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油油的稻田生機盎然,隨風擺動,和藍天白云、低洼村舍一起構成了宮崎駿筆下最美的漫畫世界。
2022年初,一個晦暗陰冷的冬日。
在良渚博物院《水鄉(xiāng)澤國》展廳,一堆沉默地躺在長槽里的黑色延伸物粘住了我的腳步,像被冰封的小溪。
瞪著兩只近視大眼,貼近了玻璃仔細看。每粒都通體烏黑,飽滿圓潤,似乎浸透了五千年的風霜。旁邊小字:余杭池中寺出土的炭化稻谷。
頓生感慨。
看來,物比人更能耐得住時光的打磨。剛剛逛了占地頗廣的良渚遺址公園。沿朝圣之路拾階而上,前往莫角山宮殿群的兩旁,正是大片已收割完畢的稻田。
我來的不是時候。如果正值深秋時節(jié),風又該掀起怎樣的滾滾金浪?
沉思間,聽到講解員的聲音由遠而近傳來:“現(xiàn)在各位看到的展品最能體現(xiàn)良渚這一名字的意思:美麗的水中小洲。發(fā)達的史前稻作農業(yè)是良渚古城2019年成功入選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重要因素,約20萬公斤的炭化稻谷就是見證。”
“哇!”“啊!”“這么多呢!”我身邊發(fā)出一片感嘆。
姑娘笑了笑,繼續(xù)說:“民以食為天。大家都知道水稻作為最為古老的五谷之一,從東到西、從北到南,在我國大多數(shù)區(qū)域均可種植。尤其我們江南更是‘魚米之鄉(xiāng)’,還有‘蘇湖熟天下足’的俗語。距今已7000年前的河姆渡新石器文化遺存中就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栽培稻。”她說話的語氣里滿帶自豪。
“南方水稻的種植歷史悠久不假,可都是一年兩熟三熟甚至四熟。跟四十多天就出籠的速成雞一樣,能有什么口味保證?我們北方的一年僅收獲一次,那才最棒最香。”心里有個護犢子的“杠精”馬上跳出來“反駁”。
踱出展廳,迎面是一方設計精美的水池。幾塊石雕“玉琮”下,紅白相間的錦鯉們正四處悠游。這是它們的家。
全民口罩時代,被迫滯留杭城。剛才講解員娓娓道來的一番話倒把我?guī)Щ亓藘商幑枢l(xiāng):一個是度過大半童年時光的本溪;另一個則是成家立業(yè)、定居多年的京城。
從來就相信一種論調:無論戀愛還是結婚,兩人必得首先吃到一起,才可堪配姻緣。
相識三十多年,從青春男女到庸常夫妻,一起笨拙地學著將風花雪月融化進每天煙火氣十足的日子。對于燉吊子、鹵煮火燒、榴蓮等一應難登大雅之堂的食物,我倆統(tǒng)統(tǒng)一起笑納。唯獨在主食方面有了分歧,還不小,稱得上涇渭分明。分別統(tǒng)領米面兩派大軍,且無和談可能性。
“家里就咱倆,還得弄出兩樣兒來。”時不時地,掌握炊事大權的“小廚子”不免要抱怨。唉,沒辦法。誰叫我的胃口早被東北大米先入為主地慣壞了呢!
在20世紀的計劃經(jīng)濟年代,遼寧的人均口糧中80%是粗糧,那點細糧全盡著家里老人吃。孩子們只有生病才可以名正言順地喝碗白米粥。在這種背景下,老姨蒸的一鋁飯盒米飯無疑是每次吸引我不介意轉車之苦而甘愿從父母所在的吃面大省河南前往遼寧祖籍的誘因,且唯一。
全國人民都知道,東北大米品質優(yōu)良。蒸熟后,它本身就很香。再擱上一小塊雪白的豬油,無疑錦上添花。豬油完全受熱,癱軟了身體,慢慢變小變無,將油脂香味全融化進松軟的米飯里。最后撒一小捏鹽拌勻。哇,甭提多棒了!香潤、咸鮮、彈牙。
本溪和全國著名的大米之鄉(xiāng)盤錦中間隔了好幾個市,沾不到光。爺爺和姥爺家離城區(qū)不遠,均以山地為主。每年要種的糧食作物和蔬果名單中,肯定沒有水稻。這么看來,我的童年本該與大米無緣。可是幸運之處就在于,咱們本溪還有一個相當能撐門面的擔當:桓仁滿族自治縣。它可是我們本溪最大的水稻種植區(qū)。出產(chǎn)的大米雖不多,卻色香味質俱佳。其中貢米京租稻又被稱為“黃毛子”,最為有名。用它煮的飯松軟、油亮、潔白,清香可口。
每年姥爺家都要托人想方設法地弄一些。平時誰都不舍得吃,單等著過年或招待我這個遠離父母、被寄養(yǎng)的饞貓。
越長越大,故鄉(xiāng)離我也越來越遠。
步履匆匆,行過很多地方,吃過很多美食。
無論在林深物豐、白山黑水的東北;風輕水軟兼杏花煙雨三月天的江浙;還是依偎青山、有白鷺徘徊和雨點滴落的西南;抑或朔風狂吹、孤煙筆直的大漠,終究找不到心中那碗好飯。
卻沒有放棄,一直在聽、在看。
“還記得你說家是唯一的城堡,隨著稻香河流繼續(xù)奔跑。”吐字含混的阿Jay唱這首歌時倒難得清晰。
綠油油的稻田生機盎然,隨風擺動,和藍天白云、低洼村舍一起構成了宮崎駿筆下最美的漫畫世界。
“袁隆平接過花束后,反而順手一立,像立一捆大蔥一樣,將它立在自己的腳邊。”人民大學在職申碩學習時,臺上新華社朱玉老師讀出自己的得意之作。別人都在笑,我的思緒卻飄得很遠。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香稻啄馀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辛棄疾、曹雪芹、杜甫、契此大師,我從這些流傳千年的詩句中不懈尋找。
直到那天先生下班。
剛進門的他還沒放下東西,就喜滋滋地問:“我們同事能幫著買京西稻,咱家要不要來幾袋?”“京西稻?據(jù)說是康熙研發(fā)的那個皇室貢米?”“怎么來的不清楚,反正用玉泉山的水澆灌出來的沒錯。人家從清朝起就是貢米,普通老百姓可沒資格享用。現(xiàn)在也種得不多,想買趕緊的!”以前讀過“京西稻米香,炊味天知晌”的民謠,甚至娘親還會唱“海淀呀是個好地方,山清水秀好風光。昆明湖里魚兒肥,玉泉山下稻花香……”這下好不容易有機會一親芳澤,還能錯過?“快快快,先來四袋嘗嘗。”頓時胃里像伸出只小手在討要。
在我日思夜盼的眼光中,它們帶著豐收的氣息,沉甸甸地戳在面前。輕輕剪拆開,怕吵醒每粒大米的美夢。一捧在手,粒飽籽大,光滑透明,帶著些油潤。蒸飯時,雖沒有隔條街都能聞到那么夸張,但滿屋無孔不入的醇厚香氣是遮蓋不住的。入口軟硬適度,還帶些甘甜。熟悉的味道又回來了。
從預訂到我的舌尖,看似只等了十幾天。
誰能想到,它從御稻到海淀地域農業(yè)品牌,卻已經(jīng)走過了300多年的歷史。
從此,每年有了期盼。名稻者,稻名京西也。它值得等待。
此生過半,早已卸下重擔,不再輾轉為稻粱謀。生活的節(jié)奏隨之變得松緩自如。
終于在那個夏日,站在一望無際的連片田壟旁。一輪不舍墜落的夕陽余暉給遠處的樹林、近處的稻秧勾上了金色輪廓,人的眉眼和心情也被映得發(fā)亮。微風吹來一股股不絕于縷的清香。你看吧,滿畦青綠匯成生命力磅礴的大海,起伏涌動。聽,蛙鳴悠揚,蟲嘶纏綿。喜鵲在林梢大聲歡叫,提醒仍在流連起舞、忘記晚歸的蝴蝶。大自然正在奏響只屬于今朝的天籟。高壯的綠色植株有點羞澀地微微低頭,開始專注于抽穗和灌漿。你才發(fā)現(xiàn),自己離生命如此之近。
從此這個畫面就在腦海中定格,頑強的沒有被歲月沖刷模糊。每每想起,就有絲絲縷縷莫名的喜悅和心安。
此心安處,即是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