齊了工錢，捐完門檻后，祥林嫂完成了她對這個社會的第三次反抗，她寄希望于捐完門檻后可以洗清自己“一女嫁二夫”的罪行，并重新開啟她新的生活。捐完門檻的她神清氣爽，眼睛有光，她認為這樣便不會有人再嫌棄她了，并試圖參與魯四老爺家的祭祀活動，但還是被魯四爺夫婦拒絕了，因為在魯四爺眼中，祥林嫂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不祥的寡婦，不管祥林嫂做了什么樣的“補救”，腐朽又頑固不化的魯四爺對祥林嫂的認知都不會有任何改變，就這樣，祥林嫂的第三次反抗失敗了，眾人對她的偏見并未消除。隨著第三次反抗的失敗，祥林嫂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差，記憶力也越來越差，最后還因為干活效率不高而被趕出魯家，她經常呆坐著，像個木偶人，后來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祥林嫂變成了一個乞丐。

新年，“我”的出現讓祥林嫂激起了第四次反抗的欲望，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問起“我”人死后究竟有沒有魂靈、有沒有地獄、死掉的家人能否見上一面，此時的祥林嫂正在進行她生命中最后一次反抗，即質疑柳媽口中的封建神權思想，懷疑封建禮教的正確性。因為“我”對于祥林嫂來說，“是個識字的出門人”，是目前唯一可以解答她的問題的人，雖然“我”心中知道靈魂一說是由封建社會腐朽思想生成的謊言，但“我”卻用“也許有吧”這樣的話來敷衍她，說話也支支吾吾的，又是吞吞吐吐說出來，到最后還膽怯了起來，這些模棱兩可又十分含糊的回答，是“我”主觀上不想增添祥林嫂這樣陌路人的苦惱，后面還安慰自己這是為她著想，到最后還是沒能說清靈魂是否存在，讓祥林嫂失望而去，所以客觀上，“我”成為祥林嫂悲劇命運的共謀者。

除此之外，祥林嫂還進行了其他許多反抗。失去第二任丈夫和兒子后的祥林嫂再一次來到魯鎮，但這一次魯鎮的人們與先前不一樣了，他們的笑容變得冷漠，說話的音調也逐漸帶有嘲弄的意味，在祥林嫂和眾人講述她兒子阿毛慘死狼窩的事情時，有人覺得無趣直接離去，有人明明不在意卻假惺惺地擠出兩滴淚水，也有人把這事情當作消遣特意來聽，慢慢地隨著祥林嫂講述悲慘往事次數過多，頻繁從各種角度懷念兒子阿毛，魯鎮眾人開始厭煩她的故事，是的，她的慘劇被眾人當作日常消遣的故事被反復咀嚼之后，只剩下叫作“無趣”的渣滓。然而，重復講述自己的悲慘故事只能讓祥林嫂一次又一次地反思自己的失誤，加重自己的苦痛，而祥林嫂就是在用這種方式進行“呼救”，她希望有人可以理解她的失誤，幫助她消解苦難，但因為祥林嫂經濟上的貧困，魯鎮眾人覺得自己比祥林嫂高一等，而且因為祥林嫂的兩次失敗婚姻，魯鎮眾人覺得祥林嫂是一個克夫的掃帚星，再后來，眾人甚至在說話時還會用祥林嫂孩子的事情戳祥林嫂的痛處，祥林嫂從人們“又冷又尖的笑影”中意識到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所以這些冷漠無情的民眾從精神上“殺害”了祥林嫂，他們的這些做法再次將祥林嫂推到無法自拔的絕望邊緣。

1.2反抗失敗的原因

祥林嫂多次進行過反抗，有行動上的反抗，如逃離婆婆和小叔子的控制前往魯鎮、反抗再嫁；拜堂時的拼命反抗，甚至一頭撞到桌角上，磕得頭破血流。還有精神上的反抗，如捐門檻、對封建社會神權的質疑等。但從祥林嫂想以捐門檻的方式來洗清自己“一女嫁二夫”的“罪行”這一舉動來看，祥林嫂的內心依舊遵守著封建社會的“規則”，她默認在封建禮教道德觀與婚姻觀中，一個女子嫁給兩個丈夫是不忠的，是不恪守婦道的行為，所以在柳媽的指導下，她捐了門檻，做出了所謂的反抗，希望能得到周圍人平等的對待，以消除眾人對她的偏見，但祥林嫂這一次的反抗實際上也還是局限于封建禮教中“一女不嫁二夫”的女性貞潔觀念，她無意識地順從了封建禮教道德觀的要求，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所受的不公歸根結底還是封建禮教迫害所致。

祥林嫂所有行動上和精神上的反抗，都被封建禮教中三從四德的精神枷鎖牢牢桎梏著，難以掙脫，所以她的反抗是徒勞的，她的形象始終是難以掙脫封建禮教束縛的農村婦女。

2.新青年女性：子君

2.1擁有個性解放思想的知識分子

子君與涓生戀愛時，兩人在小破屋約會，涓生大談自己的新思想，如反對家庭專制、打破舊習慣、支持男女平等等新時代觀念，此外，他還會談論在五四運動中風靡一時的外國詩人和劇作家，如雪萊、泰戈爾、伊孛生。這些具有啟蒙意義的新思想和外國文人對自由的追求深深吸引了子君。雖然子君生活在封建父權制的大家庭，但與生活在被封建禮教嚴重控制的農村的祥林嫂不同，出生在城市的子君被家人送到新式學堂去接受教育，新式學堂傳播的多是西方進步思想與理論，加上受當時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子君成為擁有個性解放思想的知識分子。

子君接受了西方進步思想教育，但她所生活的家庭卻秉持傳統的封建父權制，進步思想與封建禮教這兩個沖突的理念并存于子君的日常生活，使得子君對封建禮教更加抵觸。子君想要掙脫傳統封建父權制家庭，對涓生與她暢談時所提到的新思想新觀念非常向往，并逐漸發展成對涓生的崇拜與仰慕，繼而對自由戀愛心生向往。

隨著子君對涓生的愛意漸深，兩人對彼此的心意也十分堅定，所以二人約會時面對小破屋隔壁的鄰居不懷好意的眼神都是不屑一顧的，尤其子君，變化非常明顯。雖然子君有勇氣前來破屋與涓生約會，但當涓生給她看書的時候，她起初還是“不敢多看幾眼”，文本中涓生認為這大概是子君還沒有完全脫盡舊思想觀念的束縛，才會如此害羞內斂，但當兩人確認關系后，離開破屋的子君卻是目不斜視的、驕傲的，這說明子君對這段感情的坦誠與勇敢，對世俗的眼光毫不畏懼，也說明她對涓生的愛足以支撐她無視外界不懷好意的眼神，給予她脫離封建父權制家庭的勇氣。

與沒有受過任何新式教育的祥林嫂不同，子君作為擁有個性解放思想的知識分子，并沒有迷信封建禮教中的婚姻觀，她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自由戀愛和新式婚姻。在和涓生交往半年后，她勇敢地和家里人說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并和叔叔、父親鬧翻，脫離了封建父權家庭，活脫脫一個為了愛情奮不顧身脫離父權家庭樊籠的新時代女性形象。相比和她一同追求自由戀愛、新式婚姻的涓生，子君更勇敢、更熱烈、更堅決。和涓生在路上同行，去公園散步，去尋找新住所的時候，面對路人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時，涓生體現出來的是瑟縮與懦弱，他也只能用一時的反抗與驕傲來虛張聲勢，而子君因為對涓生的愛十分熱烈、純凈，加上她追求自由戀愛的堅定與擁有個性解放的思想，所以她對路人冒犯的眼神是無畏的，表現出對這些眼光“全不關心，仍然堅定地走著，坦然如入無人之境”。子君對涓生純真熱烈又勇敢無畏的愛是她鼓起勇氣脫離原生父權制家庭的支柱，也是她無視世俗眼光的力量源泉。

接受了新時代個性解放思想的子君雖然在這種進步思想的引導下，宣告與自己原生的封建父權制家庭告別，但因為她自身的沖動和追求思想革命的不徹底，導致她追求的只是戀愛和婚姻上的自由，在實現所謂的婚姻自由后，她就已經滿足了，不再繼續追求其他方面的自由。

2.2被封建思想嚴重束縛著的女性

同居后的子君發生了極大的轉變，從擁有個性解放思想的知識女性轉變成傳統封建家庭中的賢惠妻子形象。在步入同居生活后，為給“新家庭”做出貢獻，子君便“自覺”地承擔起家庭內務工作，忙于家務的子君“竟胖了起來，臉色也紅活了”。但“管了家務便連談天的工夫也沒有，何況讀書和散步”，逐漸涓生也展現了他自私的一面，即不僅沒有在家庭內務勞動中做出貢獻，并且認為做家務勞動是子君應該做的事。在小說中，涓生提到他“幫”子君“生爐子、煮飯、蒸饅頭”，足以看出他雖然嘴上強調男女平等、打破舊習慣、反對家庭專制，但實際上還是默認做家務是女人的分內之事，并把原本應該共同分擔的家庭內務工作說成是“幫”子君做家務。而且在小說中，涓生提到忙于家務的子君也不再有時間和他一起讀書和散步了，說明涓生意識到子君因家務事而忙碌，忙到沒有屬于子君自己的時間，可涓生卻沒有主動提出共同承擔家務，說明涓生也沒有完全脫離封建家庭觀念中“男主外，女主內”舊思想的束縛，而同居后子君的“自覺”轉變更體現出傳統封建思想枷鎖的可怕與強大的束縛性。

習慣了安逸生活的他們難以接受自食其力的新生活。涓生在失去工作后，決定寫信求職，當停下來凝神思考的時候，發現子君“面色凄然”，可見這時的子君正因家里失去經濟來源而感到無助，但二人還是選擇振作起來，用彼此的堅韌倔強精神鼓勵對方，重新燃起對未來生活的希望。但涓生與子君已經習慣了用微薄的薪資來維持小家的生活，局里的薪資雖少但足以供二人生活，就像涓生說的，他們就像籠子里的鳥兒，被一點兒小米喂養著，雖吃不肥，卻也餓不死，時間長了，翅膀早就沒有足夠翱翔天地的力氣了，涓生和子君原本的意氣風發也被現實中拮據的生活折磨得所剩無幾，所以對于獨自承擔養家任務的涓生來說，重新開始一份新工作并非容易事。一個小小的家，連寫字都需要推開桌子上的油鹽醬醋，這使得休業在家工作的涓生與忙于家庭內務的子君在生活中許多方面都產生了沖突。

此外，在兩人同居后的相處過程中，原本勇敢無畏追求自由婚姻的子君在步入同居生活后，逐漸失去了自主性。涓生與子君談關于愛情的看法時，他們都認同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與創造，但脫離了封閉的封建父權制家庭的子君又把自己封閉在這個新組成的小家庭中，不再追求進步，“子君的功業，仿佛就完全建立在這吃飯中。吃了籌錢，籌來吃飯，還要喂阿隨，飼油雞；她似乎將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所以子君雖然脫離了父權制家庭，但實際上還是被封建禮教思想嚴重束縛著，她逃離了封建父權家庭的桎梏，逃離了封建禮教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傳統包辦婚姻，希望通過與涓生的同居生活逃離封建父權家庭的控制以獲得自由，但她的內心深處卻還是被傳統封建家庭觀念牢牢束縛著，所以子君的“覺醒”并不是完全的覺醒，而是浮于表面的覺醒。子君在思想上接受了西方新思想新觀念的啟蒙，所以子君用她和涓生的相愛脫離了父權制家庭，脫離了父親，但她在如何實現自身在同居生活中的獨立性方面卻沒有接受過任何具體行動上的指導，在投入與涓生共同建設的小家后，她也只能機械地模仿她父權制家庭中的母親，一個單一的角色，即忙于家庭內務的妻子。

子君在同居之前給涓生的印象是一個擁有個性解放思想的知識女性，可是同居之后的子君被困在小家的家庭內務中無法自拔。她每日需要計算如何節約家庭花銷才能使涓生微薄的薪資足夠二人支撐到下個月的生活，與鄰居相處的不睦和家務的繁忙使她不再思考如何進步，如何更新自己，深陷家庭俗事又不求自身進步的子君也慢慢失去了新時代知識女性這個吸引涓生的特質。這足以說明在那個時代，只在口號上進行思想解放的女性在實際婚姻生活中仍然舉步維艱。

子君作為在思想上還是被封建禮教嚴重束縛著的女性，愛是她暫時脫離封建父權家庭的勇氣。在學校習得的進步思想和對涓生的愛令子君產生了支撐她離開封建父權制家庭的勇氣，這股勇氣讓她持著進步思想對世俗諷刺的眼光不屑一顧，并義無反顧地投入與涓生共建的家庭。然而離開與涓生生活的小家后，被封建思想影響著的子君還是展現出傳統女性的特點，所以在鄰居官太太的轉述“今天子君的父親來到這里，將她接回去了”中可以得知，子君并未選擇重新振作，自謀生路，而是選擇跟父親回家，重新回歸了那個她曾經想要逃離的封建父權制家庭，這也充分體現了子君本質上是在現代思想誘導下走出封建父權家庭的傳統女性。回到家后的子君要重新面對自己曾逃離的封建父權制家庭，因為子君之前為自由戀愛而搬出去和涓生同居在眾人看來是離經叛道的事，那么歸家后的子君要面對的就不僅是封建父權家庭的嚴格管理，還有封建禮教更加嚴苛的壓迫，在這樣的雙重壓力下，子君最后選擇了死亡。

子君的內心深處還是被封建禮教思想牢牢束縛，所以她在滿足戀愛和婚姻自由后就停止了繼續進步。

二、對改善女性婚姻悲劇結局的探索

1.社會層面：改變社會制度的需要

20世紀初的新文化運動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思想解放運動，主要內容包括提倡新道德，反對舊道德，提倡民主，反對專制，對傳統的封建禮教思想造成嚴重沖擊。祥林嫂和子君因為所處環境不同，受到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也不同。

祥林嫂生活在較為落后的農村地區，新文化運動對農村地區的影響可以說微乎其微，甚至新文化運動的許多新思想、新主張在農村群體看來是極其荒謬的，是離經叛道。例如，在祥林嫂被前婆婆和小叔子綁走賣給別人家做媳婦后，小說中負責給魯家介紹傭人的衛老婆子去魯家拜年，與魯四嬸聊起被賣到深山賀家坳做媳婦的祥林嫂在被強迫拜堂時奮力掙扎，鬧得很厲害時，說了一句“大約因為在念書人家做過事，所以與眾不同呢”，把祥林嫂的悲慘遭遇和奮力反抗當作與他人閑話家常的樂子，毫無憐憫之心。還有魯四嬸，她從頭到尾都把祥林嫂當作一個干活的工具，她對祥林嫂升起的好感也僅僅因為祥林嫂干活勤快又麻利，祥林嫂二次回到魯家做工后，因為祥林嫂的兩次婚姻都是以悲劇結局結尾，違背了封建禮教傳統的婚姻觀，所以四嫂不讓祥林嫂這種敗壞風俗的女人“污染”祖宗的器具，即使祥林嫂去土地廟捐了門檻，也仍然不讓祥林嫂接觸祭祀相關的活，只因為祥林嫂違背了封建禮教中的舊道德，即一女不嫁二夫。于是魯四嬸也加入壓迫祥林嫂的隊列當中，徹底粉碎了祥林嫂想開啟新生活的愿望，祥林嫂從此一蹶不振，徹底絕望，想要生前死后都不被社會中眾人鄙視的愿望徹底破滅。由此可以看出，在封建農村社會中，壓迫祥林嫂的不只眼中只有利益的婆婆和冷漠的魯四爺，還有被封建禮教同化的其他女性，她們深受封建禮教道德觀影響，成為封建禮教道德觀的衛道者，不僅對祥林嫂的遭遇沒有絲毫同情與憐憫之心，還把祥林嫂的悲慘遭遇當作閑時聊天的笑料。

生活在較為發達的城市地區的子君，受新文化運動的影響顯然較祥林嫂要深許多，但不論是新式學堂所傳播的西方進步思想，還是新文化運動呼吁的反對舊道德，提倡新道德，對子君而言都只停留在了理論層面，因為當時的中國正處于內憂外患的社會大變動時期，社會沒有辦法給女性提供提高社會地位的途徑，所以新思想新理論所提倡的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等新思想只是一個口號，子君所生活的城市地區的社會環境也沒有做好接納新思想新理論的準備。要想真正做到婦女解放，就要改革社會制度，改革經濟制度。不改變舊的制度，就無所謂婦女的解放。因為個人的改造聯系著社會的改造，社會的改造是個人改造的前提和基礎[2]。

2.女性在經濟上的獨立性

女性不論是在同居之前還是同居之后都應保持經濟上的獨立，然而在經濟層面上，祥林嫂和子君都缺乏經濟獨立。

封建農村以傳統的小農經濟為主，雖然是以家庭為單位，但男性通常充當社會所需的主要勞動力，而女性因為力量較弱，所以只能承擔輔助性工作，如祥林嫂兩次到達魯鎮都是在魯四老爺家做傭人。傳統的封建社會對女性一直有這樣的要求，即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所以封建社會中的女性缺乏經濟上的獨立，結婚之前要聽從父親的安排，結婚之后要聽從丈夫的安排，丈夫去世后就要聽從兒子的安排。因此結婚之后的女性想要保持社會地位就要聽從和依賴男性，如衛老婆子在對魯鎮眾人轉述祥林嫂的第二段婚姻時，多次提到祥林嫂運氣好是因為賀老六有的是力氣，還會做活。在賀老六傷寒過世后，祥林嫂因與賀老六還育有兒子阿毛，所以賀家并未趕她走，但在兒子被狼叼走后，賀家大伯就前來收屋并把她趕走了，說明在封建農村的婚姻關系中，女性需要依附丈夫或兒子生活成為常態。而沒有丈夫和兒子作為依靠的祥林嫂也因為丈夫的早逝而被眾人嫌棄是一個不祥的人，所以祥林嫂兩次來到魯家做工都是被魯四爺嫌棄的。小說結尾，祥林嫂被魯家趕出門后徹底失去了經濟來源，淪為乞丐。

子君生活在城市，當時的城市女性雖然可以進入學校接受新式教育，但因為學校教授的知識以理論為主，所以女性哪怕學習到許多西方進步理論與思想，在步入社會之后，可供她們選擇的工作仍然非常少，這不僅是因為當時社會在主要勞動力的選擇上依舊以男性為主，還因為女性所接受的教育并非社會中某些具體工作崗位所需要的技能。這就導致多數城市女性難以找到工作[3]，繼而導致家庭中男性需要承擔更大的經濟壓力，而女性也因為面對煩瑣的家庭內務而逐漸失去新時代女性的特質，久居在家，長時間和社會脫離，忽視對自己內涵的提升，失去和丈夫的共同話題，夫妻二人生活節奏不協調等多種問題必將成為夫妻二人矛盾爆發的導火線。子君在同居之后的生活中過度依賴涓生，讓涓生一人承受著巨大的經濟壓力，涓生在失去局里的工作后，夫妻二人一籌莫展，急于專心工作的涓生與忙碌于家務的子君在小小的出租屋里不免發生矛盾，經濟壓力令子君與涓生本來熱烈純真的愛情逐漸消磨殆盡。從這個角度來看，子君與涓生的婚姻走向悲劇結局也是一個必然結果。

3.思想層面：女性思想的獨立與解放

祥林嫂與子君所受教育不同，對封建禮教所提倡的觀念也有著不同的認知。

祥林嫂因為生活在封建農村社會，沒有接受過系統的新式教育，從小到大一直被灌輸封建禮教的道德觀和婚姻觀。祥林嫂的悲劇命運在于對所受到的各種不公沒有思想層面上的反抗，她只能逆來順受，隨波逐流，面對不公時，她努力掙扎但無濟于事，她生活在封建禮教社會中，被殘酷的社會現實和冷漠的人心壓迫著直至死亡。在小說中，祥林嫂問“我”人死后是否有魂靈，可見祥林嫂在生命的末端還是深受封建禮教迫害，她害怕因為嫁給過兩個男人而下地獄，更怕兩個男人會在地獄撕扯她，讓她在生前身后都不得安寧，這足以說明封建禮教殺人不見血的可怕。

子君作為受過新式教育的知識女性，她不僅在學校教育中學習到了西方進步思想，與涓生在小破屋約會時也學習到涓生提出的進步思想與新觀念，受二者的啟蒙與引導，子君形成了自由開放的婚姻觀和戀愛觀，對封建禮教的思想觀念深惡痛絕，這主要表現在她在和涓生戀愛半年后，為了婚姻自由，與封建父權制家庭斷了關系。但通過子君在步入同居生活后主動承擔家庭主婦角色、深陷家務不求自身進步等行為可以看出，雖然子君接受了新思想的熏陶，但在具體的行動上還是機械地模仿她原本生活的封建父權制家庭中女性擔任的角色，停留在油鹽醬醋茶的層面，可見子君對婚姻自由的追求只停留在表面，實現戀愛自由后的子君沒有進一步思考如何才能更新自己、提高自己，而是滿足于現狀。她對于自由婚姻中女性如何保持自身的獨立性缺乏思考，所以子君難以在與涓生共建的小家庭生存下去，從中不難看出她所堅持的新思想、新觀念只是一個不成熟的、表面的口號。

而涓生作為鼓勵子君走出家庭專制，堅持自由婚姻的引導者，也在原本甜蜜的同居生活走向悲劇結局時醒悟，意識到他所堅持的自由婚姻是一個脆弱的口號，正確的自由婚姻是有前提的，就是有強大的經濟條件的支撐，如果夫妻二人沒有足夠扎實的經濟條件，只是盲目應和婚姻自由、戀愛自由的口號，那么他們的婚姻是難以為繼的。所以子君的困境就在于她雖然受新思想的影響產生了女性意識的覺醒，但由于自我獨立性的缺失，在同居后完全依附于涓生生活，所以她只是片面地從依附于父權轉向依附于夫權，她的附屬特性使得她會因愛人涓生的愛意消退、自己缺少進步與更新、新家庭的經濟條件不樂觀等因素導致在這段同居關系中的自己陷入困境[4]。

三、結語

在封建禮教社會的多重壓迫下，祥林嫂和子君的身上都沉淀了幾千年來積累的依附性，她們缺少自主意識，任人擺布，既是被壓迫的受害者，也是多重壓迫下的自覺實踐者。而要去除這千年的積習造成的奴性：

首先，要使女性獲得思想上的獨立與解放。封建社會的女性一直受到神權、父權、夫權和族權的控制，難以保持自身思想上的獨立性，所以女性要勇于與一切不公進行斗爭，喚醒自身的反抗意識和獨立意識，以達到思想上的獨立與解放；

其次，女性在婚姻關系中，在思想獨立的基礎上，要學習在社會上生存的手段，用自己的雙手去創造生活，實現自身經濟的獨立。不要像子君一樣在同居后完全依賴伴侶，指望著伴侶一個人扛起家庭的經濟負擔，要將愛情從精神上的快樂落到現實的物質生活層面，但追求經濟獨立也要保持一個“度”，因為一味地追求錢財反而會受錢財束縛，失去思想上的獨立；

最后，女性在思想上的解放與自由，在經濟層面上的自主性是靠社會發展實現的，只有改變社會制度，才能真正提高婦女地位，使女性在社會角色上與男性平等，獲得更多的就業機會，促進女性在思想、經濟上的獨立與自主。

參考文獻

[1] 魯迅.彷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

[2] 林琳.著眼于社會原因——簡析涓生、子君失敗的婚姻[J].新聞愛好者，2010（14）.

[3] 張學思.《傷逝》中的子君與《逃離》中的卡拉形象比較[J].文學教育（下），2011（6）.

[4] 王嘉卉.淺析魯迅小說中女性人物的婚姻觀及其成因——以單四嫂子、祥林嫂、愛姑和子君為例[J].漢字文化，2019（14）.

[5] 魯潤秋.論魯迅筆下的悲劇女性——以祥林嫂與子君為例[J].內江師范學院學報，2016，31（5）.

[6] 周芳蕓.論魯迅筆下的悲劇女性形象[J].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9（1）.

[7] 王麗萍.論魯迅對傳統婚姻夫婦倫理的批判[J].中南林業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6（2）.

（特約編輯 張" 帆）

作者簡介：梁雨榕，渤海大學文學院學科教學（語文）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