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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有閣樓的女人

2024-01-01 00:00:00駱平
花城 2024年6期

那是一個空房間,空無一物。

但在VR實景圖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之下,巴掌大的黑閣樓在iPad上竟然如此明亮、開闊、肅雅,仿佛瘦骨伶仃的黃毛丫頭搖身一變,成了豐肌美顏的女神。新開了兩扇傾斜的長方形窗戶,漫無邊際的天空浩浩蕩蕩地延伸進來,濃重的霧霾被過濾掉了,空氣的質地清透得不可思議,讓人聯想起森林深處干凈透明的露珠。

她一言不發地屏住呼吸。還是不對,無論構圖有多美,畫質有多誘人,還是差了那么一點點。究竟是什么呢?她說不上來,或許,不是構思本身的問題,而是呈現的角度。所有的光芒都來自上方,細碎紛繁,透過洞開的玻璃窗照射進來,卻不是她想象中的視角,可以俯瞰世間萬物,睥睨群雄、傲視天下。

年輕的設計師站在她身旁,身上散發出年輕男孩特有的潮濕微溫的氣息。他像煞有介事地用激光筆指點著畫面中的某個角落,告訴她那里能放下一架天文望遠鏡,不用太專業,淘寶上一兩千塊的配置足矣。顯然,設計師非常尊重她的意愿,她說過想要看得更高更遠。然而,不是他理解的這樣。

什么都玩過了。玩空間、玩造型、玩概念。此時,玩的是視野。她說想要讓目之所及的世界無限廣闊。他滿足了她。這么美麗這么牛逼的場景,一個最佳觀測點。仰起頭,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帶來噪聲、斑駁的光線,以及建筑物的倒影。

她想,設計圖應當選擇夜晚而非白晝,那么窗外就可以出現月球上的環形山和隕石坑、木星的大紅斑、土星的卡縫和璀璨的煙紅星云,說不定還可以來一艘威風凜凜的宇宙飛船。這樣一來,夢境就會更加豐盛更加絢爛。沒錯,她意識到自己就是在虛擲時光,而一本正經陪著她做白日夢的,便是眼前這孩子。

四肢修長,頭發濃密,一雙骨節秀氣的手,看上去與她兒子一般大小,正處在經歷社會吊打卻依舊雙目有光的年紀。因此,她的訴求全都難不倒他。

這一回,她要的是健身房。他為她打造了一間有天文望遠鏡的健身房。不只如此,他還留下了按摩椅的位置,他告訴她,如果她愿意對樓梯適當地進行改造,增加一間微型桑拿房也是可行的。她承認他考慮得十分詳盡,遠比她能提出的全部要求更為周全。但是,她對他說需要時間來確認。當她說完這個結論,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他似乎正從包里往外掏一份合約。

每次溝通,都在差不多的地方戛然而止。她已經看到過合約的封面,標準化的文案與措辭。有時,它被遞到她的手里;有時,它尚未從那個黑色的電腦包里露面。但節奏大致相似,在她似乎相當認可、相當滿意的節點,接下來,就是模棱兩可的停滯,然后,是推倒重來,朝著截然相反的方向重新開始。

設計與溝通持續了好幾個月,他們之間的契約仍未成功建立。她不知道他和他背后的裝修公司是如何看待這筆懸而未決的業務,反正,她沒打算勉強自己。他也沒有催促過她。他沒有服務行業那種過度的熱絡,幾乎從不打擾她,但她通過微信、手機聯系他時,他總是立刻回應,并遵從她的奇思妙想。她幾乎習慣了他的存在,就像一道背景,一條河流或是一棵古老的樹,有一種牢不可摧的堅定。

房齡已經有二十來年了,當初看中頂樓,很大程度就是因為附贈的閣樓。房屋的總價比其他樓層足足多出十來萬,相形于捉襟見肘的購房款,可謂是難得的奢侈。

坡屋頂的設計,讓房屋的外觀像層層疊疊的山巒,有一種大開大合的氣勢。那會兒父親還在世,被弟弟攙扶著,顫顫巍巍地陪她看房,跟她念叨中國古代屋頂的講究,什么廡殿、歇山、懸山、硬山,在坡屋頂這兒都齊活了。老人家貌似博古通今,其實唯一的讀物是一本殘破的豎排版《周易》。在她成年以前的漫長歲月里,父親用兩門營生——種植農作物兼風水先生——養活她和她的弟弟,鄉鄰遇見媒妁喪葬事宜,會找父親看一看時辰方位,報酬多半是半袋面粉一塊臘肉一堆粉條之類的。弟弟走的不是傳統文化的路子,他告訴她這是抄襲了挪威的極光小屋,美而寂靜。弟弟是資深“驢友”,大學沒畢業就開始了窮游世界,一個人背著包,行遍千山萬水,真是什么樣的建筑都見過。

在售樓部的樣板間,坡屋頂的槽點也被完美地規避了,它成了妙趣橫生的兒童房,體形精巧、色澤淺淡的家具,卡通造型的配飾,大片大片迪士尼人物的墻繪,讓這個平均層高不足兩米、無窗無光的局促空間變得熠熠生輝。年幼的兒子歡天喜地地鉆進五彩繽紛的帳篷,怎么叫都不肯出來。然而交房以后至今,它再未呈現出獨具匠心的使用功能,它被遺忘了,成了荒蕪之所在,空空的,既無光,也不通風,通往彼處的旋轉樓梯她一年也難得登上去幾次。在這套兩室一廳帶閣樓的居室里,它的存在感無限接近虛空。

這些,是設計師無從知曉的部分。他兢兢業業地為她做方案,送到家里來,呈到她跟前,站在閣樓里,現場為她詳細解說。從影音室、客房、書房,再到健身房,每一版設計都漂亮、恭謹,像是一份邏輯嚴密的畢業論文。她籠統地覺得很好,細節肌理無一不妥,可是,她說服不了自己,也斷然不會削足適履。她一邊享受著他超乎尋常的精細化服務,一邊心懷愧疚——她對這個年輕的設計師過于殘酷,刻薄而苛責地浪費著他的時光。好多次,她都實話實說,告訴他自己沒法下決心。沒關系的。他說。他的表情稀松平常,對于她的拖宕毫不介意。隨后她也就釋然了,世間原本就是殘忍的,大部分人都會被生活按在地面摩擦,光是活著,就得用盡全力。

看過了健身房的設計,送走設計師以后,她對著洗手間里的鏡子,用鑷子修一修眉毛,擁有一個衣帽間的念頭一閃而過。她克制住了叫回設計師的沖動,不要緊,她可以在微信里跟他聊一聊。衣帽間,一面落地穿衣鏡,一套原木梳妝臺,大片短絨地毯——聽聽他的意見。他多半會回復:好的,阿姨。他是一個很有分寸的男孩子,老老實實地稱她作阿姨,不像別的油嘴滑舌的家伙,昧著良心一口一個“姐姐”地叫。在一大堆魚龍混雜的家裝公司與油膩的設計師當中,她偏偏相中了他,跟他身上那種不卑不亢、不慍不火的氣質不無關聯。

等紅綠燈的時候,她從后視鏡里默默地審視著自己。從前她的相貌是偏于秀氣那一型的,清淡的眉眼,尖尖的下巴,瘦瘦的身形,算是溫婉好看的女人。現在,捯飭一番,面容還過得去,不至于被褶皺徹底摧毀,但寬松的衣飾是怎么都藏不住松松垮垮的線條了。

她穿的是舊舊的灰藍色羊毛大衣,頭發簡單地束在腦后,淡妝,上課時她總是這樣的形象,得體、板正,跟時尚不沾邊,倒像是老建筑里那些過時的墻畫。她的課程講授熟極而流,恰如其分的懸念,固化的重點難點要點,穿插一些時事新聞里的花絮用作噱頭,于是笑點也有了。兩門理學院的基礎課,解析幾何與高等代數,學分績點不算太高,她的性情又是那樣溫和,考題不偏不倚,閱卷高抬貴手,因此期末學生評教,她的分數是相當不錯的。

去見理學院院長的路上,她亂糟糟地梳理著這些,不知怎么的,就有些惆悵的感覺了。這些年來,她最主要的職責就是日復一日地教授這兩門課,與之相關的教材教輔,簡直倒背如流。她有一本厚厚的教案,多達數百頁的PPT,每年都會更新修訂。但除此以外,還有什么呢?她必須找出強有力的證據,來佐證她的職業生涯是高蹈的、舉足輕重的,而非庸常的、不足掛齒的。而正是后者,庸常,這個字眼在瞬間以加速度狠狠擊中了她,她不禁感到一陣暈眩。她從未以一種他者的姿態凝視過自己,一個默默無聞的基礎課教師,在理論研究中無甚建樹,蜷縮在學界的各路專家大咖的暗影里,面目模糊、可有可無,猶如孩童手里拽著的氫氣球,隨時都有可能輕飄飄地失手飛去,越來越遠,直至消失不見。

因此,當院長出現在她面前時,她根本沒考慮明白,這一趟,是卑躬屈膝的哀求,還是理直氣壯的掰扯?是無語凝噎的示弱,還是氣焰囂張的蠻橫?院長示意她坐下來,一邊聽她說話,一邊盯著電腦,參加一場學術圈里的線上會議,她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仔細聽她講話。她不得不承認,正在發言的專家觀點精湛、深邃,連她都時不時被吸引過去,停下來,傾聽一會兒,直到院長的目光提示她繼續說下去。她意識到自己的話語磕磕巴巴,缺乏系統性與條理性,但事已至此,她不得不硬著頭皮一口氣說完。她說的是,論文質量排序本身就不科學,不同的題目沒辦法判斷水平高下。況且在前面兩三年,她也申報過職稱,論文排名哪次都沒這么過分,雖然也靠后,由于指標有限,沒能評上,但到底不是今年這么糟糕,完全墊底。作為一個有著接近三十年教齡的老師,這是赤裸裸的侮辱。她有充分的理由質疑——質疑評審條件,質疑評審專家,質疑評審結果。

我認為,評職稱需要的是綜合考量,不是評科研先進。她下了結論。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論斷,她以為院長至少得為此觀點進行辯駁,或是與她展開深入的探討。她看著他,后者的表情好整以暇,壓根兒沒打算接住她的話。因此她只好接著往下說。

這是我最后一次評副高的機會。她說。

這句話產生了效果,院長開始回應。院長的語言流暢利落,他承認她前面說的全都有道理,值得引起重視,但是,這不是學院層面的工作,而是學校制定的規則,修改規則是關涉學校發展戰略部署的大事件,權限不在他這里。與此同時,按照學院的慣例,不再有評審資格的老師,將會得到一份特聘副教授的榮譽聘書,與物質待遇無關,純粹的精神褒獎。

到了咱們這歲數,別的都是浮云,健健康康比什么都強。院長微微向前傾身,用肢體動作暗示著他們的會面到此結束。

他說得那么天衣無縫,她竟無法糾纏下去。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完美避開了退休這個核心字眼,其實彼此心知肚明。具有副高以上職稱的女性,可以工作到六十歲退休,而她已經五十四歲。職稱評審落敗,預示著她將在一年后辦理退休手續,正式成為一個領取退休金的老太太。

站在走廊里,大冷的天,她發覺自己竟然出了一身的汗,這太夸張了。當然,如果解釋為更年期的潮熱,她會好受很多。更滑稽的是,她記起手提袋里靜靜躺著的那盒茶葉,倒不是什么昂貴稀罕的品種,尋常的本地綠茶,勝在品相精致。那是她特意為院長準備的,在雙方荒腔走板的交流中,被忘得一干二凈。

說起來,她不該這么緊張的(事后她察覺到這一點)。她和院長有著一衣帶水的親緣關系,院長的碩導跟她的碩導是同門師兄弟。他倆前后腳來到這所大學任教。那會兒都是單身,兩人經常隨著學院里的一幫青年教師聚餐喝酒看電影K歌,集體嗨到后半夜。有那么幾回,在凌亂的星光月影中,他步行送她回宿舍。

那時候,他還不是什么院長,跟她一樣,住著擁擠的筒子樓,大部分時間都耗在圖書館。他很愿意跟她聊天,常常逗她,比如他會故意盯著她的面孔,像煞有介事地說,這位女士,請問您是混血兒嗎?她愕然不已。他接著來一句,美女混仙女的那種。弄得她剎那間就臉紅了。

夏天她喜歡穿純白的裙子,系著長長的白色腰帶,戴一頂簪著雛菊的細邊草帽。他打量著她,伸手摘下她的帽子,頑皮地戴在自己腦袋上,悄悄在她耳畔說,稍微有點姿色就OK了,可別美得這么大張旗鼓的。

也就是這樣了。不再有下文。起初她以為那是曖昧,漸漸發現這是他的話術,他對大部分女性皆如此,近乎撩撥的調侃。后來,她無聊地總結出規律——面對有好感的,他通常沉默不語;景仰的,他會談談國際局勢;而她,屬于平庸的大多數,由著他輕輕松松地嬉笑應付,不需要勞神費力走心動腦的。

他的本性就是那么歡脫。對他,她甚至一度有過輕微的反感,她中意的是沉穩理性的男人,就像她的前夫。當然,多年以后,她才明白這樣的判斷是多么武斷和膚淺。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相比院長而言,她的生活按部就班,工作第三年就嫁給相親認識的前夫,緊接著生孩子,陷入屎尿屁的混亂。而他結婚很遲,妻子是一個風格很颯的女子,早年在鄉鎮抓計生,兩地相距一百多公里,一到周末,她就會搭乘長途客車,拎著一籃土雞蛋風塵仆仆來到學校。吃瓜群眾對他們的婚姻搭配頗為不解,不太懂得一個高級知識分子為何看中了走路帶風、嗓音嘹亮的基層公務員。許多年過去了,這個女人已經在省級某個重要的廳局擔任一把手——比院長的行政級別要高得多。

她想不起是在何時,院長不再跟她開玩笑,既不說些令人耳熱心跳的話,也不會八卦那些層出不窮的國際爭端,顯然,也算不上是緘默。他還是那么詼諧,在教職工大會上講冷笑話,跟別的女教授談笑風生,他似乎不屑于在她身上浪費時間,因為她只是一個謹小慎微、無足輕重的老講師。

她終于還是給設計師發了微信,提到了衣帽間。果然,小伙子不厭其煩地詢問她的考慮,她自然沒有成熟的考量,除了必須有窗戶,再就是一套木質梳妝臺(后來,她覺得材質其實也無所謂),至于格調、色澤,這些都交由他來決定。那似乎是對他的絕對信任,只有天知道,這其實是她心不在焉。

她無法確認是否當真需要給這樣一間黑乎乎的閣樓賦予具象的功能,可以肯定的是,無論用來做什么,增開窗戶是首要的。她到物業去咨詢了幾次,對方的答復是一律不允許。她查找了一些文件資料,用以跟物業交涉,然而得到的回應依然是不可以,物業不會給她一張改變結構的裝修許可證。那個兼做保安的前臺甚至說,若是業主一意孤行,物業有權到法院起訴,要求限期整改,這種案例不少。

她與設計師交流這件事。設計師答應陪她一起去見物業。設計師繞開了物業辦公室,七彎八拐地找到工程部,一個沉默寡言的大叔接了設計師遞過去的一支煙以后,給他們出了主意。從房屋設計來看,小區在樓頂悄悄開天窗的人家已經有幾戶,由于位置隱蔽,除非上到房頂,否則不會輕易被發現。至于上到房頂檢查漏水漏電這種例行檢查的活兒,都是工程部的人在進行。樓盤是小樓盤,整個工程部就大叔一個人。設計師往大叔胸前的口袋里塞了一包煙。換言之,障礙掃清,她盡管開窗就是。

她多少有些過意不去,在微信里給設計師轉了一個兩百元的紅包。二十四小時過去了,紅包過期,自動退回她的賬戶,設計師并沒有點開收下。設計師肯定不是一個吃相難看的男孩,但他會不會是嫌紅包太少呢?她百思不得其解。離婚時,前夫曾經淡淡地扔下一句,你不了解男人。她嗤之以鼻。五十歲以后,她慢慢察覺前夫的指責是對的,她生命中親密的男性,她的父親、弟弟、兒子,還有前夫,以及前夫之后稀稀落落的相親對象、曖昧對象,他們像是來自外太空,有著自成體系的表意系統和思維模式,她和他們的交流像是拆盲盒,永遠不知道內里充斥著什么樣的邏輯。更糟的是,隨著年歲漸長,她發現自己連女人都不甚懂得。她的幾個閨密,多半是當年的同學,在她離婚以后搭把手,幫著照看兒子什么的,是比前夫更重要的支撐。這幾年,大家突然有些漸行漸遠的意思。有一位患了肺癌早逝,那是永恒的別離。還有一位,老公生意越做越大,自個兒早早退了休,在獨棟別墅的大花園里移栽了茶樹,朋友圈里曬曬閑云野鶴的情致倒也罷了,偏偏還拉個微信群賣茶葉,群里都是膩友,捧場買一些,那價格死貴死貴的,她買也不是,不買也不是。另外幾位,已經有了孫輩,安心做奶奶外婆,蓬頭垢面地圍著小屁孩兒轉悠。聚會依舊是有的,坐下來聊聊茶葉,聊聊醫美,聊聊孫子孫女,吐槽一番媳婦女婿親家公親家母,就是再也不會興致高昂、金句頻出地聊男人了。而她的話題,只有太極八卦,她的健身方式就是這類傳統項目。她們微笑著,聽她講呼吸、運氣的道理,氣息流經肺部的通透感、對體內循環的凝視與掌控。幾個閨密都跳廣場舞。那個最闊綽的女友,請了私教,在健身房里跳著類似廣場舞的老年有氧健身操。沒人把練出馬甲線當成理想。

她的物欲已經很低很低,極少買衣服,對身外物的態度是云淡風輕的,收入中節余的部分,她陸續存入銀行,那些緩慢增長的數字讓她感到安心。她甚至連住房也只有這一套。房子是躍層,樓上是閣樓,樓下的兩個房間,分別是她和兒子的臥室。客廳帶了一個狹長窄小的陽臺,她在陽臺的地磚中錯落有致地鋪墊了一層鵝卵石,木頭柵欄上懸掛著一排白色吊籃,養著蒼翠的植物。整齊的掛鉤用來晾曬衣物,洗衣機上方的隔板陳列著茶具、果盤與書籍。逼仄的空隙勉強擠下了一張碎花布藝沙發,同色的抱枕是柔軟的毛巾質地。她并沒有種植蔬菜,大蔥小蔥蒜苗都沒有,也沒有大朵大朵的花卉,一個個土陶花盆里全是香草,單是薄荷就有好幾種,草莓薄荷、蘋果薄荷、鳳梨薄荷、古龍水薄荷、香橙薄荷、斑葉金錢薄荷,此外還有百里香、馬郁蘭、蒔蘿、甜菊、藿香、香茅、九層塔、牛至、紫蘇、迷迭香、薰衣草、金盞菊、香蜂草、琉璃苣……她能找到的幾乎全部品種的香草,都在這里了。有些香草是可以食用的,但她忽略它們的食用價值,它們只需要照著大自然的節律,自由自在地萌芽、生長、散發香氣。在這套裝飾與陳設都循規蹈矩的居室中,密密麻麻的香草很有點驚心動魄的意味。

她喜歡花草的香,如果房屋面積夠大,她更愿意種下桂花梅花米蘭黃桷蘭這些。少女時期,她時常用橘子皮柚子皮,加上梔子茉莉等,自制香氛,放在床頭,直至它們腐爛為止。她熱愛來自植物的香味,狂熱的、幽寂的、濃烈的、輕微的,都是那么蕩氣回腸。可是在她的前半生,她從未有機會肆意買一瓶昂貴的香水,她的每一分錢都需要精打細算。

她的原生家庭是窘困的。弟弟幼年時,她的母親還有過第三次生育,不幸的是,母親遭遇了令接生婆束手無策的難產,母子雙亡。父親沒有再婚。她和弟弟跟隨父親住在破舊的老屋里,門前是一座殘缺的土橋,橋下的水塘漂著暗綠陰濕的苔蘚,水很深,三五年間終歸會有死亡發生,人或是牲畜淹死在那里面。那一帶土地干涸,沒有清甜的山泉,她領著弟弟,到遠處的一口井邊打水,井壁是黑色的,水中有細小的昆蟲尸體,井水苦澀不已。有幾年父親養了家畜,一群雞、十幾只兔子和一頭小牛,亂糟糟的棚子里臭氣熏天,下雨過后,棚頂生出碩大的灰色蘑菇。她負責清理沾滿糞便的飲水槽,重新注滿清水和草料。那些揮之不去的氣味,那些亂七八糟的場域,從此讓她懼怕家禽的腌臜與失控,并且迷戀上植物所散發出的不緊不慢的氣息。在她眼中,沒有排泄物的生命都無比高貴,譬如香草。

成年后,她力圖在自己的世界里制造清潔與秩序,但前夫卻是一切規范有序的破壞者。他是一個安靜內斂的男子,不太說話,微微笑著,看起來脾氣很好的樣子,她以為他們會很合得來,凡事講理,凡事商量。但很快他的固執與任性就顛覆了她的認知。他比她大三歲,在一家化工研究所工作了八年,忽然決定辭職去報考法律專業的研究生——這原本沒什么,卻是雪上加霜地增加了她的經濟壓力。她自己從本科到研究生的階段,學費都是依靠助學貸款,那筆錢,直到她工作后才艱難地還完。然后,她就開始義不容辭地養活父親與弟弟。父親身患肝硬化,需要持續不斷的醫藥費;至于弟弟,先是學費,接著是為這個叛逆的家伙環游世界的壯舉提供后援。弟弟信馬由韁地游走在路上,依靠給一些旅行刊物投稿來賺取微薄的盤纏,后來,又在自媒體發布短視頻,這種喧囂而張揚的謀生手段無法保障他的基本需求,因為流量堪憂。她時不時地接濟他,有時她簡直慶幸弟弟一直保持單身,否則說不定她還要幫他養家糊口。

前夫離開了這座陰濕的城市,前往陽光充沛的南方,用她提供的費用,讀完了研究生。那一年,兒子已經六歲。她以為不安穩的狀態會隨著前夫畢業而發生好轉,可是前夫絲毫沒有進入一間律所或是考入政法系統的打算,他又回到了化工行業。這一回,他決定去做化工原料供應商,專門從事潤滑油和基礎油的經營。她堅決反對。他給她畫了一張很大很大的餅,畫餅充饑她是不信的,但架不住前夫先斬后奏。當前夫帶回百分之三十的利潤,她才知道他已經將房子抵押,貸了一筆款,用來作為啟動資金。

這套唯一的住房,是她所在大學的集資建房,價格比市場價便宜了將近一半。買下這套頂樓,拍板的是前夫。父親也罷,弟弟也罷,即使是兒子,也沒有左右她省錢的打算,最終前夫從發小那里借了一筆錢,幫她湊齊了房款,買下了這套頂樓。坡屋頂下面的那間閣樓,前夫的規劃是做成一間工具房。前夫手巧,擅長木工拼裝,他有一套很專業的工具,兒子的小木槍就是他給做的。她成全了前夫那顆充滿游戲情結的心。

還沒有裝修,房子已經抵押。她擔驚受怕,唯恐前夫的生意有所閃失。回款一筆一筆地到來,房產證回到她的手中,整個過程,她瘦了一大圈,接著,就是暴食,迅速增重,她個子小,一胖,就顯得壯實,提前進入油膩大媽的行列。罪魁禍首當然是前夫。前夫毀滅了她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秩序感。他樂此不疲、周而復始,押款、回款,抵押、贖回,就像一雙修長輕盈的手,在琴鍵上彈跳自如。她膽戰心驚,都快要崩潰了。

離婚的原因與前夫創業無關。劇情是齷齪的,她接到警察的電話,前夫嫖娼被抓。她用五千塊錢的罰金領回了前夫。隆冬天氣,后者的長褲不知所終,只穿著一條內褲,光著腿,瑟瑟縮縮地跟在她身后,走出了派出所。一路上她都沒有回頭,那個凌晨冷得無以復加,街邊的行道樹像是被凍住了,全都變成了僵硬的灰白色影子。她抬起頭來,細小的雨滴比冰雪還要寒冷,比石頭還要堅硬。她聽著身后的腳步聲,就是這個男人,在她的身體里捅了一個洞,龐大的窟窿里,是灰黑的、不見底的深淵。她挨過了生病的父親、離經叛道的弟弟,卻挨不過這個荒誕低俗的男人。他比她任何的負擔都要可怕,他拖拽著她,緩緩地、義無反顧地往下墜落,巨大的體積與重量令人絕望。她好不容易掙脫了生活的流沙,從臟污的河道低處攀爬上來,站在堅實平穩的大地上,他卻像個劊子手,一把將她推了回去。從來處來,往去處去。她恨死了他。

其時他們已經分房睡有一陣子。她沒法阻止他大起大落的業務,吵鬧、冷戰,全不見效,眼睜睜看著房產證頻繁出入銀行。她受不了。于是她把他趕到客廳睡沙發,熄燈以后,兒子的門輕輕開了一條縫,兒子低聲叫他進屋跟自己擠著睡。在他跟十歲的兒子同床共枕三個月以后,她跟他辦理了離婚手續。他凈身出戶,甚至沒來得及隨著她們母子搬進新居,那個他想象中的工具房,像是一場幻覺,更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累贅。

這么多年過去了,前夫的狀況她一無所知。她用腳指頭想一想也知道,一個從頭到尾沒有再買房的男人,不會闊氣到哪里去。車是有的,巔峰時期,前夫有一輛保時捷跑車,換成了華晨寶馬,再換了福克斯,最后是摩托車,最近交通工具已經改成了共享單車。

離婚以后,前夫會給兒子帶來一些手工做的小玩偶。每次見面,她都不知道這個男人來自何方,在跟兒子約定的時間,他一定會準時出現,有時拖著行李箱,說是搭乘紅眼航班趕回來,巴巴地攜著一份從廣州的大排檔打包的夜宵,給兒子當早餐。早些年兒子還會零零散散地告訴她前夫的咸濕情節,比如身邊有個阿姨,個子很高,比前夫還要高半個頭,又說前夫與一個臉上有瘢痕的女人結了婚,不多久說是離婚了。她靜默地聽著,不予置評。如果有可能,她愿意單體繁殖,生下兒子。她根本不需要一個像前夫這樣不著調的男人。

兒子在高中末期經歷了叛逆期,磕磕絆絆、別別扭扭地折騰過來以后,兒子變得訥言,不再與她閑聊。因為學習積累下來的問題,她跟兒子發生過爭執,不太激烈,但兒子借題發揮,說了些別的,透露出來的意思,她剎那間就明白了。原來,從頭到尾,兒子都在怪她。在兒子看來,是她驅逐了前夫,是她不肯寬宏大量、原宥前夫的過失——兒子不否認前夫那骯臟的一幕值得大加鞭撻,但畢竟罪不至死。離婚,相當于她單方面提高懲處等級,擅自將無期徒刑更改為判處死刑且立即執行。這就是她的錯!

那間空置的閣樓,是扎在兒子心頭的一根刺。隱秘的工具房,各式各樣的電動工具氣動工具手動工具,自由堆砌的木塊兒、模具、小零件,父子倆的獨處時光,這一切,因為離婚,變得難以企及。這是她的原罪。婚姻這種事,在當事人那里,是天大的事,然而孩子們必定站在道德制高點,以大格局、大氣度、大胸襟來加以審判。追求情投意合、忠貞不屈就是耍流氓,完整性永遠擺在第一位,忍辱負重是理所當然,與之相反的,都是私心雜念。在對前夫這個人的評判標準上,她與兒子很難達成一致的立場,他們小心翼翼地避開前夫以及與之相關的所有話題,那是她和兒子的禁忌。

兒子讀完了本科,再無深造的打算,進入IT公司當碼農,雖然累成狗,畢竟收入不菲。晨昏顛倒地干了幾年,攢夠了首付,在這座城市蓬勃發展的新區按揭了一套清水房。如果不是意外受傷,說不定兒子此時已經著手自己的新房裝修。兒子算是工傷,在公司的茶水間滑倒,大腿脛骨骨折,需要臥床至少三個月。

前夫住了進來,跟兒子擠一間屋,貼身伺候兒子的吃喝拉撒。前夫的事業固然極端不靠譜,但他確實是溫暖盡職的父親。三個月的臥床期已經過去了,兒子坐著輪椅,在同事的接送下,恢復了每日去公司上班。前夫沒有搬走的意思,不僅如此,他還源源不斷地運來好些衣物行囊,仿佛是要長住下去。她有些慌亂,不知道這年過半百的男人打的是什么主意,是朝著復婚的路子上走,還是有鳩占鵲巢的野心?從他的行止看來,他應該沒有別的去處,沒有家,也沒有一個催促他歸去的女人。

她想問問兒子,但面對這個身高一米八的大個子——錢賺得比她多,喜歡牛肉與可樂、籃球與集郵,很容易出汗,嗓音低沉——她竟然怎么都開不了口。與前夫的交流更是無限趨近于零,這些日子,他們的對白僅限于兒子的傷情、兒子的營養餐。在這一點上,他們前所未有地齊心協力,尤其在為兒子洗澡擦身這種重體力活方面,前夫一個人完成不了,她充當助手,三個人之間生出了難得的默契。

正是由于這份默契,她拉不下臉來,急著趕走前夫。更要命的是,她發覺前夫身患糖尿病。他沒有刻意藏著掖著,餐前大大方方地取出針筒,面不改色、駕輕就熟地朝自己扎一針。她去百度搜索糖尿病,后期的并發癥讓她有些發怔,她意識到前夫早晚會成為兒子的負累。她太熟悉那種沉重的、揮之不去的感覺,病弱的父親生前曾經讓她對本市幾家三甲醫院的大部分科室了如指掌,她知道徹夜排隊搶號的滋味,知道怎樣跟大夫進行有效溝通、怎樣盡快排到床位、怎樣與護工打交道……她不愿意讓兒子沉陷到這種蕪雜的瑣事里,她愿意替他分擔。這個時候,前夫的身份不再是一個辜負過她的男人,他與她無關,他就是兒子的父親,是兒子未來的麻煩。兒子的父親形單影只,落到了很快就會需要兒子照顧的地步,她必須挺身而出。

她下了很大的決心,暗自做出了收留前夫的決定,一旦他的病情陡轉直下(對于一個缺乏自律性的男人,那是遲早的事)。她重新規劃了自己的生活,有兩件事是必須完成的,一是對于閣樓的改造。這關涉居住質量。兒子將會清清爽爽地搬去自己的新房子,前夫可以留在兒子的房間里。但這還不夠,她需要寬敞的空間,盡量離那個男人遠一些。閣樓便有了用武之地,她要待在閣樓,除了工具房,它可以擁有任何其他的用途。她甚至產生過住到閣樓里去的想法。一旦剩下前夫與她單獨相對,她不知道這個男人會不會有別的非分欲念,那是很可怕的。她沒法忘記從派出所將他領出來的那個凌晨,自那以后,她簡直魔怔了,但凡他接觸過的物品,她都有一種立即消毒清洗的沖動,仿佛他是一個病毒攜帶者。為了這間閣樓,她查找裝修廣告,找到一間提供免費設計的公司,在那里,遇見了一位耐性十足的年輕設計師,他接受她的全部想法,順應她翻云覆雨的改變,由始至終,沒讓她掏過一分錢。他讓她感到了不可思議的尊重。

另外一件事,是努力評上副高,繼續工作下去,那是在整個白晝徹底與前夫割裂開來的、冠冕堂皇的方式。她可以一整天待在學校里,沒課時就到教研室里看看書上上網,臨近睡覺再回家。這樣導致的結果就是,她容留了他,與他同住一室,但其實抬頭不見、低頭也不見。

她所在的學校里,職稱評審的規則是,第一關要進行代表作打分排序。她的分數被排在了末尾。淘汰是必然的。她不知道該不該接受這個結果。她不是一個要強的女人,縱然鳳凰女的處境讓她窘迫與狼狽,但她既沒有出人頭地的妄想,也沒有仗劍天涯的孤勇。從小她就很乖很安靜,父親讓她念書,她就認真念書,如若父親讓她輟學打工,她也不會反抗。她隱忍地活著,避免一切正面交鋒。有了一份體面的工作之后,她已經安于其中,沒有太多的想法,她從未琢磨過大學教師應當如何進階。她埋頭上好每一堂課,在根本還沒有反應過來時,她就已經被遠遠地拋下。她的同事打怪升級,先后評上副教授、教授,直至成長為金光閃閃的專家,唯有她,依然在原地。

院長的草草敷衍,沒有終結她的爭取——她的爭取,也是消極的,是盡量避免硝煙彌漫,是曲折委婉,也是聽天由命。她四處打聽,找到了校長辦公室。在中國的行政序列里,大學校長通常是正廳級領導,屬于省管干部。生平第一次,她來到校長辦公室。學校剛換屆,校長是從另一所高校輪崗過來的。當她意識到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后面的正是校長本尊,她非常吃驚。那是一位極其美麗的中年女性,眼神是那么明亮,笑容是那么溫和。女校長和顏悅色地接待了她,在她講述的過程中,不停地做著筆記,以示對她所反映的問題的重視。末了,女校長直言不諱地告訴她,自己剛來,對這所學校的職稱評審制度還沒有進行充分的調研,沒有調研,就沒有發言權。不過她所說的內容,自己已經記錄下來,之后會進行充分的了解。女校長說,職稱評審制度事關每位教師的切身利益,按照破除“五唯”的根本要求,構建起一套真正具有正向激勵效應的職稱評審制度,是每一所高校迫在眉睫的改革任務。女校長禮賢下士的態度令她無比感動,她生出一種強烈的希冀,無端地預感到自己能夠達成所愿。雖然事后回憶起來,這位優雅動人的女校長,什么都說了,又等于什么都沒說,差不多每一句,都是正確的廢話。

女校長打電話給人事處長,請人事處長具體給她做解釋溝通。人事處長從校長辦公室接走了她。這位處長她是見過的,他到學院調研的時候,作為聽眾,她坐在會議室里,傾聽他宣講學校關于教師職業生涯培育的新舉措新方案新思路。她手里捧著校長親手為她泡的一杯紅茶,坐在處長對面。處長是光頭,時不時抬手撫摸一下自己的頭頂,皺起眉頭,打斷她,語氣冷峻地對她說,最近五年來,職稱評審都是按照同一套流程進行,每個人都必須遵從規則,每個人也只能遵從規則,沒有第二條路,從來就沒有。

她聽完了他的話,就像他到學院調研時,聽憑他一個人說完,中間不插嘴、不發問。等他停下來,她繼續說完了自己想要表達的內容。然后,不等他回答,她便起身告辭。剛走到門口,一位素不相識的女教師高聲叫嚷著沖過來,緊隨其后的是瘦小的師資科科長。科長她也認識,提交職稱評審材料時見過。科長阻攔不住,女教師直闖進人事處長的辦公室,拍著桌子,揚言論文評審有貓膩,要投訴,要舉報,假如這一回自己還評不上教授,就要把這所學校所有的頭頭腦腦都給告了。她停住腳步,聽著女教師高亢的叫囂,遲疑了一下,轉頭繼續走向電梯口,搭電梯下樓,離開了學校的行政辦公樓。

設計師通過微信發過來一張圖,是衣帽間的設計。就像過去的兩個多月來,他們在微信里有來有往地交流著。他從未表露出絲毫的懷疑,似乎她當真已經準備將那里作為健身房/客房/書房/衣帽間,大興土木,實施裝修。她說什么,他就相信什么。設計師忽然對她說,衣帽間里可以放下一架秋千,自己手上正有那么一架,是為前客戶定做的,因為尺寸有誤,不得不浪費掉了。他可以免費送給她,先安裝起來,供她使用。

在閣樓里放置一架秋千,這想法近似瘋狂。但她被一種冉冉升起的、陌生而又急迫的意念攫住了,她渴望得到那架免費的秋千。她一口答應下來,與設計師約定了第二天午后就上門安裝。

翌日她全天都沒課,也沒有別的什么事可做。兒子被同事開車接去公司了,前夫照例出門吃早餐。她穿著家居服,為閣樓做了一次大掃除,這個連窗戶都沒有的房間,竟然有無數的灰塵。收拾妥當,她換衣服出門,在門口,遇見買菜回來的前夫。前夫每天都會去一趟菜市場,回來以后煲湯、備菜,為兒子預備豐盛的晚餐。她為了避免午餐的尷尬,總是在臨近十二點的時候外出。她不知道前夫中午吃什么,同樣,前夫應該也不知道她巴巴地開車去一趟學校,就為了到教工食堂吃午飯。

午餐后,她在學校的操場里散了散步,接近預約安裝秋千的時間,不疾不徐地開車回去。到家后,設計師尚未出現。她在陽臺上用噴壺細細澆灌她的香草,這個冬天出乎意料地干燥,好些天沒有下雨了,濃重的霧霾讓天色變得陰冷沉悶。這城市常年缺乏光照,灰蒙蒙的天空看不出雨水的征兆。她的香草有些發蔫,顏色略顯黯淡,她盡量讓水霧充分籠罩住每一片莖葉——這原本不是太難的事,但偶爾會有失手的時候,尤其當她有意用左手來完成,水珠就會濺到一旁的沙發上。五年前例行體檢時,她被查出特發性震顫。她進行了復診。幸運的是,病情還處于初期,癥狀很輕微。這是一種家族遺傳病,她有一個頭部搖擺的爺爺,以及面部顫動的二叔。基因選擇了誰,癥狀會在何時加劇,抑或終身保持不易察覺的輕癥狀態,事物的走向,無人知曉。這是一個秘密,連兒子都不知道。而她,也已經從起初的震驚中平復下來。表面上,什么都沒有改變,連開車都照常進行。但她知道,她的觀念、抉擇、行為,正在發生某種顛覆性的重構。

不一會兒,她看到設計師駕駛一輛小皮卡,帶來秋千和一位上了年紀的安裝師傅。一輛七座家用車緊跟著小皮卡開了過來,停在樓下。就在設計師與安裝師傅從車上抬下那架秋千時,她看到了前夫,他匆匆跑下樓去。從七座車里下來兩位女性,前夫將她們領進了單元門。這是不被允許的,她想。她有些生氣,她感到自己被冒犯了。畢竟房子屬于她,不經她的同意,前夫不應該將自己的客人帶來。

五個人差不多同時進門,她與設計師打招呼,故意不看前夫,但前夫隨即就叫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無論婚前婚后,還是離婚后,前夫都是直呼其名,好像他們是心無芥蒂的同班同學。設計師熟門熟路地徑直帶著安裝師傅去閣樓,她待在客廳里,冷淡地面對著前夫與他的兩位女客。前夫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些話,他把廚房里的浩大工程交代給她,電燉煲里的松茸雞湯,切好待下鍋的鹽煎肉,五成熟的鹵肉,都是給兒子預備的晚餐。這頓晚餐,前夫來不及做了,因為他老婆提前回來了——兩位女性當中年長的那一位,是前夫的現任妻子,年輕的那位,是前夫的繼女。過去的大半年里,那位母親到英國去,參加女兒的碩士畢業典禮,因為疫情不得不逗留下來,直到最近才與女兒一道,千方百計地輾轉回國,在上海隔離期滿,迫不及待地飛了回來。她不知道前夫是什么時候又一次進入婚姻的,她得承認,這對母女看起來斯文有禮(這個男人是怎么弄到手的?)。她們幫著前夫把繁多的行李搬下樓去,前夫又上樓來了一趟,交給她兩個盒子。其中一個盒子,是他老婆從英國給兒子買的禮物,一雙球鞋;另外一個盒子里,還是球鞋,是他老婆送給兒子女朋友的禮物。

她是第一次聽說兒子有女朋友。在此之前,她甚至暗中擔憂,為兒子的性取向是否健康、建立親密關系是否有障礙而疑慮重重。但前夫什么都知道。不僅前夫知道,前夫的老婆也知道。而有關前夫的一切,兒子顯然也都是了如指掌的。說不定他們彼此還見過面,兒子、兒子的女朋友,前夫和前夫的老婆,他們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吃飯聊天。她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她在他們的生活之中,也在他們的生活之外。似乎她同時置身于兩重時空。

秋千安裝好了,如同設計師所言,那是一架相當靈巧的秋千,絲絨坐墊,裝飾了藤蔓的扶手,就像《洛麗塔》中那個心懷不軌的老男人,為古靈精怪的小姑娘所打造的一具玩物。秋千是客體,而小姑娘則是玩物本體。設計師打開了閣樓里的壁燈,仔細看著秋千,仿佛很滿意的樣子。而她只覺恍惚。

設計師轉過頭來,面帶微笑,向她表示感謝。她不明所以。設計師對她說,謝謝她的陪伴。這幾個月來,設計師忐忑不安地等著考公務員、考國企、考事業單位的結果。他在裝修公司里干了三年多,決定回到父母所在的縣城,進入體制內工作。這個迷茫的階段,他從裝修公司辭了職,只是帶走了作為自己此生最后一名客戶的她,與她保持密切的聯系,為她提供周到的設計。他全心全意做著這件事,她的糾結,消解了他在等待中的煎熬。他早就看出來了,她壓根兒沒有想好如何處置這間閣樓。就在兩天前,結果出來了,他成功地考進了縣里的煙草公司。他即將離開這座繁華擁堵的都市。在他退掉租住房、打包行李之時,他想到了一架閑置的秋千,那是他在裝修公司接下的第一筆業務,由于他的失誤,秋千占地面積過大,無法安裝,他不得不為它支付賬單,擱置下來。現在,他把它送給她,一個擁有閣樓的女人。

當所有人都離開了,閣樓變得異常寧靜。她關起門來,也就關上了閣樓通往外界的唯一渠道。她試著坐上秋千,輕輕擺動。在一片空蕩蕩的死寂中,時間像是停止了下來,又或許是秋千的振幅超越了時間的流逝。低矮的坡屋頂限制了秋千震蕩的幅度,這不要緊,她用身體控制角度,向左或是向右,就能成功擺脫坡屋頂的束縛。她情不自禁地閉上雙眼,饒有興致地數著秋千擺動的頻率,蕩過來,需要三秒,蕩過去,是五秒。她發覺只要蕩得足夠高,坡屋頂就像是完全消失掉了。有一瞬間,她飛了起來,在一起一伏的飛翔中,她看到大量的光,從她的腳底、從秋千的底部徐徐升起,由下而上地照耀著世間萬物。在這光里,她感到了令人心馳神往的視角,一種宏闊而又寂寥的上帝視角。

她驀然睜開眼,發現房門不知什么時候被推開了,兒子拄著拐杖,站在敞開的門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兒子的身后,是樓梯口的窗戶,可以無遮無攔地看向外面。

此刻,這座城市大雨如注。

責任編輯 李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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