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敘事(SpatialNarrative)是20世紀初西方敘事理論空間轉向所產生的一種理論,它以空間要素作為敘事媒介,借助能指與所指的符號學途徑,通過敘事的方式向讀者傳遞場所意義、思想感情或表達故事情節。在小說《書商的筆記本》中,作者運用空間敘事的寫作手法,通過地志空間、社會空間、心理空間和文本空間四個維度展現了約旦社會邊緣人物的生存困境,反映著約旦現代化發展進程中所存在的社會痼疾與民生問題。
一、地質空間:順應與抵抗
在《走向敘事空間理論》一文中,加布里爾·佐倫提出了敘事中空間再現的三個層次,其中首要的是地志空間,即作為靜態實體的空間。地志空間與個體的身份建構存在著復雜的互動關系,進而影響著個體生存空間的不同狀態。在小說中,封閉落后的小城鎮馬達巴與喧囂繁華的大都市安曼無疑是作者在小說文本中所建構的兩個典型的地志空間。生活在不同地志空間的邊緣人物對于世界的不同認知造就了他們對于生存路徑的不同選擇。
(一)封閉落后的馬達巴
馬達巴,位于約旦東部沙漠地區的一個偏遠小鎮。在小說文本中,對于馬達巴的描述是:“黑暗從四面八方貪婪地流淌,在阿姆德的一個地方,馬達巴是一個孤獨的深處。”在這段描述中,作者營造了一個荒涼、貧窮的地志環境,而馬哈茂德·沙姆西則是一生依附于馬達巴這片貧瘠土地的牧羊人。他的兒子賈德·阿拉出生時,馬達巴因氣候干旱導致糧食作物顆粒無收。妻子阿米娜痛苦且憤怒地抱怨道:“我擔心我的孩子擺脫不了這個窮困地方!”沙姆西卻怒斥阿米娜,之后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念誦經文以祈求豐收。當賈德·阿拉長大后,他向父親沙姆西傾訴自己的困惑:“人為什么會死?”沙姆西看著兒子悲傷的面龐,仍以誦讀經文的方式代替回答。由此,在封閉而落后的馬達巴,宗教是沙姆西維持生存的強大精神支柱,面對周遭的一切,他早已習慣了順應而不做任何的抗爭。而當沙姆西得知兒子賈德·阿拉在蘇聯留學沒有按照他的意愿學習醫學時,他則一改順應一切的處事態度,變得怒火中燒,以開槍射傷兒子這種極端的方式來發泄心中的憤怒。在沙姆西的認知里,賈德·阿拉是在挑戰父權主義的權威,是忤逆自己的表現。
封閉落后的馬達巴為宗教傳播、封建主義與父權思想提供了良好的生存環境,使得以馬哈茂德·沙姆西為代表的個體對于周遭的一切都試圖以宗教之名、父權之制來解釋、順應。
(二)喧囂繁華的安曼
安曼,約旦的首都。在小說文本中,對于安曼的描述是:“車子繼續行駛,直到我離開了市中心,這里突然從一個世界過渡到另一個世界,一切都不同了,仿佛兩個地方被強行粘在一起;街道干凈,建筑豪華,行人面容平靜,一切都不像安曼的另一邊。”在這段文本中,作者描繪的安曼這座城市是一個存在貧富不均、等級分化等社會問題的地志空間。賈德·阿拉的兒子易卜拉欣生活在這個空間中,他面對著安曼兩個截然不同的城市景象陷入了無盡的迷茫與無力。在安曼城市的一面,他看到的是公交車里的大部分乘客疲憊不堪、萎靡不振,人們為著生計問題而辛苦奔波。而在另一面,高樓大廈、別墅、豪車與漂亮的女人盡收眼底,人們在這里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兩個世界的巨大差異讓以易卜拉欣為代表的邊緣人物在面對巨大的社會差異與矛盾沖突時,陷入無盡的迷茫與無力,最終選擇抵抗以爭取自身的權利。
二、社會空間:追尋與掙扎
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中將社會空間區分為三種概念——“空間的實踐”“空間的表征”和“表征的空間”。空間的實踐,指社會空間中的日常活動,是觀察中的空間。在小說中,蘇聯社會與約旦社會是作者塑造的兩個較為典型的社會空間,生存于兩個社會空間之中的邊緣人物身上所存有的異質性卻阻礙其融入社會空間之中,追尋與掙扎是其生存困境的現實狀態。
(一)心無歸宿的蘇聯社會
在小說中,賈達·阿拉來自約旦,到蘇聯留學時他渴望進入蘇聯的主流“社會空間”。在當地社會中,他因受到共產主義思想的影響而加入蘇聯共產黨,并在當地娶了俄羅斯血統的女人為妻。但是他始終無法改變流淌在自己的阿拉伯人血液里的民族底色與民族精神。第三次中東戰爭爆發后,蘇聯對于阿拉伯國家單方面的背叛激起阿拉伯人的不滿情緒,遠在蘇聯留學的賈達·阿拉同樣沒有忘記自己的民族身份與民族情懷。為抒發愛國之心,他在公眾場合怒斥蘇聯在此次戰爭中的不義之舉而被當地警察逮捕監禁,標志著他與這個“社會空間”的徹底決裂。無比失望與迷惘的賈達·阿拉在被釋放之后離開了蘇聯,最終在徹底的絕望之中自縊而亡。賈達·阿拉曾希望在蘇聯社會之中找尋到屬于自己的一方之地,但他阿拉伯民族的身份屬性是無法融入蘇聯社會的異質性元素。由此,賈達·阿拉無法找尋到自己的身份認同,無法逃離身份迷失的生存困境,追尋身份與在其過程中的不斷掙扎是賈達·阿拉一生的寫照。
(二)無處容身的約旦社會
在小說中,以易卜拉欣為代表的社會底層邊緣人物在約旦的社會空間之中是難以容身的。約旦現代化的發展進程中出現了政治腐敗、貧富不均等社會痼疾。在腐敗滋養的政權下,不公正與被迫害是平民百姓生活的常態。易卜拉欣的鄰居阿尼莎依靠拾撿面包片的碎屑充饑,如此艱難的生活卻得不到當地社會保障機構的援助;從小失去雙親的萊依拉受到權貴蘭達·馬哈茂德侵犯后,被迫離開收容所,為了不被騷擾,她把自己偽裝成一個男人;而易卜拉欣,當自己的書店被當地權貴伊亞德·納比勒沒收改建為商業購物中心,落入流離失所的地步時,他在憤怒與無奈之下選擇了奮起反抗。
三、心理空間:現實與想象
心理空間是一個人的情感和意識對外在世界直觀體驗后所建構的內在空間。列斐伏爾認為:“心理空間是概念化的,是基于物理空間構思的,是由語言的書面和口頭形式構成的。”心理空間反映著人的內心對于外部現實世界的投射,在小說中,作者塑造了一個想象與現實交織的心理空間來折射處于生存困境的邊緣人物內心的真實世界。
在小說中,曾多次出現一個未知的聲音在不斷地勸誡易卜拉欣反抗與斗爭。這個聲音實際是易卜拉欣在現實世界中遭受不公的現實與想象世界中奮起反抗的欲望的交織,是以聲音的表現形式構造的一個現實與想象結合的心理空間。在這個空間里,每當易卜拉欣遭遇到不公正或是目睹到社會腐敗現象時,這個聲音都會出現,以驅使易卜拉欣進行現實的反抗。當權貴伊亞德·納比勒沒收易卜拉欣的書店時,一個聲音從易卜拉欣的肚子里傳來:“你應該把自己堵在小賣部里,并對他們說不,這樣他們就不會把它搬走。如果我是你,他們就不敢接近我。”在這個聲音的不斷刺激下,易卜拉欣最終選擇通過模仿小說中的人物來進行正義的革命。他從富人那里偷東西來安置無家可歸的窮人與孤兒,同時他又先后殺死了伊亞德·納比爾、拉納德·馬哈茂德等權貴以伸張正義,最后他在艾米莉夫人的家里偷盜時被警察逮捕并被關進了精神病院。
由此,心理空間的建構實質上是以易卜拉欣為代表的邊緣人物在面對社會的不公正與腐敗時,內心在屈服與反抗之間激烈斗爭的產物,它反映著易卜拉欣在面對現實的生存困境時內心的真實感受。
四、文本空間:交錯與并置
大衛·米克爾森在《敘事的空間結構類型》中指出:“并置的情節線索、回溯和閃回的敘事手法和反復出現的意象等都是中斷和破壞時間順序、取得敘事結構空間性的手段。”在小說中,作者就在其作品中多次運用了回溯、閃回以及意象重復使用等手段,進而成功地構建了多層次的文本空間,更為全面深刻地展現邊緣群體的生存困境。
作者在小說中多次使用了回溯和閃回的敘述手法。在小說的第一章節,文本先以易卜拉欣的視角展開敘事,之后又回溯至其父親賈達·阿拉的時代敘事,最后閃回至易卜拉欣的時代。回溯與閃回手法的運用打破了線性的時間順序,形成了今時與往日的并置。文本通過易卜拉欣的回憶追溯形成了馬達巴與安曼地志空間的并置,將不同地志空間之間距離的隔閡打破,從而更加鮮明地展現了邊緣群體在不同地志空間下逃離生存困境路徑選擇的差異。此外,作者在文本空間的敘事中運用了多重意象,諸如未知的聲音、“腫脹”的肚子等,它們進一步豐富了敘事的空間性,促進了情節的發展。以未知的聲音意象為例,它是表征的空間的一部分,象征著易卜拉欣內心反抗的欲望,同時也是激發易卜拉欣將欲望付諸現實的動因所在。這樣的意象和象征對情節發展、主題深化有著重要的作用,同時它們使敘事結構更具有空間性和層次性。
五、結語
小說《書商的筆記本》中,作者借助空間敘事的寫作手法,在文本中建構地志空間、社會空間、心理空間與文本空間,真實而鮮活地表現了約旦社會邊緣群體的現實處境。馬達巴與安曼地志空間的并置,反映著邊緣群體生存路徑的不同選擇;蘇聯與約旦社會空間的并置,反映著邊緣群體生存發展的掙扎與迷茫;心理空間與文本空間的建構更為真實而鮮活地展現了邊緣群體的生存困境。由此,借助于空間敘事理論,有助于讀者進一步理解文本的文學意義與深刻內涵。
[作者簡介]吳嘉偉,男,寧夏大學阿拉伯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阿拉伯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