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若萱
這一次去成都之前,我的腦海里早已對成都有過豐富的想象。此前我只來過一次成都,是在天府機場過夜中轉,那是二月份,剛從炎熱的泰國回來,國內正是冷的時候,我裹著大衣在冰冷的躺椅上睡了一夜,被噩夢纏繞。二月份的成都,又濕又冷。
這次也是到成都天府機場。五月,陽光明媚,空氣也是濕濕的,濕中帶著熱氣,但是不如北方那般熱,皮膚只感受到陽光落下的溫度。我們坐在車里一路向前,花花綠綠的路旁植物閃得太快,像正在爆破的氣球轉瞬即逝,這個過程如此短暫。而人的移動也是如此,仿佛前一秒我還在北京,現在就已抵達成都,此刻又很快前往成都的內部。我問司機需要多久,師傅用四川話回答,“一個小時?!?/p>
每次出行前,我都有種悲傷的感覺,但這種悲傷不是因為不舍得離家。德語中有個詞叫“dasHeimweh”,Heim是家鄉的意思,weh是疼痛和哀愁,在中文的語境中就是鄉愁。這個詞還有一個反義詞,叫“dasFernweh”,Fern是遠方的意思,表示對遠方的一種哀愁,在中文里沒有對應的語境,也許可以稱之為遠愁?第一次看到這個詞,我就被深深地擊中了,它能準確描繪出我的心情,每次想到遠方,每次即將去往遠方,就會有一種激動之中的痛感與愁思,但我不知道究竟來自于哪里。
這些年,我已經去過很多地方,對于去遠方這件事,我依然沒有生厭。這次來成都,我感受到身體里的遠愁又隱隱晃動了。在飛機上,我讀了托卡爾丘克的《云游》,這本書里描寫了各種各樣的旅行,也描寫了世界各地很多機場的模樣。倒和我的成都之行很熨帖。我想象著,會遇到哪些朋友,有什么樣的經歷,看到什么樣的風景。在飛機若有若無的雜音中,我再次睡了過去。
放下行李之后,媽媽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感覺如何,我說很好,天氣好,吃得好,人也好。媽媽反問我,在哪里不都是吃飯睡覺聊天嗎?我不知該怎么講述特別之處。這個問題曾反復困擾著我。遠方對我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只要一有時間,我便懷著熱烈的渴望到處旅行,但是到了目的地,便又回歸日常生活,住在民宿或者酒店,點外賣或自己做飯,然后到處走一走、看一看。這和在家鄉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同?當你身處某地時,某地便成了此地,不再是遠方的幻影,你必須要開始日常生活,那么旅行的意義在哪里?我恐懼這樣的思考,長久以來,我沒有辦法接受徹底的日常生活,所以我總是在不停地離開。我似乎總在尋找一個新的地方,一個可以讓我平靜地停留,真正接納我的地方。
我知道我已經在成都。我們在龍泉驛區呆了兩天,看了山和云,感受了當地的歷史人文,吃到了很好吃的山枇杷。這里有典型的南方特色,那些山綠得像畫,在湛藍天空的映射下,那樣干凈。沒有陽光的時候是一片濕蒙蒙的霧氣,陽光一出來會變得越來越透明,成都的全貌得以窺探。這和我想象中的成都一樣,又不一樣。我和朋友一路聊天,不光聊成都,也聊世界各地的作家和作品。這是很特別的體驗,我們來自不同的地方,在成都相聚,又在對話中去到各種各樣的地方。我當然喜歡這樣的時刻,我之所以喜歡小說,也是因為可以在小說中去往不同的地方,或者可以說,這樣的方式是為了對遠愁的滿足。
但是在小說中,我不喜歡讀離奇的故事,反而是那些日常的瑣碎的經驗打動我。而在日常生活中,我又會覺得過于繁瑣從而生出離開的念頭來。真是矛盾啊。我躺在酒店的床上這樣想著,和朋友們聊天的余熱還未散去,一切像夢。
終于抵達簡陽,在來簡陽之前,我就知道了簡陽。簡陽是海底撈的發源地,在北京時,我和朋友幾乎每周都去吃,這次來總店看一看,竟有一種回到老家的感覺。我們在簡陽的街頭散步,因為修路,路邊設置了紅色圍欄,我們手挽手從地下通道穿過,風吹過來,又很快散去。簡陽的星星也是亮的,但是城里更亮,沿著湖邊走路時,山上的燈火映在湖面上,紅的,綠的,藍的,極亮,賽博之感。簡陽的女人也喜歡穿鮮艷的衣服,她們笑著,大聲講著話,我忍不住走過去與她們攀談,很想把那些美麗的瞬間記下來。
可是時不時地,我身體里的遠愁在簡陽的街頭冒出來,它提醒著我,似乎又到了離開的時候了。我知道我總會離開簡陽,離開成都,去到下一個地方,但是這個地方又是哪里呢?我完全沒有頭緒,雖然我知道我離開成都的飛機最終會降落在哪里。
距離成都之行已經過去了這么久,此刻的我在德國的一座小城,這里已經夠遠了,從中國飛過來要十幾個小時,但是對我來說夠遠了嗎?我并不確定。德國的天氣并不好,時不時就會有雨落下,帶來的夏衣完全穿不到,已經七月,卻一點夏天的影子都看不到。和成都的濕熱比起來,簡直是南極一樣的冰冷。我坐在房間,看著窗外巨大的樹影,寫著這樣一篇文章,不是用英文也不是用德文,而是我的母語,這個過程如此舒適。
猛然之間,我記起簡陽羊肉湯的滋味,它在我的舌尖喚醒了記憶。我記得我們坐在一個因為冷氣太足而瑟瑟發抖的房間,喝上了熱乎乎的簡陽羊肉湯。入口那一瞬間,我是如此欣慰與滿足,身體瞬間溫暖起來。那一刻的感受和這一刻的境況相似,似乎都在提醒我:看吧,這就是生活,當你不再想生活究竟有什么意義的時候,它才真正有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