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譜修撰中的層累建構(gòu)

家譜是中國家族文化的產(chǎn)物，在提高家族凝聚力、傳承優(yōu)秀家族文化等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很多家譜都采取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如實記載本家族的世系發(fā)展和傳承。但也不可否認(rèn)，一些家譜真?zhèn)螀耄嬖诳桃鈧卧斓膬?nèi)容，從而降低了其可信度。家譜修撰中存在的最嚴(yán)重問題是攀附，即將本族族譜攀附于同姓名人之下，在同姓名人與本族之間建構(gòu)虛假的世系鏈接，而這種建構(gòu)也往往不是一次完成的，而是通過多次修譜層累式建構(gòu)起來的。本文即以山東嘉祥曹莊大公堂自清乾隆以來歷次修撰的家譜為例，分析傳統(tǒng)家譜是如何一步步攀附名人，進而建構(gòu)出一個光鮮、完美的家族族譜的。

大公堂與敬祖堂的各自淵源

山東嘉祥梁寶寺鎮(zhèn)有兩個曹姓家族，一個位于曹莊（分曹東、曹西、曹南、曹北，合稱四曹），其祠堂稱大公堂。另一個是曹莊以南約3公里處的曹垓村，祠堂稱敬祖堂。兩個曹姓家族雖然距離很近，但在歷史上并無淵源。

曹垓村是元代名臣曹元用家族后人（非曹元用直系后人）的聚居地。曹元用（1268—1330），字子貞，東平汶上人（梁寶寺鎮(zhèn)舊屬汶上縣），曾任禮部尚書，卒謚文獻(xiàn)。曹垓村有一座曹元用的家祠，現(xiàn)為山東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始建于元至正年間，是曹元用侄子為紀(jì)念曹元用而建，里面有很多世代相傳的文物，如元代的家祠碑記等。該族族譜最早是曹元用侄子所修，明清時多次重修，現(xiàn)存最早版本是清乾隆時所修，據(jù)此譜記載，該族的一世祖曹昭，約生活于兩宋之交，曹元用是曹昭六世孫，但曹元用一支在譜中僅記載到他的孫子延童，其下無考或絕嗣，該族的族人多是曹元用堂兄弟的后人，這說明這個譜并不是完整的，也說明這個譜可靠性比較高，沒有攀附到同族名人曹元用之下。此譜還收錄了該族的其他資料，如元代初修譜時宜春夏鎮(zhèn)所作的《東平曹氏族譜序》（已殘），以及明嘉靖時族人曹升的墓志銘，其中記載的世系與族譜所載一致。

曹莊大公堂今存多種版本的家譜，包括道光譜、咸豐譜、光緒譜、1917年譜、1950年譜等。該族首次修譜是在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主持者是該族十一代孫曹文光。此譜今已不存，但道光十一年（1831年）曹文光之子曹學(xué)淳續(xù)修之譜今尚存，此譜保留了舊譜的序跋、凡例、內(nèi)容和結(jié)構(gòu)。曹文光在其所撰的凡例中對其祖先的來歷作了說明：“傳言始祖自山西平陽府洪洞縣遷居汶邑，未知確否，以世代計之，當(dāng)在明正統(tǒng)年間，迄今三百三十余年矣，今日立譜，即以始居于此之祖為始。”可見，曹文光修譜時已不知曉其祖先來源了，只是當(dāng)時有傳聞是來自山西洪洞縣。不過，按世系上溯尚能追溯到始遷祖，所以他根據(jù)所傳的世代數(shù)，能夠推測出始祖大約是在明正統(tǒng)年間遷移來的。此譜未記始祖的名諱，可見當(dāng)時其名字已失傳，但其墳塋尚能確指（光緒譜序云：“名諱雖失，確知墓所。”）。曹文光修譜的態(tài)度頗為平實，他明確表達(dá)了修譜絕不攀附名人的態(tài)度：“世之立譜者，往往攀援仕宦，附會名賢，以引為家乘光，不知崇韜之拜汾陽墓，何如狄青之卻梁公圖也。如吾曹姓，自昔有兩派，其一曹安，在夏為諸侯，賜姓曹，于春秋為邾，戰(zhàn)國為鄒。其一文王六子振鐸，封國于曹，后世以國為姓，曹姓實肇于此，子孫綿延，代有興者，但無世系可考，不敢妄為攀附。”（凡例第2條）曹文光回顧了曹姓的兩個來源，但他明確指出，其始祖以上的世系雖已經(jīng)無從考證，但也沒必要攀附名人。曹文光對世系采取嚴(yán)格區(qū)分血統(tǒng)的態(tài)度，他說：“譜以正宗支，必須別真?zhèn)危V內(nèi)于世代清支派明者直書，失傳不記名者亦直書，若同姓不同宗者，雖雜居一里，情好甚密，概置不書。”曹文光的意思是，即使附近有同姓之族，但若與本族不是同宗，也不將其列入譜中。在曹文光修、其子續(xù)修的這個譜中，看不到此家族與曹元用及附近曹垓家族的任何關(guān)系。

通譜影響下的大公堂光緒譜

曹氏始祖，相傳為周文王第六子曹叔振鐸，封于陶丘（今定陶），春秋戰(zhàn)國時為曹國，曹國滅亡后，其后裔以國為姓，因此，定陶也漸漸被尊為曹氏的發(fā)源地。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由定陶曹氏大宗奉祀生（類似孔氏衍圣公）倡議修通譜，各地曹氏匯聚定陶，編修通譜，敘定世次。大公堂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譜所載曹緒勛序云：“道光癸卯冬，八十二代奉祀生二田倡修族譜，凡曹氏散居異處者，遍邀公議，堂叔祖嘉霖赴定陶捐資修譜，序為八十一代，余當(dāng)為八十三代。”很多曹氏分支由此接續(xù)上了定陶曹氏通譜，其世系也由原來的以各自始遷祖為一世，上溯到曹叔振鐸為一世，故多由十幾、二十幾世，變成七十、八十幾世。大公堂曹氏自然也接上了曹氏通譜。

不過，赴定陶參與修通譜，短期內(nèi)并沒有影響本族內(nèi)部的家譜修撰。咸豐年間大公堂所修譜是曹文光孫子曹方嶺主持完成的，是接著道光譜續(xù)的，對于上引曹文光所述該族起源的幾句話有所更改，刪去了“傳言始祖自山西平陽府洪洞縣遷居汶邑，未知確否”一句，而改為：“今日立譜，即以所知之祖為始，以世代計之，當(dāng)在明正統(tǒng)年間，迄今三百三十余年矣。”原文“始居于此之祖”改為“所知之祖”。可見此時的修譜者放棄了祖先來自洪洞縣的說法。其余內(nèi)容仍全襲舊譜，如始祖仍無名等。

受通譜影響是從光緒譜開始的。大公堂的光緒譜承襲了咸豐譜的舊序跋，沒有改動。但是，此譜的最大特點是首次將該族的世系嫁接到曹元用家族世系并進而連接到大宗通譜之上。該譜卷首畫了一張《世系圖》，記載定陶曹氏大宗的世系，共六十九世，在第六十世“時珍”下注“與昭祖同世”，在六十五世“卓”下注“與元用祖同世”，在六十九世“昕”下注“與本祠始祖同世”，這說明該族已改認(rèn)敬祖堂一世祖曹昭、六世祖曹元用為祖先。

曹緒勛在序中更明確地說明了這一點：“按世系圖，歷六十五世，前元元用祖字子貞，謚文獻(xiàn)，名列鄉(xiāng)賢，墓載縣志，并有列傳，墓即在本村東北六七里許，本族累祀香煙歷代不絕，惟六十六世、六十七世、六十八世皆失名諱，至六十九世，名諱雖失，確知墓所，即于此立為始祖。”簡而言之，此譜以其已失名無考之始遷祖附會為曹元用五代孫，中間所缺三代皆以失名塞責(zé)。不過，在該譜正文，仍沿襲舊譜例，將其無名之始遷祖列為一世，其下內(nèi)容并同舊譜。

大公堂譜的全面更改

可以說，光緒譜還只是從頂層接續(xù)了通譜和名人，其譜本體部分與舊譜相比并沒有太大變化。但僅十余年后，民國初年所修譜，則對舊譜作了大幅度更改，而全面嫁接到曹元用家族世系上，并為失名祖先造作人名。

該譜卷首抄錄了敬祖堂家譜的元代舊序（殘本），并以敬祖堂所確定的始祖曹昭（此譜改稱時尚，字光先）為第一世，其卷首新增曹錫洪跋語即稱“我光先祖遷居以來，迄今傳二十余世”云云，又于一世時尚名下注云：“本支修譜建祠，以光先祖為遷居分支之始，故尊為第一世。”這樣就相當(dāng)于將舊譜的全部世系都提前了九世，其原來的一世始祖在此譜中變成了九世。不僅如此，在光緒譜曹緒勛序中明確交代，曹元用以下六十六至六十九世皆失名，而此譜則將其世系接續(xù)到曹元用子偉、孫延童之下，并造作了六十八、六十九世的名字，形成元用—偉—延童—禎（另有四兄弟祥、祿、祁、禮）—英杰（弟英俊）的世系傳承。禎等五兄弟，及所謂的英杰、英俊都是全新的名字，也就是說，在舊譜中名字早已無考的始遷祖，不但找到了他的名字英杰，而且連其三代以上的名字也全都找到了，并且還跟大名人曹元用聯(lián)系起來。

為了使這一接續(xù)更可信，此譜還進行了更多的造作。首先，新增一篇來歷不明的康熙八年（1669年）七十三代孫曹的序，但此序明顯有偽造的嫌疑。大公堂接續(xù)曹氏大宗譜在道光二十三年，此后方才有七十幾、八十幾世之稱，康熙年間不可能有所謂“七十三代孫”這種世次。另外，該序署名后稱“并錄舊敘人物世系于左”，而其下所錄舊敘，恰恰是大公堂舊譜中的乾隆、道光、咸豐時的序，康熙時的人竟然稱乾隆以下的序為舊敘，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其次，大量篡改舊序內(nèi)容。為符合新的世系結(jié)構(gòu)，民國譜將舊序署名中的××代孫，全部改為新的世系數(shù)字，如乾隆譜曹文光序原署“十一代孫”，改為“二十代孫”；道光譜曹學(xué)淳序原署“十二代孫”，改為“二十一代孫”；咸豐譜曹方嶺序原署“十三代孫”，改為“二十二代孫”。

不僅如此，民國譜還對曹文光的序和凡例大幅刪改，主要是篡改關(guān)于始祖來源的論述。曹文光序篇幅縮減為原文四分之一，其最明顯的一處修改，曹文光原文云：

族有譜，唐以前皆屬于官，宋以后則家自為之，所以明宗支，清世次，收散逸，別真?zhèn)我病Ｎ嶙迦硕☆H眾，散居數(shù)處，無譜以聯(lián)之，誰念今之支分派別者皆同本同源乎？

民國譜改為：

族有譜，唐以前屬于官，宋以后家自為之，所以明宗支，清世次，收散逸，別真?zhèn)我玻瑒t譜極重矣。自吾光先祖遷居以來，歷宋元明，屢遭兵燹，宗派不失者僅延一線，近見人丁日藩，散處離居，使于譜而不繼續(xù)之，何以聯(lián)宗族，別支派乎？

這一修改最關(guān)鍵的是增加了所謂的“光先祖遷居以來”云云，特意交代祖先名諱。曹文光撰寫的凡例有一條據(jù)當(dāng)時傳言認(rèn)為其始祖來自山西洪洞縣，并主張不要妄為攀附。而民國譜則對這條內(nèi)容大加刪改，曹文光原文見前。

民國譜改為：

世之立譜者，往往攀援仕宦，附會名賢，以引為家乘光，不知郭崇韜之拜汾陽墓，何如狄青之卻梁公圖也。如吾曹姓，自昔有兩派，其一曹安，在夏為諸侯，賜姓曹，于春秋為邾，戰(zhàn)國為鄒。其一文王六子，封國于曹，后世以國為姓。吾族出自曹叔，子孫綿延，世代有征，非妄為攀援者比。

曹文光原文提到曹姓兩派，但認(rèn)為年代久遠(yuǎn)，世系早已失傳，因此并沒有明確本族到底屬于哪一派，民國譜則斷然肯定出自曹叔，并稱“世代有征”，又將原文“不敢妄為攀附”，改為“非妄為攀援者比”。

綜上可見，1917年所修譜通過造作祖先姓名等方法，全面嫁接到曹元用世系上，并對不符合這一世系的舊譜內(nèi)容進行大量刪改，使一支來歷不明的家族，搖身一變成為元代名臣曹元用的直系后裔，也使本已失傳的曹元用一系，又有了一部完整的家譜。

全面改依大宗世系

民國譜對其世系來源已經(jīng)建構(gòu)得非常完美，但建構(gòu)活動仍未結(jié)束。1950年重修的大公堂家譜，進而又直接把始祖定為曹叔振鐸，使整個家譜的世系變?yōu)榇笞谕ㄗV的世系，從而形成歷經(jīng)三千年傳承有序、世系分明的一部家譜。

1950年譜的內(nèi)容與民國譜基本一致，其最大的不同是將世系全部改為大宗世系，一世祖改為曹姓始祖曹叔振鐸，而其所尊的一世祖時尚則改為六十世，其余以此類推。

舊譜序的署名也作了進一步更改，文光、學(xué)淳、方嶺三序署名分別改為“七十九代孫”“八十代孫”“八十一代孫”。至此，大公堂最終完成了其族譜的升級改造，不但順利嫁接到元代重臣曹元用身上，更進一步接續(xù)到曹氏始祖曹叔振鐸的世系之上，成為源流清晰、世系完整、名人輩出的名人家譜。

結(jié) 語

從道光譜的樸拙面貌，經(jīng)咸豐譜、光緒譜、民國譜，最后到1950年譜的明晰完美，非常清楚地展現(xiàn)了傳統(tǒng)家譜是如何一步步華麗轉(zhuǎn)身、升級改造的。在乾隆、道光譜中，大公堂曹莊家族的始祖已無姓名可考，年代也只能大致推斷在明正統(tǒng)年間，來源也只是流傳有來自山西洪洞縣的傳說，而與近在咫尺的曹垓曹元用家族無任何關(guān)聯(lián)。在道光二十三年修通譜之后，此支則不但接上了曹元用，更是接上了曹叔振鐸的世系。由大公堂的族譜構(gòu)建過程可知，其層累構(gòu)建的關(guān)鍵節(jié)點有兩個：一是接續(xù)到曹元用之孫延童之下，延童在曹垓敬祖堂家譜中沒有傳人，相當(dāng)于絕支或已無考，但正是這一狀況給大公堂嫁接提供了機會，他們根據(jù)延童到其始祖的大致年代，在二者中間加入一世，并造作了其姓名。二是接續(xù)到定陶曹氏大宗六十世時尚之下，在大公堂譜中此人被認(rèn)為是一世祖，也就是敬祖堂的一世祖曹昭，但大公堂譜不取曹昭名，而用時尚名，應(yīng)是為了方便嫁接到定陶大宗譜之故。在大公堂光緒以下譜中，六十世有時珍、時尚兩兄弟，其中時珍是定陶曹氏的正宗奉祀者。筆者推測，時尚應(yīng)是定陶舊譜中的名字，與延童一樣無傳或絕嗣，大公堂人按照時代推算恰與曹昭時代相當(dāng)，故以時尚作為嫁接到大宗譜上的節(jié)點。當(dāng)然，也可能本無時尚其人，為方便嫁接，而直接造出時珍之弟時尚之名。

大公堂之所以努力攀附曹元用乃至曹叔振鐸的世系，除了出于家族的虛榮心之外，與道光年間的修通譜活動也有密切關(guān)系，這一活動實際上助長了族譜嫁接之風(fēng)，因為宋代之前只有貴族有家譜，普通家族基本上不可能有家譜，宋代以來修譜才漸漸盛行，但宋代家譜也很少存世，所以絕大多數(shù)的家譜都是明清時代的，始祖多只能追溯到元明，追溯到宋代的就很少了。所以僅靠這些年代如此晚的家譜，各地曹氏家族很難相互接續(xù)溝通，所以修通譜實際上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工作。但為了實現(xiàn)“天下同姓是一家”的宏大構(gòu)想，只能通過各種人為的造作進行接續(xù)。正是在這一過程中，大公堂漸漸向大宗譜靠攏，同時又看到附近祖上有榮光的曹元用家族，于是攀附到曹元用家族世系之上。在修通譜的過程中，這種嫁接和攀附是普遍性的，筆者通過查閱本族的族譜，發(fā)現(xiàn)本族接續(xù)到了大公堂造作的祖先名字“英杰”之弟“英俊”之下，據(jù)本族老譜及老人傳說，本族始祖名只嘉，今有墓在村中，而英俊是只嘉祖父，年代久遠(yuǎn)，只嘉先世早已失傳，不可能又上溯到其父親、祖父。這樣，通過造作英杰、英俊兄弟二人，便將分在兩地的兩個曹氏家族連接了起來，自然，其他各地的曹氏分支也可以此種方式連接起來，最終連接到大通譜之上。

無名人不成譜，從某種意義上說，如果一個族譜在歷史上沒有任何名人，而只是一些已經(jīng)逝去的人名，那么這個族譜的意義就會大打折扣，除了分辨家族行輩之外，很難具有更大的精神價值。但事實上絕大多數(shù)的族譜正是這種狀況，始祖要么是不知名的小人物，要么連名字都已失傳，籍貫、年代也無法詳考，這樣的族譜在其后人心中難免會有所遺憾。因此，他們才想方設(shè)法與同姓名人攀附關(guān)系，將一部默默無聞的家譜建構(gòu)為一個由名人擔(dān)綱、以名人為靈魂的家譜，進而建構(gòu)出一套能夠凝聚族眾、顯身揚名的家族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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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曲阜孔子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