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夢記

范宇

尤安村的桃子熟了，紅彤彤地掛在樹上，像年節時高懸的燈籠，洋溢著喜氣。還沒嘗，就知道桃子很甜，不然樹下的村民怎會一個個都笑開了花。聽說，這些年，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嘗到了桃子的甜頭，紛紛熄滅了曾經南下打工的狂熱念頭，把一顆顆流浪的心都交還給了故鄉，從此不再浪跡江湖。

桃子，是尤安村的主要敘事方式。

十多年前，當第一棵桃樹在這里種下，村民就賭上了村子的前途與個體的命運。在時代的勁風里，他們嗅到了春天的氣息，迅速達成一種共識：在傳承中創變，把村子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一路走來，村民在桃花的芬芳與桃子的脆甜中，穿過迷茫與虛幻的黑夜，在天亮之前忘掉所有的疼痛與失落，迎著朝陽把理想和信念篤定投向遠方。你看，人們的眼里有光，無論看向何方，都是希望與夢的方向。當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廣袤的鄉村被無情碾碎又被迅速重構，尤安村卻在變與不變的堅守與開放中，堅定以桃子為振興的坐標原點，把發展的觸角向鄉村旅游、建筑施工等新業態延伸，一次次在筑夢的路上演繹破繭化蝶的精彩與傳奇。

傳統意義上的村子，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有時甚至顯得有些偏執，也就是費孝通所說的村與村之間的孤立和隔膜。我見過兩個地緣相連的村子，因為一塊田埂的劃分、一條村道的走向吵得不可開交，寸土必爭、毫不讓步。可從物理形態到精神觀念都發生了巨大變化的尤安村，卻率先從過去的“投影”中走出來，放下了內心的偏執，破除了“自我意識”，聯合周邊的連山、火盆等13個薄弱村成立了共進退、同發展的聯盟，立志書寫“資源賦予、發展同步、成果共享”的鄉村振興簡陽故事。這不僅是打破行政建置壁壘的創新之舉，也是重塑鄉村文明生態的固本之策，人們似乎更愿意接受以發展的方式瓦解骨子里的傳統意識，自覺在鄉村生活方式的革新中完成自我蛻變。

尤安村村民聚居點，獨棟的小洋樓楚楚有致，每棟門前布局的花園各有韻致。有村民正在自家花園里修剪枝葉，金燦燦的萬壽菊和紅艷艷的玫瑰花開得正盛，正等待主人為它們修剪出好看的造型。把所有的土地流轉給村集體統一經營，村民從土地里解放出來，有了更多的時間享受生活。外出務工的青壯年一茬茬回到村里，成了尤安發展的生力軍。在外闖蕩的大學生也瞅準時機，把拿手好戲搬上故土的舞臺。眼前打理自家花園的這位村民，就是近年來回到尤安村的漂泊者之一，不再流浪、不再孤獨的富足日子，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穩與滿足。

倘若故鄉能安放夢想，有誰會愿意去流浪？

在尤安村的桃樹下，我想起了野貓村的橘子樹。差不多二十年前，橘子是野貓村的“黃金果”，家家戶戶都種。每每到了橘子成熟的季節，就會有大車小車向野貓村涌來，果商用一疊疊鈔票換走一個個枝頭爭俏的“黃金果”。那些車子駛出野貓村的機耕道之后，就會朝著各自的目的地駛去，沒有人知道野貓村的橘子走過哪些山川、去過哪些城市。我們只聽見清脆的喇叭聲響，奏響了果商與果農共同譜寫的豐收樂曲，在起伏的山丘、在希望的田野久久回蕩。父輩們在此經營家業，從未想過以自我革命的方式打破固有的社會關系和生產方式，更沒料到有一天不得不背叛賴以生存的土地，只身前往陌生的南方城市謀求生計。

野貓村的橘子，沒有尤安村桃子的遠見，未能在探尋邊界的無限可能中跨越鴻溝、維持生機。當橘子的價值在市場的沉浮中一貶再貶，找不著北的父輩們也曾嘗試以品種的創新抵抗翻滾而來的風浪，但堂吉訶德式的單打獨斗并不能改變時代的走向，最終不得不丟盔卸甲、慌忙逃離。那些踩著季節鼓點而來的車隊消失在了機耕道的盡頭再也沒有出現，清脆的喇叭聲響也淹沒在無邊的夜色中，巨大的失落從四野襲來將整個村子包裹。

“聽說老曾在上海混得不錯，我也去試試。”

“嗯……”

父輩們的無奈與嘆息，為鄉村披上一層陰霾，死沉沉的，毫無生氣。無法在故鄉推倒重來、完成筑夢的他們，只能把無法預料的未來交給未知的遠方，期許在陌生的城市構筑夢想的天空，讓異鄉的陽光灑向故鄉的原野。直到多年之后，想起父親在雞鳴的清晨背上行囊遠行的背影，母親在炊煙的黃昏偷偷抹淚的狼狽，我仍會感到一陣陣酸痛。遠方不是夢的試驗場，不是所有的夢都能在異鄉完成組裝，再通過一紙家書投遞到故鄉。注定會有很多無法在異鄉構筑的夢，共同構成故鄉的悲壯底色。

讓人欣慰的是，尤安村以經營的理念完成了造血功能的重塑，在傳承和發展中一次次拓展視野和邊界，就在故鄉的土地上完成了夢的重構，為簡陽鄉村提供了很好的筑夢范本。這對具有明顯“小城市帶大農村”特點的簡陽而言，無疑是一個精彩的序章，對眾多尚未打破傳統桎梏的村子來說，也是一個突圍的參照。作為地地道道的簡陽人、野貓人，我曾經難以撫平的疼痛似乎找到了一劑復原的靈丹妙藥，一度迷茫的雙眼也閃爍著尤安村民身上自帶的光芒。

我從尤安村買回一袋桃子，妻子和女兒吃過之后，都說又甜又脆。這份來自尤安村的甜，如山間的甘泉流過干涸的心田，如春天的暖風吹過荒蕪的家園，一顆顆夢想的種子開始發芽，一切丟失的靈魂都將重新找到它的歸宿。

是夜，我做了一個夢，野貓村漫山的橘子樹上又結出了金燦燦的“黃金果”，曾經遠走他鄉的父輩們相繼回到村子，在充滿希望的土地上重新構筑夢想。

這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