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以其特有的女性主義思想和女性立場創作了數百部經久不衰的都市女性成長言情小說。她的早期作品《我的前半生》和輕科幻作品《美麗新世界》見證了其都市女性成長小說的嬗變。亦舒將創作的視角聚焦于都市女性的自我成長與突破,旨在通過自己的作品更成熟和細致地探尋現代都市環境下女性自我生存的成長道路,展現女性主體意識成長的艱難歷程。
由于“舒式言情”自身強烈的現實性和對女性主義的獨特見解,改革開放以后所提供的多元文化背景使得學者們擯棄了之前對通俗小說的文學偏見,開始研究與探索亦舒都市女性成長小說所蘊藏的文學價值。但學術界對亦舒小說的研究多聚焦于亦舒知名度較高的代表作,而亦舒的輕科幻都市女性成長小說《美麗新世界》很少在研究成果中被提及。
作為亦舒都市女性成長小說代表的《我的前半生》和《美麗新世界》,以兩種與眾不同的形式對都市女性的成長歷程進行了想象與書寫。《美麗新世界》中的巫蓓云與《我的前半生》中的羅子君全然不同的成長路徑為亦舒筆下的女性角色提供了不同的成長模式,豐富了女性人物的形象內涵,打破了現如今學者對亦舒小說“千人一面”的“同質化”解讀。
一、女性角色的成長模式演變
從《我的前半生》到《美麗新世界》,小說的創作背景從1982的中國香港飛躍到2079年的中國香港。時代與科技的進步和女性經濟地位的提高都為女性主體意識覺醒與自我成長提供了更為自由的空間與選擇。雖然小說中在與男性伴侶之間的選擇與矛盾中,兩位女主人公的女性主體意識都覺醒了,實現了自我成長與突破,但她們卻擁有截然不同的成長道路和成長結局。
(一)被迫成長與主動改變
經濟獨立與否和經濟地位的差異性,是影響羅子君和巫蓓云個人成長與發展原因中最主要的因素。羅子君和史涓生之間的婚姻關系,是一種“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婚姻關系,盡管羅子君為史涓生生育了一兒一女并操持家務多年,可羅子君的一生本就是構筑于史涓生的經濟基礎之上。長期的依附關系使女性缺乏爭取自己權利與尊重的意識。始終依附于史涓生的羅子君,在得知丈夫要與自己離婚之后,第一反應便是挽留與拒絕離婚,但她所留戀和不舍的可能并不是史涓生這個人,而是史涓生能為她帶來的體面與尊嚴。
在羅子君的自我成長與突破中,姐妹情誼和男性引領者起著關鍵的推動作用。唐晶一直以來無私的支持與奉獻是幫助羅子君完成第二次人生起步的重要因素。當她覺得離婚后生活無望時,是閨密、作為職業女性的唐晶讓她認清了事實并通過關系幫她安排了工作。所以羅子君的自我成長是在走投無路之下的被迫選擇。
當羅子君真正走進職場之后,同事陳總達的關心讓她覺得前途有了希望。在逐漸適應職場生活之后,羅子君開始探索自己的興趣并在陶瓷班受到了導師張允信的賞識。在他的帶領下,羅子君見識到了不一樣的世界,她逐漸變得時髦、風趣。這樣的轉變再次吸引著前夫史涓生,這使史涓生決定幫助羅子君承擔房子的尾款。這個舉動不僅大大提高了羅子君的生活質量,更推動她實現了職業轉型,成了陶瓷藝術家。羅子君在陶瓷上的天賦幫她和導師張允信順利收獲了一大筆資金,而她們的合作方竟是對她感興趣的可林鐘斯。
經濟獨立之后,羅子君在與男性朋友交往過程中始終保持著與他們平等的地位,因為她在自我成長與經濟獨立的過程中清晰地意識到離了婚的女人同樣有自己的價值與意義,同樣可以獲得男性對女性的尊重,同樣具有追尋愛情的權利。離婚后快速實現經濟獨立就是她驕傲的資本,但這份獨立并不是靠她一個人實現的,而是在姐妹情誼與男性引路人一點一滴的推進中實現的。
科技的進步與法律上的相對平等,成為影響羅子君與巫蓓云成長的另一重要因素。女性的努力與科技的共同進步讓百年后的中國香港法律規定男女雙方身份平等,男女雙方均可在伴侶同意的情況下選擇回歸家庭、外出工作和孕育下一代,但女嬰在法律上是屬于母親的,而男孩是屬于父親的。法律上的相對平等和科技進步帶來的生育福音并沒有幫助新時代女性實現觀念上的突破。盡管男女同樣享受著生育與雙重身份轉變的權利,但男性孕育生命并成為全職父親的選擇卻成為新時代女性心中的禁忌。新時代的女性無法接受丈夫成為全職父親,新時代男性也被打上固有的標簽——只有不思進取、無法承受工作壓力的男性才會選擇成為全職父親。男性想轉變身份成為全職父親成為家庭最難解決的糾紛。
在未來都市生活的巫蓓云與丈夫周至佳都是全職工作者,他們在婚姻關系中是平等共生的,所以當丈夫周至佳提出想要轉為全職父親時,巫蓓云在接受與拒絕之間擁有主動選擇權,這就決定了她與羅子君之間的不同成長起因。在和男性伴侶關系的抉擇與沖突中,巫蓓云具有表達反對的話語權,女性的話語權不再依附于男性給予的愛,這是女性經濟獨立后的表現。
巫蓓云的自我成長是一個人自我主體意識覺醒的過程,這也是巫蓓云最終可以真正獨立的重要原因。在最初與丈夫的沖突中,巫蓓云想將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周至佳,可在女兒同學的父親身上,巫蓓云意識到自己對陌生男性孕育孩子的包容。這份意識是巫蓓云思想轉變的第一步。隨后,女兒的話讓巫蓓云打破自身思想的束縛——憑什么女性孕育孩子就是名正言順的。突然的醒悟讓巫蓓云決定在丈夫孕育孩子這件事上讓步,可結果是不理想的。為了所愛,巫蓓云再次選擇讓步,這并沒有讓她自己感到快樂。委屈自己而顧全大局的選擇讓她開始質疑現有的生活狀態。女性對美好生活的暢想不能因為婚姻的開始而停止,每個人都有掌控自己生活的權利,同時也需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丈夫的選擇讓巫蓓云做出了離開他的決定,但她知道丈夫對孕育孩子的渴望,所以巫蓓云承擔起家庭的經濟重擔,為丈夫的選擇負責。這是巫蓓云作為女性做出的一大跨越,在雙重身份中,女性可以接受挑戰,跨越性別的界限,承擔起家庭的責任,但同樣女性也有追求自己理想的權利,女性不再被婚姻與家庭束縛,成為真正獨立的主體。
(二)現代娜拉的回歸與理想的突圍
借助于獨特的地理位置與社會歷史背景,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香港逐漸成為世界金融中心之一。社會經濟的巨大嬗變在提高人們生活質量的同時也引起了人們精神上的空虛與寂寞,人們開始有意識地探尋自我存在的價值與意義,尋找身份認同。重新審視《我的前半生》,丈夫、姐妹與朋友的支持是羅子君成功和再次走向成功的理由與原因。可長期的扶持讓羅子君對他人的幫助產生了依附性的渴望。對于羅子君來說,實現經濟獨立只是迫于生存壓力的選擇,她內心真正渴望的還是一份精神寄托。安穩感是羅子君在自我成長過程中所追求的理想,但這份安穩感其實也是男權文化對女性的束縛。中國傳統思想觀念中,女性嫁得好不好才是衡量女性過得好不好的標準。在這座城市中,羅子君想找到一個安定和諧的家。可這與城市化日益發展的時代背景相矛盾。人口流動性的加強讓精神本就不獨立的羅子君產生了極度的不適,內心的不安全感讓她不斷向外界索取。而此時,鉆石王老五翟有道的出現恰好彌補了羅子君內心的缺口。翟有道令人仰慕的外形、殷實的家境、體貼的言行都能滿足羅子君對另一半的要求。為了把握住這個男人,羅子君在與翟有道相識相知后選擇與他結婚,因為似乎只有這樣她才能獲得安全感,填補她被史涓生拋棄后產生的空虛與寂寞。在《我的前半生》中,羅子君的成長是被迫的,她回歸婚姻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被迫的,是精神上的依附性促使她回歸了婚姻。實現經濟獨立只是女性走向獨立的第一步,擺脫男權文化對女性的精神束縛才是女性真正走向獨立的關鍵。
百年后的中國香港,巫蓓云的自我成長展現了女性實現自主獨立的新階段。結婚數年后,巫蓓云發覺自己總是忽視自我感受,被生活鞭策著前進,而丈夫的選擇更是讓她一夜之間承擔起了一個家庭所有的經濟負擔。她和丈夫兩個人的身份好像得到了互換,這一刻,她仿佛成了傳統男性,肩負著家庭經濟負擔,拒絕孕期伴侶渴望陪伴的要求并對伴侶的痛苦冷眼相待。而周至佳也在體會著女性懷孕時無法言說的痛苦。相互的不理解不包容讓巫蓓云和周至佳兩人之間性別的對立逐漸達到了頂峰。經濟負擔的加劇、性別對立引起的矛盾沖突都束縛著巫蓓云作為女性的天性。所以,巫蓓云選擇離開婚姻關系,去追尋機器人保姆口中無法實現的理想。巫蓓云的理想雖然看似不可實現,但在她堅定追求理想的道路上,她終究會突破理想的圍欄,找到屬于自己的女性之路。
二、女性成長模式演變的價值內涵
(一)對都市女性成長小說的貢獻
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經濟迅猛發展,城市化進程大大加快。在城市化浪潮和西方女性主義思潮的雙重沖擊下,女性主義文學迎來了新時期以來的大繁榮。盡管都市多元化的文化背景為都市女性提供了更為自由的成長空間,但是女性作家仍清晰地意識到都市背景下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成長困境。
亦舒在《我的前半生》中用“子君”的成長與重生啟發了處于困境中的現代都市女性——現代“娜拉”的第三條路,展現了都市女性在不斷變化的社會環境中的掙扎、勝利和新的困境。而在《美麗新世界》中,亦舒更是以科幻手法,以未來都市為故事背景,突破了原來男性和女性的固化定位,以全新的視角展示了現代女性的雙角色沖突、現代社會中女性面臨的壓力和挑戰,以及未來女性更為獨立自主的女性主體意識。
《美麗新世界》在女性成長模式上的演變豐富了亦舒小說對女性人物形象的塑造,打破了多數學者對亦舒小說片面的且不全面的固有認知。亦舒筆下的巫蓓云與亦舒其他作品中的女性有著不一樣的成長模式和成長體驗,女性不再深陷男權文化之中,她們也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和選擇走出一條真正獨立的女性之路。
對亦舒筆下不同時代都市女性成長歷程的研究有利于重新審視都市女性成長小說中存在的性別關系。在《我的前半生》中,在女性的成長道路上,姐妹情誼和男性引領者起著不可磨滅的作用,女性成長的背后仍有許多男性的身影。而在《美麗新世界》中,姐妹友誼是具有流動性的。巫蓓云在升職之后選擇了與好友胡乃萱斷絕往來,而這段關系又在胡乃萱升職后得到恢復。在都市文化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被物化,都市人口的流動性和都市的快節奏生活,讓人們迅速成長的同時,也讓人們明白人的最終的歸宿只有自己。亦舒在《美麗新世界》中的描述,讓巫蓓云重新審視性別關系和婚姻關系的同時,也讓女性書寫者重新探尋女性文學的發展方向。
(二)對女性性別建構的價值
通過使用復雜而生動的敘事技巧,亦舒探討了現代都市生活中女性角色和地位的多面性。《我的前半生》和《美麗新世界》以兩種獨特的視角展示了都市女性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中追求自我實現和成就時所面臨的性別文化的矛盾與沖突。以羅子君為代表的初代新女性,盡管走出了廚房實現了經濟獨立,但根植于她們內心深處“男主外女主內”以及“女大當嫁”的傳統思想仍然束縛著她們,對婚姻關系的選擇成為新時代女性突破傳統的新困境。現代娜拉的回歸讓女性意識到女性真正擺脫男權文化的束縛,實現女性獨立的道路仍十分漫長。
而在《美麗新世界》中,新時代女性們不斷努力奮斗,只為實現在法律上男女身份的平等。婚后,她們更是肩負起了家庭和工作的雙重責任,努力維持著男女經濟地位的平等。性別意識是文化建構的,性別角色的定位也是性別文化所建構起來的。新時代女性可以接受身為女性面臨的挑戰與跨越性別的界限,走出廚房,成為新時代職業女性,卻無法接受男性打破傳統文化的框架去孕育生命成為全職父親。無法平等地重構本由男權文化所建構的社會成為新時代女性所面臨的新的困境。亦舒對男性與女性關系的描述引發了對傳統性別建構的解構與重構。美國評論家瑪格麗特·富勒曾說過:“婦女需要的,不是作為女人去行動、去主宰什么,而是作為一種本性在發展,作為一種理智在辯解,作為一個靈魂在自由自在的生活中無拘無束地發揮女子天生的能力。”新時代女性獨立的標志從來不是去對男性進行同態復仇,而是去發掘屬于女性的新道路。女性主義的存在也從來不是為了實現女性霸權,對抗男權,帶來性別之間對立和刻板印象的加劇。新時代女性如果要實現真正的獨立,就應該順著女性的天性去探索出一條能夠發揮女子天生能力的女性之路。
三、結語
從《我的前半生》到《美麗新世界》,亦舒的小說在對都市女性自我成長的描寫上有著顯著的變化。前者再現了都市女性在傳統性別角色中的掙扎和面臨的挑戰,是女性自我身份認同的建構過程;后者則描繪了都市女性擺脫男權文化的束縛并獲得自我獨立的發展前景,表達了作者對都市女性賦權與獨立的樂觀看法。此外,作者通過女性在性別關系中的表現折射出現代社會中性別角色與關系態度的轉變。這些都是由時代發展所決定的,同時也表明以上種種嬗變體現出當代中國香港女性在男權文化影響下女性性別身份解構和重建的復雜動態過程。
[作者簡介]池申杏,女,漢族,浙江溫州人,上海對外經貿大學本科在讀,專業方向為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