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
“他伸了個懶腰,漫無目的地走到半山坡上,在一棵枯萎的野梨樹上坐下,耷拉著雙眼望向山頂的云霧,他的手從枯梨樹的肌理中,仿佛摸到了自己皺皺巴巴的余生,他覺得更悲傷了?!逼罩Z其實只有七歲,無論是“肌理”的用詞,抑或對自己“余生”的思索,都有失真的擔憂——但是沒有。抒情的基礎,是對情感的忠誠和信任;如果單純和持久變成奢望,情感的真實就將受到質疑。令人好奇的是:在幾乎失去抒情能力的現在,加主布哈飽含深情的敘述和文字選擇,為什么能被獨特地感受?除了文字中單向流動的情感的飽滿,當讀到“普諾的姐姐戈瑪,正收著晾曬在院子里的蕎麥籽,她吹著細長的口哨召喚風”的細節,我們就會明白:小說里的世界,更貼近原初的生活,并且信仰它。單純、原初和信仰,這是《無根的臉》的前提邏輯,也是它明朗抒情風格的源頭。
家族
《無根的臉》形式上很容易被認為是一部家族小說。但是深藏的和最終的目的,卻是瓦解它。它提供了傳統家族小說中必備的親情和愛情的式樣,甚至也有對家族責任的承擔(背叛,也是一種承擔模式):這種承擔帶來的對家族溫情的保持或破壞,讓小說看起來要走向道德訓誡的老路。但是作家的反動隨處都在:小家庭遭受一次災難,直系的叔叔拋棄了普諾和姐姐,反倒是舅舅達野收留了他們,并負擔起養育的重任;但是舅媽的不滿滲透進生活的每個細節。當然,“刀子嘴豆腐心”的事實,在他們跟著母親離開時,挽救了親情的溫馨。但這只是為了映照后來自己父母的冷漠——這是另一重反動。
舅舅達野和科莫阿果的愛情模式顯然更符合傳統,它的基礎是舅媽對舅舅絕對的癡情。代價就是女性無條件的付出,以致丈夫偶爾的體貼,都成了特殊的恩惠。至少,它確實穩固、可靠——當然,很難揣測最后的揭秘,對它沖擊的力度。奶吉鎮是四通八達的一座交通要塞,“外面的世界”通過各種渠道滲透進來。母親和父親鳩阿垛的感情受各種因素影響:倫理、欲望,物質、追求,生計、責任等。所以,當獨占性受到挑戰,他們也會有嫉妒和憤怒,但“殉情”的熱情,最終演變成一出“好死不如賴活著”的現代喜劇。不過,這樣的愛情,無疑更有韌性,也更具侵略的鋒芒。
姐姐戈瑪不僅是普諾的看護人,也是感同身受的共同經驗體驗者,實際上也是某種意義的另一個普諾——一個選擇不同、更加包容的普諾。
生命
在菓俄村,貼近自然就貼近了生命。一條等死的狗,不知來處,也不知去處,卻成了普諾生活的重要內容和見證者。在神話和傳說漂浮的菓俄村,它不但能把悲傷傳染給普諾,顯然也是不祥的象征。當然,讀完小說,我們會清楚地意識到它蘊含的信息,甚至,它原本就是父親的一個重疊影像。
生命在菓俄村表現得最磅礴澎湃的,是那場火——舊的死亡,是新的生命蓬勃煥發的條件。所以,死亡,是一種最真切的生命表達形式。被焚燒的樹木花草如此,老狗如此,父親也如此。而整個生活的偶然、意外,以及不可把握,就是命運。
告別
告別是《無根的臉》的主要情節,每次告別既是生活的結果,也是一個新的開始。真正的問題是:普諾總是被告別帶來的懷念縈繞、糾纏。如果告別家到菓俄村舅舅家,普諾無法選擇,或者說沒有選擇的話,這次告別只能是姐弟倆成長的背景。但告別菓俄,首先不是普諾的選擇,更加重要的是,此時舅舅家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地點,而就是普諾的成長,也就是普諾自己。他不但融入了舅舅的家庭,而且接受了傳統的生活理念,甚至,舅舅的音樂,以及由此而來的憂愁氣質。這也注定了,普諾不會屬于更現代的奶吉鎮,當然也就不屬于父母在奶吉鎮的家和他們的價值觀。所以,當面臨婚姻的逼迫和戀愛的空虛,只能逃回菓俄村——一個存放自我和傳統的所在。但是父親和舅舅殘酷的秘密,讓一切灰飛煙滅。
悲傷
最后來考察貫穿始終的悲傷,結果就非常明確:《無根的臉》是一部瓦解家族,喪失家園和回憶,因而也喪失自我的小說。甚至還可以說,這樣一個單獨的人喪失自我,一個像菓俄村這樣的村子失去可以憑借的傳統,一個像彝族這樣古老的民族失卻自己的文化和信念,因為我們的生活,正在被現代文明“腐蝕”。如果說彝族就像奶吉鎮,正在受到現代文化的侵蝕,那么整個中國的傳統文化,就是“外面的世界”,已經在現代文明的海洋中弄潮。延續幾千年的鄉村生活消失殆盡,已經沒有能力產生傳統文化新的模式,也就喪失了對現實生活回應的能力。所以,我們正在徹底地告別傳統,比所有文學或文化革命,都徹底?!盁o根”不僅僅是普諾的悲傷,也是我們所有人的。
【作者簡介】宗永平,作家、文學編輯;江西新余人,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時光的隱寓》、長篇小說《炫耀》等;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