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煙霞里》中的集體認同、女性意識與情感結構

摘 要：魏微《煙霞里》是一部成功的成長小說，亦是一部獨特的時代之書。小說采用編年體融合紀傳體的形式，以集體作者的視角書寫田莊的個體生命經驗，勾勒中國快速城市化和全球化的大時代，深描和細繪社會與個體生命之間的復雜關聯，在集體認同、女性意識以及情感結構書寫方面作出了獨特的開拓、創新和貢獻。

關鍵詞：《煙霞里》；集體認同；女性意識；情感結構

中圖分類號：I206.7 " " " "文獻標志碼：A " " " "文章編號：1674-3210（2024）04-0042-13

引 言

成長小說是一個歷史悠久的經典文類，自誕生之日起就被視為西方現代性的文學表征形式。受西方文學影響，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成長小說與民族命運及現代性亦有同構關系。20世紀是中國成長小說發展的黃金時期，誕生了諸如巴金的《家》、楊沫的《青春之歌》等系列佳作。有學者曾認為，“70后”作家基本上都寫過成長小說，但是他們的整體性歷史觀念較為匱乏，缺乏把握宏觀歷史的能力，未能在宏闊完整的歷史中展開精神成長敘事，因而未能創造出在完整歷史中表現個體成長的現實主義型成長小說。不過，魏微的《煙霞里》或許已終結了此一說法的有效性。

人到中年后，魏微提升了小說創作的難度，欲跳出“70后”女作家非歷史化敘事的局限，曾在非虛構寫作中求索盤桓，但與梁啟超相關的海量歷史資料及龐大的人際網絡讓其《梁啟超傳》的寫作陷入困局。202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樊曉哲向魏微約稿，廣東省作協領導亦大力支持，她才借此外在的契機與壓力，重溯自我生命里的源頭活水，虛構了田莊四十一年的生命史，采用編年體融合紀傳體的形式，反映中國社會變革，勾勒中國快速城市化和全球化的大時代，深描和細繪社會與個體生命之間的復雜關聯，在集體認同、女性意識以及情感結構書寫方面作出了獨特的開拓、創新和貢獻。

一、個體編年史中的集體認同

“編年體”是中國歷史敘事的重要方式。在傳統社會里，帝王將相、名士豪雄才擁有個人編年史的文化特權，但現代社會的民主觀念為普通人的編年史寫作提供了合理性的土壤。個體生命具有個體選擇和集體認同的雙重特征。個體歸屬于集體，集體賦予普通個體以歸屬感和安全感，集體的價值和影響力大于個體的價值和影響力。為了實現為“田莊”這一普通個體作傳的目標，魏微通過強調個體與集體的辯證關系、敘事主體的集體性，以及建構時代記憶主體等集體認同敘事策略，以集體身份認同作為田莊個人編年史的壓艙石，達成了傳統與現代、內容與形式的均衡。

（一）編年史集體記憶中的個體

“70后”作家早期的寫作具有鮮明的個體意識與感性化特征，但隨著閱歷的增長與精神的成熟，近十來年，“70后”作家中的佼佼者面對無情流逝的時間、源遠流長的文學傳統以及不斷被建構的社會歷史，生發出了基于群體身份的強烈緊迫感、自信感、尊嚴感與責任感。顯然，在英國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所言的“脫域”時代，虛擬社群身份有利于建構想象的共同體，不論學者們有無異議，事實上代際身份對于“70后”而言，已經是很重要的社會身份認同標簽。出生于1970年的魏微，是1970年代人中的“頭生子”，以“70后”女作家身份出道，也曾被命名為“70后”作家中的“元老”，亦為“70 后”作家中公認的實力派作家之一，因此，她對代際主體身份無疑是很敏感也是很有使命感的。她非常期望能通過書寫田莊的生命史建構“70后”的代際記憶，更期望使田莊生命史承載的代際記憶成為社會大眾共有的歷史文化記憶。

除了細致全面地描寫田莊的個體生命經驗，《煙霞里》還在多處以敘事主體的視角夾敘夾議，反復強調田莊的群體表征功能，在敘說時代集體記憶時，“這代”“這一代”“我們”是高頻詞匯。在《2005年 35歲》這一章里，魏微表達了此文對于田莊和“70后”這代人的特殊意義：“留給我們這代人的有效時間不多了”，“此篇因她而起，卻不為她而寫，通篇都是她，卻未必全關她”，“我們”寫作《田莊志》是以“旁證”做“自證”。因為她的生命史里有“我們”的生命經驗和時代記憶，所以“田莊死后的十年間，我們這代人都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習慣性回頭看，誠實地再現亡友的生命史，使得我們又活了一回……本篇是書寫復活的過程。她之死，我們得以活”。“我們”對田莊生命歷史的考古，也是一種女性的自我肯定：肯定“我們”作為女性和作為普通人的生命也都是豐富的、群體的、有價值的、與時代攸關的。

魏微一再懇切地強調“傳主”田莊與“我們”的本質關聯，這個“我們”是田莊的閨蜜們，也是跟田莊處于同一時代的所有人。小說封面上先聲奪人：“她走在艷陽里，酷暑里，她走在風沙撲面的街上，人潮涌動，到處是工地，人人是主角。”扉頁上的文字進一步強化了田莊這個人物的普遍性和代表性意義：“她是女主田莊，也是我，也是1990年代的所有年輕人。是的，所有人。”在《前序》中，作者第三次強調：“時代的光亮照亮了每一個人，沒有人能置身事外……人潮涌動，人人都是主角。”不僅如此，在《終章》里，魏微還卒章顯志，鄭重申明了自己普遍聯系、平民本位的歷史觀，擴大了田莊所代表的時代主體范圍，努力夯實自己為這一代乃至這段歷史中的凡人作傳的歷史意識：“每個人身上都有時代的光影，陽光落在人身上，無論英雄、偉人、平凡人，臉膛一樣亮堂，影子差不多短長。歷史并不專為英雄、偉人、成功者、闊人而寫。”魏微認為，在人生劇場里跑龍套的“我們”也值得書寫，也在與社會、時代互為映照。田莊，是“我們”中的普通個體，她的生命史里有著“我們”的生命經驗的時代共性。

（二）編年史集體記憶中的集體

中國的史官文化有悠久的歷史，傳統編年史寫作者都是有官方身份的。為強化田莊的編年史的價值，在《前序》里，魏微巧妙地設計了田莊幾位閨蜜組成的“《田莊志》編委會”這一集體寫作者身份：“筆者均為她的生前好友，她辭世不久，我們即成立治喪委員會，開了追思會；又整理她的文章、筆記，又約人寫她的回憶文章。凡此種種，未想竟催生出這一篇長文章，……”敘事主體是傳主的幾位生前好友，此為非常有感情分量的人設，不僅為這篇長文奠定了緬懷嘆惋的情感基調，也為這篇54萬多字的田莊編年史的合理性增添了砝碼。與安妮·埃爾諾的《悠悠歲月》只用第三人稱的“她”來指代和敘事不同，魏微設計的敘事主體“我們”不僅是情感主體、代際主體，還是時代主體。

在行文過程中，敘事主體“我們”不時現身，勾連評述相關的人事變遷。當然，魏微不僅強調寫田莊就是寫“我們”，還真誠地將“我們”視為反思時代的共同主體。正如黑格爾所言：“就人是有思想的來說，他是一個普遍性者，但只有當他意識到他自身的普遍性時，他才是有思想的。”當我們意識到自己的普遍性時，就成為反思歷史和人性的主體。《煙霞里》有很強的讀者意識，一是通過彰顯田莊生命年度里的社會大事件和時代變遷的集體記憶建構讀者親歷歷史的集體身份，二是通過撰稿人“我們”的視角，反復強調田莊與同時代人、廣大讀者的生命關聯，亦即召喚讀者將自己和傳主納入一個想象的共同體，將“撰稿人”和讀者納入反思時代和人性的共同體，從而為一個人的編年史的成立提供了比較充分的社會動能。

魏微甚至還會在評論和描述的過程中直接與讀者對話：“1992年，十億人民的荷爾蒙集體爆發……最躁的是知識分子這個群體，或稱知識界、讀書界、文化界，反正你懂的，我們也說不清是什么界。”此類話語直接將讀者視為參與反思歷史的主體。因此，參與敘述的是魏微和田莊的閨蜜團，但回憶和反思這四十年的編年史承載的人性、情感、歷史與政治的，卻是更大的主體身份——“我們”，這是一個想象的、在場的時代共同體身份。此共同體身份，為《田莊志》的成立增添了足夠的社會分量。

在田莊的生命編年史里，“文革”、周總理和毛主席去世、尼克松訪華、改革開放、兩岸關系、香港回歸、北京奧運等國家大事陸續登場，此外，“嚴打”、通脹、“股瘋”、炒房熱等社會記憶，迪斯科、搖滾樂、流行音樂等大眾文化記憶，經由田莊的人際關系或社會活動穿引融入，成為人物活動或成長的社會背景或大環境。這些重大的政治事件或社會文化記憶不僅為傳主田莊賦能，也讓讀者認同了田莊是這四十年里的成長主體的集體投影。

個體認同和集體認同永遠處于一種相互塑造中。個體認同構成了集體認同，沒有個人的身份感，集體的身份感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可能性和基礎；同樣，集體認同提升了個體認同，引導著個體認同的最終發展方向。由此，主角田莊與我們的精神關聯邏輯得以確立：她在人潮中，人人是主角；她是魏微，是我們，是90年代所有年輕人。所以，這本以她為主角的編年書，其實也就是以我們為主角的編年書，是我們與時代相互映照之書。如須彌入芥子般，“我們”攜帶著自己的生命經驗，進入了“煙霞里”這個想象的共同體。通過這種“敘事策略”，魏微建構起了一種“同齡人寫作”“同時代人敘事”的集體意識，廣大讀者與魏微虛構的作者們，作為想象的共同體進入《田莊志》的社會意義生成。有了強烈的集體意識這個壓艙石，一個普通女性的編年體生命史敘事遂得以確立。

田莊的編年史不僅是對個體生命的賦值與賦能，魏微寫一個逝去后十年里已經湮沒不聞的女性的四十年生命史，還有著非常明確的建構大眾記憶的意圖，此處“復活”的“煙霞里”，是田莊生命史里承載的我們的集體記憶。

二、日常生活敘事中的女性意識

在確立了個體編年史的合理性前提下，魏微真正展開了個體編年史小說的寫作。由個人生命史進入歷史是“70后”歷史寫作的常態，為了在歷史風潮中書寫個體生命的立體化的日常生活，呈現一個普通女性獨特的一生，魏微摒棄了傳統“重男輕女”的生育敘事和常見的父系（單系）家族敘事模式，賦予了女性（母系家族）與傳統社會的男性（父系家族）平等的地位。因為受惠于“五四”以來的女性學人和女性作家的性別經驗表達以及女性權利爭取，或許還因為“70后”女作家成長于改革開放以來的時代而非強調政治斗爭和階級對立的革命年代與“文革”時期，故而與前代女性作家多偏好書寫兩性對峙、性別分裂不同，“70后”女性作家對于兩性關系的表達多趨于平等對話。跟同時代的魯敏、喬葉、慶山（安妮寶貝）等作家一樣，魏微傾向于保持鮮明的女性身份意識，并真正在性別平等的基礎上建構兩性關系。

（一）莊嚴正大的女孩出生敘事彰顯的女性意識

《煙霞里》中田莊的出生描寫以及孫月華和田家明雙系家族交織的敘事，是魏微在性別平等基礎上的鮮明女性意識貫注的文學創新。“田莊”之“莊”，有“村莊”之意，亦有“莊嚴”之義。既有的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中，多有女孩（特別是農村女孩）的出生不被親人或社會待見的氣氛壓抑的表述，蘇青的《結婚十年》、莫言的《豐乳肥臀》為其中的典型例子。新時期文學里，女孩出生的“友好”敘事開始出現，如朱蘇進的《輕輕地說》、池莉的《太陽出世》等，都有城市年輕夫妻迎接女兒出生的喜悅與自我成長，但或許因為這些作者其時風華正茂，他們并未著意表現新生命降臨的盛大莊嚴之感。

而描寫田莊的出生，是清晰悟得向死而生的“知天命”的魏微對女孩、對新生命的衷心頌贊，她切意要為這個普通女孩降臨人間賦予一個迥異于既往文學史敘述的莊嚴儀式感：1970年，田莊在天地潔凈、村莊祥和、眾人圍繞、父母相愛的氛圍中降生。在點染時代背景之外，魏微反復渲染烘托一個普通鄉村女孩的出生給接生員、祖母和父母帶來的“感動”或“感激”，“或許對于每一個年輕家庭，新生兒的誕生都如同神跡”，“神奇”“造物主”“創世”等正大莊嚴的話語和詞匯，不僅是魏微為傳主賦能，亦是她對于女孩出生敘事的創新，是立足于人類學意義上的性別平等的“生命傳承”價值指向，而非傳統父權制社會“傳宗接代”生育功能的偏向。

（二）雙系并重的家族敘事呈現的女性意識

傳統父權制社會決定了文化記憶中的父系家族敘事的主導框架。歷來官方歷史和民間家譜勾勒描畫的都是父系血脈之樹，史書中涉及母系血脈的《外戚傳》往往單列，比重之低自不待言。這一史學規制也影響了古代小說的父系家族敘事框架，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紅樓夢》中雖有雙系家族敘事，但顯然偏重于主角賈寶玉的父系血脈敘事。現代社會的性別平等觀念促生了當代小說家的母系家族敘事，其中以莫言、王安憶、鐵凝等作家最為典型。莫言的《豐乳肥臀》是對被傳統父系血脈中心遮蔽的母系血脈的祛蔽；王安憶的《紀實與虛構》是追溯母系血脈以建構自身的血緣歷史和身份認同；鐵凝的《玫瑰門》則以司猗紋為焦點，敘寫了莊家幾代女性在傳統封建文化及社會性別秩序之中的困窘命運。作為深受改革開放時代的對話精神影響的“70后”作家，魏微的性別平等觀念與女性意識影響了她對田莊生命史敘述的架構。她以田莊的個體生命史鋪敘了雙系血脈并重而非偏頗單系的家族圖譜，這在中國小說史的家族敘事中可謂自成一格。

魏微以鋪陳田莊四十多年的家史為綱，在順敘中補敘、插敘，將父母雙系四代的家族史層層疊疊地勾勒和點染，其父系田家和母系徐家四代人的命運便枝葉繁茂、搖曳生姿。田家四代人的空間移動與命運變遷，是中國傳統農業社會轉型為工業社會中時代命運的生動縮影。而田莊的母親孫月華（徐曉蕓）的娘家，由于交際圈有別、選擇不同而命運各異，徐家的家族成員百年離合里有著令人唏噓喟嘆的遭際，亦是中華民族在探求現代化道路、擁抱全球化進程中經歷的曲折、磨難和際遇的折射。在承繼莫言、王安憶、鐵凝等作家的母系家族敘事的龐復性的基礎上，魏微又另辟蹊徑，精心架構了龐大而清晰、相互映照的雙系家族敘事，這不僅彰顯了她的性別平等觀念和強烈的女性意識，更成就了她對百年歷史的復雜性、豐富性的勘測和獨到的精神書寫。

三、豐富立體的情感結構

文學的核心是情感，文學作品的情感結構是指所書寫的情感的多元統一。魏微長于書寫獨到細膩的情感，在完成了《一個人的微湖閘》《在明孝陵乘涼》等系列成長小說并獲得社會認可之后，她對“宏大敘事”有了著意的追求。沉潛十年、厚積薄發的《煙霞里》獲得了情感書寫方面的自我突破，她在人物的血緣關系、地緣關系、學緣關系、業緣關系、姻緣關系等立體交錯的人際網絡里編織人物的情感命運，將傳主田莊作為女兒、孫女、外孫女、姐姐、妻子、母親、兒媳、“情人”、同學、同事，以及子民、公民、市民、寫手、學者等“全方位”身份中的情感體驗悉盡寫來，勾畫、細繪出一個普通女性層次豐富、細膩、立體的“全息”情感筋絡、血肉和骨骼，在時代、國家、社會、地方、家庭、個人等宏觀與微觀結合層面呈現出豐富細致龐大立體的情感結構，呈現了魏微對于個人情感的多元性、豐富性、深刻性的本質理解。

（一）宏觀層面的政治情感、時間意識與戀地情結

魏微對普通人的感情的認識有著穎慧中年人的通達精辟。在《煙霞里》中，她書寫普通人感知到的歷史，將這些普通人的歷史記憶融入日常生活的敘事之中，呈現出普通人的命運在歷史中的逡巡與搖曳。此外，對于時間和空間，親情、友情和愛情，魏微都有獨到的切近本質的體驗和表達，在行文過程中，她不時以傳主的視角或者以敘事人的口吻畫龍點睛、夾敘夾議地傳達，引發讀者的強烈共情和認同。

1.日常生活中的政治情感

2001年發表《一個人的微湖閘》時，魏微認為，日常生活是政治、意識形態、社會革命以外的物事，政治對日常生活是無能為力的，日常生活是最有力量的相對恒常的東西，是生活的底線和底色，是無法逾越和省略的。這應該與2000年之前文壇的“新寫實”風潮有關，或許這種觀念其實是經歷了政治和公共生活對私人日常空間褫奪的非常年代的人們，用屏蔽歷史和政治、放大日常生活的方式來捍衛日常生活的矯枉過正的姿態。但2021年的魏微，顯然已經明確了“必須保衛歷史”的時代意義，以整體的、宏闊的視野觀察和理解生活，這一理念落實到《煙霞里》，即是將日常生活和政治互滲互照，并盡力使之融為一體。

魏微對政治與日常生活相互映照的理解突出體現在她的“家國同構”敘事框架。借助于田莊父系和母系的家族史以及父母組建的小家庭的日常敘事，國共兩黨的歷史道路選擇、海峽兩岸的關系變革、“文革”以及改革開放等百年里政治歷史大事件得以凸顯，“大歷史落實于小日子，倫理關系、黨派關系在家庭內部相互交錯，古老的忠孝兩難演變成信仰與血緣的沖突”。而周恩來、毛澤東、鄧小平等重要國家領導人的去世，粉碎“四人幫”、南方談話、“911”、香港回歸等重大的政治事件，都被落實到田莊家的日常生活里。1976年，小丫跟爺爺奶奶到火車站接叔叔回江城結婚，在廣場聽到了周總理去世的哀樂聲，在集體傷悼的深重氛圍里，她跟著周圍的人哭泣，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獨和死亡的寒冷。同年9月9日，毛主席逝世，母親說了一句“天塌了”就跑去了學校，小丫在家里守著睡覺的弟弟，在鄉里大哀即靜的氛圍里學會了隱忍。1997年鄧小平逝世，在廣州讀研的田莊聽到哀樂聲時，她以她們這一代人克制的哀傷表達對鄧小平的悼念和敬重。除了政治情感落實到日常生活里的悲傷，還有國家慶典帶來的歡悅。6月，在香港回歸的普天同慶的氛圍里，研究生畢業的田莊和王浪領了結婚證，布置新房準備婚禮，踩上了國家慶典的重要節點。

在寫作《梁啟超傳》的低迷困惑的日子里，梁啟超這個歷史巨人的精神投影，照亮著本就對時代敏感的魏微，使她得以順利跋涉過自1990年代以來的大眾文化時代“去政治化”和“歷史虛無主義”的泥淖，走進了政治霞光和日常煙火相互映照的宏闊生活，在《煙霞里》中以“家國同構”的方式傳達政治事件對日常生活的顯明影響，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民眾訴求對政治的潛在作用。

2.多元化時間意識里的豐富情感

時間意識是情感性的。正如李澤厚所言，“時間情感化是華夏文藝和儒家美學的一個根本特征，它是將世界予以內在化的最高層次。這也來源于孔子。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表達了對生的執著，對存在的領悟和對生成的感受……時間在這里是情感性的，它的綿延或頓挫，它的存在與消亡，是與情感連在一起的”。因此，作家對文學時間的多元化處理，正是其對生命和存在的豐富性的體悟與情感化的表達。

魏微天性具有非常鮮明的時間意識，對時間超常敏感。“在中國當代文學中，魏微是為數不多的將‘時間’當作敘事主體而非‘工具’的作家”；“在魏微的小說中，對于過去的回憶和感念構成了連續性的敘事路徑，失去的‘時間’在立體式、膨脹式的回憶中再度復現”。誠然，魏微的《一個人的微湖閘》《姐姐和弟弟》等小說是對逝去的時間的心理重構，對時間的處理方式是回望視角，而《煙霞里》中的時間模式則更為復雜，大致包括了三種時間意識：一為線性時間，二為空間化的時間，三為過去、現在和未來交織的心理時間。其中線性時間是最整體的最基本的時間意識，體現為文本中的編年史框架；時間的空間化常被用來表達對于時間的形象化感知，在文本中表現為每個年度的空間化敘事與時間的空間化比喻；過去、現在、未來交織的心理時間在文本中的細部敘述中占據非常顯明的地位。

有深刻時間意識的魏微，不僅采用了編年體融合紀傳體的方式，將單位時間空間化，將田莊一歲至四十一歲的每個年度視為一個容器，涵納了她的成長與時代的變遷，還通過暗喻將時間空間化，如“亂世、盛世穿行于時間中，盛衰交替是常有的事兒，個體的榮枯也須納入其中……唉，遇上盛世就盛世，遇上亂世就亂世，是有造化這一說的”。又如田莊上大學時在江城陪伴了爺爺奶奶，“讓他們看到她，念叨她，盼著周末，讓他們有個念想，看到生活在流動，行走于無垠的時間里，她是他們的航標，參照物”。此兩類將線性流逝的時間定格為空間的策略，都是有著悠久歷史的傳統手法，但是魏微將之結合起來運用，給予讀者以豐富的穩定感和依托感的時間體驗，可謂是一種創新。

中國當代作家都習得了馬爾克斯式的獨特的時間處理手法，但魏微并非機械套用馬爾克斯式的時間表述，而是根據情節需要，將時間作了恰當的差異化呈現。現在與未來交織敘事的時間在童年和少年田莊的視角中頻繁出現，例如田莊1979年離開故鄉時，蒙太奇一般地接進田莊未來在廣州對故鄉的念想；比如1980年田莊面對母親的豪情時的未來時間敘事：“她跟田莊說：‘大乖啊，我有預感，好日子快來了，你媽我要大干快上了！’說完，她加快車速，箭一般沖出去。很多年后，田莊都記得她這句話，記得她的強調，她蹬車時的矯健身形。”這里的“很多年后”無疑是田莊的1980年的未來時間。在田莊成年后，魏微則將敘事時間調整為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交織形態，比如田莊18歲那年的敘事，作者不僅補敘了她12歲的初潮、她早些年對小姨招引男青年注意的羨慕，還展開了在田莊去世后，敘事人去采訪田莊少女時代的閨蜜張茜的情節。經由魏微的藝術化處理，原本線性流逝的現代性時間就呈現出與文本中的人物生命情境密切關聯的更豐富的情感樣態。

選擇編年體寫作田莊的生命史，源于魏微強烈意識到線性時間是個體生命的無情又有情的刻度，也是浩茫世事之河流中“此在”人們的重要津渡，同時，她還深知內心宇宙可以超越現實時空的囿限，人的心理時間對于過去、現在和未來可以有騰挪自如的容納和調度空間。過去、現在和未來中交錯的心理時間以及空間化的時間，不僅最大限度地為魏微提供了敘事的自由度，拓展了小說中的人物情感維度，而且舒緩了我們在現實的、不可逆的、線性流逝的時間里的心理焦慮，豐富了我們對時間的感知及情感體驗。

3.層次豐富的戀地情結

空間流動意味著個體的自由感，但唯有確定的地方感才能賦予個體生命以安全感。人對地方的依戀，被美籍華裔人文地理學者段義孚稱為“戀地情結”。戀地情結是中國文學里綿延不絕的主題書寫，尤其是標識個體生命來處的“血地”和提示個體生命歸途的祖骨所在地——“故鄉”，在中國文學史里擁有非常特殊的情感價值和永恒地位。魏微的創作譜系典型地涵括著“鄉—縣—城”三個空間層次，它們彼此互嵌地含納著陌生或疏離、漂泊或返鄉等現代化經驗。她的戀地情結曾在《一個人的微湖閘》《鄉村、窮親戚和愛情》等返鄉小說中顯現，以童年記憶、“親情”敘事將鄉村建構為精神原鄉。這一情感傾向在《煙霞里》中得到了更為豐富多元的抒發。李莊、青浦、江城、廣州不同程度地反映出魏微對江蘇老家和生活了十多年的廣州的情感認同。但顯然，對故鄉李莊的情感分量最重。李莊是田莊的“血地”，亦是祖墳所在地，通過田莊的視角，魏微將自己對于“故鄉”的情感，以從抽象到具象、從童年到成年、從全景到細節的方式，層次豐富地呈現了出來。

1979年是改革開放第一年，開啟了鄉村人口進城的大時代，這一年，田莊離開了出生地李莊，李莊遂成了她的故鄉。在這一章里，魏微用大段全景式的風景描寫表達了對故鄉的情感認同：“李莊并不總是上霧，晴雨天也常有。晴天里，空氣也是濕漉漉的，全因這一帶河湖交匯，水汽氤氳……李莊便是這方圓幾百里地無數村莊中的一個，江河湖泊把它們串在一處，端的是星羅棋布。”此外，還有故鄉的中景、近景和特寫：“田莊把眼看向大門外，傍晚時分，空氣里一股焦炭味，田野也顯得黯淡朦朧，隱隱見得薄霧飄過，那或許是炊煙也未可知。很多年后，‘故鄉’二字在田莊腦海里所對應的，就是她九歲那年看到的黃昏、田野、晚炊，聞到的煙火氣。她覺得這個詞很重，溫暖又憂傷。”“小丫把手扶著后座，回頭瞥了一眼村子。終其一生，她都記得自己這一瞥，那般鄭重，可是這一瞥，與其說她瞥的李莊，毋寧說她瞥的故鄉。確切說，她瞥的是詞匯里的故鄉，是千百年來，經過千萬人嘮叨過的、被壓得很重很重的那個故鄉。”田莊童年視角里對故鄉的理解是具體而感性的，作者又通過敘述主體視角賦予了田莊的集體無意識里對文化意義上的故鄉的珍重，形成了故鄉情感的疊映效果。

1993年，爺爺葬回李莊之后，23歲的田莊對故鄉情感的普遍性有了更闊深的理解：“這一年，故鄉不再是詞匯意義上的，故鄉實實在在，是一座小小墳塋，前面有墓碑。她后來認定自己是鄉下孩子，縣城姑娘，就始于這一年，她后來走過很多地方，但凡看到小城小鎮，走上田埂，進入農戶，看見窮人，她就有親近感、熟識感，這些都是故鄉啊。”再后來，隨著時間和空間距離的推遠，田莊對故鄉的感受變得抽象了：“后來，每當田莊回望她的出生地，在幾千里之外的廣州家里，在單位，在上下班的路上，不拘什么時候想到李莊，她都有一種霧蒙蒙的感覺，似是而非的，什么都看不清，都不確定，像水墨畫里的寫意，寥寥幾筆，意思是有了，但是很抽象。”田莊對于故鄉的情感體驗，層次極為豐富，不僅有時間和空間之分，亦有經驗意義與文化意義之別，還有個別性和普遍性的融通，“溫暖憂傷的”“很重很重的”“親近、熟識的”“模糊抽象的”，這些抵達本質的鄉情在魏微的故鄉敘事里相映成輝，融為一體。

（二）微觀層面的親情、友情和愛情

深情，是魏微小說極其突出的美學風格。《煙霞里》以紀念亡友為表象書寫四十年里中國人共同的情感記憶，以田莊的人際網絡締結了一個龐大的情感共同體。《煙霞里》是魏微既往作品的集大成、自我完成式的作品，是對其以往小說中親情、友情和愛情書寫的總結、補充與深化。

1.復雜深刻的親情

特別重視親情的魏微本就長于書寫親情關系，并且開掘了親情關系中血緣和性別吸引力交融的書寫維度，也拷問了人本質上的孤獨感對親情的破壞。在情感敘事中，她通過父女、母女、姐弟、兄妹、夫妻等關系的設置及其互動，展現出了不同質地的情感結構與現代生活的圖景。“以田莊為核心的田家和孫家兩大鄉土宗族，在這40年間生長出了許多不同形態結構的現代小家庭。在家庭與家庭，家人與家人之間，他們彼此愛恨，恨得橫生枝節，愛得枝繁葉茂。可以說，家庭宗族關系才是小說結構的骨架。”誠然，54萬多字的《煙霞里》給了魏微足夠的空間來全景式地刻畫各種人際情感，其最突出之處在于，她寫出了田莊的家庭以及父系和母系家族三代人之間并聯與串聯共存的親情關系的復雜性。這種對復雜情感關系的把控能力非常了得。

魏微不僅描繪了各種親情之間的區別，也細繪了各種親情的不同刻度。田莊最重要的親情關系首先是帶她長大的爺爺奶奶。爺爺奶奶對小丫的疼愛，小丫對爺爺奶奶的體貼和心疼，就是中國式隔代親的生動演繹：“小丫是老兩口的魂兒，有她在，他們就活了……”1993年爺爺重病去世后葬回了李莊，因為對爺爺的深情，本已淡忘了窮苦的李莊的田莊，這才深切體會到“窮苦”是爺爺的出生地，鄉鎮和窮人就是她普遍意義上的“故鄉”——“那天，她在山坡上啜泣不止。爺爺躺在幾里外，但是爺爺無處不在。”小丫是爺爺的魂，爺爺也是田莊靈魂里很緊要的部分。

除此之外的親情關系是親子關系和姐弟關系。孫月華和田莊的母女關系書寫非常生動和獨特。例如有一回，田莊找弟弟妹妹商量，想發動“家庭政變”，把家里的西太后給搞下臺，不叫她當家。奇怪的是他們商量政變的時候，孫月華就在一旁聽著，笑瞇瞇的，有時還會給出點意見。結果田莊發現家里除了母親其實沒有誰愿意且能夠當這個家。雖然在田莊眼里，母親孫月華有很多負面性格（性子急，不懂得施愛，喜歡打罵孩子），但是撇開孫月華原生家庭的殘缺以及時代的躁進和動亂這些影響因素來講，一個承擔五口之家的家務還要按點上班、被時間擠壓的母親能有多少柔情？這實在是一個非常值得商酌的社會問題。隨著年齡的增長和身份的變化，田莊應該也逐漸理解了這一點。后來，田莊生了寶寶，孫月華去廣州給女兒照顧月子。田莊在自己對女兒的柔情里深深體會到了母親對她的情感與付出：“她就想，這孩子，把命給她，她都愿意。她愿意被她消耗、磨損；愿意被她吞噬，以獲得她成長壯大的養分，她愿意為她成為虛無。……她就會想起三十年前，她也被人這樣對待過……于是田莊就會哭。”孫月華似乎并不太能體會到初為人母的女兒內心的柔腸百轉，她疼愛外孫女，說：“這孩子好帶，不像你小時候，太煩人，動輒哭鬧，三天兩頭就生病，累得老娘差點賠進一條命。我也是倒了霉，攤上你這么一女兒。”孫月華對田莊，有愛也有怨懟；田莊對孫月華，又何嘗不是呢？母親是曾經有過拿命給女兒都愿意的慈柔，但是女兒的命顯然不是母親的命，她們注定了各人各命、相克相生。

魏微曾經在《姐姐和弟弟》《姐姐》等作品中對姐弟關系有微妙生動的理解和描寫。她寫年長一歲的姐姐對弟弟的深愛與不知所由的傷害：“她那么愛他，她不能容忍他受一點委屈；因為他是她的弟弟，他長得那么像她，他是她前世的一個影子……她無數次有打她弟弟的沖動，她需要傷害他。……到有一天，她真的動手打他時，她還是吃了一驚。”她寫世間一代代的弟弟對姐姐的守護和在意：“從孩提時代起，便自動深情地擔負起護衛姐姐的責任，并把這種責任維系了一生。……再不濟也是她最后的庇護所，他是她最初、也是最后的家啊，這世上一切都會枯朽，唯有她還是從前那個少女。”這些復雜的姐弟情感在《煙霞里》中都得到了相應呈現，并且，魏微還將《姐姐和弟弟》中所寫的姐姐對弟弟不明所由的傷害明確定義為孩子內心潛藏的“獸性”本能：“1980年代中前期，田家的三個孩子像身處野生動物園，要的是叢林法則。欺軟怕硬，弱肉強食，文明時醒時寐，‘本能’凸顯。”此外，魏微自然書寫了田莊和田地之間不同于以往姐弟關系書寫的一些細節，比如弟弟會在姐姐和母親發生矛盾時，冒著風險暗地里支持姐姐。田莊在16歲那年暑假和母親大鬧一場后離家出走，跟一個同學去她鄉下爺爺奶奶家住了幾天。田地偷偷下鄉給姐姐送換洗衣裳，說：“你差不多就行了。他們已經懷疑我了，我怕自己頂不住，哪天就說了。”但是，隨著姐弟倆各自成家后出現的階層分化，弟弟成了姐姐的負累。姐姐在廣州因獲得時代紅利而經濟寬裕，弟弟在蘇北青浦日子過得很不景氣。雖則姐弟間親情和關愛依舊，但田地不善理財花錢隨意，還由著爹媽和老婆張詠梅折騰得家里債臺高筑，讓為家里盡心擔責的姐姐田莊因之心力交瘁。在現實主義中年作家魏微的眼里，親情不僅有溫情和美好，也有世俗的權力關系和經濟羈絆，魏微在前作的基礎上拓展了姐弟關系里更為豐富的人性面向與社會內涵。而在田家明和孫月華夫妻之間、田家代際之間的情感與權力關系敘事過程中，魏微不時點評與議論，將情感依賴關系和權力博弈的本質生動地揭示了出來。書中其他次要的親情敘事，比如田莊和外婆章映璋、姑姑田家鳳、小姨孫月亮、叔叔田家亮等人的關系，雖則著墨略少，但亦各有其真切面目，足顯作者對生活的體味深切以及對情感敘事的把控確切。

2.變動不居的友情

友情對于個體情感外證的重要性自不待言，魏微擅長勘測現代社會情感的流動性及其模糊曖昧的邊界，曾有《今晚你不留下陪我嗎》，捕捉到都市異性友情的某一種曖昧。由于撫慰孤獨和結盟需要才走到一起，卻不能抵達愛情的都市異性，依賴尷尬和曖昧的友情彼此取暖。較之異性情誼，魏微的女性情誼書寫顯然更為獨特，對女性情誼的變化性的體悟尤其精微。其中迤邐迂回的友情書寫給讀者印象最深的是《姊妹》。三爺許昌盛的妻子黃三娘和“外室”溫三娘互相敵視爭斗，在男人英年早逝后，兩個女人卻成了惺惺相惜的“姊妹”。在《煙霞里》中，魏微依然書寫了同性、異性之間的友情，但卻并非重復過往，而是另有開掘。

首先，她不僅書寫女性情誼之“變”，亦發掘女性情誼之“常”。田莊的閨蜜是不斷變化的，小學時代的有陳春花、趙小紅；高中時期的有李蕓、徐徐；到廣州工作以后，又有了萬里紅和米麗、陳雅麗、歐陽佳等人。同性閨蜜不可或缺，她們彼此分享女性的秘密，給彼此以情感支持，但又都是“時限性”“階段性”的，“生命中有那么個人，陪自己走過一節，也可以說是友誼天長地久，因為未生芥蒂，只是忘了”。這其實是魏微對女性情誼常與變的了悟與接受。

其次，魏微書寫的田莊與異性的友情由年輕時《今晚你不留下陪我嗎》的尷尬曖昧認知，轉向了人到中年后蒼涼清醒的體悟。男閨蜜兼同事萬國、黃紹興在田莊年華正好時，混在她和她的閨蜜們中間，偶爾給她們出出主意，也頗愿意為她們效勞，但當她們年過不惑，不能“恃靚行兇”時，他們就開始懶怠地“自重”了起來，拒絕了她們一往如昔的要求。原來，不像同性閨蜜在紅顏老去時才能徹底避免“雌竟”、才會成為知己，異性的友情與性魅力是有著密切關聯的。魏微對同性和異性閨蜜的描述，真切、幽默又通透。

3.微妙曖昧的愛情

魏微長于發現和書寫日常生活里微妙細致的“曖昧”情感，用高度敏感的時間意識描繪了由于道德評判的模糊性所帶來的社會轉型期的復雜人性，在虛構和非虛構的文學里都是如此，這就是她標志性的天賦和才華。

比如她寫魯迅和蕭紅之間的情感：“這是我們目前所能知道的兩人獨處的唯一的場景，然而也只是說說衣服，鞋子，搭配。——是啊，還能說什么呢？什么都在里頭了。”“她走的時候，魯迅正在生病，——已經斷斷續續病了大半年了；她走了三個月以后，魯迅就去世了。這三個月中間，她跟魯迅沒有任何聯系。”魏微對那種在道德評判模糊邊緣的隱而不發的情感，以及理智控制下那些飽含情意的平淡細節，真是體察入微。她之前小說里的曖昧情感書寫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鄉村、窮親戚和愛情》。在城市長大、熱愛物質生活的女孩小穗子，對來家里求告幫忙的鄉下窮親戚一向冷漠，但在送奶奶回老家安葬的特殊情境里，她對被妻子拋棄、拉扯著孩子的表哥陳平子產生了基于對故鄉的情感、基于血脈相連、基于同情憐憫等復雜情緒交織中的瞬間愛情。在快速流轉的科技時代，交通、通信技術與網絡媒介加速了親密關系的流動化，21世紀初的愛情展現出“漂浮”的流動形態。如同鐵凝《伊琳娜的禮帽》、池莉《一夜盛開如玫瑰》所描述的那般，魏微所呈現的這種稍縱即逝的感情也是“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速度時代的產物。

此種曖昧的、流動的、不確定的現代性愛情，魏微在《煙霞里》中寫來依然自有風貌。田莊沒有經歷過刻骨銘心的愛情。青春少女時代與仲生、王少聰的似是而非的戀愛早已無疾而終，直到中年時遇到同樣有了家室的中年人林有朋，借由這段彼此心知肚明、欲言又止、生而不發的感情，魏微道出了現代生活中那些愉悅又微妙的心動、隱忍難言的無奈和心痛。她以全知視角，從萬里紅見證、田莊和林有朋兩人親歷的角度，來賦形這段未被正式命名的愛情，使這段感情曖昧又確然、美好又令人悵惘。尤其是田莊生前與林有朋的相處，那些精微的細節和心理描寫特別能體現作者對微妙情感的強大洞察力。當田莊和林有朋有機會在黃埔古村落相處時，田莊的女兒王田田成為林有朋傳情達意的重要媒介：“他抱起王田田，踩著石頭過河，心里生出異樣的溫柔感，這是她的女兒，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又像抱著自己的女兒，又像是抱著她。抱了好長時間，足有一生那么長，雖然小河溝統共幾塊墊腳石，已到對岸他就放下了小女孩。”因為愛田莊，他才愛她的女兒，才會生出瞬間即永恒之感。同樣，田莊心里壓抑著對林有朋的愛，這不能定向傳達出去的愛，就散發輻射到身邊的一切事物里讓她感念：“她撫著女兒的小腳掌，那一團柔軟、嬌嫩的肉，她低下頭，把頭快埋進水盆里了，她在哭……愛將她與世界連接在一起，感官變得異常靈敏，……從前很多視而不見的事物……都跟她在一起，都跟他在一起。”然而，他們終究沒有互表心跡，這其實不僅僅是因為萬里紅的粗暴干預。魏微式的中國當代中年人的愛情，不是《廊橋遺夢》般浪漫纏綿后的持續憾痛，而是隱忍、不甘、試探、逃避與最終不得已放棄的黯然悵惘。

對于田莊在41歲時突然因心梗離世，雖然作者已經解釋為是限于篇幅的不得已，但讀者們應該依然會有各自的主觀理解，比如舊海棠就認為田莊的心梗是受原生家庭的親情綁架和拖累，但也是忍而不發的愛情所致。舊海棠的解讀有其合理性，愛與被愛是確認自我主體性的、不可或缺、互嵌生成的共同體，未被確認的愛情徒然消耗了田莊的心力，情感的無奈萎謝加速了她生命火焰的驟然熄滅。

結 語

《煙霞里》在集體認同、女性意識與情感結構書寫方面均有獨特貢獻，是魏微無愧于歲月的創造。魏微對《煙霞里》的價值期待，可從她“人事空懷古，煙霞此獨存”的用意，以及小說終章戲仿地方志史書的落款：“《田莊志》編委會，2012年4月—2022年6月”兩處，窺得其“十年磨一劍”的自我期許。她說：“外界的評價，有說這是我‘集大成’式的作品，它之于我，就像《呼蘭河傳》之于蕭紅，一生只為寫這一本。以前我的中短篇寫作，都可算是為《煙霞里》做準備。我自己的評價是，這是‘自我完成’式的作品。”誠然，此為魏微值得欣慰的作品。

正如白璧亦有微瑕，《煙霞里》在結構上亦難免略有針腳疏漏之處，個別地方的語體風格亦尚需斟酌。結構的疏漏主要體現為個別年份的時代宏大敘事與日常生活書寫未能有效融合，例如1997年香港回歸宏大喜慶的氛圍過后，田莊和王浪的婚禮庸常平淡，缺乏個體情感與時代情緒的同頻共振感，不似第一章里，宏大敘事雖然簡短，但是卻將70年代的激昂開場、新生小家庭的向往、田莊出生帶來的喜悅和希望等氛圍有機融合，有股疊合加速、蓬勃向上的氣息。另外就是個別地方的語體風格尚有可斟酌之處。文本中有很多時尚生動的用詞，雖然不符合其時的年代感，但因頗吻合讀者的生活體驗，讀來亦覺貼合而不違和。魏微仿《紅樓夢》的洗練生動、跳脫家常的語言，總體而言也是比較成功的，但有個別地方可能會讓讀者感覺到有些“跳戲”。例如萬國和田莊她們談到愛情時發了一番議論：“太可怕了，你們才是把感情踩到腳底下呢！出啥事了？以前不是愛情至上的嗎？今天把它糟蹋成這樣，顯得自己很通透？有意思嗎？既如此，出家當姑子就是了！”“既如此”的文言書面語色彩很強，兀然與萬國前面的現代口語風格脫節；“出家當姑子”這句《紅樓夢》里惜春口吻的臺詞，亦猛然與萬國的當代廣州時尚文化男性的身份產生了裂隙。或許，作者對此有自己的看法和用意。

當然，微瑕豈能掩瑜，聰慧通透的魏微已達成此階段的自我超越，可喜可賀。并且，她并未以此部小說為自己的登頂之作，仍在期待自己將會寫出更好的作品。自然，我們也同樣期待。

Collective Identity， Female Consciousness

and Emotional Structure in Wei Wei’s In the Years

JIANG Wei

（School of Journalism， Nanji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Nanjing Jiangsu 210023， China）

Abstract： Wei Wei’s In the Years is a successful initiation story and a unique book of the times. The novel adopts a combination of annalistic and biographical styles， depicting the individual life experiences of Tianzhua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llective authors， outlining the era of rapid urbanization and globalization in China， and deeply and meticulously depicting the complex relationship between society and individuals. It has made unique explorations， innovations， and contributions in the aspects of collective identity， female consciousness， and emotional structure writing.

Key words： In the Years； collective identity； female consciousness； emotional struc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