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安慶
車子從山間的公路開下來時,同行的朋友指著窗外說:“桃子!”循聲望去,馬路旁邊的田里有一大片桃林,成熟的桃子垂掛枝間,讓人忍不住想摘一個嘗嘗鮮。過了一會兒,我們在尤安村下車。當地的村干部熱情地為我們介紹村子的情況,而我開了小差,看向對面山坡的桃林。有人過來說:“這些桃子要到了五月底才成熟。到時候市面上就會買到了?!蔽液鋈幌肫鹞业睦霞椅葑娱T口就有一株桃樹,好不容易結了小小的果子,隨即就會被路過的人揪掉。母親沒奈何地說:“看來我們是吃不上甜桃了?!倍谶@里,到處都是甜桃。
在當地人的引導下,我們進入村子。尤安村跟我們之前去的前鋒村一樣,都是農村示范村。前鋒村有大田景觀、生態采摘園、鄉村會客廳、農夫市集等,而尤安村有糧食烘干倉儲中心、鄉村酒店、藝術展覽館……一切都是如此光鮮亮麗,整齊的規劃,裝飾一新的房屋,干凈整潔的道路,讓很多城里人周末開車來這里玩。如果父母親能跟我一起過來,走在兩排都是“大洋房”的村路上,會不會第一句就問我:“這是農村嗎?”種了一輩子地的父母親,看到如此現代化的村莊,一定會非常驚訝,當然還有無比的羨慕。
走到村子的廣場上,一些老年人坐在那里吹風。我們路過時,他們笑瞇瞇地看過來,我忍不住心頭一動。他們一看就是忙了一輩子的農民,跟我的父母親一樣,經歷了多少年的風霜雨雪,現在可以坐在這里放松地聊天。我忍不住想:“他們會懷念那個改造前的村子嗎?”無論是尤安村,還是前鋒村,都沉默地存在于簡陽的群山之中,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老年人耕作著幾畝薄田。忽然間,一切都改變了。舊的房屋推掉了,泥濘的鄉村小路消失了,經年耕種的土地改種其他作物了……一個全新的村子出現了,雖然住在其中的人都是“舊人”。這樣劇烈的改變,帶來的希望是過去未曾敢想的,而今卻都已成現實。他們自己回頭看,會不會偶有做夢一般的不真實感?
從尤安村一直往東走一千公里,進入湖北境內,一直到安徽、江西交界處的長江邊,一大片小村落中,有個叫“鄧垸”的地方,就是我的老家,我在那里度過了我人生中的前十幾年。四五十年來的田地勞作,并由此形成的生活習慣、生命經驗,構成了我父母生存的意義。二十四節氣對他們是有意義的,天晴下雨刮風打雷對他們是有意義的,每一粒糧食和每一球棉花對他們是有意義的。他們不是“能人”,他們的同輩人,有的在外做生意跑單子,早就賺大發了,他們不行,他們只能依靠土地。站在簡陽的土地上,我在想,如果鄧垸,也能跟尤安村和前鋒村一樣改造成現在的模樣,我會不會回去呢?走在尤安村,身邊的村干部指著漂亮的樓房說:“到了周末,那些年輕人就會開車回來住。他們很多人在成都生活?!蔽耶敃r想問:“會不會有年輕人留在村里工作?”因為村莊里也有企業,也有完善的娛樂設施,環境優美,交通也便利。但我沒來得及問,村干部又給其他人介紹情況了。
看著這些新房子,我又想起老家的新房。在蓋房時我說不用蓋那么高,父親依舊執意要多蓋一層,“垸里家家都蓋的,我們不能被比下去。”而我們家周遭都是新蓋的四層五層新樓,上面幾層幾乎都是空的。一方面是為了面子,另一方面還是為了那個“兒孫滿堂”的愿景。當年新屋剛蓋好時,父親曾帶著我在樓上樓下轉悠,“二樓我就簡單裝一下,以后你回來住,想么樣弄就么樣弄。”我說:“我應該不會回來住的?!备赣H愣了片刻。我明白他那一刻略帶失落的心情,可我說的也是實話。我已經習慣了在外面的生活,要不是父母親在老家,我可能不會每年都千里迢迢趕回去。他們是我最深的牽絆,而土地是他們最深的牽絆。如果有一天父母親不在了,我與這片土地就沒有什么牽絆了。有一次,父親難過地感慨道:“你們都沒有地了,以后想回來都沒有根了?!彪y過歸難過,現實依舊是現實。我不愿意回去,一來當然是因為這里沒有我生活所需的諸多條件,二來是我非常不喜歡鄉村世界種種復雜的人際關系。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我的祖先們、親人們住在這里,就在兩三代之前,他們中極少會有人出遠門,一輩子都待在這片土地上耕作。每一塊地,都是不會浪費的。他們在土地上開溝、施肥、播種、收割、焚燒……一直到了我父母親這一代,延續著同樣的生活方式。哪怕外面的世界發生著驚天動地的事情,他們都只是低著頭看顧著那一塊地。他們的生活幾乎一成不變,永遠是那些人,永遠是那些事。
但對尤安村和前鋒村的村民來說,一成不變已成過去,他們要在這個時代找到可以發展下去的生活方式。這期間一定有我們這些只是匆匆一瞥的游客所看不到的復雜局面,畢竟是世世代代生于此的地方,每一次大的改變,一定會帶來難以避免的陣痛。但是就我們所見的,這些村落散發出我那個“鄧垸”完全沒有的蓬勃活力。這些村民在探索新的可能性,其精神值得欽佩。我也非常希望自己的老家也能這樣,人人都能夠過上好的生活。離開尤安村時,同行的朋友遞給我洗好的桃子,我問他哪里來的,他指指路邊的桃樹。我咬了一口,又甜又脆。過不了多久,等他們的桃子上市,我一定要在網上買一些寄給老家的父母親。畢竟,他們跟我一樣,都愛吃甜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