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家》這部作品中,巴金通過屋子、花園、街頭的場景轉換,在三重空間并置中建構人物的生存境遇,側面展現文學內外人們的精神世界,這種由家庭到社會的路徑呈現了物理空間的挪移和精神空間的復雜變化,具有深厚的文化內涵。本文通過分析上述三個空間場景解讀作家對家族、國族、個體的文化反思,對封建禮法下空間的突圍以及“五四”時期新的生存空間的求索。
[關鍵詞] 巴金" 公館" 花園" 街頭
[中圖分類號] I1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8-0015-04
巴金在《家》中控訴了封建禮法操控下的家族與個體的生存困境,小說中的公館、花園、街頭是典型禮法秩序空間向現代化新思想的轉變。高家公館作為《家》的衍生場所,充分展示了在20世紀20年代的時代浪潮下,文化的矛盾沖突和新舊思想錯綜復雜的關系。這個相對封閉的物理空間由公館居住區和休閑區兩部分構成,在居住區有堂屋、上房、廂房、奴仆室等,休閑區主要是花園。為了準確呈現人物在物理空間的挪移和精神空間的復雜變化,本文中居住區統稱為公館,休閑區稱為花園。巴金在公館、花園、街頭三個矛盾的,相互重疊、彼此滲透的空間場景的轉換中展示了封建等級關系、文化沖突,新舊交替時代人物的生存境遇以及傳統與現代共同影響下的民族文化心理結構,形成帶有時代特征和巴金個性的空間文化。
一、公館:封建文化的禮法空間
公館是《家》故事演繹的主要空間,多元的人際關系所產生的種種矛盾構成了巴金小說創作的背景和主線。“空間絕不是一個純粹的自然、地理的概念,對于空間的規范是對社會秩序規范的重要內容。空間的大小、位置分布,乃至空間的使用等在等級社會中都有具體的禮制規范。”[1]高公館的空間布局體現了傳統禮法秩序下的權力分配和規范,反映其背后所隱藏的時代因素。
從外部環境看,“有著黑漆大門的公館靜寂地并排立在寒風里。兩個永遠沉默的石獅子蹲在門口。……屋檐下掛著一對大的紅紙燈籠,只是門前臺階下多一對長方形大石缸,門墻上掛著一副木對聯,紅漆底子上現出八個隸書黑字:國恩家慶,人壽年豐。”[2]古老陳舊的構型、傳統的黑漆大門、石獅子、大紅燈籠這些建筑符號傳遞出家族權力的信息,彰顯著居住者尊貴的身份地位和殷實的家底,而那扇黑漆大門將“家”與“街頭”分割成兩個世界,增加了其隱秘,這種封閉的空間具有揭示作品人物精神世界的功能。
從內部空間布局看,高家公館布置極為講究,屬于傳統二門三進的院落,里面有堂屋、上房、廂房、仆婢室的獨立分區,“空間是任何權力的基礎”[3]。不同等級房間的人也會被貼上不同等級的身份標簽,這正是中國傳統社會等級分明的家庭居住模式,顯示著禮制下的倫理關系和等級制度下權力空間的建構。在公館內吃飯都有嚴格等級規定,飯碟下面壓著一張寫著各人稱呼的紅紙條,按照次序落座,旁邊有專人伺候。堂屋是整個家族大家長權力在空間占有上的具體體現,在這一空間中尊卑有序,主仆上下有別,充斥著禮法對個體的規訓,作為權力的展演場域,話語權得以在空間中實踐。高家會在新年第一天集合全家所有人在堂屋祭祀,敬神、接灶神,進行祭祖的儀式,等級關系和家族認同進一步加強。堂屋這一空間成為制度的空間、權力的空間,對維護權威統治有重要意義。“在中國,住宅是充分秩序化的,某人臥室的方位與家庭生活中日常活動范圍都是被體現權力與身份的空間所框定。”[4]而高老太爺作為“全家所崇拜、敬畏的人,常常帶著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氣”,其居住的上房就顯示出他一家之主不可撼動的地位,在公館中他具有絕對的權威。整個高公館就是一個代表封建文化的舊空間,包括一切令人窒息的假惡丑的大環境,婚姻不自主、行為不自由、思想不獨立,對于追求自由的青年一代來說,家不過是一個狹小的囚籠!
巴金小說中,公館空間中的舊式禮法秩序指向的是當時社會的政治文化空間,公館作為社會過渡時期的歷史產物,充斥著新舊文化的矛盾以及社會歷史的變遷,預示著“家”之解體是歷史的必然。這個舊家庭顯示了中國人沉醉在舊式的生活方式與思維意識中不可自拔,巴金看到了當時中國的現實,內憂外患中,人格委頓、貧病交加、家庭矛盾沖突升級,個體在家庭空間中的交困折射出集體在國家層面的困境。
二、花園:原始生命力的精神空間
在具體空間的選擇上,小說的空間必然要適于作者敘事的需要。那么人物在什么樣的空間內最能主動袒露內心、具有更多對話言說機會呢?私密性和封閉性較強的花園就是最佳選擇,“花園是正常的社會約束力鞭長莫及的地方”[5],這一重要的場景在《家》中反復出現,成為一個特殊的敘事空間和具有文化含義的意象,所有愛情約會、私人情緒、隱秘敘事等都與花園有關,其超越了尋常意義上的休憩場所,成為內部空間的一種延伸,具有重要的文化意蘊和敘事功能。在年輕一代看來,花園象征著光明新生,顯然與公館的黑暗分離,能夠將自身與社會現實短暫分割開。這里是他們的庇護所,也是他們的議事廳,為沉悶的、封建的家庭生活注入了新的活力,成為一個與公館平行的私密空間,它是高公館的一部分,卻又在精神空間上獨立,與公館形成對峙,反映了兩代人之間精神文化的隔膜與疏遠,成為年輕人思想意識和精神狀態的空間載體。正因為如此,這一獨特的空間就有了特殊的意義。
另外,花園作為一個象征著自由、欲望的場所,這種自然的空間代表著旺盛的生命活力,對于長期處于封建壓迫下的青年男女來說就是新的天地。“不論是在外在的自然景致上,還是在其內在的隱喻層面上,都可被視為一種自然人性或非理性本能的表征。”[6]在花園中,花草樹木都呈現出生機勃勃的姿態,青年人的精神狀態是輕松自由、無拘無束的,他們可以釋放出朝氣蓬勃的原始生命力。亨利·列斐伏爾認為:“在日常生活中依然存在著一種可以使女性獲得解放和抵抗的空間,這種空間存在于男性霸權和官僚系統之外。在這種空間里,女性可以通過幻想和主體性的張揚來化解或逃遁日常生活中的其他壓力。”[7]巴金所創造的花園就是“獨立于男權統治與官僚體制之外”的空間,相對于外部空間來說,是一個較為隱私的、可以短暫獲得自由的生活空間。在《家》中,花園就是女性受到委屈和傷害時釋放內心壓力和尋求慰藉的重要空間場所。在傳統古典文學中,花園往往作為一個象征人性原始欲望的文學空間,才子佳人的愛情往往發生在這一場域,滿園春色誘發了他們對愛情的渴望與向往。花園既是青年男女愛情產生、發展、開花、結果的空間意象, 也是他們反抗封建禮教、追求自主婚姻的見證。《家》中,覺慧與鳴鳳、覺新與梅、瑞玨與覺新、覺民與琴,四對男女的情意全部都生發于高家花園。作者通過花園展現青年男女對自由的追求,但并不代表絕對的自由。他們只能在花園中享受暫時的歡愉,而要想他們的愛情“合法化”,必須得到封建家長的承認,花園中的愛情雖浪漫唯美,卻還是與社會地位掛鉤,依然沒有跳出傳統思維模式,花園自由的另一面是外部社會制度的壓抑。例如:鳴鳳將花園當作實體的烏托邦,在封建制度和階級的重壓下,這座花園無可替代地成為她的理想世界和精神歸宿。她的內心為這一空間賦予了美好的意義,但愛情故事最終的結局卻是悲劇,階級的差異使得她無法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事實上,對長期以來一直遭受傳統封建思想禁錮和男權思想迫害的女性而言,花園既是向往自由之所,也是一個確認女性自我身份的空間,反映了女性追求平等、獨立、自由之路的艱難和曲折,這既是向封建家庭與社會提出批判,同時也作為一種警告存在。
花園作為一種意象,不單只是符號的指涉,而是一個特殊的敘事空間和具有確定文化含義的意象,是人類美好精神的寄托,作為一個“臨界空間”,它能夠短暫超越現實的秩序,卻不能夠長久改變封建社會的規則。花園里的人們不可能永遠待在里面,總會被迫走出花園,走向社會。
三、街頭:革命與理想的社會空間
有壓迫的空間就有釋放的場所,走向街頭就意味著與高公館的背離和自我放逐。從《家》中青年的行動軌跡來看,青年們的活動空間從打破家族的禮法秩序空間逐漸走向街頭自由問道的空間,彰顯的是“五四”青年的覺醒及在民族國家層面的現代性訴求。伴隨著街頭報紙、雜志、革命、游行、社團活動的開展,街頭成為具有活力和生命力的有機體,社會中新出現的因素進一步影響到公館內部,信息在公館中發酵,多種力量在公館內博弈,從內部分化傳統的集體利益集團,傳統家族文化產生裂痕并擴大。在巴金的認定中,“家” 就是處在“黑暗”狀態中的,大部分人處在封建禮法秩序中,未受啟蒙或者亟待啟蒙,而“街頭”則是從“家”的囚籠中掙脫出來,以個人意志和勇氣尋求理想的光明之所。
“空間元素不僅僅是作為故事發生的地點出現在小說里,而更多是利用空間來表現時間,利用空間來推動敘事進程,推動情節的發展。”[8]小說的空間結構是支撐整個文本的關鍵,人物、情節等必須依托于空間,意義才能得以產生。小說中,巴金的文學空間建構了以覺慧、覺民、琴為代表的新式人物,他們走出家庭空間,來到報館、街頭等開放的社會空間,接受新思想、新文化的熏陶,致力于打破封建舊機器。覺慧曾因為接受新知識、新思想,參加學生聯合會的街頭抗議運動而深受外部世界的啟蒙,他發覺自己的身體被囚禁在這個“狹的籠”中,在這個家里哪里都是壓迫,但他知道自己不是愚人,不能做家族的傀儡,對于一切都得反抗到底。尤其是鳴鳳死后,他踏進花園追憶種種往事,意識到自己、這個封建家庭、整個社會都是殺害鳴鳳的兇手,愛情悲劇的感傷迅速轉換為與壓迫者抗爭的革命激情以及他對整個人類的人道主義的關心,促使他出走,走向街頭,走向花園外的世界。這種錯位的空間書寫不斷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這一空間的挪移也代表著他從封建公館走向廣闊民間,具有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無意識力量,深化了作品主題。巴金筆下對于“家”的描寫充滿憤怒的控訴,尤其是對不合理的、非人性的家庭制度的批判,他用年輕生命的逝去、破碎的人生、壓抑的生活向人們訴說著“家”的邪惡,對于覺慧出走的安排正是對“五四”思潮的回應。在文本中,“家”的死寂與“街頭”的熱烈反差巨大。覺慧只有與報館中的朋友一起為社會事業貢獻自己青春的力量,一起抨擊罪惡的家庭與社會時,才感到這是一種建立在共同理想基礎上的大家庭的溫暖,要實現人生的價值,追求的應當是群體的事業,而回到家里又是一片孤寂。理想和信仰召喚著他,最終覺慧擺脫這個舊家庭,大膽地追尋自己的理想而去。覺民敢于大膽反抗家庭的指婚、參與報館的工作,也是在覺慧的幫助之下,覺民從保守到激進的性格特質正是他的空間視野不斷打開的結果。同樣作為進步青年的琴,她雖然出生在大家庭,但她并沒有像梅芬和瑞玨一樣以“賢妻良母”來界定她的社會地位,她對生活有著更高的要求,與其他受“五四”新文化思潮影響的男子一樣,關心著時代的變遷,并與覺民、覺慧一道為自己的命運而奮斗。這群青年以先進的個人意識走出家庭,走向街頭、報館,痛斥黑暗,抨擊時政,組成學生聯合會游行抗議,為了個體的自由與民族的發展不惜與舊軍閥、舊國家機器以命相搏。他們作為新青年從封建腐朽的家宅走向廣闊的社會,從閉塞保守的公館走向充滿新文化的新世界,“街頭” 不僅擴大了“家”的空間,而且成為“家”秩序的顛覆者,“街頭”展現了生命的新世界,啟迪了被困于“家”里的年輕人,這是“五四”時期個體意識的覺醒與探索的必然產物,亦是時代主流思想漸變的縮影。
由家庭走向社會的路徑呈現了物理空間的轉變,不僅僅是為了打破家的桎梏和傳統禮教的羅網,也是在廣闊的社會空間中尋求解救民族國家的途徑和力量。《家》的結尾,覺慧出走到更廣大的社會空間,探求新文化、新生活、新運動。然而出走之后該去往何處?這也暗示巴金對于國家民族命運出路的求索。
四、結語
無論是代表封建秩序的公館、烏托邦構想的花園,還是代表現代青年獨立、自由與覺醒的街頭,并不是一種對客觀物質空間的機械表達,它包含了作者對空間的合理安排和對社會歷史的認識,是具有特定社會歷史內涵的表征性空間。巴金通過封閉性的家宅空間與開放性的社會空間,打開了各色人物的心理空間,在空間的交融并置與對立沖突中架構形形色色的人物,提供了三個獨特的場域來觀察20世紀上半期中國社會的精神狀況,人物在新舊交替的時代承受身心的裂變以及不斷試圖對當前的困境突圍,展現了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和生存境遇的復雜性。封閉空間中塑造的是舊人物高老太爺、克安、克定等長輩,開放空間中塑造的是新式人物覺慧、覺民、琴等,還有新舊交替的臨界空間中游移不定的中間人物覺新……新舊空間的對立中個體精神空間呈現出碎片化特質。在傳統與現代交織的家庭與社會空間中,個體生存空間被家庭承載的禮法文化、社會公共空間中的政治權力所擠壓,表現了巴金對個體的悲憫及對封建社會的控訴。走出家宅、走向街頭呈現出從微觀到宏觀的形態,人物游移的空間在不斷擴大與深入,將傳統家族文化的衰落呈現動態化的演示,這三重空間承擔了啟蒙與革命敘事主題的搭建,多維呈現人在空間對立中如何看清社會、文化對人生存之境的擠壓,揭示了個體、民族在生存與理想遭遇擠壓時的精神危機,可以感受到作家精神深處的家園文化意識以及對人類命運出路的上下求索。
巴金的文學空間是他對現代民族國家的想象,表達了對家國的現代性思考,人物走出家庭、走向街頭、報館、革命,從私密轉向開放,從傳統大家族轉向個人,從封建專制禮教的束縛轉向追求民主自由平等的話語,這種變化也預示著新舊文化的沖突,寄寓著巴金對處于文化轉型期中國命運的思考,比如怎樣對待封建家庭?如何對待代際沖突?家園路在何方?人該走向何處?一定程度上高公館意象與魯迅的“鐵屋子”不謀而合,體現了巴金對家族、國族、個體的文化反思。巴金將在家宅空間、文化空間、社會空間中感知到的、構想到的歷史性的生命體驗注入文學空間書寫,從而使得《家》成為一部具有廣泛讀者和重要影響力的成功作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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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張" 帆)
作者簡介:王曉惠,陜西理工大學人文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代文學。
基金項目:陜西理工大學校級項目基金“新世紀中國科幻小說的惡托邦敘事研究”(項目編號:SLGYCX23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