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近代學術轉型背景下產生的分科治學思想,重組了武術知識,形塑了近代武術的學科意識。作為對學科的認識與理解,武術的學科意識在近代學術轉型與分科治學背景下,借助報刊、議決案反復言說與教育活動的不斷實踐,在嘗試將武術知識推介為教學內容的過程中,激發了武術由教學而學術的知識轉型。在武術知識轉型中,在中央與地方的學科認知互動中,在解紓學科建構之困中,在由教學而學術的轉捩中,武術的學科意識逐漸覺醒。近代武術學科意識的覺醒,使武術知識獲得新的書寫方式,成為學校體育中的重要一環,折射出了西風東漸之后國人的文化自覺,也為當前民族傳統體育的中國式現代化發展提供歷史經驗。
關鍵詞:武術學科;學科意識;學科體系
文章編號:1001-747X(2024) 02-0261-10 文獻標志碼:A 中圖分類號:G852.812.6
DOI:10.16063/j.cnki.issn1001-747x.2024.02.013
習近平總書記曾指出,要不斷推進我國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的建設和創新,這也是當前中國體育文化建設的重要時代命題。在文化自覺語境下體育學科體系的建設和創新,需以其學科意識覺醒的過程梳理為基礎,特別是體育學科發展的脈絡與指導思想。學科意識是在學科確立之前對學科的認識與理解,包括學科歸屬、定位和性質等基本問題的認識與把握。近代以來,學科從專注于特定研究對象的壁壘森嚴的狀態轉向為交叉學科涌現、學科邊界漸次開放的狀態,激發了許多現代學科體制和意識的產生;學科概念被擴延為科學領域、學問門類、教學科目或獨立的知識體系;學科被理解為是對同類問題進行專門科學研究的一體化知識。武術學科作為創造與加工武術知識的場域,是在武術知識規劃、制度演進等過程中的產物,具有知識生產與更替能力的學問門類,是我國體育學科的“個性”所在。新中國成立后武術雖然具有了全新的學科身份,但時至今日,我國體育學科仍存在發展整體不充分與區域分布不均衡的問題,以武術為主的民族傳統體育仍是一門弱勢學科,表現為學科交叉不足,學科發展日漸式微,脫離了中國式現代化體育敘事的時代特征。體育學科的構建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具體經由學科意識到學科實踐。近代武術學科意識的覺醒是一種西方體育理論本土化、本土傳統體育理論現代化、中國特色體育理論國際化的中國特色體育學構建實踐必然路徑,在圍繞知識生產中形成了武術學科歸屬、定位的認識與理解,為后來的民族傳統體育學學科建設提供了方向性與預見性的歷史經驗。以近代的武術學科意識梳理民族傳統體育學學科歷史問題,既是民族傳統體育進一步發展的需要,也是我國體育學科建設文化自覺的需要。
本研究主要采用文獻資料法和歷史研究法,以全國報刊索引、中國知網等相關數據庫以及民國《歷屆教育會議議決案匯編》等史料和當代研究成果為基礎,爬梳晚清到民初期間武術的學科意識問題。在晚清以全新的學科分類而進行的學制改革中,傳統武術知識在體操、體育等相關學科內的改革與學科意識的覺醒,有力地助推了后來的民族傳統體育學的建立。由此,形成確立了本文的論證框架與論述邏輯。
1 近代武術學科意識的萌發
1.1 分科治學之初的體育學科
早在16世紀,隨著西方大學教育的興起,耶穌會高等教育頒布了《學科計劃》,從而使學科建設日趨規范化、制度化。明清之際,澳門、日本等地耶穌會教育機構相繼成立,伴隨利瑪竇等傳教士的“學術傳教”路線,以《西學凡》等書介紹的“西學六科”為代表的西方學科體系開始傳人中國。所謂“西學六科”主要包括文科、理科、醫科、法科、教科、道科,基本代表了當時西方知識和學術分類體系。“西學六科”的傳人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中國傳統的經、史、子、集的“四部之學”的知識布局。至晚清,我國自主創立的新式學堂開始設有西學和西藝,在學科建設方面實行“中西文化并行,人文科學并舉”的分科治學理念。中國已有的思想學術文化被按照西洋系統分解重構,改變了中國傳統教育學科單一、未形成學科體系的狀況。學術重構與分科治學促使中國學制的改變。近代學制的建立始于張之洞、張百熙等人起草的《奏定學堂章程》,至民國臨時教育會議確定了民國學制,后又幾經修改,漸臻完備。體育學科也在這一過程中逐漸建立。
體育學科的形成可從晚清中央與地方體操學堂的創建中得到體現。晚清體操被引進我國學校教育,其后的維新派提出了“研究體育之學”的倡導,擴大了體操在近代中國的實施范圍,開啟了我國現代體育學科之路。晚清學制改革之時,《奏定學堂章程》便制定了“體操科”及操場上的行為規范。由于新式學堂中的體育師資、教材、課程建設等緊缺,急需師范性質的體操專科學堂提供。在國內各種“添習體操”“教練體操”“擬設體操”的呼聲中清朝學部電令各省設立體操專修科,并于1907年發布《從速籌辦體操專修科文》,形成以官方政策為導向的體育學科建設之路。體操專修科學堂的建立解決了師資培養、教材編定等體育學科建設問題。此后,奉天體操專修科(1905年)、四川高等學堂體育學堂(1906年)、河南體育專科學堂(1907年)、上海體操學堂(1908年)、天津體操音樂傳習所(1909年)等相繼創建。伴隨各省市體育師范學堂的建立,體育學科具有了獨立的師資體系。體育學科在教育體系內的逐漸確立,為武術學科意識的產生提供了一種指向,明確了武術學科歸屬與性質問題。
以西方體育教學科目審視傳統武術知識的視角,具有以“他者”形塑“自我”的色彩。奇怪的是,這種對待傳統的思路在近代時期屢見不鮮,甚至新中國之后建立的民族傳統體育學學科也有對標西方競技體育的嫌疑。原本與現代教學科目無關的武術知識,在近代“趨新”思潮中,成為武術現代化的一種,試圖改造為一種“學科”樣式。武術這種學科式的改造愿景集中于學校教育中的“體育”之中,試圖以一種中國式“體育”成為學校教育內容。
1.2 武術學科意識的初顯
武術學科意識初顯于興辦新式學堂的清末新政時期,體現在武術教學知識的初步構建中。對武術學科意識的歷史追溯,可從周朝具有“射”“御”之分的“六藝”說起,至近代以前,中國武術已具有一套獨立的知識體系,被以“兵法”“武學”的名義加以闡釋。近代以后,有人建議建立武藝書院,讓參加武科考試的武生、武童操練西式槍炮,試圖將現代軍事技能與傳統武藝融合于中國書院教育。
1905年,日本舉辦的武術大會達成將武術課定位各學堂正科的共識,體現了日本武術學科意識的覺醒。與日本不同的是,1906年光緒帝批準了由學部制定的《學部奏請宣示教育宗旨折》,試圖建立中國近代學制,其中提出“以舶來體操培育尚武精神”。尚武精神的需要,實質上是晚清軍國民教育的一種,宣統三年(1911年)頒布的《定軍國民教育主義案》,明確指明學校教育需重視尚武主義,規定各學堂將體操科列為主課。隨著體操在教學科目中的地位日益顯要,人們開始思考武術與體操的關系。有學者認為武術與體操雖各有特長,但目的都是關注身體的健康,并指出武術功效大于體操。這種分析思路反映出,將武術與已列為教學科目的體操比較,其中隱含的是武術成科的意識。武術與體操雖然都有共同的健康目標,但分析認為武術功效大于體操,從學理上指出了武術成為教學科目的合理性。
1905年由北洋官報局編印的《科學叢錄》將武術與醫學、光學、化學、衛生學等列為同一地位,以“武術學”“武學”的形式呈現。這種學名的出現并不是針對中國武術,更多是對日本武士道、柔術等內容進行的一種“武術學”知識的匯集。“武術學”概念的引入,對中國武術中原有的拳術、技擊、武藝、國粹、國技等名目不一的現象進行了整合,雖然“武術學”并未形成主流趨勢,卻讓人們了解到武術在日本獨立成科的事實,促使人們思考國內的武術成科問題。1908年《東方雜志》就日本武術學科中的武士道,發起了一篇名為《論今日國民宜崇舊有之武術》的社論,倡導當政者與教育家應重視中國武術,不能將武術視為“普通學科”,明確關注中國武術學科問題,啟發了后來的學科意識。此時武術學科意識的初顯既是中國原有武術知識延續的結果,也有新學制下對日本武術學與西方體操等知識的參照。此時,全國上下還處在義和團的拳匪恐慌之中,武術學科的提倡具有開創性意義。
1.3 學科教育中的武術知識推介
1911年清廷學部頒布的《定軍國民教育主義案》規定“高等小學以上應兼習拳術”。在當時“體操科一律列為主課”的新式學堂中,作為武術重要組成部分的拳術以一種“體操方法”進入學堂,融入學校知識體系,有力地推動了武術學科意識的形成。在此次清廷學部文件頒布之前,地方上也多少存在一些武術知識分科的聲音。1905年的《北洋官報》曾刊出《小學堂添教技擊》一文,試圖將中國固有的“技擊”添加到學堂之中,以培養“軍國民之資格”。該項決定僅在廣西容縣進行,且是在軍事體操的辦學思路下對武術教育知識的運用,具有強烈的軍國民教育傾向,這個案例的成功為武術進入學堂進行了有力的宣傳。
軍國民教育為武術在學校教育中提供了合法地位,為武術學科意識的形成與發展奠定了基礎。隨著民國教育理念的不斷深化,為政治服務的軍國民主義教育弊端逐漸暴露,對于“健全人格”教育宗旨的呼聲漸高。1919年,在第5屆全國教育會聯合會大會上通過的《請廢止教育宗旨宣布教育本義案》提出了廢除軍國民教育,其后以注重“養成健全人格”的教育本義得到提倡,成為民國教育指導思想。由于軍國民教育對體育的嵌入更為深刻,該政策被廢除后,學校體育采取“減少兵操時間”“改良高等小學校國民學校體育”“改良運動會”等措施調整應對。
進入學堂的武術知識促使許多高校的學生社團練習武術。1914年,清華大學有學生社團練習武術,當時的清華校長以事關體育,竭力提倡武術;1922年,南開大學成立了武術團,聘請武術家每日練習;燕京大學也成立了武術會。1915年,第1屆全國教育會聯合會大會通過的《軍國民教育施行方法案》曾提出“各學校教科書,宜揭舉古今尚武之人物”“應表彰歷代武士之遺像,隨時講述其功績”等規定,豐富了武術知識,促進了對武術歷史知識的整理,勾連起武術與國家、民族之間的關聯性,且將該類武術知識以教材的形式呈現于學生的日常學習之中。在高校學生社團中開展的武術活動以及武術知識宣傳,為武術學科意識在學校中的形成奠定了群眾基礎。
中央與地方之間關于武術成科的政策與執行之間存在較大張力,這種張力導致了中央與地方在學校武術政策制定與執行之間的脫節。《軍國民教育施行方法案》中提到“各學校應添授中國舊有武技”,并規定武術教職人員“于各師范學校養成之”。此后,在1918年第4屆全國教育會聯合會大會通過的《推廣體育計劃案》中也明確提出在學校體育中“加授武術”,在教練方法中“提倡武術”,將其視為一種特殊之運動。該議案關于學校武術的地位較第1屆全國教育會聯合會大會的議案雖無大的變動,但卻將武術納入到了體育學科里,成為體育學科的內容之一。該議案中的有關政策在地方上的落實僅是將武術局限于學校領域內,即在學科范圍內進行的討論。京兆地方公署在接到教育部關于該議案施行的命令時,也認為武術“應先由學校提倡”,將武術納入體育學科范圍內,但在具體執行過程中卻遇到了問題。
1919年,全國中學校長會議通過了《擬請全國中學校一律添習武術》的議案,從師資、教材等方面人手普及武術。該議案表明在此之前的地方中學教育中,可能并不存在與武術相關的教材與師資,而且從其所期待的“早日普及”看來,武術在當時的中學教育中并未普及。為解決該類問題,京兆地方開始設立武術傳習所,以一年期培養專門武術人才,解決學校武術師資、教材等問題。
各種武術議決案的出現,實質上是一種中央與地方關于武術學科互動的體現,其背后既有政治層面的博弈,也有社會武術認知的張力。中央與地方對于學校“添習武術”的呼聲,與1911年以前各界呼吁“添習體操”的情形類似,折射出在近代知識轉型背景下,創建各種學科面臨的教學知識匱乏局面以及成科的急迫性,無形中強化著武術的學科意識。
2 學科建構之困:教材與師資
2.1 困于教材與師資的學科之路
1921年沈恩孚在《科學化的國術》序言中指出,存在于“江湖獻藝者之手技、方外僧侶等之口授”的武術知識,白有“精義原理良法”,凡是“皆白有其條理,皆可為藝術,為藝術皆可成學科,有其教材,況乎吾國武術”,只要有其教材,成為學科,武術自然能“求諸學校教育”,指出了武術成科面臨的教材之困。按照學科乃是教學科目的理解,當時人們一再強調武術教學內容與方法的學科形式,揭示出了武術成科意識面臨的教材障礙。
由于近代新舊知識的交替與轉型,就整個民國學界而言,不僅是武術知識沒有統一,存在武藝、武術、技擊、拳術、國粹等指稱,而且也存在某一學科學名、術語混雜的現象。1917年,第3屆全國教育會聯合會大會期間,有人提出《請劃一科學名詞案》的議案,該議案指出我國的書籍“多譯白東西各國,譯者非出一手,用者各沿習慣,名詞之錯雜,實足為學者病”,該現象造成的結果則是各種學科“更易滋惑”,不利于知識傳播,因而提出名詞審定劃一的建議。雖然人們已經意識到了學科名詞統一的重要性,中國武術也在“國術”的統一行動中逐漸趨于一致,但這種學科名詞的統一并未真正實現。1936年,編輯《體育教本》的王毅誠指出我國體育名稱尚無統一的現實,不管是在官方體育文件,還是民間的體育表述上,都存在體操與體育名詞的混用現象。
《擬請全國中學校一律添習武術案》就指出了中國武術難以形成學科的諸多面向,即“我國國技,如武術一門,流傳最久。倘教授得法,列為學校必修科,未始不可稱為中國式體操。只以課本未定,練習諸多困難,師資缺乏,教授未易得人”。這就從教學方法、教材、師資等方面羅列了武術在晉升學科之路的種種障礙,也呈現出武術在學科構建方面存在的專業知識匱乏與混亂情況。在“各校宜酌添武術”的呼聲中,1919年京兆地方公署認為此舉非常重要,不僅令各縣知事督建勸學所,而且還設專款補助武術設置不完備的學校。這種表現對學校增添武術的急迫認知,反映的正是武術在教育體系中的成科意識。
對于武術教材的渴望是多方面的,除了中央層面以及民間武術組織層面外,在地方教育上也存在這種現象。1919年的《京兆通俗周刊》刊發了一條“訓令二十縣研究武術數種原冊仰轉知各校參照”的命令,根據訓令要求,依照“簡要易行,與體育要旨既不相背,于生理衛生亦無抵觸”原則擬定武術教材,供學校體育參照。當中央政府的教育部門未能提供官方武術教材時,地方政府為解決武術教育之需,白行組織武術教材的編定,不僅是武術成科意識的強烈表現,也為武術成科積攢了地方經驗。
武術教學師資、教材以及設備短缺,并非武術獨有的現象,而是近代中國學制轉型之后的普遍問題。早在1906年天津軍醫學堂因體操一科無教習而暫停開科,在得到軍隊派遣的一名教員后,軍醫學堂的教學場地只能是以某醫院后面的“隙地”作為操場,進行日常教學。在晚清學制改革初期,即便是體操專修學校也面臨著類似問題,如奉天體育美術專修科的體操科目“設備亦簡”“教材缺乏”,面臨成科困境。
2.2 學科之困的解紓與反思
在體育學科創建之初,當時的教育精英已注意到武術教育的相關問題。有人提出武術的價值需經體育家的“根本的輔助”和武術家“努力地改良”,才能適應時代的需要。因此,當時所謂的武術家、體育家和其他學者都在積極梳理武術知識,編輯武術教材。這種努力背后隱藏著武術教材與學科意識之間的關聯,看似在積極張羅武術教材,革新武術知識,實則彰顯出的是武術的學科意識以及對武術成科的熱切期盼。
1918年,在民國第4屆全國教育會聯合會大會上通過了一項《推廣中華新武術案》的議案,該議案將教育部審定通過的《中華新武術》作為教科書在全國中等以上學校推廣,而武術師資則選定的是各學校體育教員。其后因《中華新武術》本身以及其他原因,學校中的武術教材不斷地進行調試,對于逐漸在學校體育教育占據一席之地的武術而言,這種調試仍是一種武術成科意識的表現。
1919年的《體育(北京)》刊登了一篇北京體育研究社發表的《本社呈教育部請規定武術教材文》,表現出對武術教材的認知,認為“教材的選擇以詳加審慎為是,倘用非其材,學童轉受其害”。通過6年的“旁征博采,務求詳備”的努力,北京體育研究社整理編輯了一些武術教材,包括《內功拳術(太極功)》《少林十二式》《六合拳母》《彈腿》《岳氏連拳》《岳氏散手》等,以及劍術、刀術、槍術、戰術等若干種。該類教材闡述了武術現代功效與學校教學的需要,為武術成科奠定了理論基礎。經過體育研究社的創編之后,此類武術教材以利于學校教育被推至各級學校。
北京體育研究社是以“提倡中國武術研究使成系統,并充教材為主旨”的社團組織,該組織編寫的武術教材多是在學校體育的框架內編輯的,主張“以體育的為主,(武術)技術的次之,其教材以合于體育原理,而無害于生理衛生為主”,在對武術教材中的材料進行選擇時,在對技術與運動原理進行制定時,能從年齡、性別、生理知識等方面著手,約取“中外名家”協商、研討,按照各類學校學制編制武術教材。北京體育研究社編輯的武術教材具有一定的科學性與可行性,是一種契合于體育教育的武術知識整理,武術教材的編寫是該組織推動武術成為一種“體系”的手段。系統性的武術知識梳理是武術成科的重要前提。
武術師資作為武術知識本土話語傳播的重要媒介,肩負的是不同空間中的武術文化種植。除整編武術教材外,各種組織與機構也在積極介入對武術師資的培養。官方的體育專科學堂以及民間精武體操會、中華武術會、體育研究會等組織機構,都有培養專門武術師資人才的擔當。京兆地方的武術傳習所一定程度上呈現出當時武術師資培養的情況。1919年,京兆地方在響應中央關于全國中學校添習武術的政策時,為解決本地區學校武術的師資問題,創建了武術傳習所,以培養武術專門人才。從該所招生章程中可以看出,專門人才的年齡集中在17 - 25歲之間,學習的內容主要有“拳腳科”“摔角科”“劍術科”“棍術科”“軍事科”等各種武技,以及教育學、教授法、生理衛生學等理論與方法54。以各種“科”命名的武術知識分類,延承的是1911年的《中華新武術》的知識體系。
該類以培養武術師資為主的武術教育,做到了技術與理論的結合,初步具有現代民族傳統體育學學科的雛形。在武術門派觀念深厚的中國,以武術知識分類的科目,更適用于現代學制。武術傳習所的師資培養模式是一種點對點的精準培養模式,學員由各縣選送2人,畢業后回歸本籍,效力于本縣的武術教育。這種精準式的武術師資培養模式,不僅解決了武術教育中的師資問題,而且對武術教育的普及起到助推作用。
面對全國武術教學各種設備缺乏、知識凌亂的局面,1920年第6屆全國教育會聯合會大會提出《請設國立體育學校案》,該議案以“使其學科設備完善,以為各校取法之資”為由,請設國立體育學校。國立體育學校的設立有利于解決體操運動的方法爭執與武術門戶偏見,從而實現“調和新舊各派之意見”的目的,試圖均衡體育與武術的學科資源,以期在體育學科中建立武術學科。
在各種言說的輿論氛圍中,中國武術的學科意識已是“漸有覺悟”,不僅國人已在教育領域提倡本國武術,而且也在極力證明武術知識的科學性。武術的教材編定逐漸科學化,注意到先易后難、循序漸進等教學方法,考慮到武術示范動作、呼吸口令、行進間動作以及訓練管理等方面的問題。在《應用科學之武術》一文中,吳志青和謝強公認為,科學化的武術在教育中應該是“合于教育上之程序,而養成是科人才,謀普及于貧民社會”。從科學的角度出發,二人編寫了《應用科學之武術大綱》,從生理、心理、教育3個層面論述了武術技能的科學性與應用性。1925年麥克樂所擬的武術大綱從武術教材的5項標準、武術教學方法的7項標準等方面提出以科學精神與武術研究經驗相結合,制定武術技術章程,以評判武術教材與教學方法的優劣。麥克樂以西方體育知識重構武術教材知識的嘗試,給出了在近代學科體系中武術知識應有的姿態,是武術學科意識在教學方面的體現。
近代武術的學科之困看似是苦于教材,其背后映射出的是傳統武術知識在西方知識分類中面臨的尷尬地位,以及武術現代學科體系、話語體系的匱乏。由于我國原有的知識并未以分科的形式呈現,當“體育”學科等科目引入之后,人們發現無處安放舊有的武術知識,而原有的武術知識也并非以學校分科教育的知識體系存在。因此,師徒式的武術知識面臨著與現代分科教育格格不入的尷尬處境。對于武術教材的編制,時人多批評為“拳術必須口授,圖說雖詳,祗足供學者參考,不能恃為人手之圭臬也”,指出具有變化之妙的拳術與體操不同,非現場的言傳身教難以盡其之妙。在體操、體育等話語知識體系內,武術教材在便于教練、符合方法、合于口令等要求下,加持在“科學”“生理”等理論下,展開對于武術知識的再造,逐漸演化為一種“隨心所欲”的解釋,其結果可能造成武術的異化。針對近代“改頭換面,徒事外表”的武術知識改造,張四維認為是一種“不寒而栗”的既失此又失彼的行為,如果沒有足夠的能力,對傳統武術知識的改造寧可不做。因此,在西風東漸中,應謹慎處理以西式體育學科觀念對傳統武術知識的改造,避免西方體育即武術現代學科方向的一元論,而失去傳統文化自我更迭的知識規律。
3 以學科為名的意識覺醒
隨著近代對傳統武術知識的改造,以適應學校教學科目為主的武術知識初步形成對武術成科理念的理解,逐漸將學科意識付諸武術成科行動。1918年,全國專門以上學校校長會議上有人提出將中國舊有武術“列為必修課”,試圖建立武術學科。由于當時西方學制體系剛在國內學堂普及,以身體運動為主的學科已經存在“體操”一科,當時的教育部雖“通令全國專門以上學校,力為提倡”,但在當時學科體系內,武術的學科建議結果是“不必列為學科”。反觀本次武術學科提議的行動,背后的隱藏思想正是武術學科意識的萌發,只有當一種意識形成,才會展現出一系列的言說與行動。武術成科雖然遭到拒絕,但此后在這種學科意識的驅動下,建立武術學科的言說與行動會越來越強烈。
武術學科意識的形成并沒有一個明確的時間點,近代諸多武術知識書寫以及推介武術進入學校教育的標志性事件,共同呈現出武術學科意識覺醒的姿態與潮流。雖然武術學科意識逐漸覺醒,但就武術成科落實層面而言,當時的武術很難融入到學校體育中。民國初年教育部雖頒布各校添設國技之令,但現實中武術在學校中的發展卻是另一番圖景。萬籟聲早年在京師農大讀書時,該校武術師資只有一位武術教師,練習人群較少,重視程度較低,“同學習者甚少,率視為課外事”,老師也是“偶爾上課,不過敷衍了事而已”。足見在民國初年,武術在學校中的發展并非向好之勢。這種現象甚至延續到1935年,根據教育部課程標準編成的《體育教本(復興初級中學)》就明確指出不選用武術的原因:“派別頗多,動作復雜而名稱各異,且注重記憶”。此種認知代表了民國時期體育精英對武術的態度,也是武術教學在學校教育中的真實寫照。但這并不代表武術在體育學科內沒有立錐之地,由于武術教學已經存在于學校教育之中,在體育教材中,編者指出武術應該注重教學方法,可白行編定教案施用以及安排一定課時等內容。這表明武術的學科意識雖然覺醒,武術也以教學科目融入到學校教育之中,但并未以一套完備的學科體系存在于學校教育之中。面對近代武術知識生產,當時的教育家沈恩孚就曾期待“他日于普通體育科外,新樹一幟”,可見在沈恩孚心目中,武術應是一種與體育地位同等的學科。
1919年,全國中學校長會議期間通過的《擬請全國中學校一律添習武術案》中希冀未來武術的“師資、教本均不感困難時”,武術在“全國中學校一律定為必修科”。這種自信的表述一直延續至1926年,當年召開的第11屆全國教育會聯合會大會通過的《學校體育應特別注重國技案》中,明確提出“凡設有體育專科之學校,應加授國技學科,以儲備師資”,從而將武術視為一種具有獨立師資力量的學科。此后的1928年,第1次全國教育會議通過了《大學體育系課程設置方案》《大學體育專修科課程設置方案》和《中學體育師范科課程設置方案》3個課程設置方案,在這些方案中均將國技、拳術確定為必修課程。在此次大會上,《請提倡我國固有武術案》提出將武術科正式計人課程,成為一種學科,而且建議在一年內,全國各地設立武術專門學校,中央及各省區大學內添設武術系,以實現武術教育的普及化。武術在中央國術館的助推下,以“國術”之名,試圖建立起以教學內容、專業設置、學術研究、師資建設以及評價標準在內的武術學科體系,努力構建武術的專業發展。民國教育部頒布的《大中小學國術課程標準》中,就將“國技”“拳術”“國術”等武術學科置于與其他術科同等重要地位,設置相應的學分、學時和習練內容。在中央國術館的倡導與各種“方案”“標準”中建構武術學科的努力,進一步激發了武術學科意識的覺醒。
4 學科知識的轉捩:從教學內容到學術研究
前文討論的武術學科意識多是基于學科教學范疇內的一種微觀視角而展開討論的,這種微觀視角有利于觀察到武術的學科意識在形成過程中對學科的最初理解。隨著近代知識轉型的發生,圍繞武術教學而產生的武術知識重組與重述也在激發著武術學術研究的興起。學術研究是圍繞知識的生產與范式的創立為生發路徑的,以武術教學為主的武術知識在闡發學科意識的同時,也是武術學術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研究范式與學術研究是不可分割的,范式的確立能推動學科發展,是學科成熟的標志。
近代武術的學術多半歸附于對“科學”的崇拜,這也是近代以“德先生”“賽先生”為指向的學術潮流趨勢。在中國武術傳統知識向現代知識轉型的過程中,在武術知識的話語體系與表述模式上,武術研究者將傳統武術中的“隔山打牛”“剪步群攔”等象形術語,在“科學化”的名義下,轉變為以西方體育中的“右平左曲左寸腿”“拳猛向前打”等直觀描述性詞語表述。這種冠以“科學”之名的話語體系,以一種學術流行趨勢,將“科學”充斥于武術知識的各個角落,成為武術學術研究的思維習慣。這種思想脫離了武術傳統知識中的技術體系,針對理論與現實問題,以當時流行的體育知識展開對武術學術的討論,其本身就是一種由“術”到“學”的突破。
武術由技術知識體系向學術知識體系的轉向過程中,又以體育研究的范式與思維形式進行了武術知識的重組。與中國近代學術轉型而得到弘揚的學術批評精神相似,中國武術學術研究開始在乾嘉學派的考據基礎上展開了“疑古”精神的提倡,通過事實與實際資料進行武術科學實證主義的研究。隨著科學實證主義的興起,在傳統考據之風中,近代武術研究中的理論特色初步構建。武術研究“茍不依科學之方式,以改良推廣之,則永無進化之日”,在《科學化的國術》一書中,給出“研究武術之大略”的四要旨,即生理義理、符合心理、教育程序、實用四原則。該四要旨表明,所謂的科學化國術也只不過是以體育的方法改進國術。冠以“科學”后,傳統的武術話語體系被體育原理改寫。
隨著武術知識轉型的發生,晚清武術知識的生產開始從信口附會、神傳仙授的書寫模式,逐漸轉向科學實證主義等學術研究方法。唐豪的武術考證方法,既有乾嘉學派的考據方法,也有實證主義科學研究。例如:唐豪依據《近代秘密社會史料》展開對《少林拳術秘訣》中“神奇與假托”的考證;“參考世界各國的體育方法”,以“軍民兩用”的目標,對中國的傳統武藝進行了目錄學上的整理等,都是中國武術學術趨向新范式、新方法的一種嘗試。
新的學術方法的運用,讓人們認識到“起始用了做武藝書者不會用的方法開了一條新路”,而這條“新路”的開辟,引入的是中國武術學術的科學知識,打破了武術的諸多“神話”,一定程度上廓清著武術的本真,重塑了武術學術話語體系,為武術學科意識在學科知識層面進行了去偽存真。
近代武術學術研究雖初步形成一定的范式,但這些范式多是探索式的存在,缺乏應有的想象和預設。如果學術研究缺乏一定的想象與預設.即便是成熟的研究范式一定程度上也會成為學科發展的障礙。近代初步建立起來的武術學術范式,因受抗日戰爭影響而缺乏發展的可持續性與成熟性,但該類學術范式的出現,是武術學科意識覺醒的一種彰顯。伴隨教學與學術茁壯成長的武術學科意識歷史更替中最終促成新中國民族傳統體育學學科的建立,開辟著中國特色的現代化學科樣態。
5 結語
不同于當下以優化學科建設、專業建設為主導的民族傳統體育學學科理解,近代武術學科意識的覺醒是一種古今之變、中西交匯下“從無到有”的成科意識。體操、體育在我國新式教育場域中的出場,刺激了武術的學科意識產生,試圖通過變革融入新式教育場域的一種愿景。在經歷了試圖與體操、體育并列成科,至附屬為體育學科內的成科意識變化后,武術成功躋身于學校教育。
近代武術學科意識的覺醒是由當時眾多熱衷武術教育人士、武術文本以及武術教育活動共同呈現的一種成科趨勢,其表征的是中國武術從傳統走向現代的意向。不管是存在于官方的議決案、政令,還是民間武術組織機構與報刊的疾呼,集中體現出將武術納入學校教育的期望,凝聚了逐漸覺醒的武術成科意識。伴隨武術學科意識的覺醒,在近代知識與制度轉型的語境中,有著悠久歷史傳統的武術,獲得了新的書寫方式。首先,就樣式而言,武術知識由傳統的國家“兵書”中心開始轉移到社會知識的邊緣地帶,漸次脫離傳統的知識樣式,轉而采納現代型的知識樣式。其次,就內容而言,傳統武術知識突破原有“學科”壁壘,在交叉學科涌現與學科邊界開放的時代逐漸融合了體育學、解剖學、衛生學、教育學等多種學科知識,再造出適應現代教育體系的武術學科知識,引發了武術知識由教學而學術的轉捩。最后,就意義而言,近代武術的學科意識借助種種教育政策,在政治話語體系中不斷被書寫與論述,將武術從義和團“拳匪”的恐慌認知中重塑回國家視野,其背后反映的是國人在“西學東漸”中逐漸蘇醒的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
在以史為鑒、資政育人的歷史研究使命中,近代武術學科意識覺醒的歷史經驗對解紓今日武術發展面臨的諸多困境具有一定現實意義。首先,當今武術教育在堅持武術傳統知識的同時,也應積極吸納現代知識進行重構,賦予武術學科鮮活的時代個性。其次,武術學科知識在堅持科學性探索的同時,也應積極研究大眾化武術知識,堅持普及與提高相結合的傳播路徑。再次,武術在響應國家相關政策的同時,也應依據各地教育實情保持武術多樣性發展,堅持不忘本來的發展初心。最后,在武術學科的改革與未來發展中,人們應敏銳把握學科意識,用發展的眼光看待新生事物。借助近代武術學科意識的國家與地方的合力打造、媒介與議案的輿論推介、精英與大眾的自覺認同等歷史經驗,武術應抓住歷史機遇,在體育強國與全民健身的國家戰略背景下,突顯武術學科的中國特色,打破學科壁壘,積極推進我國民族傳統體育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的建設和創新。
作者貢獻聲明:
劉紅軍:確定選題,收集資料,設計論文框架,撰寫、修改論文。
戴國斌:提出選題,進行理論指導與論證把關,修改、審核論文。
白俊亞:搜集資料,修改、校對論文。
基金項目:上海市教育科學研究項目(C2024129);上海體育大學研究生自主科研創新計劃項目(YJSCX-2023 -008);2024年度河北省體育局科技研究項目(2024QT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