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7月底,北京連遇極端暴雨天氣,公園閉園了。正值暑期,因多日閉園而瘋狂涌入的幾千個咨詢,讓我們累得幾乎崩脫人形。下班后我穿園子離開,腦袋空空,權當散心。壓得很低的陰天,萬馬攢蹄的大雨,鐵青的銅麒麟,坑洼的小石磚,水位暴漲的昆明湖,陡然聳立的文昌閣,盛荷擂鼓的暴雨聲,真空的景色中有宏大而驚悚的美。沿小木橋走入知春亭,看那碧漲的水面,滿湖嫩綠的藻色,似乎要吞沒此岸。一只小正背對著我理毛,們一向比較警覺,它們從未在人多時接近過岸邊。我倆都被彼此嚇了一跳,它很快振翅飛往深渺的湖心。我站在湖邊,只有孤零零的幾棵桃樹和太湖石,遠處的西堤也從未如此素凈,直迫眼前。
步入長廊,從邀月門到石丈亭,經過春、夏、秋、冬四個亭,一眼望去只有層層疊疊的蘇式彩畫,并無一人,猶如絕寂的深宮。我去了王國維自沉的魚藻軒,所有的門窗均大開,風擁著雨點零星飄搖,木頭松散身體,散出淡淡的木漆味。西面的余光涌入,湖水的氣味溫軟,一百多年前,王靜安乘人力車前來,在此抽了根煙,隨后縱身一躍。此刻風雨飄搖,我站在這里看零星點點萍。
到了傍晚,長廊的燈漸次亮起,廊間只我一人,我穿著洞洞雨鞋,踏入一百多年前的時空,手邊相伴的只有闊大的昆明湖。“壽命非松喬,誰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己終百年。”我當時隱隱有種預感,這水中有什么東西正與我遙相呼應。這并非來源于我的巨物恐懼,而是在那種絕對的靜謐中,我隱隱覺得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多年前在蘇格蘭的尼斯湖邊,冬季的高地大霧彌漫,湖水幽深,我總怕湖中忽然鉆出水怪,踟躕不敢向前。行至樂壽堂附近,我發現院落的門已經被鎖上,嚇了一跳,穿著雨鞋就跑了起來,生怕被鎖進這山水里。接近那道綠門,我才緩過神。我忘了旁邊有一道小垂花石門,那側直通水木自親碼頭,孤身走過高大的探海燈桿,我離昆明湖更近了。我貼著湖水行走,嫩綠的湖水由于地勢,整面向我的方向傾斜,我害怕那湖水將我卷食。
隔天,我的直覺靈驗,驗孕棒上出現兩道杠,它的屬相落在甲辰龍年,想必是某只小龍潛入了我的腹中。真是“上天垂光采,五色一何鮮”。之后,我夢見我站在南京的地鐵里,車廂內光線昏暗,列車正開往玄武湖。我走在霧氣彌漫的玄武湖旁,踩過湖邊的礁石。為了這個夢,我特意又去了趟玄武湖,環湖走了一圈。玄武湖也曾是皇家園林,可能那小小的孩與這些湖水有緣。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孩的到來確實可喜,可孕早期的眩暈宛如奧德賽的旅行,我獨自踏上了漫長的遠航。雖然有一些女性的反應并不持久也不劇烈,但仍有很多女性飽受孕吐折磨,甚至發展為可怕的妊娠劇吐。有位英國女性因妊娠劇吐導致的身體不適和醫療疏忽,最后身心崩潰選擇自殺,還有的女性因實在接受不了孕早期的妊娠劇吐而主動選擇終止妊娠。
孕早期的不適磨煉了很多女性的意志,讓她們從選擇成為母親的那一刻,就必須承擔由此帶來的各種不適與痛苦,而這一切只不過是個開始。在此之前,有些女性還要主動或被迫接受試管嬰兒的嚴峻考驗,她們遭受的痛苦更甚。在我產檢的醫院,通往孕晚期胎心監護室的那條走廊屬于生殖中心。每次去醫院,生殖中心兩側的椅子上都坐滿了等待的男女。孕晚期的孕婦從他們前面走過,直奔走廊盡頭的胎心監護室。孕婦每做一次胎心監護,胎兒就會離出生越來越近。我不知兩側的人作何感想。
我沒有過孕吐,但還是生不如死。我每日食不下咽,頭暈目眩,聞到一絲油煙味都會眩暈,像在一條永遠也跳不下去的遠洋船上,做不了任何事。那時我才明白,經常出海的小戰士講的那個故事是真的:如果他們出海時間過久,船上的老鼠受不了暈船,只能選擇跳海自殺。作為一個嚙齒目作家,我的身體正在與一個小小的闖入者進行對抗,我理解那些遠洋的耗子。孕期是獨屬于母親的奧德賽,一路充滿艱險和刺激。我們從胚胎時期就開始擔心,比如HCG激素翻倍情況、是否為宮內孕、是否有胎心胎芽、胎心的快慢、NT是否正常、無創篩查、糖耐結果、胎兒發育好壞、大排畸和小排畸、胎兒心臟超聲、是否臍帶繞頸、胎兒的胎動、胎兒的胎心監測等,一直到最后的分娩準備。我每次大檢查前都會比較忐忑,骎骎總是讓人有些擔心。
為了抵御準時開始的孕反,我決定繼續我的觀鳥愛好,去公園或郊區看鳥。這不僅能緩解這些檢查帶給我的焦慮,也能鍛煉身體和控制體重,但后期體重也沒能控制住。我從孕5周開始,在休息時間拎上相機和望遠鏡拍鳥,斷斷續續堅持到孕30周,持續了6個月,跨越夏秋冬三個季節。孕中期我曾獨自開車跑到奧森幾次,在秋末的大風中苦苦等待,只為小小旋木雀的現身;孕8月,我還在門頭溝的野外坐著,等著黑鸛們降落。到了2024年2月,孕晚期的我越來越行動不便,加上工作和生活繁忙,我不再去看鳥。
長期做一線服務工作非常壓抑,幾乎將我磨成一個毫無靈魂、對所有人都點頭哈腰的圓形機器人。每次的觀鳥拍鳥都是一次對人格和靈魂的解放,也幾乎占盡了我的休息日。再想孩出生后,一段時間內我有可能全被孩占據,因此孕期拍鳥更顯珍貴。有時對于追鳥者來說,完成對一個鳥種的追逐太重要了,在沒得到之前總是念念不忘。每當京城有熱門鳥種出現,全北京的拍鳥者幾乎人手一只時,任誰也無法逃脫一句 “我也要看,立刻馬上”的惡魔低語,因為有些鳥就僅是路過,曇花一現。人的鳥運的確是個謎,鳥運最好的恐怕是出勤率最高的退休的大爺大媽。
當我跋山涉水,開車穿過幾環,能親眼看到那些獨特的小小鳥只時,一切的辛苦與不適即刻拋諸腦后。孕后期,逐漸增大的胎兒讓我步伐日益沉重,身體的各種不適也限制了我去顛簸的郊區和山區。自然妊娠對于一個常年健身徒步的女性來說,依然有著種種限制。女性的主體性此時必須為胎兒的安全和穩定讓位,孕激素所激發的母性會遏制我的冒險天性。在拍鳥的過程中,我的孩越來越適應我。且我明顯感覺到,孩的鳥運比我的好,過去拍鳥經常“空軍”的我,在孕后期總能順利看見目標鳥種。為此我也有過浪漫推理,因孩屬龍,龍作為鳥類的近親,自然對眾鳥有著吸引力。另一個稍微科學點的猜想,把龍四舍五入,與恐龍聯系在一起。在三疊紀晚期,主龍類的支系鳥跖類,其中一支有翼龍、梁龍等蜥腳類恐龍,三角龍及其角龍類近親。此外鳥跖類還包括霸王龍、迅猛龍等兩足獸腳亞目恐龍,這一支最終演化出了鳥類。后來發生在 6600 萬年前的白堊紀-古近紀大滅絕事件消滅了其中大部分物種,現代鳥類就成了鳥跖類至今唯一幸存的支系(瑪麗安·泰勒《鳥類,一切為了飛行》)。這是龍與鳥的另一種親戚關系,一個更為科學的解釋。
我猜,鳥類之所以能幸存,是因為它們擁有雙翅,這也是令兩腳獸們最為著迷的地方。以下是我一些孕期觀鳥的記錄。
人類孕6周:胚胎,體重小于1g,頭臂長3.5mm,大小約等于一顆藍莓
鳥種:東方大葦鶯與大杜鵑
地點:龍潭西湖公園
孕6周我的孕反準時開始,那時的孩還只能被叫作胎芽,有些孩在這時已經能聽見心跳,可以正式建檔。但我在6周時,還沒能聽見孩子的心跳。B超醫生安慰我說,可能是孕囊還太小,所以聽不見。而產科主任則懷疑是空囊,老太太聲音尖厲,說話一向夸張:“別是停育了吧!過一周再來查吧!”我心情復雜地走出她的辦公室,之后都掛了普通號。我們在網上搜了大量關于幾周能聽見胎兒心跳的消息,有些甚至到八九周才能聽見,只能交給時間。
我去了龍潭西湖看東方大葦鶯喂大杜鵑,強迫自己轉換焦點。有鳥友已拍到了大葦鶯喂食大杜鵑的絕佳照片,嬌小的大葦鶯正往一只身體巨大、披著虎皮羽毛的亞成大杜鵑嘴里塞蟲兒。如果運氣足夠好,或許還能撞見大葦鶯在荷花叢里喂大杜鵑的樣子,荷花顏色粉嫩溫柔,大葦鶯育雛認真,大杜鵑的嘴幾乎能吞掉大葦鶯的頭。這是杜鵑經典的巢寄生現象,說起來總能引起廣泛的討論。根據文獻,世界上一共有54種寄生性杜鵑,在歐洲,大杜鵑可在108種以上的宿主中寄生繁殖。中國分布有17種寄生性杜鵑,是世界上寄生性杜鵑種類最多的國家之一。大杜鵑在國內有多達24種宿主,是國內最常見、宿主最為多樣的寄生性杜鵑。①而在北京地區,鳥友們最熟悉的就是寄生在東方大葦鶯巢中的大杜鵑和寄生在灰喜鵲巢中的四聲杜鵑。每年東方大葦鶯都會勇敢出擊,沖向那些妄圖把卵產在自家巢中的雌性大杜鵑,它們小小的身體沖向大杜鵑,帶著不顧一切的勇氣。人們曾經觀測到,紅嘴藍鵲曾經在同類的幫助下,成功辨識出了杜鵑的寄生卵,并將其扔出巢外。但同樣屬于聰慧的鴉科,有著高度社會化,依靠群體生活的灰喜鵲卻經常被寄生而不知,這有些奇怪。
我對此有過一個猜想。灰喜鵲做的巢不太穩固,通常是幾根樹杈搭成的,產卵比較多,落巢鳥也比較多。此時,假如大杜鵑吞掉灰喜鵲一兩枚卵后再寄生,灰喜鵲和大部分鳥類一樣不太會數數,它們前期一定會被杜鵑的卵所蒙蔽。杜鵑會進行卵色模擬,讓自己的卵看起來更像宿主的卵,但外殼更堅硬,體積也會更大一些。杜鵑雛鳥出生后,再把灰喜鵲的卵或雛鳥推下去,等到杜鵑雛鳥完成巢間清洗后,灰喜鵲親鳥也只剩下了杜鵑雛鳥等為數不多的選擇。杜鵑雛鳥一般會比寄生的雛鳥大一些,在一定范圍內,親鳥有時會選擇體型較大的卵和雛鳥進行喂養,灰喜鵲面對著巢間不多的甚至可能是唯一的選擇,它們只能被迫接受這一結果。
杜鵑性情孤獨,雛鳥出生后也與其雙親沒有直接聯系,因此有學者認為其響亮而單調的叫聲有助于其種內識別,也就是吸引彼此相識。杜鵑自古以來都頗為神秘,“望帝春心托杜鵑”是源于杜鵑的獨特叫聲,“杜鵑啼血猿哀鳴”是來自它們的血紅口腔。每年春夏,杜鵑們從東南亞和馬來群島飛回北方,當大杜鵑的“布谷、布谷”和四聲杜鵑的“布谷、布谷”響徹云霄時,我們總有種老朋友回來的欣喜感。
我媽和朋友陪我到龍潭西湖時,正是早晨八點,東方大葦鶯的喂食頻率已較前幾天有所降低,大概是已看出這位養子的羽翼漸豐。此時大杜鵑的亞成鳥還沒有換羽,與成年大杜鵑的暗灰藍不同,還是一身虎皮毛,但它單調又急促的叫聲卻讓大葦鶯忙壞了。它不斷乞食,小小的大葦鶯不斷飛入荷花叢和蘆葦蕩,為它尋找昆蟲。聽說大杜鵑還愛吃蜻蜓,不愛吃蜜蜂,這讓大葦鶯更加疲憊。大杜鵑并不怕人,站在柳樹的頭或枝上,因體型很大,非常顯眼,它羽毛的飽和度很高,非常漂亮。大杜鵑大概是聽見了養父母的指令,在幾棵大柳樹和池塘之間四處飛行等待,我們便在池塘和草坪周圍來回奔走移動。
大葦鶯的喂食頻率并不高,且每次速度都很快,我拿著7斤多的相機,等了3個小時,都沒能拍到大葦鶯喂大杜鵑,只有大杜鵑亞成鳥熠熠生輝的寫真照。大葦鶯在以這種方式讓大杜鵑快快獨立,一旦大葦鶯停止喂食,大杜鵑便頭也不回地飛走。在同一株柳樹上,另一家灰喜鵲親鳥叼著蟲子飛回,長著雪花頭的小灰喜鵲正殷殷扇著翅膀,沖著親鳥撒嬌大叫。大杜鵑見狀,也轉過身,沖著灰喜鵲一家扇翅膀,大概是想著有棗沒棗,打一竿子再說。灰喜鵲一家愣了片刻,但也沒有理它。也許灰喜鵲認不出巢中的寄生卵,但鄰居家的好大兒,還是一眼能認出來。
東方大葦鶯的親生卵或雛鳥或許被大杜鵑的雛鳥推出巢外,早已往生。人們一方面對大葦鶯喂大杜鵑的情景咋舌驚嘆,一方面還是不免替大葦鶯扼腕嘆息。在北美,有些人會故意扔掉另一種寄生鳥類牛鸝產在別的鳥窩里的蛋,來踐行正義。在國內的鄉鎮中,也會有人踐行這樣樸素的正義。不過,還是讓自然去掌管一切吧,這些小小的雀形目鳥兒已經演化出了反寄生行為,大葦鶯對于大杜鵑的寄生行為會通過群體性的社會學習而迅速擴展,而有時大葦鶯驅逐大杜鵑時,雖然二者體型懸殊,大杜鵑還是會因做賊心虛而落荒而逃(鄭光美《鳥類學》)。這千百年的繁衍角力,令人著迷。
看完杜鵑,和朋友聊了天,我們就告別了。過了幾天,那只大杜鵑飛走了。我也在懷孕7周4天時,因腹痛去了急診B超。就在那里,我和我媽第一次聽到了孩的心跳聲,每分鐘 142次。聽到那么小一顆藍莓的心跳,我感覺自己就像神秘博士一樣擁有了兩顆心臟,一具身體里傳出兩種心跳。我如釋重負,那是我人生真正的黃金時刻,我和媽媽都哭了。
人類孕8周:胚胎,頭臂長約16mm,體重約2g,大小約等于一顆葡萄
鳥種:烏鹟、厚嘴尾鶯、褐柳鶯、紅尾伯勞、灰頭綠啄木鳥、雌性藍歌鴝、紅隼
地點:天壇
夏末秋初,鳥類的遷徙正緩緩拉開序幕,首先登場的是一些美麗的雀形目小鳥。天壇被稱為北京觀鳥的“神壇”,很多鳥友都在天壇苗圃看到了藍歌鴝的雄鳥。雄性藍歌鴝穿著石青藍的小禮服和白襯衫,在灌木叢中蹦跳,就像人夢游進入某種仙境,看到的引路精靈。我上次有這種感覺還是在門頭溝山里徒步,山中比城市溫度低,春末夏初的山風清新怡人,吹得皮膚表面微微泛涼,尤其走入林中,倍覺清爽。山林間這條小路,人跡罕至,不斷有紅脅藍尾鴝的雄鳥飛到我們面前,始終跟我們保持幾棵植物的距離,側著頭好奇地觀察著我們,在野外這距離相當近。待我們走近幾步,它又往前飛一段,依舊保持著幾棵植物的距離,或隱入山林不見。到最后,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一只紅脅還是許多只紅脅在跟隨和觀測我們。紅脅藍尾鴝同樣有著藍色覆羽和白色肚皮,但不同于藍歌鴝那偏石青色的寂藍,紅脅藍尾鴝呈現出更鮮亮的藍。在密林中,我有了一種漫山遍野都是紅脅藍尾鴝的錯覺,山林好像多出了許多活潑晶亮的眼睛。
周六,我去了苗圃,又錯過了好時機。藍歌鴝雄鳥可能發現人比較多,始終沒有出現,只剩了一堆人在原地被蚊子追。我只看見了藍歌鴝的雌鳥,它穿著溫柔的橄欖褐羽衣,只有腰和尾上的覆羽是藍色的。
之后家人幫我拖車,我提著相機,去了另一個點位。從早晨到中午,我都在灌木叢邊。孕早期的眩暈仍然讓我難受,但將全部精力集中在拍鳥上,無疑減輕了這種眩暈。除了常見鳥類,我蹲到了烏鹟、厚嘴尾鶯、褐柳鶯、紅尾伯勞、紅隼和灰頭綠啄木鳥等。那只烏鹟是只剛獨立的亞成鳥,并不很怕人,甚至和老人們有來有回。少年烏鹟穿著小麻點風衣,小黑圓眼睛很精神,在樹枝和旁邊的電纜上來回彈跳,并不怕電纜下這些“長槍短炮”。大爺們拍夠了烏鹟的靜態,想拍烏鹟起飛的瞬間,一邊的大媽便用手搖著電纜,將上面的少年烏鹟搖下來。大爺和大媽互相唱和起哄,我嘗試制止他們,但毫無作用。
我觀察到,每次少年烏鹟都會露出一種驚惶但伴著喜悅的表情,鑒于鳥類的表情實在太少,我只能靠猜。不過我仍然能體會到它那種戰栗的歡樂,表面上,它對這群人的行為表示疑惑,晃動著身體試圖找到平衡,四處巡視降落點,飛到一邊的樹枝上。同時它似乎又樂在其中,不斷飛回電纜,讓大媽再搖它下來,好像是一場蕩秋千或海盜船游戲,它喜歡被力送到高空的那種快樂。大爺在下面嚷嚷:“沒戲了,它已經習慣了!它都玩兒上了!”
人總是把動物當把戲,殊不知鳥兒也覺得人有意思。
孕早期胚胎還很小,我坐在地上對骎骎來說毫無壓力。那些鳥兒穿行于灌木叢下找食物,美拉德色系的身體穿行在灌木根葉交錯的暗影間,小小的影子有點像小老鼠。有時看灌木叢中的麻雀來回穿梭,也很像一只只小老鼠。厚嘴尾鶯同樣呈現出一種大膽,總是躍上枝頭,為了抓拍一張滿意的照片,我在那邊坐了很久。柳鶯因體型分外嬌小,身形靈活,往往只聽其聲,瞥見其形,很難拍到清晰的照片。從夏天到秋天,我一直執著于拍到清晰的柳鶯。從褐柳鶯、黃眉柳鶯到黃腰柳鶯,我從天壇、家附近的自留地到潮白河濕地,四處尋尋覓覓,不僅在等待過程中得到了樂趣,最終也如愿以償地拍到了柳鶯大片。
不知為何,灰頭綠啄木鳥對人總是很警惕,它的敏感程度幾乎到了雷達般的精準。在野外,無論多遠,只要我與一只灰頭綠啄木鳥對視,或者它感覺到我的視線投射,就會立刻轉到樹干的另一面去。這是啄木鳥等攀禽的有趣之處,它們會攀緣在垂直樹干上,行走自如,且還會繞木旋轉,機巧地利用樹干,躲藏起來。接著,這只敏感的灰頭綠啄木鳥可能會持續觀察,如果我向它的方向靠近,它會利用樹木的遮擋飛去更遠的地方,等我走到也是一場空。如果我在原地等待,它可能會沿著樹木垂直向上,總之不會再轉回原地。從各種構造來說,鳥類的視力和反應速度都要遠遠超過人類,但我仍驚異于這種黃綠色小啄木鳥的極度敏感。其他常見的啄木鳥,比如大斑啄木鳥或星頭啄木鳥,它們常穿著黑白花兒的羽衣,在城市中的整體表現要比灰頭綠啄木鳥大方許多。
人類孕9周:胎兒,孩子大小約等于一顆紅棗,頭臂長約23mm,體重約4g
鳥種:棕扇尾鶯、中華攀雀
地點:大興飲鹿池公園、樂活中堤
孩這周已經可以被正式地稱為胎兒了,胎盤正式上崗。這時孩子是個標準的小人兒了,頭有點大,會自己吞咽液體,腎臟、腸子、大腦和肝臟都開始發揮作用了。但他的心跳還是有些快,開始上升到190次每分鐘,醫生讓繼續監督,一周后做B超復查。我小小的孩躺在那枚圓形的孕囊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事。
周六,我媽開車帶我去了大興的飲鹿池公園,聽聞那邊有棕扇尾鶯育雛,但它的孩子藏得很深,未必能看到。
我出門已逼近正午,熱浪來襲,半圓形的綠色草坪,整齊修剪的樹木,只有靜謐的熱量,如行走在電影的白日夢里,空中擾流緩緩流動,暑氣將蟬鳴裹得很深,四周都被熱浪燙出光暈。我總覺身后似乎有人跟隨,可能是這些樹的眼睛。野地里草本植物瘋長,棕扇尾鶯和它的孩子就藏在夏日的蘆葦蕩中。跳下分岔的小徑,進入一座木頭搭的小觀景棚里,便可以藏在木柵欄后,悄悄地觀察棕扇尾鶯。它很忙,獨身帶孩子,一趟趟叼豆娘或者其他昆蟲回來塞進雛鳥口中。它的孩子現在已會跳出巢外,但由于蘆葦的層層遮擋,一點也看不清。小小的棕扇尾鶯似乎也特意叮囑過它,不讓它四處冒險。三個多小時,悶熱的天,在我們的視野范圍內,棕扇尾鶯幾乎只休憩了幾分鐘。那身著小小羽衣的靈巧身體里,跳動的是如此勃發的一顆愛子心。
就在不久前的6月,北京猛漲至40攝氏度高溫,地表溫度高達60攝氏度。我在樂活中堤觀察中華攀雀育雛。那小小的母親不斷折返于永定河蘆葦蕩和它們技藝高超、狀如芒果的攀雀巢之間,它的孩子從巢口探出,急切地盼著母親回來喂它。攀雀的雄鳥會筑好一半的巢穴,等招來合適的伴侶時,它們再一同完成剩下的工作。據相關人員研究,等到雌鳥產卵之后,大概是知道育雛辛苦,攀雀的雙親都會想辦法逃避養育責任,在同個繁殖季節爭取更多交配機會,留下更多的后代。因此,攀雀的雙親均會在孵蛋前想辦法離開,留下的親鳥獨自承擔養育責任。但年景不好時,雙方也會選擇一起育雛。大部分情況下,雄鳥會在確認雌鳥產卵之后飛走,保證自己的基因得到傳承,而留下育雛的都是雌鳥。為此,雌鳥學會了在窩里埋卵,讓雄鳥誤以為還沒有產卵,再趁著雄鳥不備,溜之大吉。但也有研究認為,雌鳥是為了躲避天敵,為了安全起見才將卵埋起來的。在自然界中,獨自帶孩子的母親非常常見,和人類社會中人們常常提到的“喪偶式育兒”異曲同工。而母親那份獨自帶孩子的辛苦與不易,在長時間的野外觀察中,我與鳥獸們同此涼熱,更能體會。人類社會中,也大都是母系角色承擔了一切育兒責任。
棚內如蒸籠,大爺光了膀子,把地上別人扔的煙頭都撿了起來,不想被后來者誤認為是他扔的。我怕孩在肚里也覺得憋悶,不停喝水降溫,偶爾有涼風從格柵里吹來,撥弄凝滯的空氣。大爺的妻子告訴我,他們早晨六點多就從房山開車過來了。她說她家以前在陶然亭附近,“文革”時抄家,她爺爺和眾人一起撿過被人扔出來的東西,她爺爺見一塊金疙瘩閃閃發光,以為是金子,連忙抱回家中。直到劃成分時,他們才發現,那竟然是一塊包裹著金箔的鴉片膏子。他們本是貧農,因這一塊金疙瘩被劃成了地主階級,一家人也從陶然亭被趕到了遙遠的房山,其余親戚還在陶然亭住。大媽繪聲繪色,遺憾與嘆息一并付諸煙塵。
棕扇尾鶯在蘆葦間大張著嘴,它太熱了,依舊沒有停歇。那些如此小的生命給了我無限愛的力量,那愛是一種生物共通的情感,克制住了滾滾的熱浪。雖然在一些鳥類學家看來,鳥兒們如此舉動,大多是出于本能。這是愛的本能。
又過了一周,小胎兒的心跳才慢慢降到180。醫生說只要心跳規律就可以,現階段做不了任何干預。孩子的心跳果然如骎骎的名字,在骎骎地跳。孕囊變大了一圈,骎骎用手捂著臉,好像在睡覺。我之所以這樣推測,是因為孩子出生以后,經常喜歡用胳膊捂著臉睡覺。
再過了一周,骎骎的心跳從180慢慢地降到了160以下,我們的心才慢慢放了下來,生怕孩子的心臟會出什么問題。
醫生說,要尊重自然規律,優勝劣汰。在孕早期,她們從不建議保胎,也不會開任何激素。
人類孕13周:胎兒,孩子大小約一顆無花果,頭臂長約76mm,體重約43g
鳥種:黃腰柳鶯、黃眉柳鶯
地點:家附近的野生公園,潮白河濕地-大宗高爾夫球場等
就像孩降臨時那樣神奇,孕反從6周第一天準時開始,又在14周左右悄然結束。骎骎在13周時做了 NT 檢查,小人兒在肚子里側躺著,正舉著雙腿玩,看上去很開心,檢查一次性通過了。有的胎兒會在子宮里坐著、趴著或者倒立,無法測量成功,但骎骎很乖,一次就過了,我覺得很幸運。
在這期間,頭暈眼花的我和幫我提著機器的媽媽,有時會穿過一條上下坡的大甬道,去家旁邊的小野生公園里遛彎。我懷揣著一顆小小的種子,希望原野中的風吹過,讓它能在其中風乎舞雩。聽說有人講述子宮記憶,記得最初自己就是在一片粉紅的環境里,自由快樂地飛來飛去。當我開始散步,那種眩暈和反胃的感覺才會慢慢平息。我覺得是我把孩子搖暈了,子宮是孩子最初的搖籃。
公園里有山丘、平原、花園、網球場、足球場和一片供老年人跳舞的圓形小廣場,老人們將自家不要的椅子和沙發運來,跳完舞后可以歇歇。小山丘的山坡上種植著一些常規綠化植被,正逐漸被風雨和鳥獸播撒的原生植被蔓生替代,逐步還原一個完整的生態系統。整座山丘只有北側上坡的路是水泥小磚鋪的,其余地方都是土地和石頭路,呈現出野化的風景。山下有一片廣闊的平原,平原上偶爾會有幾個人在林間空地打太極。我于密林開出的土路間散步,聽見山斑鳩躲在灌木叢中咕咕低語,大斑啄木鳥在頭頂呈波浪形逃逸,幾只戴勝在林木的疊層中飛行,灰喜鵲正教它的孩子認識四周風景,一只燕隼正從高空掠過。
我還曾在另一側山坡的高壓電塔下,仰頭看到灰喜鵲潦草搭在電塔一角的窩。在人類看來,那甚至都不算窩,只是幾段樹杈子胡亂拼在一起的草席,上面還有兩只小灰喜鵲幸存,正嗷嗷待哺。灰喜鵲育雛季一窩四五只,可能因窩搭得較為潦草,被淘汰下來的小灰喜鵲很多,它們也會采取數量取勝的方式進行繁殖。住在電塔上的灰喜鵲雛鳥們,或會被喜歡站在電塔上俯瞰獵物的燕隼捉走吃掉,或是跌落到電塔下因高溫、失溫、饑餓而死,或等夜晚降臨后,被野貓或黃鼬捕食。但只要幼崽還活著,無論它們掉在哪里,灰喜鵲的親鳥都會堅持喂養,直到雛鳥生命流逝。因家中有一只殘疾的灰喜鵲,我對于這種鳥類的觀察充滿感情。等到后期孩子真正降生,我更能體會到這種切膚之痛。這是每一只成年灰喜鵲都必須經歷且接受的事實。
那段遷徙季,我還癡迷于在林間尋找各種柳鶯。柳鶯體型小巧,身形靈活,在枝葉間難以尋覓,且柳鶯們的長相比較相似,辨別它們經常會難倒很多鳥友,須得拍到后再對照圖鑒辨別種類。除此之外,就是聽柳鶯的叫聲來辨識是哪種柳鶯。我經常能在柳樹和松樹間聽見柳鶯的鳴叫,再用小程序“懂鳥”進行識別,還因為識別烏龍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在家邊的小公園里,我在一處樹下用聲音識別出了黃眉柳鶯,并播放了它們的叫聲。兩只柳鶯從坡上那棵樹向我面前這棵樹飛來,它們倆都很激動,從高處枝丫彈到離我最近的枝丫,上下打量我,而我正仰頭沖它們笑。它們看了一會兒,發現并沒有任何柳鶯朋友,又回到了坡上。
十一假期,我回了燕郊奶奶家,去大宗高爾夫球場那片潮白河濕地散步。那片濕地的對面是通州。秋初夏末,草木豐盛,我和丈夫行走在河堤上,濃艷的綠在手邊像劃過的波浪。太陽正無限伸著懶腰,要把每一片葉子的葉綠素都蒸出,并將我們的細胞都煮熟。我那小小的孩喜歡在腹中悠蕩,朋友對我說,很多自然受孕的孩子都喜歡大自然。出生后,我的孩也經常去戶外。孩在家看四面墻壁總哭,一出門他才高興,趴在嬰兒車上到處看。子宮和嬰兒車中的搖晃,都讓孩感到安心。
在潮白河邊走,經過灘涂和荒地,大片蘆葦蕩,隨意開的田,鳥都隱入盛夏不見。我在潮白河濕地又聽到了柳鶯的叫聲。我連忙去樹下尋找,果然看見了那些小精靈。它們觀察了我一會兒,發現我對它們并無威脅,便從一棵樹跳到了不遠處的矮松邊,沿著樹干覓食。在那個無人的夏日,我蹲著慢慢接近那些極小的鳥兒,一步兩步三步。在空氣的熱浪中,柳鶯的黃逐漸模糊。我將取景框拉到最近,如摘一幀古畫。淡黃的小鶯兒在淡灰的樹皮上穿梭,小黑眼睛上一道芽黃眉紋異常迷人。我識別了一下它們的叫聲,軟件又顯示出黃眉柳鶯,我試著放了一下黃眉柳鶯的聲音,它們很驚奇地向我這里探來。我拍了很久,等待了差不多一整個夏天的柳鶯,在只有我一個人類的正午,它們毫無保留地陪著我,沒有像灰頭綠啄木鳥那樣“只因在樹叢中多看了它一眼” 就離我遠去。
回家后,我將拍下的柳鶯做識別,發現識別出來的竟是黃腰柳鶯。我又拿去問別人,大家都說是黃腰柳鶯沒錯,因為黃眉柳鶯的眉毛并不黃,而是乳白色或白色的眉紋。我想到那些在樹叢中激動地跑來看我的小柳鶯們,竟然都是黃腰柳鶯,它們和黃眉柳鶯的聲音太過相似,以至于機器識別出了問題。它們或許是聽見了黃眉柳鶯的叫聲感到好奇,才紛至沓來的。真是一個美麗可愛的誤會。至今想起來,還是很感謝那些在盛夏陪在我身邊的柳鶯們。
人類孕17周:胎兒,孩子大小約一顆蘋果,身長約220mm,體重約173g
鳥種:北長尾山雀、毛腿沙雞等
地點:盧溝橋
16周,我去抽血做了無創,在忐忑中等待結果。在B超單上,骎骎被縮小成一個具象化的小人兒,半跪在我的肚子里,頭頂著羊膜囊,不知在干什么,有些好笑。我能清晰地看見孩子小小的腦組織,和那連貫的頸椎和脊椎。
骎骎越來越大了,我明顯感覺到了孩子不同尋常的好運和力量。這個小孩兒還只有蘋果那么大,就給我帶來了奇妙的鳥運。北京進入初冬,不知是否更北地區的鳥兒們感應到了某種即將到來、非比尋常的寒冷,竟紛紛南遷至北京城中。其中最具特色的當數在歐洲大陸以北,日本北海道,我國東北地區或華北山區里才能看見的北長尾山雀,它們因精靈可愛的面容,近乎純白渾圓的身體和標志性的長尾風靡世間。是大雪日,萬象皆敷銀白色,北長尾山雀在樹杈上端坐,歪頭看著人,兩只小黑豆眼兒和極小的三角嘴兒像綴在奶油雪團的裝飾。造物者尚嫌不夠精致,甚至還給它涂上了兩扇細細的金色眼影。它那素凈蓬松的白羽,在陽光流轉處細看,如顫動的雪花枝脈。
中國的觀鳥者叫北長尾山雀糯米團子或湯圓,頭頂的黑色斑紋讓它們看起來像戴著黑色耳機,從側面看,又像是古代蒙古族男人的髡發。有人專程坐火車去東北看雪國的精靈,那里的糯米團子會因嚴寒奓起毛來,它們在白雪皚皚的針闊葉混交林間成群歡躍,在冰封的雪國中更加松軟可口。日本人管它們叫エナガ,意思是“長柄小勺子”,以至于人們看到都想抓住尾巴把它拿起來。過去,北長尾山雀是銀喉長尾山雀的指名亞種caudanus,后由于北長尾山雀與銀喉長尾山雀有多處不同形體特征,才獨立出來成了單獨的種。但北長尾山雀與銀喉長尾山雀并不在意人類的劃分,它們會通婚且有混血種出現,每只混血的長尾山雀都長著不一樣的花紋。
11月,不停有北長尾山雀從遙遠的北方趕來,沖向北京各個城市公園和居民小區,像在赴一場華北平原的盛宴。我一直很好奇,鳥類彼此是用怎樣的方式進行聯絡,那些纖細羽毛劃出的空中之波,并不能穿透云霄的啼鳴,盈盈一握不留趾爪的身軀,是用怎樣的信息素組成了通信網絡,讓它們一傳十,十傳百地同時飛向一個目的地。
我曾在2022年冬日見過毛腿沙雞。每隔幾年,那些有著可愛黃臉蛋、圓頭黑眼珠和一雙時髦毛腿的沙雞們就會從內蒙古或更遠的北方成群結隊地飛來北京,沒有任何征兆。它們似乎是憑心情或某種感召,兀自飛來,停留數日,再決絕飛回,毫不留戀。而且,毛腿沙雞們似乎還會自動排列出空間,計算好彼此之間的距離,避免在起飛時發生踩踏事件。
人們不知毛腿沙雞們究竟為何而來,只會說,今年是毛腿沙雞的“大年”,每隔幾年就有這么一次。2022 年的毛腿沙雞大年,在大興一個觀察點,僅兩小時之內就出現了17個遷飛群體,總數超過了1000只,而在有的觀察點甚至能看到幾千只。毛腿沙雞們到來的那個下午,有人在室外,很幸運地看到了它們的鳥浪掠過頭頂。幾天后,大部隊又似得了命令般,啟程飛回內蒙古。我錯過了在農田中如云般壯麗的毛腿沙雞,只能開車去房山看僅剩的幾只。它們在收割過的玉米地里埋著頭走來走去,貪戀著那些遺落的玉米粒兒,雄鳥時不時用小圓眼睛觀察著拍鳥的人們,卻并不害怕。
北長尾山雀也是如此,如果說2022年是北京毛腿沙雞的大年,那么2023年就是北京北長尾山雀的大年。只不過沙雞們比長尾山雀們大上許多,遷徙時更加顯眼。起初,人們只是在盧溝橋附近的曉月公園驚喜地看到了七八只北長尾山雀,很快,圓明園、植物園、奧林匹克森林公園甚至小區里都有了北長尾山雀的叫聲。華北平原的冬日總是霧蒙蒙灰撲撲,北方的鳥也總穿著黑麻灰的衣服,俯瞰著穿黑色羽絨服的行人們,那些蓬松輕快的團子們穿插在它們的親戚銀喉長尾山雀里,那些干枯寂寥的樹枝間綻開了許多小雪絨花。
通往北長尾山雀公園的路上下折疊,我慶幸那時我的肚子還不算很大,還能奮力一搏。先把相機從拖車里拿出來掛在身上,再從很窄的柵欄里穿過去,之后在另一端把拖車舉過柵欄,再抱著拖車下一段長樓梯。我走得很慢,還好后面跟著兩位同樣行動緩慢的大爺,他們并不著急。那天沒有霧霾,天空澄澈,北長尾山雀們站在路邊的樹上,時而去永定河飲水吃食,時而飛回枝頭休憩觀察。陽光輕撫它們奶油色的羽毛,將那柔軟的精靈浸在圣光里,小小的嘴兒張開,滿臉歡快,開頤歡歌。當我透過望遠鏡看鳥,方能理解什么是顧盼生姿,以及那種極小靈魂帶來的絲之震顫。若是透過取景框,則真能將其靈魂攝入相片,讓其一直散發奶油香氣。北長尾山雀處在模糊的天藍與零星黃綠葉的背景中,又好似春眠不覺曉。北京并不算冷,這些北長尾山雀沒有變成糯米團或黑芝麻湯圓,反而透出了另一種輕松飄逸。于是有些鳥友便盼起北京下大雪,好搖一鍋湯圓出來。
回家的路上,我碰見了一位好心的鳥友阿姨,她聽說我已懷孕,便一定要幫我推小車,又幫我拽著車走上那節高聳的樓梯,我十分感激。她告訴我她得過乳腺癌,做了切除手術,平時出來看鳥,坦然自若。我大為敬佩,我們都處在屬于女性的特殊境遇里,萍水中相互搭搭手。鳥類通過人眼不可見的信息網絡飛行世間,多半也是這樣相互扶持,互相提攜。若是一只掉了隊的孤雁,失去了頭雁的指引和同伴的陪伴,也恐難飛過漫漫南遷之路,不知中轉補給站在何處,隨時就會從天空隕落,徹底迷失在寒冷、饑餓和疲憊之中。正因此,古人在看到孤雁時,都會按捺住弓箭,不忍射殺。
人類孕18周與19周:胎兒大小約一顆番茄,身長約237mm,體重約215g
鳥種:白腰朱頂雀、旋木雀
地點:龍潭西湖公園與奧林匹克森林公園
白腰朱頂雀到來時,先知的人們只是悄悄傳遞消息,不愿意更多鳥友知道。當我得知消息秘密前去時,大隊人馬也正聞訊趕來。還是那個大杜鵑寄生東方大葦鶯的龍潭西湖,兩只白腰朱頂雀從東北而來,和自南方春歸的大杜鵑選擇了同一個公園。這兩只小鳥也許是父子,也許只是同伴。
白腰朱頂雀的成年雄鳥戴著小紅帽,專注的小豆眼睛,嘬起黃色的小尖嘴,停頓在枝頭的幾秒,眼神在陽光中顯得傷感。那胸前粉紅的點斑,又似拋撒的心事。另一只年輕的、頭頂和胸口尚帶些嫩黃的白腰朱頂雀,眼神更為稚嫩,雙爪尚是嫩粉的。它見到拍攝的人群并不害怕,只顧啃樹上細嫩的粉紅小蟲。有時那成年雄鳥飛到湖對岸,很久都不回來,這只少年卻仍在樹上孜孜不倦地吃。這兩只小鳥吃得嘴邊都是樹渣,我拍到的一張照片中能清晰看見雄鳥嘴中粉嫩的小舌,正在咂摸那一瞬間的滋味。它們像兩個吃零食吃得正歡的孩子,簡直停不下來。
緊鄰湖面的道路上已站滿了拍鳥人,幾個大爺支著架子占領了一棵樹的領地,樹的背后緊鄰湖面。如果鳥飛到那棵樹上,眾人連忙提相機擠到前面,必會迎來身后大爺們的厲聲呵斥。正午的陽光將人背蒸熱,大爺們不絕于耳的吆喝更讓人如芒在背。“前面的人別擋鏡頭!那戴藍帽子的,說你呢!”“別擠了!再擠我們就掉水里了!”有人架著機器,老神在在地坐在馬扎上抽煙,等鳥過來后,他再不慌不忙站起錄像。我在北長尾山雀或任何一個京城熱門鳥點都見過同一批抽煙的大爺,看上去他們只是太寂寞了,想換不同的地方抽煙打發時間,并不在乎鳥什么樣兒。
過了幾日,便聽說有遛鳥的大爺經過,看周圍人熱烈,便對著這兩只白腰朱頂雀說:“這是人放的,要么不怕人呢。”于是人們便傳這是有人故意放的。這個說法被我的博物老師張彤彤嗤之以鼻,他說白腰朱頂雀應該是正常遷徙,如果是人放的,難道去年那成千上萬的毛腿沙雞也是人放的嗎?
又過了幾天,聽說那只白腰朱頂雀成年雄鳥不見了,只剩下那只少年。人們又說,早有幾個遛鳥的大爺盯住了這里,不知是誰黑夜里使壞,給抓走了,鳥友們又生了一頓氣。
如今,我看著照片中那只可愛的小紅帽,不知它究竟在何方。那個中午,孩在我腹中依偎著我,陽光透過衣服照撫著它。那只少年白腰朱頂雀在我面前的樹上,它的帽子還遠未變紅。它也依賴著另一只年長的小紅帽,如果一旁的小紅帽飛走太久,它也連忙跟上。不知道它們最后都怎樣了。冬日的車輪又碾了一陣,聽說又有幾只白腰朱頂雀從東北飛來了,不知落去了哪里。
與白腰朱頂雀的迎面相遇不同,奧林匹克森林公園的旋木雀是我覺得孕期最難尋覓的鳥兒。旋木雀也從更北而來,似乎有兩只,悄悄于奧森的幾棵松樹上旋轉。由于它們極小,棕褐色的小麻羽衣讓它們完美地融入松樹,又常常會旋入一棵樹的頂端,即使我用望遠鏡仔細查找,也會陷入一無所獲的焦灼。那個冬天,很多北京鳥友都慕名而來,敗興而歸。
對于一個拖著小車的孕婦來說,通往旋木雀的道路是段充滿起伏、擁有多種地貌的探險小路。懷孕前,徒步是我的最愛之一,在西山里走二十多公里也不覺得怎樣。平時看鳥,無論在荒野里扛著機器走多遠,我都不覺得累。然而,我明顯感覺到了懷孕對我的影響,我變得嗜睡和容易疲憊,走在荒野里我總覺得力不從心,再加上拖車和相機,更讓我覺得遙遠。
我第一次去奧森找旋木雀已接近下午四點,穿過現代化的跑道,進入雜亂的碎石路,路過大片荒蕪的蘆葦地,鳥聲沉寂。在那影影綽綽的蘆葦后,有一大片清冷的小湖,不時傳來小或黑水雞的啼鳴,也許這就是鳥鳴山更幽。若是在平時,有家人或朋友在身邊,腳踩松軟濕潤的土地,走過開闊靜謐的荒地,嗅林草被北風摩擦出的脆香,湖水濕潤的氣息,不能更妙。然而我還是孤身一人,我的拖車總想翻到一邊去。我有些害怕,但依舊囿于肉身,像蝸牛那樣挪。又經過一段上坡,我終于到達了旋木雀所在地,只有我一個人。如果一個鳥點聚了很多人,說明目標鳥種就在此地,如果只有零星幾人,說明鳥況并不穩定。我等到天快黑了也沒等到,只能抓緊往回走。身為懷孕的女性,我不得不想出許多應急預案。
第二次去,是個大風天,那蘆葦叢邊僅有一個釣魚的男人,好奇地看我拖車經過。到了旋木雀所在的人工小島,只有零星幾個人在等。我穿著牛仔羊毛外套,戴著厚帽子和手套,仰頭盯著樹頂。有人剛看到它,那只旋木雀就如松樹拋出的小骰子,沖著對岸的小島飛去了……等了一陣,鳥再也沒回來,于是原地又只剩了我。風像火車那樣撞向我,好在我戴了帽子。我把拖車放在一處,帶著相機在那五棵松樹邊繞圈,一如旋木雀在樹邊旋轉。路過的鳥友都去了奧森南園看錫嘴雀、北長尾山雀或其他鳥只,但我如果去別處,我可能就走不回來了。我選擇在原地觀望。
那一天我在大風里等了三個半小時,每次去洗手間都要長途跋涉。等到最后,我決定離開。我沿著土路、荒野、石子路、蘆葦叢和跑道往回走,再次經過那個釣魚人,回去的路上還看到了一只北紅尾鴝。等我快走到大門,突然收到了相識鳥友的消息,他說旋木雀出現了,現場還有幾個人。我立刻掉頭往回走,拽著小車幾乎想飛起來。那一刻我無比感謝骎骎,想必是孩子看我太辛苦,請天賜予我的旋木雀。我認識的很多鳥友跑了四五回才看到它,孩的鳥運真是沒話說。
旋木雀很小,一柄彎而長的細喙,可以叼出樹皮里潛藏的無脊椎動物,精巧雅致的麻衣,白皙的胸脯,用尾羽支撐著樹干,靈妙地繞著樹走。這個景象,有點像日本一個流行歌手的名字 “倉木麻衣” 。它的腳趾細長,粉嫩的爪尖如彎鉤,可以牢牢抓住樹干而不掉下來。它們與啄木鳥的覓食方式很像,都轉樹為餐,但它并不是攀禽,也比啄木鳥小巧許多。旋木雀的天敵有大斑啄木鳥,但據東北的觀鳥者觀察,在冬日的野外,大斑啄木鳥和旋木雀會同普通(幣鳥)一起跟隨各種山雀形成鳥類混合群,利用彼此的特點來進行合作,在嚴酷的冬季躲避掠食者,提高生存概率。它們的核心團體是大山雀和長尾山雀們。瑪麗安·泰勒在《鳥類如何共同生活:鳥類世界的群落與社區》中說,歐亞大山雀們更愿意讓它們最親密的冬季群友成為領地鄰居,確定領地的形狀,有時它們可能需要聯合起來,互相警告危險。
東北的觀鳥者特別提到了活潑好動的普通(幣鳥),它們可以在關鍵時刻鳴叫不止,為鳥群報警。轉年,我在北京植物園里看到了東北人常提的“藍大膽兒”普通(幣鳥),發現那果然是一只毫不懼人的小家伙。與低調害羞的旋木雀相比,有天壤之別。它們在雪鄉,都在針葉林里旋轉,早已秘密結盟。
那只纖細的旋木雀轉到半明半暗的光線里,黑眼珠吸攝落日的黃金光芒,臉部的結構讓它看起來躊躇滿志,又帶著冬日覓食的急迫和傍晚的傷感。據說在低溫的夜晚,它們甚至會結成十五只一起群居,來提防掠食者。在奧森的冬天,它可能只有兩三個朋友可以相依,不知它們從哪里一起結伴飛來,又何時四散在叢林間。有時它們會在大風中,用尖而細的類似“zit”的聲音來呼喚彼此,這聲音在冰冷的空氣中如游絲纏繞,松樹們應該會很喜歡它們的叫聲。
旋木雀往往從樹底行走到樹冠,在一棵樹上尋覓結束,很快又會跳到另一棵樹上。但當時樹下有幾個拍鳥人,它想了想,跳到了另一樹干中間,又開始了自己隱秘的啄擊。太陽逐漸西斜,我和鳥友滿意離去,去了附近的拉面店,吃了拉面,喝了汽水。在大風中吹了四小時后,吃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拉面是很快意的,雖然有點咸,但骎骎和我都很開心。
人類孕20周、21周:胎兒大小約等于一顆橙子,身長約267mm,體重329g
鳥種:紅交嘴雀、大山雀、煤山雀、紅額金翅雀
地點: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和盧溝橋
20周左右,骎骎的胎動逐漸開始,起初就像小魚吐泡泡,在腹部細微升起。孩子的無創DNA產前檢測順利通過。21周,孩子開始做大排畸,醫院安排了專家B超。我躺在那里大氣不敢出,只在心里默默祈禱。醫生查得很細致,過了好像一個世紀那么長以后,她對我說,目前一切正常。
她還對實習醫生說:“你看,這個孩子好像在跳孔雀舞似的。”倆人都笑了。我那時不明所以,以為骎骎正在肚子里手舞足蹈。直到骎骎出生,我才發現原來孩子喜歡做拇指與食指指肚相貼的動作,就像孔雀舞的手勢。做了媽媽以后,我這顆心就算交給骎骎了,有了所愛的動物和人之后,我便失去了過去那個全然快樂的自我。我自己的心便隨著他們的喜怒哀樂和健康病痛上上下下,無可平靜。有了胎動后,我和孩子的連接感覺更深了,我能隨時感受到骎骎的感受了。
紅交嘴雀會選擇在每年冬天來到北京,總在國家植物園或奧森引起不小的波動。在以灰色調為主的冬日,紅交嘴雀的雄鳥穿著偏橘紅的小禮服,雌鳥著黃色小裙子,它們的小爪子摁在冬日天藍的碎冰面邊,用尖端分叉的小嘴取水,十分賞心悅目。和北長尾山雀一樣,它們的到來讓北京多了些許異域色彩,這很大程度來源于紅交嘴雀們喜歡嗑柏樹的種子。鈍圓錐形的柏樹上結滿了紅黃交錯的紅交嘴雀,并隨著它們的跳躍輕微晃動,有撲面而來的圣誕氣息。
紅交嘴雀和旋木雀到來的時刻有重疊。紅交嘴雀在主路邊的小土坡上,且它們都在固定的時間點來,很容易看到。鳥友群里的大爺總結出了紅交嘴雀的現身時刻,分別是早晨8點、上午10點、中午12點和下午3點。在這些時刻里,紅交嘴雀們會準時從天而降。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那些紅交嘴雀究竟在哪里休憩,又是怎么選中了這幾棵樹,定時飛來用餐。但總有大爺會摸索出規律。老人們站在那些柏樹邊翹首以盼,年輕些的圍著樹來回繞圈。
我在等待時會觀察冬青坑邊跳躍的大山雀。大山雀是一簇簇可愛的小羽球,在北京極為常見。在山雀科鳥類中,它們算體型比較大的,因此被命名為大山雀。鳥類學家在研究中發現,大山雀可以和人類一樣編輯詞組來進行呼喚和警報,還會在彼此的閑聊中提到當下未出現的捕食者,它們的語言豐富多彩。在前文所提到的冬季抱團小鳥中,山雀們是鳥群的核心,數量相對較多,膽子又大,活潑機敏,瞥見天敵后會立刻發出警報。那沉迷旋木的大斑啄木鳥和旋木雀一定很有安全感。
我繞到一棵松樹后,半蹲在沙坑邊,觀察一只背對我的大山雀。傍晚的陽光穿破云霾,遙遙探出柔美的觸手,撫摸它細膩的翅膀。大山雀灰綠的背影逐漸變得模糊,退入光暈中。此時滑過一縷寒風,一枚細瘦的種子恰好落下,墜到大山雀爪下的土地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大山雀又驚又喜,它立刻銜起那顆種子,飛走了。感謝大自然的饋贈。我看連拍的照片,那顆種子剛好經過大山雀的眼前。永恒就這樣被我捕捉,傍晚的冷風擦過臉頰。
我想起,前兩年在山里,風雨即將到來,山腳下的電線桿上綁著一個廢棄的小塑料盒,里面傳來細微的啾鳴聲。小盒的頂端站著一只煤山雀,不斷飛下來,對著過往行人嘰嘰喳喳。那只小煤山雀母親已盡其所能發出了最猛烈的驅逐,但在巨人般的人類面前,卻像一幕小鳥國的滑稽喜劇,又心酸又好笑。它時而鉆進那個小盒子查看雛鳥,時而從人類頭頂掠過,像小小的山雀轟炸機。人類不能透過那盒子的小縫隙看見里面的雛鳥,但小煤山雀母親還是感到緊張。山雨即將飄搖而來,雷聲悶悶從頭頂滾過,我不由為那小小的煤山雀和它小小的孩子們,悄悄捏把汗。
這些屬于山雀的故事,不斷在記憶的漫反射中給我以星光。在無數個獨處的沉默時刻里,我隨時能唱起萬能青年旅店的那首《山雀》:“自然贈予你/樹冠 微風 肩頭的暴雨/片刻后生成/平衡 忠誠 不息的身體/捕食飲水/清早眉間白云生……”
等待紅交嘴雀到來時,幾個大爺在抽煙。他們不便走動,便用三腳架占據了最好的地段。據說在朝陽染黃的柏樹尖頂,紅交嘴雀的橘紅會在陽光下開出最絢麗的花。俄而,我的頭頂掠過一兩只灰喜鵲,它們扯起嗓子大叫。大家緊張起來,忙嚴陣以待,原來天空飛過一只隼,灰喜鵲這才發出警報。大爺們嘆口氣:“呔!謊報軍情!”
終于,一行橘紅和明黃的小鳥忽然降落,像幾滴水落進了熱油,將鳥友們炸開了鍋。我隨著人群四處打游擊,坡上坡下的柏樹邊,凡是藏著紅交嘴雀的樹下,都排起了扛著“長槍短炮”的大隊。我在拍鳥時,不知為何,周圍明明沒人,一位大媽卻故意擠我很多次,幾乎將我擠出去。雖然我很不想說,但我還是表明了我是孕婦,并希望她不要再故意擠我。
她頭也不回:“哦?是嗎?那你就不應該來這兒!”
我的好友亞菲在一邊,聽了非常生氣,一面按快門,一邊仗義執言,幫我回擊那位大媽。我在這種時候總會氣得詞窮,我拉走亞菲,我們轉去了另一棵樹。
在拍鳥的老年人中,總會有人對年輕人不友好,可能是出于對年華逝去的無奈和一種莫名的憤怒。在公園一線工作了那么久,我理解了很多人和事。我有很多很要好的中老年鳥友,他們樂于分享鳥訊,我們樂于夸他們的照片。在百望山看猛禽秋季遷徙時,有一位八十多歲的鳥友在山頂加我微信,我簡直不敢相信。上世紀他們一家從延安來北京,如今在北京已生活了 60年。他的設備都很好,日本的幾個牌子全都有。我們當時帶的都是索尼260長焦鏡頭,鏡頭上都穿了同款的炮衣,那款炮衣導致遮光罩容易松。我們倆一前一后上山,遮光罩都在途中滾掉了,好在我們都找了回來。山上很冷,老人穿了里三層外三層,還是凍得鼻涕出來,拿紙揩揩。可惜,他已經看不太清高空中路過的猛禽,那些猛禽在澄澈的高空中不過是一個黑點,他只能嘗試用紅外攝像儀瞄準,但也是徒勞。當大家都舉起相機對準小黑點時,他還在著急地問:“哪兒呢?”
拍鳥和觀鳥的確考驗人的體力和眼睛,但老人也和大家一樣滿四九城跑,想要拍到的是他那一只一只青春的小鳥。我能理解這一切,一切都在老去,我也變得越來越容易疲憊,好在我腹中尚有新生。人類的繁衍可能就是為了看見新生,看見自己的力量被繼承,也就能夠安心衰老。
紅交嘴雀抓住柏樹的小枝,鉆入柏樹體內或倒懸枝間,交叉的小嘴不斷嗑著藍莓色的柏樹種子,嗑得滿嘴是渣。它們時不時側起頭仰望天空,用小黑眼睛探探天空中是否有隼經過。它們聚集在一起大快朵頤,很像人類湊在一起嗑瓜子聊天,香得樂不思蜀。這就是那對交嘴存在的意義,為了能像松鼠一樣嗑開落葉松、云杉和冷杉的種子。它們在東北的松林與江蘇的丘陵間成群悠蕩,想必和松鼠也不少打架。北京的觀賞油松沒什么油水,它們可能在各處的針葉林里搜尋尚存的松子,又選中了柏樹們墊墊肚子。
一陣疾風驟雨的午餐過后,紅交嘴雀們又結成小隊飛去云中。一行紅黃相間的小鳥飄蕩在空中,每只鳥都保持著均勻的距離,如上下起伏的音符,遠看上去,真是一支浪漫可愛的小歌。
過了一段時間,在朝陽的興隆公園中,出現了更為罕見的白翅交嘴雀,它的亞種bifasciata可能繁殖于小興安嶺,越冬往南遷至遼寧及河北。2023年的北京冬天,真的出現了很多奇跡,這自然也包括來自新疆的紅額金翅雀,那是在新疆很常見的一種鳥,卻很少來北京。但我因為實在沒時間,朝陽又太遠,就沒有去看。
之后一次休息,我去盧溝橋看了罕見的紅額金翅雀。那只頭頂鮮紅的紅額金翅雀也不知是接了京城哪只金翅雀親戚的電話,自天山遙遙趕來盧溝橋,住進了曉月湖公園,和最初的北長尾山雀選擇了同一地點。那紅額金翅雀還與一些本地的金翅雀混群,緊張地湊在一起。我一直很好奇,曉月湖公園到底在鳥類的秘密地圖中散發著怎樣的光點,可以將從不同地方遷徙來的鳥兒們都匯聚在一起。被封起的公園,大片的蘆葦蕩,還算寬闊的永定河,或許都讓它們感覺可以信賴。
再次去盧溝橋看紅額金翅雀,是與看北長尾山雀截然不同的體驗。據說紅額金翅雀很難等,也不像紅交嘴雀那樣有固定時段,它不定時來,只閃現幾分鐘就飛入蘆葦不見了。它混在遠親金翅雀群中,又畏懼這陌生的環境,更別提枯樹下還有那些攢動的人頭和鏡頭了。
那幾天,北京下了雪。雪后,永定河邊的泥土濕潤,再加上人山人海的拍鳥人,河岸斜坡上都是醬醬的爛泥。我到得不算早,很多人凌晨四五點鐘就出發了。岸上堆滿了人,我便站在泥里。此時孩的好運又降臨了,骎骎看我孤獨一人,又為我引來了那只遠赴千里的小鳥。那只紅額金翅雀隨著兩只金翅雀一齊飛到了小樹上,有些驚惶,眼睛瞥著遠處的永定河。很快它一躍而下,沖去了河堤。豐滿的陽光中,它的紅額是那樣耀眼,好似閩南寺廟中那些貼金身的紅臉神。這是骎骎通過鳥只與我的對話,是除卻胎動的另一種交流。這是我一直堅信的。我拍完后就很快離開了,帶孩回家休息。
后來,我逐漸能感覺到骎骎是在打嗝還是在揮動四肢。有次我喝了我媽煮的雪梨湯,骎骎立刻在我肚子里打了108個嗝,我一直數著胎動,覺得很搞笑。但直到骎骎出生后兩個月,我才知道,骎骎很不喜歡打嗝,打嗝讓他不舒服,只要一打嗝就哭。這么想我就非常心疼,想到他那些在子宮里獨自打嗝的日子,哭也只能在羊水里哭,所有的委屈我都聽不到。2023年的北京冬日里,我看到無數鳥只的波浪,那些踽踽獨行或抱團取暖的小小靈魂。這些都是骎骎帶給我的神跡,他屬龍,而天上的鱗爪都是他的好朋友。這是骎骎帶給我的禮物,是他試圖用云朵、風聲和鳥只來告訴我,他一直陪著我,不僅是在肉身上,也在精神間。骎骎是我最好的小伙伴,有朋友告訴我,只有在此時,孩子是完全屬于我的。他需要并依戀母體,我也依戀著他。
人類孕21周、22周:胎兒大小約等于一顆洋蔥,身長約278mm,體重385g
鳥種:達烏里寒鴉、北京雨燕(麻燕)、家燕、紅嘴山鴉、東方白鸛
地點:山西大同、應縣木塔、平遙古城、永濟蒲州、鸛雀樓
12月,看完紅額金翅雀不久,丈夫難得休假一周。貓咪帕尼尼在家里到處瘋,腿忽然瘸了,我帶貓去看病,拍了片子。當時醫生沒看出帕尼尼骨折的小關節,只讓我觀察,我還是放心不下,心有戚戚。沒想到,帕尼尼骨折這件事竟然成了我從懷孕到生產所經歷過的最漫長、最痛苦的折磨。
隨后,我們拼了假,一起去山西看古建,為孩子拜拜北魏與遼金時期的佛與菩薩。整個孕期,我就像西天取經的玄奘一樣,見廟必拜。我將心事告知群鳥、菩薩和天地,但它們是否有所回應,我不得而知。
我只在讀大學時去過一次龍門石窟。那時洛陽晚上7點就沒了公交車,我和同班的姑娘,在夏日的黑夜中,慢慢走出大山,看著遠處昏黃的路燈,最后一班車已經開走。我們彼此鼓勵,有種不可名狀的巨物恐懼,仿佛跑到盡頭也逃不出如來佛祖的手掌心。
在大同的云岡石窟,我仰頭看那些古代工人因修繕石窟鑿出的小洞時,覺得夏天洞中一定會鉆進雨燕或家燕。而在某一窟,當我正在仰頭觀察窟前的交腳彌勒時,有兩只紅嘴山鴉正站在石窟上方,叫聲別致,相互追逐著飛出。冬天的云岡石窟幾乎沒人,我們拿著書,一個窟一個窟走遍,看漫山大大小小的釋迦牟尼、交腳彌勒,和文殊、普賢、觀音與大勢至菩薩。孩餓了,在肚里踢,我們便吃了點餅干,火速離開。
第二天,我們約車去看應縣木塔。一路上,我看見有運糧食的車轟隆駛過,撒下一馬路的玉米粒和高粱粒,汽車駛過,車身產生細微的震動,很奇妙。忽然,前方地面出現一片鴉,見車來,它們撲簌簌逃離。待我們過后,復又落在地面上啄食,我那時才恍然大悟,它們在吃公路上掉落的高粱和玉米,汽車的碾壓或許能夠讓這些糧食更軟。不過,它們也要小心這些重型的人類機器,要留神被車撞。在那很快掠過的風景里,我認出那是一片黑白相間的達烏里寒鴉,可能還有大嘴或小嘴烏鴉混群。我曾在遷徙季節站在百望山頂,用望遠鏡看遠處遮天蔽日的達烏里寒鴉,它們成百上千地聚集在一起,里面會混著小嘴烏鴉和大嘴烏鴉,彼此緊密團結,形成了一面堅不可摧的鴉科鳥浪,每只鴉都表情肅穆,向著南方振翅飛去。當夜我還夢見了達烏里寒鴉,也是現實中那樣冷,我透過望遠鏡,清晰地看見了一只達烏里寒鴉的臉,黑白分明,似能觸摸到它的羽毛與呼吸。醒來后,我對這些達烏里寒鴉念念不忘,它們遮天蔽日的隊伍給我以巨大的震撼與感動。冬日偶逢這些留在北方,早就得到高粱和玉米粒線報的鴉們,我喜不自勝。
到了應縣,吃過午飯,我們去看佛宮寺釋迦塔。我很小就在書上看到過山西的應縣木塔,可真正見它才發現,它雖是一座獨塔,卻有萬般看不夠的奇美。無人的冬日,狂風撕扯過后,生冷高遠的藍天,白云所剩無幾。無論在小縣哪一處,隔著幾條衰敗的小吃街和建材街,都能看到佛宮寺釋迦塔敦厚地站在中心。冬日肅殺,游人零星,應縣有著末日廢土的奇美,近千歲的釋迦塔好像是這地球上最后一個朝圣處。中國古塔的形制中蘊納萬種圓鈍與溫和,全靠平面內外柱來傳導所有重量,斗拱與榫卯錯落交致,里面蘊藏著無數年輕的生命,有蝙蝠、雨燕、燕子和鴿子,還有各種昆蟲、細菌與微生物。釋迦塔外部住著近百只隨時起飛的鴿子,天風響寶鐸,鴿們便無數次驚飛,繞塔飛旋,耳邊都是翅膀撲棱的聲響。
民國時錯拆的窗戶讓釋迦塔的內部已經傾斜扭轉,看一眼是少一眼。
塔內一層有座高11米的釋迦牟尼像,結跏趺坐于束腰蓮花座上,金臉金身,契丹人為他畫上了綠眉毛與綠胡須,以示尊貴與神圣。我在釋迦牟尼的身下,端詳他的結印和袒露的胸脯。他胸口的黃金被時間摩挲褪色,又落滿千年塵灰,心臟處黑洞洞的,皆是虛妄。在看兩側剝落的壁畫時,我幻聽到了雨燕的叫聲。
我和丈夫救助過一只受傷的北京雨燕雛鳥,我們給它起名叫黑麥,將其成功治愈、養大并放飛。我后期還有幸參與過北京雨燕的環志,對野生雨燕和人工帶大雨燕的觸感都有切實感受。我倆對于北京雨燕的叫聲再熟悉不過,相視一眼,非常驚奇。獵獵北風透過榫卯結構,我們清楚聽到了雨燕的啼鳴。
但依照遷徙規律,它們早就該在7、8月時啟程飛往南非,而不是在12月的下半旬,仍住在冰冷的釋迦塔里。雨燕喜歡住在古建中,我們忙問工作人員,夏天這里是不是有雨燕。果然,工作人員說,這里夏天滿是麻燕。當地人稱雨燕為“麻燕”。她堅持叫它們麻燕,這個稱呼倒也符合雨燕們黑褐色、有魚鱗紋的小身體。百年前,英國博物學家斯溫侯給普通雨燕的北京亞種取了北京雨燕的名字之后,北京雨燕無論飛到哪里都叫北京雨燕了。但每個地方對于眾生都有自己獨特的稱呼,人們對鄉土的深情與家鄉的認同都在對動植物的命名中一次次顯形。比如吳明益在小說《云在兩千米》中提到的臺灣石虎,實際上就是豹貓。豹貓在中國臺灣地區的別稱是“石虎”,也被叫作“臺灣山貓”,現在已成了臺灣地區唯一的一種野生貓科動物。而傳說中的臺灣云豹,更是在臺灣少數民族的神話里擁有“里谷烙(Lrikulau)”這個名字,它們在山地的迷霧傳說中生生不息。
有人說,冬日有些不走的麻燕會留在塔中食蟲。但張彤彤依舊認為不太可能,他說雨燕吃飛蟲,那蟲子得有多少才夠它吃一冬?那,也許是風聲穿過塔身的縫隙所產生的嘶鳴?我在隨后去的平遙古城的某個木匾后也聽到了同樣的叫聲,但無論怎么也沒能找到哪怕一只雨燕的影子。或許也是北風穿過細小木縫的喘息吧,只不過那聲音與雨燕的一模一樣,一路從應縣追我們到平遙古城。或許這聲音追的并不是我們,而是我的孩子。或者這聲音就是我和丈夫、媽媽一起帶大的雨燕黑麥,在古老的小城和木塔里,不斷用鳥類獨特的通信方式,在呼喚我們。
2022年8月,在傍晚的溫榆河公園,我聽見如瀑的啼鳴,仰頭望見漫天的家燕,高懸在澄藍的空中,旁邊新月已有淺淺淡淡的白牙。它們的歡呼與激越,不斷將晚霞的紅暈擊潰。它們熱情地湊在一起,互相寒暄,彼此叮嚀。它們談論即將開始的南遷,很像在火車站依依惜別的人們。家燕們將集結成大部隊,日夜兼程,不辭萬里,飛去菠蘿和芒果的家鄉。幸運的是,它們將彼此陪伴,沒有燕子會停留在告別的站臺上。兇險的是這一路上,依然會有燕子被風擦去或被鷹隼吃掉。張彤彤告訴我,像燕子的這種大規模集結,都是老燕子帶著小燕子前來的。它們不約而同地前來,將這個秘密的集結點一代代地傳下去。如果有人恰好經過,看到這奇景,想必余生都會念念不忘。我就是那個念念不忘的人,我想,我也會像老燕子一樣,引著我的小燕子,走向漫漫人生路。
在山西,我終于看到了多年來魂牽夢繞的壺口瀑布,也牽了壺口小黑毛驢,在迷蒙的冬日水霧中不愿離開。我曾在西藏見過黃河本初的樣子,那些從青藏高原巴顏喀拉山脈流下的水,平靜清澈,遙遙與高原廝纏。瀑布的雷鳴隱去了很多鳥兒,不知它們會不會在下游飲水,不遠處就是重歸平靜的黃河,在正午的光芒下微露波光。
之后我們去了永濟,這里是古蒲州的所在地。在唐代,蒲州作為毗鄰長安的繁華城市,一時風頭無兩。在酒店,我推開窗就能看見兩千米高的五老峰。眾山如此逼近城市,一如山神大軍,守在關口,威視著這座小城。青少年時期的王維住在蒲州下屬的臨猗。他從臨猗出發去長安時,走的一定是蒲津渡口,也必然登過鸛雀樓。那時,唐玄宗還沒用160萬斤鐵造出八只黃河大鐵牛來泊船,鸛雀樓和蒲州浮橋也還沒被金軍守將侯小叔焚毀,以拒蒙古。那的確是個繁華時代,鸛雀樓坐落在黃河邊。王之渙辭職后,15年都沒有去上班,就在鸛雀樓耍子喝酒,寫下“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只不過后因黃河泛濫,鸛雀樓遺留的故基徹底被淹沒。如今的鸛雀樓離黃河很遠,即使我們更上一層樓,也看不到黃河入海流。
唐代的大鐵牛和鐵人沉入淤泥底又被撈上來,擺在了遠離黃河的公園里,小城里只有古蒲州的城墻土基,只有麻雀們零落上下。
鸛雀樓是四大名樓中最高的一座,是座高達73.9米的高臺式十字歇山頂樓閣。在冬日的陰天里,鸛雀樓自曠野拔地而起,無數野鴿繞樓追逐,凌空激斗,頗有些舊日江河入夢的惶惑。沒有人喝多了題詩,也沒有胡姬舞羅衣。
我們登上了鸛雀樓,在頂層看到了王之渙,青銅做的。我和骎骎擁抱了他。我用我的“千里目”(觀鳥望遠鏡)向遠處的黃河灘望去,竟然看到一群東方白鸛在黃河邊站著。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鸛雀樓會叫鸛雀樓,只因當年的鸛雀樓就在黃河邊,人們能清楚地看見這些白鸛在天際或水邊遨游嬉戲。骎骎三個月時,我給他背《登鸛雀樓》。“骎骎,你記得嗎?媽媽帶你去過鸛雀樓,我們和王之渙打過招呼。”
他很高興,笑得嘎一聲。
我左面就是高聳入云的五老峰,灰藍色的山脈似乎伸手可觸,如此闊大逼人,不真實感是如此強烈,好像在虛幻的夢境中。那層次豐富的黃河灘,曾載著很多詩人渡過河,給東方白鸛帶來過很多條魚。詩句被千億次念誦,而白鸛們窮盡千里。后來我又在夢中見到了五老峰,峰前有一些泛黃的古典樓閣,互為遠近,旁邊是一棵枝葉向內卷曲的松樹。旁邊有人對我說:“你住在這里真是絕佳。”
骎骎的確帶給我很多好運。比如去山西前,丈夫決定推遲休假一周再去,我堅決不讓他再推遲。他的工作24小時待命,每天只睡3-6個小時,長年點燈熬油。一旦推遲休假,他年內就再也沒法休假了,我決定立刻就出發。
事后證明,我的直覺是對的。北方的暴風雪一路追趕我們,從山西北部的大同到了最南端的永濟,可惜它每次都撲空了。我們前腳剛離開一個城市,暴風雪便跟在身后,忙不迭地撲食。冬日寒冷,山西所有熱門的古建我都如入無人之境。我登上了寂靜的懸空寺。在迂回的走廊中,恐高的我鼓起勇氣俯瞰懸空,想起恒山附近的野山上,還有我心心念念的古代戰神褐馬雞。
離開永濟那天,我剛到高鐵站,一對流浪貓母子忽然從一邊的草叢鉆出,直撲到我的面前。它們一定鼓了很大的勇氣,希望我能給它們娘倆一口飯。可當時我要去趕車,周圍沒有任何食品攤,我們也沒帶肉食,什么也做不了。氣溫驟降,暴風雪馬上就要來到,它們沒有御寒的場所,不知晚上在哪兒挨凍。在山西北部的寺廟里,有很多狀況很差的長毛流浪小貓,皮毛骯臟,淚痕發黑。寺廟大多在村子里,菩薩只能給小貓遮擋,卻不能給它飯吃。小貓遇見游客時能討一口,沒游客的時候也不知道去哪兒。而永濟靠著西安,身處山西的最南端,普救寺里還能看見黑臉噪鹛這樣的南方常見鳥。可以說,永濟的整體溫度要比苦寒的大同高不少,但冬天還是冷。在廣大北方的冬天,沒人庇護的流浪貓真的很難過活。帕尼尼就是被游客帶到東宮門出口的小貓,我撿到它時,它已經幾天沒吃飯,瘦得皮包骨,眼窩深陷,還有貓冠狀病毒,所有的醫生都搖頭。但我把它帶大了,它后來長得威武雄壯,威風凜凜。
高鐵到達北京已是深夜,北京也飄起漫天大雪。我們覺得或許是菩薩保佑。在山西的冰天凍地中,那些沉默逼人的群山,神秘冷清的古建,奇異的菩薩和琳瑯的壁畫,還有那些浮掠的鳥影,暗夜的雨燕聲音,忽然相逢的白鸛,都不斷重構著我的夢,給骎骎帶來更多的夢幻,又或者是我聽從骎骎的想法,與那些不同尋常的風物撞個滿懷。那是三年日復一日的勞作過后,我唯一的旅行。
人類孕24周:胎兒大小約等于一顆紫甘藍,身長約346mm,體重634g
鳥種:鴛鴦、花臉鴨
地點:玉淵潭公園
24周,我的糖耐過了,雖然我總是吃蛋糕,但我的血糖沒有任何問題。我能清楚地感受到骎骎的踢腿了,他對我是那么信任。他會用他的方式跟我交流,而我能立刻接收到他的信號。我的孕期觀鳥進入了倒計時。
想看花臉鴨。想看那只花臉鴨。就是那只雄性的小花臉鴨。為什么沒能看見那只可愛的花臉鴨?想看花臉鴨這件事幾乎統治了我的2022與2023年的冬季。每年冬天,那只穿著美麗繁殖羽的花臉鴨都會從西伯利亞或者東北準時來到玉淵潭,略帶迷茫地和玉淵潭的鴛鴦們一起飛來飛去,和鴛鴦們一起接受人類的投喂。扎在鴛鴦們中間,讓它感覺到安全,哪怕它們彼此看上去并沒有太多交流。氏原巨雄說集大群的個體通常警惕性較高,并與人類保持距離,而單獨或數只活動于城市公園中的個體多與斑嘴鴨、綠翅鴨等混群,不懼人。
我渴望見這只花臉鴨太久,為了見這只花臉鴨我一共去過四次玉淵潭,前三次都是空軍。每年冬天坐地鐵到玉淵潭從東門進,扛相機走快半小時才能到它們棲息的湖面,臉與手皆被吹成冰棍兒。家里人都很忙,大多時候看鳥我都是孤身一人。孕中期我已經穿上了厚背帶褲,外穿長款羽絨服,上趟洗手間相當費勁,拖著小車走更覺得吃力。懷孕后,每次去玉淵潭都是一場長途跋涉。
但我還是想看那只花臉鴨。鴛鴦們的去向裹挾著花臉鴨,有時它們準時飛來,有時不知去哪里狂歡。有時我去得晚了,鴛鴦們剛剛飛走,有時我去得早了,鴛鴦們根本沒來,小花臉鴨不敢離開鴛鴦群。我坐在一邊,看綠頭鴨和麻雀們在地上啄食游人的投喂,而池子對面的大貓帶著小貓踩著蘆葦叢的雪,小心地探到冰面上飲水,兩只貓咪都蓬著毛,身上臟兮兮的,令人心疼。
玉淵潭的投喂真的是重災區,每天都會有人帶著孩子,對著那些油光水滑又怡然自得的國家二級保護動物(英文名為“Mandarin Duck”的“中華鴨子”)狂撒大米、饅頭、餅干和大棗等各種零食,生熟都有,就很離譜。玉淵潭那些色彩繽紛的鴛鴦擠在小池塘邊,為爭口饅頭大打出手。鴛鴦們在冰面上一邊溜冰一邊爭搶,它們在人們的手邊來回穿梭,理羽時花雨繽紛,無數明亮的小黑眼珠在其中灼灼發光,像一幅長滿了吉羽的立體畫,伴隨著投喂的方向改變,眾鴛鴦瞬時振翅,這畫就逃跑了。帶孩子投喂是一種極度偷懶的娛樂,人們對于這些動物的了解有限,只能用這種最原始的方式,來讓孩子快樂,自己得到喘息。鴨子得到高油高脂高鹽高糖的食物,吃著很美,大人和孩子也得到了精神的滿足。唉!
有一天下午,水水告訴我花臉鴨正在水邊。水水是位退休的航天工程師,哪里有鳥都會第一時間出發。我給自己鼓鼓氣,又出發了。緊趕慢趕到了水邊,一旁的土地上都鋪滿了雪與冰。水水在池塘邊招呼我,讓我別著急,花臉鴨就在水上,要注意孩子,當心別摔倒。我應聲表示感謝,慢慢挪到了水邊,花臉鴨就在那里。有一些人走到冰面上去拍,我懷著孩子,還沒那么大膽。
該怎么說呢,我總是會對一些特定鳥種魂牽夢繞,比如灰喜鵲,比如達烏里寒鴉,比如華美極樂鳥,比如眼前的這只花臉鴨。光線是暗淡的,它也有點惶惑。花臉鴨比鴛鴦小一些,孤獨地站在鴛鴦群里,有時在那琳瑯的畫里,它悄悄溜走,人眼常常失焦。造物主將乳黃與翠綠的金屬色沿著旋轉的黑紋涂抹在它的臉上,賦予它明麗的美貌,而黑喙邊緣的黑紋又像一抹小胡子,讓它看上去像《摩登時代》里的卓別林和思考中的魯迅。本不明朗的日光漸漸淡下去,花臉鴨站在鴛鴦群中,沒有和任何一只鴛鴦聊天,那臉部的黑紋讓它看起來嚴肅正經,實際上它可能正集中注意力,看人下一次的投喂在哪里。當我沉醉于它的美貌和“馬上相逢無紙筆”的激動中時,它總是很快溜冰滑走,去搶吃的。
它本是吃植物的,比如禾本科和殼斗科植物的種子,也潛入水中吃水下的種子。此時,它正和鴛鴦搶滾在冰面的饅頭和葡萄干,那些食物是拍鳥的大爺特意帶過來給它的,引誘它走上冰面拍照。它搶不過老手鴛鴦,好不容易拽一塊饅頭到水里,也被熟稔的鴛鴦立刻奪走,這樣也好,它本不應該吃這些。很多時候它搶不贏,看著很失落,但又不氣餒,很快去追下一個。人類總是沉醉于這種錯誤的投喂中,不知是不是看鴨子們可愛的蹼打滑,扁扁的嘴笨拙而精準地搶奪覺得有趣。他們只為了自己拍照,根本不顧是不是會吃壞了鴨子的胃。而大爺們在一邊嘆氣跺腳:“唉,你看看笨的!又沒搶到!”“它還就吃那饅頭,不吃葡萄干,它不認那個!”
我和幾個年輕人一直等在結冰的湖面。我看著那只花臉鴨,它長弧形的三色肩羽優雅地披在身上,像是被打濕的貴族披肩,苦寒之地發配而來的王子側過它那金屬綠的頭,翹起達利似的小胡子,橢圓的黑眼珠凝神看向遠方,偶爾會銜一塊冰塊,含在嘴里玩耍。綠豆吃完了,它又游到水中尋找食物,遠方的薄冰在光線下泛起海浪般的白光,一只雄性鴛鴦正好切入畫面。我蹲下身,平視它在水中的悠游,浮冰背后,是一整面晚霞的銅色。有時候它趴在冰面上,看著很疲憊,鴛鴦們站在它周圍,有些四面楚歌。鴨子們的蹼不怕冷,像一個個長滿羽絨的熱傳導器,小小的鴨們學會了調節腳掌血液的溫度,不讓蹼被寒冰凍傷,在低氧血液回流到心臟前,又將血液升溫,不讓心臟被寒冷凍壞。據說生活在寒冷環境中的鳥類,腳上都有復雜的血管網絡,提供了一個逆流熱交換系統。流入的動脈攜帶著溫暖的血液,被流出的動脈包圍著,因此能將熱量傳遞給動脈。這樣可以防止腳部的血液凍結,也意味著血液在返回身體時會被加熱(瑪麗安·泰勒《鳥類,一切為了飛行》)。和鴨子們一起度過的冬日午后,幸福就像冰下的流水,在可愛的蹼中不斷滑動。
真好,我終于看到了那只花臉鴨,并會永遠惦記它。如果它今年冬天再來,我就帶著已出生的骎骎去看它。
人類孕25周:寶寶大小約等于一顆西藍花,身長約356mm,體重740g
鳥種:黑水雞、蒼鷺、牛頭伯勞以及從未現身的白尾海雕
地點:潮白河荒地-大宗高爾夫球場
12月底,我回燕郊看奶奶,又可以去潮白河濕地等白尾海雕了,就是我秋日偶遇黃腰柳鶯的地方。白尾海雕也是我等了兩年至今尚未看到的鳥。2022年冬天,我獨自開車去野鴨湖,車因寒冷電都快掉光了,好在野鴨湖有充電樁。寒冬的野鴨湖幾乎沒人。在極度的寒冷中,我環湖走了快兩個小時,凍得渾身都沒了知覺,也沒看見那只傳說在冰上捕魚的白尾海雕,只有一邊枯蘆葦叢中的棕頭鴉雀伴著我的腳步亂飛。野鴨湖對岸就是馬場,我站在這邊,看見一行灰鶴正背對著夕陽起飛,它們越飛越高。天越來越黑了,我有點害怕,加快步伐往大門趕。到停車場后,全場只剩了我一個人。我正準備打開車門,忽然聽見一陣逼近的鶴唳。我猛一抬頭,那飛得極低的灰鶴群,正從我頭頂經過。鶴們雙翅展開,剛好覆住一個我。那天只有這一個詩意的結尾。
2023年冬,我又跟著亞菲和欣欣她們去通州的潮白河邊找白尾海雕。從京西到通州,趕上晚高峰,來回幾乎用了五個小時,然而只看見了水中的赤麻鴨、斑嘴鴨、綠頭鴨等,一只白尾海雕也沒看見。那時我忽然發現在潮白河的對岸,就是燕郊的大宗高爾夫球場,從奶奶家到潮白河只用二十多分鐘,我再也不用吃北京城通勤的苦。我趁休息趕緊回了奶奶家。
我們那時才發現,奶奶開始記憶減退了,她很多事記不住了,還會胡思亂想,到處找麻煩。我們的到來讓她很高興,我也能陪她待一待。奶奶一直堅持住在燕郊自己家。之前疫情三年,我根本不能離開北京城,甚至不能離開工作地點,連奶奶也見不到一面。懷孕之后,我要經常產檢,也不能和她一起生活。去年奶奶83歲,我們最幸福的事就是能見到彼此,一起吃飯。她一直希望我能有個孩子,并希望她在有生之年能夠見到孩子,甚至還想幫我帶孩子。她做過大手術,身體是肉眼可見越來越差。如今她總是對我說重復的話,這讓我感到恐懼,我覺得懷孕或許是個正確選擇。
不同于10月時的繁茂,大宗高爾夫球場的潮白河濕地已進入全然冰凍的雪白。廣袤的玉米田和高大的白楊林,此刻已全然被冰雪覆蓋。那是我異常渴望的華北大雪,未被任何人污染過,和我童年記憶中的一樣純凈,永遠不會被融雪劑破壞,也不會被城市的車輪和行人碾成泥水。北京城的郊區才能看見這樣原生態的大雪,如同一個冰封的神話。以前在馬場看灰鶴,灰鶴們在雪野中漫步,而我踩進沒小腿的雪里,連呼吸都是新鮮的雪味。在10月,我在這里看見過懸停的紅隼和不停發出警報的灰喜鵲,大白鷺與小白鷺在水面飛行捉魚,而牛背鷺站在遠處村莊的柳樹枝上,駝背、瞇著眼睛,在蒸騰的熱氣中一副懶洋洋的模樣,我有種說不出的喜歡。它們在它們的生命里陶醉,散發出幸福的光暈,那種滿足感通過太陽波的漣漪游到我身體里,給我以庇佑。
我和媽媽就在神秘寂靜的雪野中走向潮白河,我的身子越來越沉了,我用手可以環抱住孩子。我見到了那只紅隼,它還在往村莊更遠的地方飛去。秋日,這里還有放羊的人,趕一批羊在野草中啃食,羊羔依偎在媽媽身邊。在冬日大片倒伏的蘆葦蕩邊,我又看到了那群有著淺黃皮毛的山羊,它們喘息著,踏著草沙沙走過我身邊。它們都好像我的老朋友了。只不過柳鶯和那些鷺,此刻都去了南方。秋日如一列鮮綠的火車,猛然闖進我的記憶。再睜開眼,這里已是寒冬。我好像在季節的一個裝置中,左右兩季風景是兩張幻燈片,在我的記憶中疊影,綽約生姿。
那沉寂的枯水面上,依然生著可愛的生靈。當我和媽媽走在堤岸,會忽然聽見翅膀撲打水面的聲響,等到接近一看,是如臺球般被擊散的黑水雞們。它們聽見我們的聲音,瞥見了我們的到來,早在我們看到它們之前,就從隱藏的河堤下向河中心逃去,在水面上擊出金字塔形狀的斑紋。于是媽媽記住了黑水雞。我們每次經過河堤時,那種有趣的撲翅聲與景色都會乍起。黑水雞的逃逸充滿秩序感,我在水波中看見它們沉默、奮力又心酸的背影,心生愧疚。我開始不知道它們為何會如此警惕,直到我看見幾個在河堤和田野中使用彈弓的人,在潮白河和田野里拿二踢腳炸冰網魚的人,我才明白了一切。我打電話給河北的林業部門,他們說潮白河不在禁漁期,而對方沒有使用電網設備,并不能處罰對方。那二踢腳的爆炸聲幾乎持續了一小時,直到第二天去,還能看見冰面上的黑色火藥痕跡。臨近新年,很多人都會夜里驅車來潮白河放炮,于是鳥兒們更少了。
就在那些炮聲里,白尾海雕再也沒出現過,于是綠頭鴨們在冰面上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懶洋洋的午后。它們埋著頭,吸取著太陽的熱,那些好看的綠頭會散發出迷幻的紫,讓人一時弄不清是綠頭還是紫頭。我在那寬闊的河對岸,居然看到了再次驅長途車前來的欣欣和亞菲。我們用望遠鏡和手機打著招呼,用長焦相機給彼此拍了照片,留了紀念。亞菲從對面看見,有一只白尾鷂從我們頭頂經過。夜晚放炮的人越來越多了,新年前最后一天,就連綠頭鴨們也不來了,它們也嚇壞了。沒有了鴨子們,白尾海雕更不來了。
越往南邊走,越是凍得結實的冰面,冰面發白,冷得大裂。枯水期,河中央的小島退了水,露出各種殘貝,有濃郁的腥味。我趁媽媽不注意,穿過結實的冰面,向河中央的小島走去,那里的泥土出人意料地柔軟,走在上面那樣舒適,好像潮白河的一塊心臟,在冬季無人時,悄悄袒露出來,連同四季的心事和死去的生物遺跡。我在那座島上,用望遠鏡看了看遠處冰面上單腿站著的一只蒼鷺。蒼鷺體型很大,它正盯著冰面,以鷺獨有的駝背姿態站在那里,抵御風寒或是養精蓄銳。我遠遠觀望它許久,它也看到了我,也看到我走到小島邊緣,默默觀察它。它并沒有驚飛,反而相當有自信,從被放大的照片,可以看到它正炯炯地看著我,宛若仙洞府處的仙鷺。它在說,愿者上鉤。
在我媽擔心的吼叫中,我轉身向回走,小心地穿過厚實的冰面。冬日潮白河那大片靜止的黃色蘆葦、冷峻的冰面和沉靜的水流,在荒涼的肅殺中,潛伏著無數如棕頭鴉雀和黑水雞一樣常見又機警的生命,深深地扎入了我的夢境里。
這片河灘正吞云吐霧,在陰白的霧霾里,忽然出現了一只栗紅的牛頭伯勞。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我每次沿著河堤小徑向南散步時,都會有只體型稍大的紅鳥兒降落在前面干枯的小樹枝上,它一點也不怕人,并以那棵樹為瞭望塔,向東邊的樹林間望去。待我們走得近了,才不慌不忙地飛走。那只紅鳥我從未見過,連忙拿相機拍下來識別,居然是北京地區罕見的夏候鳥牛頭伯勞,它竟在潮白河沿岸過了一整個冬天。它梳著歐洲貴族的蓬蓬頭,好像是被北風吹成的那般,俯身時頭頂的輪廓便拱成了一枚紅色桃心。白眉影嵌入黑眼罩,兩只銳利的黑珍珠眼望著我的鏡頭,那帶著彎鉤的喙是無數昆蟲的噩夢,但尚不知這冬日有多少昆蟲可吃。它白灰的胸脯上有一層波光閃閃的魚鱗紋,兩側翅膀抖落下了一些栗紅在兩脅,逐漸暈染到魚鱗紋與尾部。如此罕見、考究又美麗的“殺手”,在霧霾縱深的冬日,讓人過目不忘。牛頭伯勞的數量已經不多了,在吉林和遼寧已被列為重點保護野生動物。
伯勞大多戴著黑色眼罩,被譽為小鳥界的殺手,有些伯勞喜歡把其他小鳥釘在樹枝上吃。即使這樣自信又兇猛,伯勞也是壞人覬覦的對象,那些捕獵游隼的人,會特意把伯勞鎖在籠中,放在地上引誘鷹隼。伯勞那雙敏銳的眼睛,可以遠在游隼出現在天際之前瞥到危險,并在籠中發出激烈的警報。此時捕獵者便知道,鷹隼就要來了。馴鷹人和捕獵者早早發現了伯勞這個特點,便會設計捕捉伯勞,拿它們當誘餌和探測器,用來抓住鷹隼。
牛頭伯勞喜歡站在一處注視四周,發現獵物后便飛往捕獵,然后又返回原處。我每次向南走去找白尾海雕時都能看見那只牛頭伯勞。它正站在它選中的那棵小樹上,四處張望。在回途中,我有時也能看見它。去了幾次,它幾乎成了我的老朋友,見不到它還甚是想念。當月,我所拍的牛頭伯勞照片被選入通州愛鳥會的12月鳥種,據群里大佬觀察,它已經獨自在那里度過了兩個多月。照片發出去之后,很多人想去尋它,一睹風采。可是,它就像專門為我們降臨的一般,再也沒有被任何人看到。冬日的牛頭伯勞和秋日的黃腰柳鶯,都是潮白河濕地給我造出的美夢,就像在燕郊的奶奶,永遠地和我在一起。
我童年第一次見到的大水就是潮白河,也許就是在這岸邊。六歲左右,我在燕郊住,還沒有見過任何江河湖海。我對我媽說,我還沒見過海,很想去看看。于是,我媽就帶我輾轉坐車去了潮白河,告訴我那就是海。夕陽將河水染成淡淡的橘紅,每片波紋都像盛著金光的小碗,河邊都是玩耍的兒童,我第一次見到寬廣的水面,有些腿軟不敢靠近。垂釣的人釣上來一尾小鯽魚,將它送給了我。我受寵若驚,給它取了名字,幸福地帶回家。我至今都記得它圓圓的、純潔的眼睛,青黑的身體在水盆中撥來游去,它吃些饅頭和魚食,但幾天之后還是翻了肚皮。我著急卻毫無辦法,它雖然側過身子,但魚鰓還在堅持張合,那雙濕潤純潔的圓眼睛,祈求或驚恐地望著我。如今想來,我要是能把它放回水里,就更好了。
二十多年后,我和媽媽又一次來到了這里,我的孩子已經見過“大海”了。我仍未忘記那條小魚。那條小魚去世后,被我奶奶炸了,但沒法吃。給我炸小魚吃的奶奶,現在還住在燕郊。
人類孕26周至30周:胎兒大小約等于一個木瓜,身長約366mm,體重 859g
鳥種:普通(幣鳥)、斑頭秋沙鴨、普通秋沙鴨、鵲鴨
地點:國家植物園、頤和園、玉淵潭
兩次去國家植物園,都沒能追到紅腹灰雀。我拖著小車和兩位熟悉的鳥友大哥在停車場見面,之后浩浩蕩蕩地沖到國家植物園,據說紅腹灰雀只在早晨特定時間出現,在草坪上尋找食物。我們花了很長時間尋找它,我剛坐在椅子上歇會兒,它就落在了枝頭。等我站起來,它立刻飛走了……這就是那個早晨發生的全部。
后來,我在曹雪芹故居看到了那只可愛的普通(幣鳥)。那天的天極冷,我在曹雪芹故居轉了一圈,枯坐在長椅上,旁邊一幫大爺忽然對著某處拍了起來,我抓起相機走過去,那只小普通(幣鳥)已經跳到了枝頭上。北京常見的是黑頭 。據一位大爺說,每年冬天他們都在櫻桃溝拍普通(幣鳥),需要爬山,非常艱難。但是這次,它竟到了植物園,拍它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但誰也不知道大爺以前拍的普通(幣鳥)與眼前這只普通(幣鳥)是不是同一個亞種。眼前的這只小普通(幣鳥)穿著灰藍色羽衣,黑眼如豆兒,兩側有貫穿的黑眼紋,看上去有些像“顰兒”,正在深思。它白色的胸口蓬松沉靜,下體的淡橘細膩地綻開,那雙爪子緊緊貼著樹皮,靈敏地旋著。它站在我們面前的樹上,離我們大概只有一臂之遙。和害羞的旋木雀不同,普通(幣鳥)被東北人稱作“藍大膽兒”,它自信滿滿地貼著樹皮旋轉,用小腦袋撞樹,掐開樹皮,銜出小蟲,還不知從哪里尋了一塊小饅頭。整個天空還是陰沉沉的,若隱若現的陽光從云后飄到樹干上,只染亮了它的臉蛋兒,讓它的眼神透出晶亮的熱。
它自由自在,全然沒有把慕名而來的人們和他們的“長槍短炮”放在眼里,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緊張。普通(幣鳥)的這份勇氣讓我很震驚,因為人類對它們來說都像《進擊的巨人》里面可怕的巨人。只有那些得到了薯條的海鷗和黑鳶才敢從人類手里抓漢堡,就連最厲害的貓頭鷹雕鸮在人類面前都要嚇得閉上一只眼睛,最聰明的鴉科對著人類也是退避三舍。但那只小小的普通(幣鳥)無所畏懼,它隨心所欲地在這些大樹間穿梭,嚴寒從未扯住它的羽毛,讓它露出瑟縮的表情。當年曹雪芹在這里住,未必見過這神仙似的小普通(幣鳥)。寶玉未曾見過的神仙 子,我倒是見過了。那天我在植物園的冷風里待了四個小時,很想去芹溪茶社內喝一杯,小廣告牌上寫著王夫人不舍得喝,寶玉挨打才有得喝的“玫瑰清露”,現在只需18元一杯,第二杯半價。外面太冷了,我和媽媽回家了。
過了一陣,我在頤和園里看了斑頭秋沙鴨。斑頭秋沙鴨腹部雪白,眼周如熊貓一樣有著黑眼圈,上背部也是黑色的,因此又被人們叫作熊貓鴨。越冬時,它帶著妻子一同來到了西門的團城湖,遠游于冰面之上。它正著一身美妙的雪白,頭頂的纓狀冠羽毛被北風吹起,蓬在頭頂,陽光碎在它的腦瓜頂,好似印象派那恰到好處的模糊。真是一只偏愛金鞍調白羽的羽林郎。它美得真是奪目,可以看出來它的妻子也很愛它,喜愛它的美貌,寸步不離地依偎它。斑頭秋沙鴨的體型比普通秋沙鴨和紅胸秋沙鴨們都要小一些,它們在綠頭鴨、普通秋沙鴨、鵲鴨之中穿梭,雄鳥像白白的橡皮擦,雌鳥是赤褐色的蠟筆頭,它們在冰藍的水面上游弋,下潛,畫出色彩,擦去波紋。遠看上去,它們又像一對迷你可愛的手辦,美得并不真實。
冰藍的水中,墨綠頭的鵲鴨兄弟貼在一起,普通秋沙鴨們也在打盹兒。而那雄斑頭秋沙鴨一直追著一只雄性的普通秋沙鴨,可能拜了這只 “地頭鴨”當大哥,它的妻子也緊隨著它游。可能那只普通秋沙鴨常年和家人朋友們住在這里,對團城湖水域都比較熟,知道哪里摸魚抓蝦更方便,它們一路追著大哥,從北一直游到南,游到了離我們鏡頭最近的水域,又慌忙折返。普通秋沙鴨驚飛,它倆也跟著驚飛。
雌鳥追丟了雄鳥,還會悵然若失地望著四周那些陌生的鴨子,再趕緊追上丈夫。那只大哥被盯得有些不耐煩,有幾次它想告別它黏黏糊糊的斑頭小老弟,但是沒能成功。后來,普通秋沙鴨飛回了自己的族群之中,那對漂亮的小熊貓鴨便有些哀傷地漂在水面上,后來愈漂愈遠,吃累了,也睡了過去。骎骎保佑,又是幸運看鳥的一天。很多人跟在我之后去尋找它們,它們都沒有再出現,或許是飛到了更遠的昆明湖里。
過了半個月,寒潮破京,頤和園愈來愈冷,團城湖余的那面冰藍色的水也凍得結結實實,鴨子們沒了喝水的地方,全飛走了。
它們去了哪兒呢?
有一些去了玉淵潭。比如鵲鴨,最后一次孕期觀鳥,我看見了那對鵲鴨兄弟,但那時已經一切都不同了。
孕 30 周,我又回到了玉淵潭,那是我最后一次看鳥,我婆婆陪著我去。只不過這次,我們離那些正在舉辦結婚典禮的鵲鴨很近,那真是一場漫長的羅曼蒂克。鵲鴨這兩個字字形很相近,人們戲稱它們為“醋鴨”或者“臘鴨”。我去的時候鵲鴨的一夫三妻格局已經形成,且已經交配過幾次。冬季到初春,雄性鵲鴨大幅度后仰,后腦觸碰到后背,兩只蹼迅速拍打一下水面,發出一聲:giu gi!這種獨特的求偶舞蹈被稱為Head throw display,第一年的年輕雄性也會做這個動作,用以學習和訓練。雄性鵲鴨一連跳了很多天的頭點背舞蹈,在人類看來有些滑稽,但對它來說,真是一場盛大的舞會。它絕對是那堆懶洋洋的秋沙鴨中的亮點,甚至整個玉淵潭的焦點。那只鵲鴨是婚禮的舞蹈之王,好像一個獨自跳舞的西西里人,它一定能感覺到太陽在它身上發光,陽光潑在它的墨綠油頭上,一切才有了意義。它的仰頭和擊水是那么干脆利落,充滿驕傲。它周游于幾只雌性中間,分別和它們伴游一段。
一夫三妻的格局已非常穩定,有一雌明顯深愛著它,在它身邊也會一直做頸部前伸、喙向上的動作,來表明心中的愛意與追隨。另一只雄性鵲鴨很明顯已敗下陣來,卻還找機會追在雌性身邊示好。而那些雌鳥,則忠心耿耿,對另一只雄性退避三舍,或嘗試攻擊。新郎鵲鴨看見,便一直追著咬那只失敗者,讓對方不得不貼水起飛,狼狽逃竄,遠離它的妻子們。
不知道它們是不是那對在頤和園水面上貼面相擁的鵲鴨兄弟,我推測大概是的。
繁殖季一來,一切都變了。
人類孕32周:寶寶大小約等于一顆卷心菜,身長約399mm,體重1293g
鳥種:黑鸛、普通秋沙鴨
地點:門頭溝韭園
去看黑鸛是我在孕晚期的一次壯舉,在那之前是無窮盡的忙碌,那之后更是讓人有些絕望的忙碌。人在塵網中,真的是沒有逃脫的機會啊。如果我能和骎骎生活在一個理想的夢中世界就好了,我永遠那樣攜著他,和他永遠一體,默默看著黑鸛,就好了。
去門頭溝看黑鸛也是因為水水的消息。那段時間,她幾乎每天都開車去門頭溝看那群黑鸛,再從韭園買點醬菜回家。北京人對韭園的醬菜情有獨鐘,以至于那邊出現了兩個韭園。靠著山口的那個韭園頭頂著大醬菜缸子,很會蠱惑人心,但實際上山坳里那家才是真正的老韭園,老韭園才是黑鸛們的真鄰居。有個鳥友大爺找錯了位置,到山口等了半天沒有看到黑鸛,為了不空手而歸,在大醬菜缸那里買了許多泡菜回家。到家后,他才知道,只要往前再開兩分鐘就能看見黑鸛了,而他的妻子傻了眼,說家里一年都不用買泡菜了。
午后,那群黑鸛會結伴自天空盤旋而下,在山坳的水中捕魚、飲水,人站在坡上,可以用相機或望遠鏡很清晰地看到那些黑鸛的面部表情。而當它們飛到高遠的空中,在棕黃灰的山上裸露出的白色山巖上棲息時,又是極有古樸風味的畫卷。陽光一照,黑鸛的身上竟是五彩斑斕的黑。我決定走進那張古畫中去。我文章開頭所提到的連綿大雨,帶來了讓北京震驚的洪水,永定河的水流量超過黃河,門頭溝這里的河床被沖垮了,這里的荒野重歸于寂靜。
我懷孕8個月,骎骎有些沉了。我因吃甜變得又腫又胖,比孕前胖了快30斤,走路變得沉重,呼吸時孩子會頂得我右下肋骨鈍痛,無法緩解。我經常失眠,睡覺時只能向左側睡,因壓迫過久,站起來走路時會一瘸一拐。我要去門頭溝這樣較遠的地方,必須有人陪同了。我媽有事,我只能托丈夫周六開一個多小時車程送我去門頭溝。那天山坳里的風很猛烈,一陣一陣地吹。
來看黑鸛的人特別多,黑鸛們也比平時晚來了很多,來了后也是不斷順著風游蕩,經過我們上空時,警惕地觀察著這些“長槍短炮”。黑鸛們比較敏感,對人類很警惕,當它們雙翅張開,低低掠過我們頭頂,就好像我們正站在萬籟俱寂的史前星球,眼前枯萎的河床是這些黑鸛的游樂場。它們的脖子上旋轉出五彩斑斕的光,黑色的明艷在太陽光下無處遁形。
然后,我的丈夫對我說,他必須回去開會了,軍令如山。他要求我和他一起離開,他說黑鸛不會再來了。那時我們才剛到了半小時。我和他爭執了一陣,我覺得那是我孕期最后一次長途觀鳥了,如果這次看不到黑鸛,我也不會再來了。最后我們決定,他立刻打車回去上班,而我則留在原地,等那些黑鸛下來。
前兩天,有個教會往這河溝里放生了大量泥鰍,不知是不是為了吸引黑鸛來吃。此時,河里的普通秋沙鴨們正在瘋狂吃泥鰍,一個個吃得腮幫子鼓鼓,喙鉤釘住泥鰍,將泥鰍甩出水面,劃出泥鰍最后的弧線。普通秋沙鴨的姑娘們是如此幸福,它們一刻不停地埋頭苦吃,想在這苦寒的冬季多存點脂肪來養育后代。它們褐色的冠羽在腦后蓬勃招展,如女神冠冕上的尖芒,向四周射擊著陽光。而綠頭鴨們技不如人,一只雄性綠頭鴨一直追著那兩只雌性秋沙鴨,妄圖從它們嘴里搶過泥鰍來。當我們把視角轉向圓圓的綠色鴨頭,會發現前面的褐色冠羽正融于刺眼的陽光之中,水面上是激流的浪花。
在旁邊冰面上,看著這一切的,是那群黑鸛里唯一敢降落下來的少年。它周身褐灰,但脖子上的黑已經有了成年黑鸛的那種孔雀綠、金黃、玫紅、淡紫、絳紫相交的反光。它在湛藍的天空中伸出一條腿,另一條腿貼著白色的腹部,做好降落姿態,滑落到冰面上,端詳著鴨子們。它對這世界的兇險還未探知,它只知道自己肚餓,等不及了,很想從鴨子們嘴里搶一條泥鰍吃。于是,它一直在看著冰面和水流,也觀察著河里的鴨子們,甚至癡癡地盯著一只滿載而歸的秋沙鴨。那個背影有些讓人心碎。
黑鸛少年的捕魚技巧還很生疏,它覺得最省力的是從鴨子們嘴里搶一條,反正它們的腮幫子都是鼓鼓的。而那些秋沙鴨就像完美的抓魚機,幾乎沒費任何力氣就把魚抓上來了。好幾次,黑鸛少年鼓足勇氣,快速扇著翅膀,從河段的另一段跑到鴨群中,想鴨口奪食。但它腳還打滑,把綠頭鴨們嚇了一跳,鴨子們四散逃去。它白白望了一下午,直到天黑。我也看著它到了天黑。人們總覺得,只要這只黑鸛少年下來了,整個族群就會慢慢下來,但奇跡沒有出現,自始至終,都只有它,孤獨勇敢地站在水邊。
我坐在小座椅上,望著遠處山脈上的黑鸛們。有時天空中響起炮聲,黑鸛們驚飛,盤旋,復又回到厚處。那里想必也有黑鸛少年的父母,遠遠地看著它。有時骎骎在肚子里踢腿,我就起來走一走,那時我已能摸到他的小腳丫,隨時可以摁一摁。他早期還能縮回去,晚期就沒多少空間了,只能被我撓癢癢。我穿的還是去山西時穿的長款厚羽絨服,足夠保暖。媽媽和丈夫都不在我身邊,只有孩子緊緊陪伴著我。我經常感覺到孤獨,但孩子與我寸步不離(實際上他哪兒都去不了)。
骎骎非常適應我,他從未有過任何早產或不適的跡象,他喜歡去野外玩兒。骎骎兩個月大時腸絞痛,總是號啕大哭,但只要一出門去外面吹吹風,看看綠樹,他就會在小車里安然睡去。我相信嬰兒記得那些風和萬物的摩擦聲。
黑鸛們在高空中破風飛行,黑色的覆羽、白色的腹部和紅色的頭與腳,每只脖子上都溢出斑斕的色彩。它們盡力拉長脖頸,伸直雙腿,讓風從翼指中穿過,再抖落進絨羽間。我捕捉到其中一只的接近,它紅眼周、黑眼珠、金臉頰,還有修長的紅喙,是人間歌舞所嫉妒的黃金面容。山脈像喝多了黃酒,在它的背后融化,草木如山巖的呼吸,陽光托著它的腹部,賦予它豐美的魂靈。當它們在天空中順著風之力來回搖曳,總有兩只緊貼在一起,像一支哀傷、憂愁又連綿不斷的詠嘆調,將人的心拉到很高的蒼穹中去,好像詩歌的世間體、宋徽宗的瑞鶴圖也不過如此。人們對于大鳥的姿態是多么癡迷,從春秋的衛公好鶴到如今。人們癡迷那些纖長的脖子與腿,和隨時騰空的自由,可能是這種原始的艷羨促生了芭蕾。旁邊的大媽說:“等了一下午了,能看出它們特別想下來了,可就是不下來。”
接著她自問自答起來:“來了,看到了嗎?看到了。在哪兒呢?山頂上。”
我背過身偷偷笑了。
黃土在陽光下就如漫山遍野的金子,瑞鸛們弓著背,站在山坡上,山巖在它們的腳下臣服,野生灌木是它們的天然屏風。它們汲取太陽的能量,理羽休憩,側頭望著冰凍的河水。黑白,冷峻,遠離人間。
那個下午真是混亂。對面河岸來了一個女人,兩條小狗歡脫地跟在她身邊,走在河岸上。黑鸛猶疑了。一邊不知道誰家的大白鵝一直嘎嘎嘎報警,普通秋沙鴨和綠頭鴨們在河道里飛來飛去。
這邊的大爺大媽只能隔空喊話:“你別站在那兒!鳥兒不敢下來了!我們在這兒拍鳥呢!”
那女人有些生氣:“我在這兒怎么了!”
他們有來有往地喊了一陣,女人最后離開了。過了一會兒又有打魚的來了,非常理解地走了。大家都走了,就剩了幾個人。天逐漸黑下來,山風刮得臉蛋冰凍,黑鸛們感覺到安全,終于從山上飛下來了,就像一陣霧中的雨,但我已沒了任何興奮感,只想快點拍完回家。
黑鸛們選擇了遠處的冰面,灰色的山脈在它們身后就像大象的足。它們漂亮的紅色長腿踏在冰面上,它們正一絲不茍地觀望著水面,看著里面游動躲藏的魚、蝦和泥鰍。映入泥鰍眼里的,是鮮紅眼周上兩個專注的圓點一個致命的紅嘴尖,一切在水里都被放大了。黑鸛們仍舊站在一起,它們享受彼此的陪伴,成為一曲暮色小調。那么遠,這么近。黑鸛們終究是和東方白鸛們不同,它們已從五老峰黃河邊的夢境里,來到了我眼前。
我開車帶著骎骎回家了,肚子還沒頂到方向盤,一切都很圓滿。夜幕中,門頭溝的大山在車燈光中不斷現身,每次都給我異樣的驚栗。那是夏天柔軟冬天堅硬的西山,環抱著很多鳥獸在它的臂彎中。那天我在門頭溝等了很久,在等待時,我數著他的胎動。
前不久我得知,韭園醬菜那里的民宿改造了那片河灘,一直在施工,可能今年冬天,黑鸛們不會再來了。就在剛剛過去的夏天,人們保下了因永定河施工而面臨強拆的崖沙燕們。但還有更多荒野在面臨著改建,變成水泥花園。
最后兩個月,我再也沒去看過任何鳥,一方面待產,一方面手頭事情太多。34 周時,我做了 B超,也檢查了各種血項,都沒有問題,家里人都為此感到欣喜。但我們都沒有想到,天有不測風云。
貓咪帕尼尼的腿始終不見好轉,我再次帶它去醫院一查究竟,結果發現帕尼尼那塊關節上的小骨頭居然脫落了一小點,這次必須進行手術了。屋漏偏逢連夜雨,帕尼尼在手術前又把韌帶撞松了,這下又要進行韌帶重建的大手術了。可憐的貓咪,它的運氣實在是太差。
我休了假,帶著帕尼尼無數次去醫院就診、拍片子、做手術、換藥、打繃帶,它始終處在極度的應激中,經常歇斯底里。在帕尼尼住院的日子里,我每日去看它,帶著我的筆記本電腦在寵物醫院寫稿子。那真是無比艱辛的兩個月,骎骎頂得我幾乎無法呼吸,我睡眠很差,走路一瘸一拐。我同時在做很多事,收拾家具和準備孩子的東西,家人都在忙,沒人可以幫我。整個孕期我沒有停下來過,幾乎都在兵荒馬亂中度過。沒有了徒步、戶外和健身,看鳥幾乎是我精神上唯一的出口。
這些觀鳥記錄本來應該在今年3月底寫完,然后我能徹底松一口氣,告別手頭的稿子和糟心的生活,在4月專心迎接孩子的到來。但就在37 周足月檢查時,幾乎一路綠燈的我被查出來胎盤功能出了問題,羊水偏少,孩子也偏小了,我立刻被扣下住院,之后的一切都變得異常艱難。我一直覺得骎骎會瓜熟蒂落,我會像很多產婦寫的那樣,在某天突然感受到規律的宮縮,再不慌不忙地開車去醫院。可是最后兩個月讓我太累了,家人都忙,沒有任何人可以幫我。
我住了10天院,每天早晨 5 點被叫起來數胎動,眼睛都睜不開。后來才知道,在家里觀察幾天也可以,但醫生怕我出事,還是要求留院。住院像坐牢,我的羊水持續減少,又開始了為期4天的催產。醫生們給我用了人類所有的催產方式,但骎骎紋絲不動,我的孩子根本沒做好進入這個世界的準備。我去急診做心超時,又感染了新冠病毒,那幾天,我無數次請求醫生剖宮產,生怕孩子會出什么問題,但醫生都拒絕了,堅持讓我試試順產。事后想起來,我還是非常憤怒,我應該立刻要求轉到私立醫院去剖的。
最后一天,我的開指特別不順,又遭遇了生產發燒,胎兒有四個小時的心動過速。她們把我單獨隔離了。我的羊膜囊被人工刺破,破水后,我只能躺在床上等待宮縮,聽不見孩子的心跳,只聽見機器忽然報警。我多次打電話詢問,醫護們都說沒問題,她們一直在前臺看著。等到助產士發現我發燒到迷迷糊糊,并叫來醫生時,骎骎已宮內窘迫,心跳已經高達190(胎兒的正常心跳是120~160),不得不緊急進行剖宮產。那時,我分明聽見機器的報警聲在叫“媽媽救救我”。我多次問醫生,我的孩子為什么心跳這么快,她一會兒說是我發燒的緣故,孩子出來還不一定怎樣;一會兒又說我心跳快,孩子也會心跳快。她說,她們會叫新生兒科醫生跟臺,一旦有問題,就送新生兒科。我只是想著,我馬上就能見到孩子了。
宮縮又來臨,醫生讓我緊緊抱著柱子,把麻醉針插入我的腰椎。我只盼快一點,再快一點,我只想孩子活著。我真恨自己為什么不早幾天就立刻剖宮,為什么還要經歷這一切,我恨自己太過聽話。麻藥生效,下半身完全麻木,我只能感覺到醫生在用力壓著我的肚子,她們將它迅速剖開七層。麻藥很有效,我幾乎感覺不到有刀劃過。
我想起另一個孕婦對我說,之前她鄰床的孕婦出了問題,為了搶救孩子,必須急剖,麻藥還沒起作用,刀子已落下了。孩子出生以后,那女孩回到病房,整整哭了一夜。她說完之后,我們都沉默了。她還說,你沒有發現嗎?現在的影像都只能看出胎兒怎么樣,但是胎盤或臍帶具體是什么情況,根本看不出來或根本沒法干預。于是很多胎兒出生以后,人們才會發現臍帶或胎盤出了問題。
很快,我聽到了一聲尖聲的貓叫。骎骎的哭聲也和別的孩子不一樣。我流淚了。我被蒙著頭,什么也看不見,也沒有看見那個最后不知為何消極怠工的胎盤,但沒忘了讓醫生把它拿走化驗病理,可病理也沒什么異常。
38周+2天,我的孩子從胎兒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嬰兒,我的擔憂在那一刻洶涌而至。醫生說他是個男孩,從側面抱給我看了眼,他的皮膚粉紅潔凈,眼睛緊緊閉著,眼尾上挑。兒科大夫評估他一切正常,沒讓他去新生兒科。我的骎骎挺過來了。他沒有被我傳染新冠病毒,也沒有發燒或者任何感染,他有著強健的體魄和堅韌的靈魂。醫生給他的頭頂罩上一個紙尿褲保護囟門,就抱他出去給丈夫數手指了。孩子出來后,我的汗全涼了,我不再發燒了,我覺得那就是生產過程中,身體應激導致的發燒。半夜,因麻醉的副作用,我吐了。
二次感染新冠病毒的后遺癥讓我一直咳嗽,我讓丈夫用力按住我剖宮產的刀口,這樣我才能使勁咳嗽,而不至于把傷口崩裂。那應該是孕后最難熬的時刻。骎骎很乖,開始他的哭聲像水壺燒開,每三個小時響一次,有些搞笑。開奶時,他的吮吸非常用力,我疼得鉆心,但咬牙堅持。后來我聽說,如果孩子沒有什么問題,他的第一次吮吸就是這樣充滿力量。對骎骎,我幾乎是立刻就爆發出了無限的母愛。他是陪著我從孕初期一路闖關過來的小戰士,我對他充滿了愧疚和感激。但那之后,受到斷崖式激素的影響,我總是擔心孩子的發育,整整哭了半年,重度產后焦慮,到處查資料,也徹底把眼睛弄壞了。醫生們讓我密切觀察的同時,也讓我不要焦慮,要去看心理醫生。
我無數次帶孩子去醫院檢查,好在目前一切正常,只能一直觀察下去。骎骎的臍帶 72天才掉落,我的身體也恢復得很慢,我們都舍不得離開彼此。骎骎總是拿眼睛盯住我,看見我就笑。兒保的老主任總說他飛眉飛眼,看著不是一般的聰明。我只希望他平安健康,做一個普通快樂的小男孩就好。
產后事務繁雜,斷斷續續寫完這篇記錄,一看時間,恰好是骎骎去年來到我身邊的時間。那時骎骎聽到了我晝夜的祈禱,不顧一切趕來,光速拯救了我。這只小龍人兒給了我無數雙鳥的眼睛,讓我站在土地和枝頭呼吸,經歷了一整面的雨雪冬春。我無數次復盤,不斷責備自己,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最后三周,胎兒生長受限,恰好是我停止看鳥一個多月之后發生的事。在我孕晚期寫的小說《鵑漪》里,有一只由夢中眾鳥幻化而成的巨鳥,它環抱著懷孕的花末,讓她走進它的心臟。在它羽翼的保護下,花末躲過了那場點燃夢境的毀滅性爆炸。我想,我所遇見的那些鳥子也在冥冥中保護著我和我的孩子,一旦我脫離自然,如同猿猴離開花果山,我與天然的母體隔絕,便失去了它們的庇佑。但我還是貓咪帕尼尼的“母親”,我必須扛起一切責任。產后我第一次觀鳥,是去梁啟超墓看灰林鸮帶娃。那一次只復生了我片刻,我便又重新回到了焦慮的生活中。
孕晚期,我還在北京林業大學附近看過一只黑頭蠟嘴雀雄鳥,它脖子上戴著一個紫色的繩結,像是被人剪斷的。還有另一只雄性的黑頭蠟嘴雀與它相伴。老北京玩鳥的人會拿繩子拴著黑頭蠟嘴雀的脖子,讓它們站在繩子上弓著腰,唱好聽的歌兒,或拋出彈丸讓小蠟嘴兒接住。不知它們是被放生還是逃逸的,放生的人為什么沒有把它的脖繩完全解開?這兩只黑頭蠟嘴雀不知怎樣找到了組織,和它們的遠親——一群黑尾蠟嘴雀混群,快樂地四處飛,吃路邊的翅果子,啃積雪解渴。而那只雄鳥脖子上的繩結,始終讓我提心吊膽,生怕哪棵樹的樹枝掛住了它,將它勒死,或者那紫繩太耀眼,讓它被獵食者捉去吃掉。我一直在惦記它,不知它現在是否安好。
這個繩結此刻也哽在我的喉頭,我時刻盯著骎骎,生怕他和其他孩子不一樣。人類作為大自然的早產兒,有太多的東西需要學習。從出生必須哭到開始學會笑,所有我們習以為常的本能都是嬰兒成長的重要里程碑,翻身,坐立,會爬,站立,會走,高級哺乳動物真是麻煩。我開始專注于人類嬰幼兒的早期發育,并暴風吸入一切知識。我突然懂得了,那些在酷暑中為了育雛,折返過成百上千次的,親鳥的心。
責任編輯 杜小燁
①Yang C,Liang W,Antonov A, et al. Diversity of parasitic cuckoos and their hosts in China[J]. Chinese Birds,2012,3(1):9–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