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字伯虎,后改字子畏,號六如,明中期蘇州著名書畫家、詩人。弘治十二年(1499),唐寅因科場案而入獄;出獄后,性情大變,放蕩不羈。嘉靖二年(1523),唐寅去世。其后,其詩文作品散佚嚴重,未曾刊刻。嘉靖十三年(1534),袁袠始收集佚作,刊刻成集,世稱袁刻本。萬歷十二年(1584),何大成重刻袁刻本。萬歷三十五(1607),何大成復搜集唐氏佚作,刊刻《唐伯虎先生外編》。其間,袁宏道據何大成刻本,對唐氏作品進行詳細點評,刊刻《袁中郎先生批評唐伯虎匯集》。萬歷四十年(1612),曹元亮在各家刊本基礎上刊刻《唐伯虎先生匯集》。萬歷四十二年(1614),何大成再度集佚補缺,刊刻《唐伯虎先生外編續刻》。民國十四年(1925),大道書局整理各家刻本,刊行《唐伯虎全集》。1985年,中國書店據大道書局版,再度出版《唐伯虎全集》。2002年,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集中各方力量,對唐伯虎生平書畫、詩文進行了系統的整理,出版《唐伯虎全集》。
囿于各種條件,諸多版本中較為流行的是中國書店、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兩家所刊《唐伯虎全集》(以下簡稱《全集》)。如今,《全集》成為研究唐寅生平及文藝創作的重要參考文獻,但筆者綜覽《全集》,集得誤收詩四首,謹于此處詳做辨析。
《全集》有《七十詞》一首:
人年七十古稀,我年七十為奇。前十年幼小,后十年衰老;
中間止有五十年,一半又在夜里過了。
算來只有二十五年在世,受盡多少奔波煩惱。[1]
祝允明《唐子畏墓志并銘》記載:“子畏母丘氏以成化六年二月初四日生子畏,歲舍庚寅,名之曰寅,初字伯虎,更子畏,卒嘉靖癸未十二月二日,得年五十四。”[2]由此可知唐寅生于成化六年(1470),卒于嘉靖二年(1523),享年五十四歲。故而,雖然此作風格與唐寅后期作品極其相似,但唐寅不太可能以“我年七十”之口吻進行寫作,也沒有足夠的證據能證明此作是唐寅的戲謔之作,《七十詞》疑為誤收之作。
《全集》另有七律《睡起》一首:
紙帳空明暖氣生,布衾柔軟曉寒輕;半窗紅日搖松影,一甑黃粱煮浪馨。
殘睡無多有滋味,中年到底沒心情;世人多被雞催起,自不由身為利名。[1]
如此詩果系唐寅所作,那么從詩中“中年”一語可知作此詩時唐寅已是中年之人。弘治十二年科場案發時,唐寅年約三十歲;此詩必作于科場案后。然據唐寅自述可知,科場案后,他被奪去功名,其后夫妻反目,父母、妹妹、女兒、侄子相繼離世,人生潦倒至極,幾無立錐之地[2];《列朝詩集小傳》云:“伯虎不治生產,既免歸,緣故去其妻,每自恨放廢,無所建立……家無儋石。”[3]貧困是唐寅后半生生活的真實寫照,而詩中所言“紙帳”“暖氣”“布衾柔軟”“黃粱”“浪馨”之場景,描述的則是小康之家的富裕生活,與唐寅中年時期的生活情況完全不符。此外,《列朝詩集小傳》又云:“其于應世詩文,不甚措意,謂后世知我不在是……伯虎詩少喜秾麗,學初唐,長好劉、白,多凄怨之詞,晚益自放,不計工拙。”[3]由此可知唐寅詩風少時秾麗、長而凄怨,晚年則放蕩不羈。《睡起》詩前兩聯用語輕軟、寧靜,后兩聯則有慵懶、自得之意,與唐寅中年時學劉禹錫、白居易之說大異其趣;全詩透露出一種家居自得之閑,并無半分“凄怨”之意。因此,此詩必系誤收無疑。
《全集》有《五十詩》一首:
五十年來鬢未華,兩朝全盛樂無涯!
子孫滿眼衣裁彩,賓客盈門酒當茶。
煉成金鼎長生藥,來看江南破臘花;誕日何須祝千歲?由來千算比恒沙。[1]
如此詩果系唐寅所作,則作詩時間當為其五十歲時,即正德十四年(1519),而此時距其生時已過三朝(即成化、弘治、正德三朝),這與詩首聯“五十年來鬢未華,兩朝全盛樂無涯”所言“兩朝”不符。成化、弘治、正德三朝,明政權逐漸擺脫土木堡一戰之后的頹勢;弘治御宇后,大有中興之勢;但自正德登基后,前有劉謹擅權、朝綱不振,后有正德荒淫、朝野大亂,用“兩朝全盛”來形容此時國勢,一與事實不符,二與唐寅疏狂耿直的性格不符。而“樂”字也無處說起:唐寅自科場案后家破人亡、妻離女逝,居無暖室,食無定餐,內心凄苦,言行放浪,生活“悲”涼、“凄”慘,絕無“樂”字可言。再看頷聯“子孫滿眼衣裁彩,賓客盈門酒當茶”。唐寅晚年放浪形骸,時常與眾客痛飲于桃花庵中,這是人所皆知的事實。如此詩果系唐寅所作,“賓客盈門酒當茶”一語亦為實錄。但《唐子畏墓志并銘》又言唐寅“配徐,繼沈,生一女,許王氏國士履吉之子”,可知唐寅僅有一女,并未生子。關于此點,唐寅本人也說得很明白,他在《唐長民壙志》中云:“長民,余弟申之子也,母姚氏。余宗不繁,
自曾大父迄先府君,無有支庶,余又不育;暨有此子也,兄弟駢肩倚之。”[4]唐伯虎自稱不育,實指無男嗣,且唐長民在“正德戊辰”,即正德三年(1508)不幸夭折,唐伯虎悲痛欲絕:“昊天不德,剪我唐宗,冤哉斯童!兄弟二人將何從?維命之窮!”可見唐氏一門男丁稀少,何來“子孫滿眼”之說?而“衣裁彩”之語也與唐伯虎晚年“衣無柳絮綿”[1]的潦倒生活完全不符。再看頸聯“煉成金鼎長生藥,來看江南破臘花”,則更加不符合事實。唐寅晚年皈依佛門,自號六如,絕不是一個修道煉丹之人。
更何況唐寅性情疏狂,不受拘束,雖皈依佛門,但“不煉金丹不坐禪,饑來吃飯倦來眠”,整日詩酒為樂,追求一種“萬場快樂千場醉,世上閑人地上仙”的逍遙生活。唐寅本人并無煉丹求藥之想法與事實,“煉成金鼎長生藥”也就無從說起。因此,《五十詩》當系誤收無疑。
《全集》另有《四十自壽》詩一首:
魚羹道衲水云身,彈指流年了四旬;善亦懶為何況惡?富非所望豈憂貧?山房一局金縢著,野店千杯石凍春;如此福緣消不盡,半生無事太平人。[1]
唐寅科場案發時年約三十歲,此后人生潦倒至極,貧困不堪,四十歲時絕不可能過著“魚羹道衲”式的富裕生活。“富非所望豈憂貧”一句明顯是生活無憂之人的自得之語,作者實際的生活狀態很可能是富裕、悠閑的,下文“山房”讀書、“野店”飲酒的表述也可印證此點;而這恰恰與唐寅中晚年米糧不繼、潦倒落魄的凄涼生活完全不符。再看“山房一局金縢著,野店千杯石凍春”一句,“山房”說明作者此時處于山中閑居狀態;“金縢”一詞出自《尚書·周書》,原指用來捆綁書契的金屬帶子,后世用來指代存放書契的“金匣”“金柜”,因為此詞最初與周公、周成王相關,故“金縢”可專指帝王的藏書柜;古人認為堯發明了圍棋,“金縢著”一語即借用此典;“石凍春”是一種美酒,原產于陜西富平,此酒啟自秦漢,揚名于盛唐,李肇《國史補》即云:“酒則有……滎陽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凍春,劍南之燒春。”因此,“山房”“野店”兩句所用主要手法是用典,這與唐寅后期詩歌平鋪直敘、用語俚俗的特征完全不符。至于“如此福緣消不盡,半生無事太平人”,則與唐寅的生平、心態完全相悖:科場案后唐寅受盡屈辱,放蕩江湖,與“福”已經絕俗;幾年之內,家人相繼過世,其驚世駭俗的言行更是讓人側目,“半生無事太平人”一語已無從說起。因此,《四十自壽》必是誤收之作。從“道衲云水身”“豈憂貧”“山房”“野店”云云可以推測出詩的原作者當是一位生活富足、心態悠然的隱士。
唐寅去世后,其作品散佚嚴重,后世各家在刊刻時亦未能精校詳勘,以致《全集》中多有誤收之作;而這也是明清作家文集校勘過程中一個常見的棘手問題。本文謹對《全集》誤收詩四首進行辨疑,以期有所補益。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文學制度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7ZDA238。
[作者簡介]李祥耀,男,江蘇贛榆人,杭州師范大學錢江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