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鎮同就像一粒科學的種子,在中國的“疲勞統計學”這片處女地上萌芽、秀穗、成長……
新中國成立后到改革開放初期,我國的出版界與西方國家的交流很少。“文革”時期,我國的圖書出版業不可避免地受到嚴重沖擊,書少、沒有書讀是人們普遍的感覺。有資料顯示,1971年年底,我國的出版社從1964年的87家減少到46家。當時,除了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經典著作及毛澤東著作、魯迅著作、“樣板戲”圖書和部分通俗科技書籍出版外,絕大多數已經出版的圖書都因為所謂的“封、資、修”等種種原因而成為禁書。“文革”時期,能夠翻譯出版的歐美國家的科技圖書可謂寥若晨星。
中國科學院院士、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教授高鎮同是結構疲勞與可靠性專家、教育家,被贊譽為“永遠不知疲倦的結構疲勞專家”,曾經也為我國的科技圖書翻譯出版事業做出過貢獻。20世紀60年代初,高鎮同在北京航空學院(今北京航空航天大學)除了主講材料力學和彈塑性力學等傳統專業課程外,還開始涉及結構疲勞這一新的科研領域。當時,國外出現了多起因為疲勞破壞導致的飛行事故,造成了機毀人亡的慘劇。高鎮同經過對事故的梳理和思考,敏銳的意識到,對疲勞點補強,合理確定、延長老飛機壽命對還處于落后狀態的我國航空事業非常重要。
高鎮同對疲勞領域的深入研究,得益于我國航空航天結構強度事業的著名專家黃玉珊(1917—1987)。黃玉珊教授早年在英國和美國留學,后來回國成長為我國著名的力學家、航空航天科學家,為新中國航空高等教育的發展作出了貢獻。黃玉珊教授也是我國舊飛機疲勞定壽和延壽、損傷容限評定和新飛機損傷容限設計最早的創始人之一。
1962年,中國力學學會在陜西省西安市組織召開了一次學術會議。高鎮同在會議上認識了黃玉珊。黃玉珊得知高鎮同通曉英語、德語、俄語,并且也在研究疲勞問題后,就建議高鎮同牽頭翻譯一本《疲勞譯文集》。高鎮同和黃玉珊兩個人一拍即合,決定開展一次分工合作,在北京航空學院成立疲勞小組,在西北工業大學成立斷裂小組。于是,高鎮同就自費購買國外的有關報刊,從收集到的國外有關文章中篩選出值得翻譯的部分,聯絡北京航空學院、西北工業大學、中國科學院力學所等單位的相關人員,開始了《疲勞譯文集》的翻譯工作。
《疲勞譯文集》第一集的出版離不開高鎮同良好的外文功底。高鎮同在北洋大學(今天津大學)打下的外語底子發揮了獨特作用。高鎮同在北洋大學就讀時,北洋大學對學生的英文要求很高。除了國文外,其他專業課的教材都是英文原版的。老師授課用英文,學生記筆記用英文,考試也要用英文答卷。進入北洋大學第一年,高鎮同的英語僅考了60分。高鎮同知恥而后勇,將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英語學習之中去,不久便取得了很大進步。在學好英語的基礎上,高鎮同又多學了德語和俄語兩門外語,期末考試還分別考了100分和99分的優異成績。高鎮同的俄語試卷被扣掉了1分,被扣分的原因是,在俄語表達中,句號是實心圓,高鎮同由于馬虎大意寫成了空心圓。正像明代愛國詩人于謙在《觀書》中所言:“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高鎮同在回憶自己外語學習歷程的時候,也曾說道,“腦子一停止緊張地學習思考,彎彎曲曲的英語、德語、俄語字母就會像小蟲子一樣涌上我的心頭”。在組織《疲勞譯文集》的翻譯期間,對高鎮同而言,除了英語外,德語和俄語也發揮了獨特作用,它們就好像戰士的“雙槍”,為他的科技翻譯提供了雙保險。
當時,疲勞對于我國學術界和出版界而言都是一個全新的領域,甚至許多英文專用科技名詞術語,在字典中都查不到。為此,高鎮同不得不花“笨”功夫,用手工方式對疲勞專用名詞進行調查統計(當時他還沒有計算機),再根據英文前后意思,并結合德語、俄語的有關科技文獻,對專用術語進行考證。在那個沒有計算機,沒有打印機的“原生態”年代,高鎮同耐心細致地自費編寫出一本《疲勞專用名詞的英漢對照》小冊子,油印后發給一起參加翻譯的人員使用,以便統一名詞的翻譯。等參加翻譯的人員把文章翻譯完以后,高鎮同又把所有的文章逐字逐句審定校對。高鎮同后來回憶說,這就類似中國傳統文學中的“訓詁”,翻譯的過程也是在漢語語境中進行學科建構的過程。
1974年2月,《疲勞譯文集》第一集由國防工業出版社出版。《疲勞譯文集》第一集共32萬多字,包含了英、美、法等國家關于飛機結構疲勞強度方面的15篇文章。這些文章以實用為主,同時也介紹了較有意義的理論性或評論性的文章。時至今日,這本譯文集還經常被研究人員引用,見證了我國疲勞研究領域的發展歷程。比如,《飛行器結構疲勞強度可靠性分析》《蠕變條件下1.25Cr—0.5Mo鋼疲勞裂紋擴展數值模擬分析》等碩士畢業論文,都將該譯文集作為參考文獻。
六十年彈指一揮間,昔日年富力強的科研骨干,如今已經年逾九旬。《疲勞譯文集》第一集也即將出版滿六十年。筆者曾經也從事過科技出版編輯工作,最近有幸拜讀了《疲勞譯文集》第一集,雖然對專業內容感覺隔行如隔山,但是通過字里行間仿佛感受到了老一輩科學家的篳路藍縷、無私奉獻和迎難而上、奮發進取的精神。筆者撰寫此文介紹《疲勞譯文集》第一集翻譯出版背后的故事,以激勵后學傳承科學家精神,為我國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做貢獻。
《疲勞譯文集》第一集見證了高鎮同院士航空報國的初心。天有不測風云。1966年6月,高鎮同被勒令參加勞動,打掃樓道、廁所、馬路和游泳池。高鎮同不顧自己心靈上的創傷,以高度的責任感,拼命汲取國外的先進科學技術,牽頭組織專家翻譯出版了《疲勞譯文集》,為我國在疲勞研究領域追趕國際先進水平做出了貢獻。《疲勞譯文集》為我國航空工業生產、設計、科研等工程技術人員以及從事其他疲勞強度研究工作的有關人員提供了參考。后來,這本譯文集成了我國疲勞強度相關研究工作的重要參考書。通過主持翻譯和校對《疲勞譯文集》,高鎮同不僅向國內相關領域的研究人員和一線工作人員介紹了國外疲勞知識和理論進展,而且自己也通過對這些理論和知識的吸收消化,為后來發展出一個新的分支學科——“疲勞統計學”打下了基礎,為攀登疲勞研究的科學高峰做了必要的準備。
《疲勞譯文集》第一集見證了高鎮同等我國科學家追趕國外科技前沿的努力。當時,飛機的結構疲勞問題在國外也是一門新發展起來的學科。比如,在《疲勞譯文集》第一集中的第一篇文章《飛機結構疲勞的實際問題》中,開篇就說道:“飛機設計工程師強烈地希望能運用設計知識進行精確地預算,避免飛機在有效期間內發生破壞。但是,盡管這樣想,事實上疲勞問題方面不知道的東西要比現在已經解決了的問題多得多”。《疲勞譯文集》選取的文章都很有代表性,都是當時有代表性的飛機型號。比如,《為SE—210“快帆號”飛機研制的全尺寸疲勞試驗設備》一文,原作者是法國土魯斯航空研究所的R.拉萊。該文中介紹的SE—210“快帆號”飛機是法國前國營東南航空公司研制的雙發渦噴式中短程客機,該機是世界上第一種發動機裝在機身尾部短艙內的客機。
《疲勞譯文集》第一集見證了高鎮同院士等我國科學家在人生道路上的無私奉獻精神。新中國成立后至“文革”期間,我國的學術研究提倡集體協作模式,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那個時代一些學術著作的“署名”名不副實。《疲勞譯文集》第一集的署名也不例外,圖書的署名為“群航”(高鎮同組織的一批翻譯者)譯,“高航”(高鎮同)校對。“文革”期間,稿費被認為是“資產階級法權”,稿酬制度事實上名存實亡。因此,《疲勞譯文集》第一集的出版,翻譯者和校對者都沒有得到一分錢的稿費和版稅。
六十年不知疲勞,一甲子仰望蔚藍。高鎮同就像一粒科學的種子,在中國的“疲勞統計學”這片處女地上萌芽、秀穗、成長;同時,高鎮同又像一位拓荒者,從事飛機結構疲勞和可靠性研究和教學長達六十年,教書育人、立德樹人,創造了“一門六院士”的“杏壇”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