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29日下午,那天是星期六,我正在長慶站等38路公交車,手機響了,是一個我尊敬的前輩。前輩說,在B城,他熟悉的一家單位正缺一個文秘,問我愿意去嗎。
“愿意。當然很愿意。什么時候上班?”
“下周一就可以?!?/p>
長慶站是G城最為擁擠的公交站臺之一,因為地處城中心,在這里等車的人總是很多,學校又在終點站,為了搶一個座位,我總是側身站在街邊的站沿上,高舉著脖子朝車開來的方向張望。汗水成股地從額頭、鼻尖鉆出來,既不合時宜又無所忌憚地在我臉上涂滿了一道道溝壑和山峰,偶爾,嘴里會滲進一股黏乎乎的咸,鋒利而霸道,讓人忍不住顫一顫。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嘴里都是這種近乎苦澀的味道。我從手提包里取出特意準備的手帕紙,疊一層,再疊一層,先鋪到額頭,再是鼻尖,然后就是整張臉。紙再次回到手里時,像剛漲過一次海潮。38路車終于冒出了尖,先是一個紅色的半圓和圓,而后便一步一個腳印地飛馳而來。我的身體里仿佛有一個鬧鐘在催,快點,快點,沖到最前面去。我飛快地朝四下掃一眼,一邊預判車輛??康奈恢?,一邊繃緊了身子隨時準備如箭一般筆直地射進去。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我放棄了蓄謀已久的沖刺路線,快速來到站臺邊不那么聒噪的地方。
38路車慢悠悠地停下,起步的瞬間,打嗝似的邊走邊搖。原本擁擠的人群如潰開的大堤,轉眼消失在炎熱的街頭。在G城三年,一年十二個月,從五月到十月,有半年時間都在過夏天,尤其是七八月份,掙不開逃不掉如無數堵厚墻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的熱,誰都愿意在室內呆著。車已經開遠了,很快,站臺上的人又再次繁盛起來。我站在人群之外,久久不肯挪動半步。電話早掛了。我翻了翻通話記錄,和前輩的通話不到兩分鐘,就在這兩分鐘里,我把自己的未來交付了出去。
我捋了捋頭發,臉熱乎乎的,似乎有些發燙。要知道,等九月份開學,我就是一名真真正正的大四學生了。為了應對即將到來的就業季,連續兩個周末,我都奔走在G城的大街小巷。那天下午,我吃完午飯就出門了,按照計劃,我需要買一雙面試穿的高跟鞋和一套衣服。聽往屆畢業的師姐說,高跟鞋一定要單根,五厘米最好,白色、杏色、黑色都行,衣服也要端莊、成熟、優雅,至于顏色,也一定得穩重大方才好。我從一家服裝店走進另一家服裝店,不斷地脫衣服,試衣服,頭發早就毛燥燥地蓬松起來,天又熱,額前的劉海也軟塌塌地貼著腦門。
等逛完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我的手里還是只有一個包裝盒,那是一雙米色高跟鞋。試鞋的時候,抬頭、挺胸、收腹,右腳邁出去,左腳再跟著邁出去,在鏡子前轉個圈,正面看了,側面和后面也要看,還好,小腿后的肌肉只是微微鼓起,線條雖不夠流暢,卻也沒有過分引人矚目。穿這樣的鞋子難免受罪,仿佛咬著牙把腳塞進一個精巧的容器,要抬頜,要開肩,要挺背,要收腹,一舉一動都得按規矩行事。才試穿了一會兒,我的腳底板就浮起一層霧氣,腳后跟也淺淡地暈開一團緋紅。
“新鞋都磨腳,可是好看呀?!睂з徴Z帶尖刻,整張臉只有嘴在動,好似說著一個舉世皆知的真理。我站在鞋架前默不作聲,佯裝不去看那些豆大的黑色標簽,每看到入眼的鞋,卻忍不住要拿每個月的生活費去換算一番。
鞋店里人來人往,我圍著鞋架走完第二圈,再一次回到了最初試穿的那雙鞋子前。就這雙吧,材質雖然硬了點,勝在好看,價格也能接受。我猶疑著把鞋拿到收銀臺,收銀員一手提鞋,一手掃碼收錢,而后,盒子一蓋,袋子一裝,把鞋遞到了我的手上。
衣服還是遲遲未定。有正式一點的衣服嗎?每走進一家店,話還沒說完,我卻先低了頭。我找的時候導購也在幫我找,當我抱著一堆我看上的和導購推薦的衣服走進換衣間,每次上身前,最先做的事就是看吊牌,要是價格太高,還沒穿心里就先有了數,再好看也不要。
當穿上那些按圖索驥找來的衣服時,我看到的是,鏡子里的那個人,由于身材過于嬌小,再小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要空蕩蕩地多出一圈,再加上少有時間如此鄭重其事地裝扮自己,從進店到出門,始終眼神瑟縮,身子緊繃,手放在兩側不行,放在腹部也不對,讓面部表情也越發慌亂。我不止一次地感到抱歉,等會,又空著手走,那多不好意思啊。等再一次低下頭,衣服和人也一發不可收拾地奔向了兩個極端。確實不合適。
買衣服的挫敗感日益膨脹,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還能做什么呢。絞痛感從小腹出發,一路蜿蜒到頭皮、腳心,巨大的疼痛貫穿全身,我將要被命運的風吹到哪里去呢?又或者,壓根就沒有單位要我。直到前輩的那個電話。
彼時,我正在G城的一家事業單位實習。單位就在長慶街背后,下了38路車,拐進左手邊的那條小巷子,在第一個路口右轉,步行兩三分鐘就到了。巷子是老巷子,實習單位也藏在幾棟老樓里。從一扇鐵門進去,再筆直往前,穿過一道玻璃門,上了二樓,左手邊的第一個辦公室就是了。
實習的機會來之不易。暑假來臨前,我將修改了數十遍的簡歷掛到招聘網站,直到放假,依然少有問津。我把這件事說給了一個前輩,前輩說,他試試。沒過幾天,我便接到了前輩的電話,他說,已經聯系好了,放了假就去吧。
我的那把椅子是臨時安放進這間辦公室的。正因為臨時,辦公室又窄,每進一個人,椅子便挪一次,每出一個人,椅子還得挪一次。挪椅子需要技巧,腰彎到一半,兩只手拿住椅子的兩邊扶手,小腿頂在坐墊邊緣,根據需要或左或右,或前進或后退。那聲音很輕,像點水的蜻蜓,一遍又一遍地貼著水面飛行。
整個夏天,從周一到周五,每天早上八點,我都會準時從學校宿舍出發。公交車迎著太陽奔馳而去,金色的光芒跳蕩成無數的浮塵,窗玻璃也微微在抖。上班就是,每當你睜開眼睛,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座位在等著你。21年里,曾有無數這樣的座位短暫地收留過我。日子一臨時就難免動蕩,隨之而來的便是慌張,甚至整個人都成了驚弓之鳥。只有我自己知道,從我第一次走進大鐵門的那一刻起,那口氣就一直吊在我的喉嚨里,我近乎慣性地縮緊了身體,腳步聲、咳嗽聲、談話聲、笑聲……所有的聲音于我都是一場風暴。那就笑。也只能笑。見了誰都笑。
我成了單位里那個開門的人。每天早晨,放包,燒水,打掃屋子,然后,靜坐在所有的座位之中。每一個座位都有它們要等的人,唯獨我。我日復一日地走進這間辦公室,日復一日地不屬于這里。窗簾上的日色由淺漸深,屋子里的光有如收到一半的傘,正無可挽回地變得黏稠而濃烈。一天將過,那些座位又一次地空了出來。每次關上門的瞬間,我還是忍不住要再看那些座位一眼。
我是中午到達B城的,拖一個半人高的行李箱,穿一條紅色連衣裙,馬尾快扎到頭頂。紅裙子是接到前輩的電話后特意買的,七百五十元,是我大半個月的生活費。朱砂的紅,棉麻材質,裁剪修身,長及腳踝,一旦穿上,便滾火般在我的身體上蔓延。那是我記憶中為數不多的成為自己的時刻之一?;腥婚g,另一個女人從鏡子里鉆出來,款款走向我。
當年升入高中的第一節數學課,數學老師和我們的第一面就是穿的紅裙子。她說,紅色代表熱情,她熱愛教書,也熱愛我們,所以,她就穿著它來見我們了。說完,圓滾滾的蘋果肌便爬上了她的顴骨,跟著,大大的眼睛慢慢收窄,黑亮的眼仁一點點陷進眼窩,恰如若隱若現的雀斑。那時,數學老師參加工作不過三四年,第一站就是我們學校。她和那條紅裙子結成同盟,以火的姿態進入我們,絢爛而決絕。那天過后,我曾無數次想象過,當我走向屬于我的座位,要是也像這樣,那該多好。
B城是山和水的城,一條大江沿山穿行,江兩岸的山不斷拔節,最終把這個臨江而建的只有幾條街的小城裹進了山的腹地。到B城后的第一頓飯,是在江邊的一家飯館吃的。飯館只有兩張門臉,往深里走就是包間,包間不大,燈光也暗,一推開門,米色的墻布上便暗影重重。十個人里,除了送我的朋友和接我的前輩,其余七個都是新單位的領導和同事。我坐在那把椅子上,夾菜,舉杯,身體始終保持前傾的姿勢,肩膀微夾,耳朵、眼睛、嘴巴全部打開,身體里仿佛塞滿了火柴。燃燒自己需要勇氣,我懷抱虔誠,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到新單位的第一餐就是一道即興考試題目,隆重也好簡單也罷,被評判的意味揮之不去,誰都可以做那個伸筷子的人,唯獨自己。在此之前,我沒有意識到我是一個人,是跋涉了近四百公里奔赴而來的異鄉人。飯桌上,我不斷地被問話,不斷地被歡迎,在人群中,被問和被歡迎天生就帶著距離,我紅著臉,繃直了雙腿,未答先笑,用最大的認真把自己和盤托出。
寂靜是從熱鬧過后開始的。包間里,人聲漸次冷落,杯盤的哐當聲一聲倦過一聲,終于,長長久久地安靜了。椅子摩擦地板的聲音撕開了我在B城生活的第一道裂縫,在所有的聲音里,我還是聽見了那一道細微的回聲。那是屬于我的聲音。極其幽微,極其認真,吱,吱,那是塵埃落定的聲音。
新單位在一條老巷子里,進門是一個小院,門口正對著的是幾間平房,門的左手邊是一棟三層的樓房。據說,早些年前,這里曾是政府招待所。我被安排在二樓的辦公室,正對著樓梯口。辦公室的外墻上有一面巨大的落地鏡,每朝樓上走一步,鏡子里的那團紅就輕顫一下,像是有無數的驚雷在腳下爆開。怯意從身體里醒過來,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從此,我就要在這座城留下來了。
考慮到我是外地人,單位特意安排了同事小秦帶我去找房子。小秦大我兩歲,比我早到單位一年,身高一米八多一點,小平頭,長得卻很孩子氣,眼睛彎彎的,像是隨時都在準備笑。小秦把電瓶車推到院子中間,我坐在后面,身體后仰,有意無意地在我們之間瀉出一條江河。然而,還沒出城,就被交警攔下了。
交警說:“最近在嚴查,電瓶車不能載人,要沒收。”
小秦的眼底閃過一絲憂傷,很快又笑了一臉,影子似的跟在沒收電瓶車的那個交警身后,委屈地說:“電瓶車是單位的,我也是出來辦公事,要是沒收了,我沒法向單位交差?!?/p>
交警不理。天底下誰不是在委屈地活著,就比如他們,在烈日底下,當身體里的鹽從骨血里滲出來的時候,他們也在苦苦煎熬。我不敢看小秦,只好咬著牙藏著臉跟在他的身后。小秦的聲音嗡嗡的,進一步退三步,在漫長的交涉過后,小秦把臉轉到了背光的地方,用巨大的背影把我擋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我們走路去,沒多遠了?!毙∏乇硨χ艺f。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我含糊著問了一句。
“再看吧?!毙∏伛勚?,走到了太陽底下。
小秦帶我去的地方在城邊,兩三層高的民房沿著馬路一字排開,馬路兩側的水泥壩子被太陽曬得灰撲撲的,過一輛車,就仿佛升起一個虛妄的黃昏。大約走到第七個門面的時候,小秦停下來說,就是這里了。
從小門進去,跟著小秦穿過一條長長的昏暗的樓道,上了二樓后,小秦指著其中的一個房間,說:“這里之前也是住的一個同事,上個月才離開,你要是覺得合適,我幫你把東西搬過來?!?/p>
房間里只有一張木板床和一張矮桌,大概是窗簾過于厚重的緣故,連光線都在矮矮地瑟縮著。我站在門口,久久地凝視著這間屋子。就在這間屋子里,那個未曾謀面的同事在這里吃飯,睡覺,日復一日把自己裹挾在日光殘留的暗影里。在灰暗的底色下,連同那些歲月,都已喑然失聲。我也要這樣嗎?再抬頭時,小秦已經不在二樓了。我跑下樓,跟在他身后低聲說:“太遠了。”
“那就只有去我那里看看了?!?/p>
出單位左轉,巷子的盡頭是一條主干道,沿著主干道右轉,走300米左右就是小秦住的那個小區了。說是小區,其實也就是兩棟6層高的居民樓。從小區外面看,灰色的水泥墻面業已變成深灰,在時光的淘洗中,原本細膩均勻的沙石漸漸擴張成無數碩大的毛孔,日日年年,像有無數張巨嘴張口拼命吮吸日益稀薄的人氣。
小秦住在5樓左手邊的一個套三。小秦說,本來,還有一個同事也要住進來,就在搬過來的前一天,他去了別的城市。那間屋子在馬路那側。屋里只有一張床、一張書桌和一個衣柜,卻被小秦收拾得很干凈,連經年的木地板都袒露出幽深的光澤。還有,一拉開窗簾,就能看到蜿蜒的江河和無數的遠山。在我的老家,也是這樣無窮無盡的山。在離開老家的很多年里,我不止一次地想到過那些山。還有,那些只有山才能給予的安全感,像是一種血脈,深深地埋在身體的每一寸肌膚之下,它們無時無刻都在等著被喚醒。
小秦房間的門正對著進門處,房間右側是浴室和洗衣臺,左側是衛生間。房間的右側有一個小窗,也早用報紙封得嚴嚴實實。
“你干嘛住這個黑屋子?”
小秦的腮幫子不經意地鼓了一下,很快彎著眼睛說:“我覺得挺好?!?/p>
我低低地“嗯”了一聲,之后,便是隆重的靜謐。嘶嘶聲繾綣著從我和小秦之間蔓延而過,再升起,然后鋪開。我慢慢明白過來,我們還是初次見面的陌生人。我把行李箱搬進房間,開始擦灰,鋪床,聲音不大,聽著卻刺耳。我只好又一次地裹緊了自己,腳尖點地,連呼吸都藏了起來,我只想捂住所有的聲音,就像當初實習時那樣。
那天的晚飯是在樓下飯館里吃的。暮色籠罩著整個小城,細雨淅淅瀝瀝,昏黃的路燈滾落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像是氤氳著一段遙遠的往事。那頓飯吃得很安靜,結賬的時候,小秦說什么都不要我給錢,他說:“就當是給你接風嘛?!背酝觑埑鲩T,我又一次問起了電瓶車的事。
“再看吧?!闭f完,小秦就離開了。
小秦的背影在雨夜里變得模糊,我慢慢朝小區里走,等到了樓下,卻忍不住偷偷朝背后望了一眼。街上空蕩蕩的,還在營業的店鋪夾雜在緊閉的門店中間,像是總也不肯閉上的眼睛。我抱著雙臂打了一個寒顫,絨毛般的雨珠裹在紅色的連衣裙里,一挨上身就軟綿綿地塌陷了。等到了明天,我就會擁有屬于自己的座位。一想到這里,每朝5樓爬一步,都像是在朝圣。
在B城的日子緩慢而平靜。每天上班,回家,生活比一條線還要筆直。最開始,單位給我在小秦的對面加了一把椅子,正好在門后。來來往往的人從門外進來,又出去,看見我,總要問一句,來新人了呀。我便站起來,點頭,問好,雙手疊放在腹部,那姿勢,標準得賽過酒店門前的迎賓小姐。如此折騰了一周,再有人來問,站還是要站,身子卻懈怠下來,一條腿暗暗靠了辦公桌,直到人家都出門了,臉上還掛著半個笑。
小秦的活不多,要么是搬個箱子,要么是送個文件。大部分時間,小秦都趴在對面盯著電腦出神。有時候,小秦醺著大半張臉,頭也點得勤,可一有人走近,他又立馬坐直了身子。來人眼睛一沉,又飛快地抬起,再一斜,就叫人心生冷意。在這座辦公樓里,這樣的眼神無處不在,它們各為中心又相互串聯,制造出一個巨大的磁場,被那些目光鉗住的,不止是小秦,還有我。
九月還沒過完,秋意就深濃了,門口比辦公室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更能感知風,張揚,堅硬,浩蕩。來到B城后,我再也沒穿過紅裙子,要么黑要么深藍深灰,一律把自己藏起來。我只用了一個星期,就學會了融入人群,除了小秦。住進5樓的出租屋后,我和小秦很少碰面,不管我是早歸還是晚歸,他都消失了一般匿在那間黑屋子里,不說話不開燈不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國慶收假,辦公室開始調整人員,小秦被調到了其他科室,我換到了小秦原先坐的位置。小秦的新科室人多事少,是眾所周知的邊緣科室。大家都說,小秦是被“流放的”。搬科室那天,小秦將資料整理好,扔掉桌上那瓶喝到一半的冰紅茶,看了我一眼就離開了,臉上還是掛著笑。
辦公室的其他人仍在埋頭做事,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一團火忽地躥到了我的臉上,既慶幸,又不安。心想著要不要送送他,但兩條腿依然軟塌塌地彎在桌子下面,直到腳步聲消失在樓道里,我還是以小秦出門時的姿勢坐著。他一定會怪我的吧。
電瓶車被沒收的第二天,我剛進單位院子,就又看見那輛電瓶車了。我悄悄問過小秦,怎么要回來的?小秦垂了眼,輕描淡寫地說:“找了一個朋友。”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小秦吃完飯就去找人了,他周旋了半個晚上,腰從一個人面前彎到了無數人面前,才終于把車要了回來。這是跟小秦交好的一個朋友來出租屋的時候說的。那時,我正坐在房間里發呆。我想過要鄭重地跟小秦說一句對不起,每一次話到嘴邊又咽下了。算了,總會有那么一天的。
我雙手撐著下巴,像是從一個好長的夢里醒來。光從四面八方射過來,我坐在所有光的中間,開始從一個名字變成一種身份。沒有什么比認清自己的孤獨更讓人孤獨。我沒有再想下去,至少,留下來的人是我。
不到一個星期,單位又來了新人,還是坐我的對面。來人是單位精挑細選,從B城層層篩選出來的。70后,個頭不高,中等身材,皮膚稍黑,架一副金屬細框眼鏡。他說,喊他小張或者張哥都行。張哥修電腦很有一套,什么疑難雜癥都能解決,唯獨對文字材料不太精通,恰恰單位當時在B城廣撒網的由頭,就是為了招一個文秘。
我和張哥都在試用期。早上八點半上班,當我八點十分到單位,張哥已經打掃完辦公室了。那種搖搖欲墜的感覺又開始在身體里回蕩。怎么辦?怎么辦?我無數次地問自己。在B城,除了前輩,我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商量??墒?,就這樣貿然地去找前輩,好像也不太合適。再看張哥,正氣定神閑地坐在對面敲著鍵盤。那就比他再努力一點,剩下的,聽天由命。
加班越來越多,回出租屋的時間也從晚上十點到了凌晨兩三點。不止周一到周五,就連每個周末,我幾乎都是留到最后的那個人。B城的夜晚寧靜而深邃,細細地聽,仿佛還有江水流過的聲音。回出租屋的路上,我總愛仰著頭看星星,亮汪汪的,像無數深情的眼睛。在那些夜晚里,我曾短暫地忘記過我的身份。直到有一天,單位讓我去領文件,拿到手里一看,正好是關于招聘文秘的事,只有一個名額。
張哥依然早到,誰找他幫忙都笑瞇瞇的,卻有人在私下里說,光會干活有啥用,那寫的都是個啥。我默默聽著,忽地生出一種同命相憐之感。我們都是被命運卷到這里的人,我們都是掙扎著上不了岸的人。
一個下午,單位安排張哥去一個很遠的地方送文件。出門時,他敲了敲我的桌角,說:“一起吧。”我跟在他身后,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落在他的肩上,仿佛有一張網正從四面圍上來。
他說起了他的大學。他說,他本來是他們那一屆最優秀的學生之一。
“哦。”我并不相信。
“大學那幾年,我是班長,成績又好,就算不保研,也可以優先分配到大城市里的好單位。我都沒去,回來了。不過,這也是沒辦法,我父母身體不好,得回來照顧他們。說到底,我還寧愿還在鎮上教書。學生們都喜歡我,又容易出成績,工資也比這里高??晌依掀旁诳h城打工,孩子又剛上高中。誰想得到,半輩子過去了,左右不過一個沒辦法?!?/p>
“你呢?你怎么辦?最好是早點找個人問問。”張哥忽地說。
“我?”從領回那份文件后,我就明白了,我不是他們要找的人。張哥也不是。車已經出城了。我搖下車窗,蔥綠的田野浮起一層煙色,風拍打在臉上,像撒了一地的玻璃屑。冬天就要來了。
再次見到前輩是在江邊的茶樓,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墨色的江水,還有,一個似有若無的黃昏。我和前輩默然對坐,房間里,不時彈跳出叮叮的脆響,那是茶杯觸碰玻璃桌的聲音。
“只是,心里總覺得沒底。”我坦白道。
“得有耐心?!鼻拜吤蛄艘豢诓瑁樕系纳罨覞u漸褪去,變成了淺黃。七點半了,江水蕩漾著把燈光從很遠的地方送過來,那依然是一張能給人溫暖的臉。
轉正的事遲遲沒有說法,三個月的實習工資卻一并發了,三千六百元,和小秦一樣。不同的是,小秦還有一部分工資由縣上發,算下來,不到三千元。
“夠嗎?”我問小秦。
小秦搖了搖頭。這樣的工資他領了十五個月,如果繼續留在這里,這樣的工資他還將天長地久地領下去。
領到工資的第一件事就是交房租,每個月五百。房東是一個中年男人,剛住進這套出租屋的時候,我請小秦幫忙聯系過他,看能不能發了工資再給房租。他絲毫沒有猶豫就答應了。這一次,我依然是請小秦幫忙把房租轉給他。
三個月就是一千五百元,近乎工資的一半。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生活的復雜和簡單,一個剪不斷理還亂,一個不過加減乘除彈指之間。我關掉燈,在窗邊坐下來,月光斜斜地射進屋子,在那一叢光影里,我和那把椅子連在一起,所有的陰影硬成骨頭,就像我們從來都不曾分離。我摸了摸那把椅子的靠背,無論如何,它曾在這個夜晚屬于我。
決定離開是在十二月初,送我的人還是小秦。我坐在后座,總覺得有一爿目光在席卷著我。此時,小秦站在行道樹下面,整個人陷進了巨大的陰影里。我朝小秦揮了揮手,他還是沒動。
昨天晚上,是小秦第一次回家后沒有直接回他的黑屋子。他坐到客廳的餐桌前,對我說,在這里,他找不到屬于他的座位。
這一次,小秦沒笑。他耷拉著眼睛,頭發也軟綿綿地塌在頭頂,像一只悲傷的山羊。
“那為什么不走?”
“我從小就成績不好,折騰來折騰去,還是只讀了個??啤.厴I那會兒,我投了好多簡歷都沒人要,父母年紀也大了,天天就盼著我有一個結果。我沒法告訴他們,壓根就沒單位要你們的兒子。臨到要離校了,聽說這里還要人,所以就來了。你說,我又能去哪里呢?”
“至少……”
“嗯?”
“你在這里還有朋友?!?/p>
無盡的樹在路邊拉開巨幕,車里變得斑駁,我靠在窗玻璃上,現在和過去連同所有的光影飛馳而去。你怪我嗎?這是我一直想問小秦的話。但還是開不了口。
細碎的雨點彷徨起來,在車窗上,有江河在不斷地裂開,匯合,又裂開。我仿佛看見了我的數學老師,那個曾經穿一身紅裙子出現在我生命里的女人,她早就不穿紅裙子了。在我讀大二那年,她專門給我發過一條信息:我們的一生,終將會把最愛的那種顏色丟掉。那條信息一直被我保留到現在。
從B城回學校后,我還是在等。一扇門開了,一扇門又關了,我總在想,也許下一個就輪到我了。下一個始終沒有輪到我。我就這樣不停地走,在烈日下,在細雨中,在晨昏里,從一扇門走到另一扇門。汗水巴巴地從額頭上冒出來,花了一個小時化的妝滾成粉的汗黑的淚,我背轉過身,忐忑著把鏡子湊近再湊近,在動蕩的日子里,連面孔都變得可憎。然而,還是只能等待,無窮無盡地等待,填表、做題,然后失聯。周而復始。
畢業后,幾經輾轉,我回到了最初的實習單位。還是原來的辦公室,還是那張臨時搬進去的凳子,不同的是,我再沒有地方可回。
領導看我只身在外,提出將走廊盡頭閑置的那間辦公室改作單人間,也算一個落腳處。房間收拾了近一個星期,防盜窗要安,窗簾要換,破損的地磚也要重新貼。辦公室里不時傳來吱啦嗚啦的機器聲,那些聲音穿過漫長的一天,結束一個又一個黃昏,我默默坐著,目送每一個人離開。等走廊都空下來后,我飛速鎖好門,緊緊捏住開門的鑰匙沖到另一扇門前,當鎖孔里的迷障散去,我光似的溜進門,把整個身子貼在門后,再泥一樣地軟下來。我終于開始屬于我自己。
屋子里只有一張書桌、一張床。我在網上淘了一個簡易衣柜、一個電飯煲、一個鞋架,即便如此,屋子里也十分擁擠。八月的一個深夜,我淌著汗醒過來,窗外只有零散的幾點星光,單薄,易碎。我伸手摁了摁床頭的開關,夜色沉重,絲毫不見散開的跡象。再摁,還是深不見底的黑。一陣驚慌閃過,等坐起身,打開手機一看,才知道是全城停電。
哦,原來只是停電了。渾身的每一個關節都在變軟,一起軟下來的,還有始終支棱著的兩只耳朵。我閉上眼,想要再次睡過去,床卻著了火一樣,挨到哪里,哪里的肌膚就慌慌地冒汗。就是熱。叫人絕望的熱,堅固而倔強的熱。我只好站到窗邊,等著風經過。整整一個晚上,我都沒有等到風,就像是這間屋子已經被風遺忘。
臨近畢業,我曾接到過小秦的電話。那天下午,我剛吃完晚飯,正疾步穿過宿舍樓下的鬧市。道路兩旁,無數的燈把打印店、服裝店、小吃店和化妝品店串成了一片耀眼的白,我低著頭,比任何時候都渴望黑,漫無邊際的黑,洶涌著淹沒一切的黑。我只想把自己藏起來。
電話響的時候,我也跟著抖了一下,像是被一串驚雷炸開。小秦說,房東又在喊交房租了,你再給他說一下,你走了。
“沒有人再住進來嗎?”
“沒有?!?/p>
“那你還住那屋?”
“嗯?!?/p>
“就是想把自己藏起來?!币魂嚦聊?,小秦說。
“為什么?”
小秦像是沒聽見我的話,自顧自地說:“你走后不久,張哥也回去了?!?/p>
這是我和小秦的最后一次通話。唯有黑關照萬物。在潮水般的靜謐中,所有的輪廓隱身,包括身份。此刻,我又一次想起了那個主動住進黑屋子里的人。他說,他就是想把自己藏起來。我也是。住進這間屋子后,我在喉嚨里囫圇歌聲,我對著窗外邊打手勢邊接電話,我把淋浴噴頭裹進疊得如豆腐塊一般厚的帕子里。在這棟樓里,沒有座位的人是可恥的,我只能掐滅所有屬于我的聲音,用最大的虔誠把自己埋了起來。
到單位入職后,每逢生人,見了我,總要問,新來的?
我點頭。
“哦。”一番打量之間,來人連腰桿都硬朗了幾分。那些哦有如氣泡,不斷地往我的身體里嵌,我開始變得很輕,近乎透明,在走廊里,在辦公室里,在每一個我經過的地方。
那條紅裙子被挪到了衣柜的最深處。一年后,當我收拾行李準備離開,它才又一次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快要忘記它了。磅礴的紅已然黯下去,被白色的燈光一漂,通體浮上一層麻乎乎的淺白。我坐在床上,鋪平,凝視,久坐,最終把它疊成小塊裝進了袋子里。在三百多公里外的家鄉,我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座位。至此,我將結束所有的輾轉,重新著陸,而這間屋子,在我交出鑰匙的那個瞬間,它就不再屬于我,就像我們懷抱謎底,墮入永夜。
【作者簡介】王亦北,生于1994年,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主要進行小說、散文創作,有作品發表于《四川文學》《草原》《西部》《滇池》等刊,有作品被《長江文藝好小說》《散文選刊》等選載;現居成都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