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還在時,如吩咐阿齊去買燒肉,就是等于要去丹絨鎮(zhèn)三舅舅家了。阿齊不吃肉,去買這燒臘,不敢說是苦差,每每只能硬著頭皮——母親的臺詞是:把你養(yǎng)得這般大,叫你辦點事,也叫不動,莫讓人笑死。阿齊認得,那是地母廟旁側(cè)小巷的攤檔,走過神料香燭鋪子便是。據(jù)說他家的燒肉香脆可口,甚至連燒豬骨拿去和芥菜煲煮在一起,也是難得的美味。阿齊詫異,丹絨雖說是小地方,但不是說越是山頂鄉(xiāng)村所在,就越常有特殊好菜好肉的飲食嘛,怎的要到此處城市的老區(qū)買塊燒肉——可見三舅家里之節(jié)省吝惜。阿齊最近看《隨園食單》,見這段倒有趣:“……凡燒豬肉,須耐性,先炙里面肉,使油膏走入皮內(nèi),則皮松脆則味不走。”現(xiàn)實里,阿齊卻誓不嘗試,酒樓婚宴有乳豬拼盤,他光是笑看,母親回來,直說他傻——阿齊總不以為意。
阿齊笑言:“舅母大概買樽腐乳,也是要省點吃的……”母親白了他一眼:“是從你彩姨那里聽來的吧,男孩子不許這樣八卦的。”——阿齊這都是近四十歲的人了,還男孩子呢。母親叫巧鳳,彩姨是彩鳳,她們說私己話,被阿齊聽到了,也是有的。記得母親笑道:“柳家的,不舍得擱油去炒菜,舀一小湯匙油而已,總說多油不健康。”柳家的就是三舅母,大概不提一個嫂字,含糊用她娘家姓代替。彩鳳姨“哎”一聲:“說是這樣說,其實點點滴滴的油都是錢啊,柳家的把一個銅錢看得很大。”母親低聲說:“我不就是說嘛,何苦省這些?菜無油無蠟,三哥怎么能下肚?”兩人嘀咕,說三舅舅女兒銀鉆禁令更多——煎個雞蛋也是罪過,鍋子要洗了又洗,刷好幾遍。阿齊記得三舅常年病著,后來不知怎的,戒口得厲害,很多東西都不讓他吃。銀鉆長得跟柳家的一個模樣,瘦得有棱有角,冷冷地說:“阿姑,雞春有毒啊,吃了手腳起紅疹。”阿齊覺得那是老年人突然出現(xiàn)的敏感,長期營養(yǎng)不良,也有可能。彩鳳姨的說辭,指這母女倆打理家里,滴水不漏,居然把日子過成這樣——銀鉆看來似乎不打算嫁人,決心做柳家的接班人。彩鳳姨總是說,阿齊到三舅舅家做客,大概也吃不飽——母親“哎”了一下,也不接話,阿齊倒不好意思起來。
舅舅他們家,就一個五金店鋪,長而深的店面,廚房后邊一段樓梯,上去就是住家和房間。太陽并不往這里逗留的,永遠有著陰冷濕氣的感覺。廚房后門經(jīng)常沒關(guān),鐵柵欄拉開,倒有一個混元金斗似的日光罩下來,熱辣辣的,要用手遮住,阻擋滿目艷影,仿佛是一個另外的世界,陋巷天光,疑是丹絨鎮(zhèn)的縮小袖珍地圖就在這里。母親喊阿齊:“站在這里干嘛,曬死了。”阿齊難得看看這后巷風(fēng)光,偶爾一刻的寧靜,之后摩托車穿梭而過是常有的,都是馬來人,不戴鋼盔——這點似乎和城里某些地區(qū)沒分別。問起這里有什么可吃,母親小聲說:“那要過對面橋去,印度人煎餅,馬來人燒雞飯。”阿齊又問:“云吞面呢?”母親不悅:“這里沒有,城里還沒吃夠?”阿齊也就不作聲了。他就知道自己觸犯了母親記憶里的地雷——她整個童年就在這店里虛耗了。點煤油燈,去林子里山溝洗身;來了月事,也不知要告訴誰,幾個哥哥在店里搬貨下貨,都不方便。云吞面什么的,聽也沒聽過。
里面的廚房,也不大,靠樓梯口一側(cè)擺著小床,頂上一盞小白燈。三舅舅撐著,兩手拉住吊環(huán),坐起來——他兩腿被截去,下半身空空如也,卻一直喊痛,仿佛那半截殘腿依舊在,無形的神經(jīng)線在牽扯著……他認得阿齊,知道外甥來了,喚他坐在跟前,聽自己話當年。往事如煙似霧,時空錯接也不出奇。唯一篤定的,是這句:“什么都假啊,都比不得有錢在手邊……”阿齊猜測這話的來由,是出手買回這五金老鋪的舊事。店鋪是幾兄弟合作打天下的根據(jù)地,隨著大舅、二舅過身,大舅舅那房的長子夏生出讓那份店契,要現(xiàn)錢,要快,不可銀行貸款什么的,不然就不更名過戶。三舅舅眼睛也不眨,就吩咐兒子金祥辦妥此事,叫侄子夏生無話可說。這故事說了多遍,三舅舅仍然要見一次講一次。
母親笑嘆:“這是他畢生得意的事。”
當然回到了家,母親少不了和彩鳳姨溫習(xí)——彩鳳姨若無其事地問:“三哥可有提起妙菊?”母親搖頭。阿齊倒是記得,三舅舅在廚房的小床側(cè)邊,放置著零星小對象,以方便拎取。舅舅伸手摸了摸,半天,喃喃笑道:“八仙果原來沒了,吃完了。”后面的表妹銀鉆冷不防地插嘴:“不好再吃啰,剩下的我都丟了,腌制的東西有什么益處!那個誰再來,我得小小心,別讓她送些什么,難搞。”三舅舅倒是靜下來,不作聲了。
那個誰就是妙菊女士吧——阿齊總認為要加上女士的稱呼。妙菊和一般阿姨是有點不一樣的,上回出席大舅母白事,就見了她。妙菊過來,喚了阿齊母親一聲:“巧鳳姐,你這一向可好?”母親一番寒暄,笑妙菊做陪月(月嫂)發(fā)大財了。妙菊回答:“不過趁著假期,做做而已。”妙菊女士穿一襲套裝,底下玄黑半截裙,裙擺收窄,看起來腰身特別玲瓏有致。妙菊低笑:“你那個柳家的,這回松了口氣吧,妯娌倆斗了這些年!”母親用手指點了她一下,道:“她柳家的就坐在那個角落,聽見了,要我難做啊?”阿齊知道母親和彩姨私下叫妙菊一個外號——菊花嫂子,另一個是三哥的后備夫人。雖然姊妹倆研究的結(jié)果是這完全是妙菊的單戀。彩鳳姨笑道:“三哥以前那個樣子,喜歡他的人有多少啊,只不過妙菊癡情,確實……”妙菊和彩鳳姨一樣,小姑獨處多年,兩人某些舉止很相似,喜歡干凈,和人見面,總不掩飾對人家的裝扮的批評。母親偶爾私底下低語阿齊:“你心里知道就好,別到處聲張,彩姨和妙菊,她們不曾嫁人,不懂家里有男人的種種事物。你偶爾看她來,要換件衣裳,不能貪涼爽,赤體光身就出來客廳。”阿齊面對這幾乎由女娘姨媽包圍的世界,似乎習(xí)慣得極早——他從小不多話,也少吵鬧,亦不喜出去耍樂,有本讀物就靜靜看著,便不理世事了。
阿齊小時有本連環(huán)畫《菊花仙子》,封面繪圖有朵大黃菊花,上面停駐一個女郎,飛飄的紅領(lǐng)帶穿梭在兩袖和身后,仿佛是仙姬的象征——聽著她們喊妙菊為阿菊,他只覺得恍惚,宛如她和書上的仙子有關(guān)聯(lián)。只是沒想到仙女也有諸多潔癖,也會路過樓梯底時以手絹掩鼻而過,因為地面有風(fēng)雨刮進來的殘枝枯葉,一片狼藉。
阿齊后來在一所學(xué)校當臨時教師,校舍底層是小間的販賣部,木制柜面后邊站著的是妙菊女士,打扮整齊,藕色外套,底下是灰色西裝裙。她的頭發(fā)盤起來,在頂上用發(fā)網(wǎng)包著,似乎是有個時期流行過的道姑發(fā)型。她發(fā)現(xiàn)是熟人的兒子,推了推金邊眼鏡,笑道:“拿作業(yè)簿和單線簿喲,都準備好了,臨時代課還要當班主任,不簡單!欸,還有出考題的藍色復(fù)印紙,也代你填寫了單子,不然要得申請的。”手指往角落點去——那是個印刷卷子的房間,一個老伯負責的。
阿齊心里常想自己默默做就好。怎知一年后,被迫辭職去了。母親巧鳳聽的是妙菊女士的版本,說是阿齊其實頗得老校長重用,另辟一小班作文班,要他策劃比賽活動。只是中間的女主任作梗,得獎作文出版?zhèn)€小冊子,里頭打散了排序,不列名次,當作尋常習(xí)作,阿齊的評語也被刪,比賽的成果頓時瓦解冰消,儼然不復(fù)存在,阿齊居然不去投訴。之后給他不服從上司的罪名,也就順理成章,讓他意興闌珊,自己求去。
不愧是老樹盤根的妙菊,打聽個仔細,一直為阿齊抱不平。母親巧鳳默然微笑,她太清楚兒子是怎樣的人。幼小時期,總有人來贊嘆,說老師問了“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的上一句,他即回答“相見時難別亦難”。座中學(xué)生們也不過是同齡十三歲耳,不懂誰是李商隱。而阿齊從來不是積極活潑的,縮在角落,不求人注意。彩鳳姨笑道:“如果背一首唐詩,可以換到一碗魚丸粉或肉碎面,這才是實際。”
阿齊淡淡一笑:“這沒什么,去點心鋪,說個梁羽生的武俠小說故事,拎了叉燒包和糯米雞走人,也不是不可以的。”母親手指點了點空氣:“被拿去警察局,別說是我的兒子,也就阿彌陀佛了。”彩鳳姨說:“不知道是哪個廟里的簽文,解簽的批斷你這小孩子是仙人落凡塵。”
母親不接話,若有所思——那是在地母廟,福娣姑梳一個腦后髻,用發(fā)網(wǎng)罩著,煙霧朦朧里,一口客家鄉(xiāng)音:“他前世是在洞府里修行,打瞌睡,弄跌了個玉香爐,要來此地一遭。”又問:“你這子弟是否經(jīng)常獨目睡啊?”獨目睡就是瞌睡。母親巧鳳笑了。只要有一冊閑書,阿齊就不會昏昏欲睡——搬家好幾次,他不時難得開口:“那幾本舊版梁羽生如果不讓你賣掉,該多好。”母親反唇相譏,說來說去,那句話:“要是不賣,就雜物過多,根本搬不動。”
阿齊差事辭了,口里一句不露。母親巧鳳想了又想,悄悄去了學(xué)堂,喚了妙菊來再問個究竟。那校舍食堂外一棵鳳凰木,大風(fēng)吹來,枝葉唰唰地亂響。妙菊低聲:“你家阿齊才幾歲,怎么能斗過那個九頭怪?”巧鳳駭然:“怎么樣的一個怪物!竟然說是九頭怪?”妙菊笑嘆:“如此一個婆娘,她家翁認識學(xué)校董事,丈夫是校長的高足,表妹也在校內(nèi)當行政,里面的人幾乎是她眼線,說她九個腦袋也不為過!她霸住個主任位子,剛坐穩(wěn),來了你家阿齊,學(xué)問比她好,創(chuàng)意比她強,嘴邊肥肉不至于被叼走,卻也是眼中釘,她耍個手指尾,也等于捏死只螞蟻一樣。趁你的阿齊翅膀沒長硬,早除早安心。”巧鳳冷笑:“什么鬼地方,不過是間小學(xué)校而已……”妙菊笑道:“你別說,這里頭,看不到的好處可多著呢。”回來,和彩鳳又說了一輪。彩鳳低低地笑了:“柳家的那副模樣,和阿菊沒法比,才干更是天與地一般。阿菊要是嫁了三哥,坐在柜臺才像樣!”母親巧鳳淡淡地說:“銀鉆第一個不肯。”彩鳳笑道:“由得她?到時妙菊和三哥生的也就不是這么一個女兒啰。”
阿齊記得父親生前留下一箱《大成》雜志,以前他家露臺很大,午后陽光微微透過樓底老樹枝葉縫隙漏進來,點點淺金。阿齊坐著看,煙黃紙質(zhì),里頭的掌故雖遙不可及,卻是另一個世界的進口——妙菊在他家和彩鳳姨閑聊,母親在廚房舀綠豆糖水出來。妙菊在露臺邊看了看,笑道:“這些書很深奧啊,不過都很值得看,不可隨便丟。”客廳里彩鳳聽了,嘖嘖連聲,表示不同意。阿齊抬起頭,樹影搖晃,日光一明一暗,手上封面是《壽春圖》,一花瓶里有松枝、寒梅、水仙……旁側(cè)有佛手、迎春花,他其實也不認得——背面還比較熱鬧,群星拱照一大千:張大千伉儷坐中間,左右前后都是名伶什么的。一堆名字里,大概只記得鈕方雨,怕是她有演過電影吧,畫報里刊登過,還有印象。這些舊聞舊事的刊物,阿齊看得半個下午,露臺風(fēng)吹影掠,仿佛時間并未過去。
舊事人物輪番出現(xiàn),那天在三舅家里,阿齊只能枯坐微笑。柳家的說來吃飯,才起身離座,移去大圓桌那兒。吃的是阿齊遠從吉隆坡買來的燒肉,柳家的、銀鉆低頭咀嚼,好吃得出不了聲吧,卻也不道謝一下,仿佛覺得很應(yīng)當?shù)臉幼印F渌撬饷壮床诵摹⒒包S瓜片、半顆咸蛋,阿齊眼角瞥了那蒼白微橙色的蛋黃一眼,也不敢用湯匙去挖。彩鳳姨說他去三舅舅那兒,應(yīng)該吃不飽——他們大概從來不懂得招待人,更不會招待親戚。自己家在飲食上不舍得,拜訪的客人卻照樣沒好東西吃……沒什么菜,隨便用……這話是老實話,不是客套。
三舅這之后沒什么可憂慮,愁的就是金祥討老婆的事了。金祥老婆未進門前的故事,阿齊多半是聽媽媽和彩鳳姨飯桌邊的碎言絮語拼湊而成——介紹多少個,全看不上眼,東挑西揀的。金祥表弟偶爾過來吉隆坡,喝了阿齊家的排骨粉葛湯,贊不絕口。母親自己也覺得得意揚揚,彩鳳姨插嘴:“可見柳家的,從來不煲湯!”母親“嗯”一聲:“可憐這么一個兒子,也沒湯水滋補。”然后瞥到阿齊身上,眼前的這個親兒子,枉費自己一時玉竹黨參枸杞湯,一時胡蘿卜番茄洋蔥馬鈴薯湯,三催四請,也只肯喝一口半口而已。她低笑:“你呀,好命不知時日過。你看金祥,長久就不懂得什么是家常菜。”母親巧鳳當時對金祥說:“趕快成家,找個好妹仔來,煮飯煲湯,你家兩老就安樂啰。”金祥臉紅,哈哈笑起來,直道:“哪里這樣容易,食粄咩——”他們家叫茶果點心作“粄”,多半軟糯可口,簡單到如同吃粄,反之則意味著困難。阿齊聽到柳家的打電話過來時,正坐在沙發(fā)讀一本紫微斗數(shù)看姻緣。過后母親聽了電話之后,搖頭笑嘆:“特地打來,就哭,說金祥不孝順,這個歲數(shù)還不愿意結(jié)婚……”欲言又止。阿齊問:“金祥的紫微命盤是不是有陀羅星?”母親微笑:“傻孩子,你這么會算,去街口擺個攤子,也勝過什么了。”阿齊也笑了。阿齊忽然福至心靈:“哦,說我?guī)乃丁!彼坪跤H戚間已經(jīng)隱約知悉阿齊是個不婚者,而且有一陣他特地去見金祥……說是介紹對象,實則灌輸結(jié)婚無用論調(diào)云云。
只有巧鳳知道阿齊去找金祥是為了什么,然而她不再說給姊妹們聽了——他們默默第二次搬家,臨時倉促,是個極為嘈雜齷齪的所在。
彩鳳上來,一時怔住了,然后說:“你急著搬,也不至于住到這樣的地方。”母親巧鳳笑道:“我這人最干脆,人家房東都逼得天天上門了,還死賴著嗎?”彩鳳不語,這事其實她自己也沒放心里,只覺得時間還早呢。姐姐巧鳳埋怨這房東女兒下令,要母子倆一個月就搬走,沒有第二句話,老樓房已經(jīng)被人買去了。誰想到搬來這異國口音飄蕩、各色人種出沒的地段,這還在其次;不過是兩截樓梯,黯淡無燈,壁上不時有蟑螂急促爬過,不是不嚇人的。彩鳳坐了好一陣子,說是三哥打電話找不到人,要她傳話,金祥結(jié)婚,來城里設(shè)宴,一家人先在酒店里住一兩天。巧鳳苦笑:“辦喜事,我母子自然會到,難得他日夜盼望,都給他盼出個春天來。”彩鳳道:“是啊,到底如了他的愿。”想及三哥患病已久,念著兒子未成家,有時說著也會掉淚。彩鳳之后上來幾次,見一廳二房的單位實在逼仄,外甥阿齊都躺在客廳角落,忍不住訂了一張鐵床,叫搬運工人順便也組裝好。阿齊這一向賦閑在家,拍些二手舊書給友人轉(zhuǎn)賣,賺點伙食費——拿給母親時,她笑嘆:“我就收一點吧,你自己買些破書爛書,不就又還回去了?”巧鳳平時去老會館打掃,每月出薪酬,至少有個用處。阿齊有時忽然會說一句:“要像金祥這么有本事就沒有……”母親巧鳳愣住了,登時覺得:這兒子為何說起酸話來?阿齊說:“還是給彩鳳姨,她這張床不便宜……”母親又笑嘆:“也對,不過金祥婚宴的人情紅包得花一筆,別忘了。”
設(shè)宴當然是女家的意思——比較古怪地選擇了西式餐廳,自助餐,門口并沒有朱紅紙墨字書寫宴客的姓氏。S字形長桌擺放餐點菜肴,賓客長蛇陣排隊,手捧瓷碟,幾乎要當機立斷下決定,不然路過再回頭,只怕只剩下殘羹菜尾。三舅舅坐著輪椅過來,難得穿一套灰色西裝,他坐主家席位置,倒是不必輪流排隊領(lǐng)餐。柳家的不動如山,銀鉆則端著盤子沒停,要勞煩她進出服務(wù),后來侍應(yīng)生不得不出來幫忙……銀鉆一張臉黑得什么似的。新娘子臉長臉短還看得不真切,小姑的那一股恨意恐怕會記在新嫂子頭上。金祥蜻蜓點水地挽住新嫁娘過來,打個招呼——母親見對方一襲白珍珠色禮服,臉上胭脂是胭脂,紅粉是紅粉,再不濟也是個麗人吧,便取笑道:“老婆恁靚喲。”金祥呵呵兩聲,挽了她到別桌去了。彩鳳姨在阿齊左邊,歪過頭去,和她左邊的巧鳳壓低聲線說:“吃不飽,主食就那個羊架烤肉……”阿齊笑道:“連黃瓜氣泡水也是限量的,一杯杯給拿走了,就不再補呢。”巧鳳搖頭:“幸虧我這里有一碟洋蔥青豆雞派,不然早餓壞了。”據(jù)說新娘半場露了臉,就進去樓上換衣補妝。彩鳳冷笑:“幾道菜出來,就不補了,還補妝啊。”巧鳳再搖頭,問:“新娘年紀好像比金祥大?”彩鳳低笑:“等下你就聽聽專家的意見。”等待好一陣子,也不見有新人敬酒的環(huán)節(jié),巧鳳道:“你三舅舅不氣才怪,西式餐會,連個白飯也沒有……”
香風(fēng)刮過來了,眼前看得未曾清楚,就聽得妙菊一聲令下:“都別望過去主桌,大件事(出大事了)了!”余音未了,阿齊居然偏是回過頭去望——剎那間,說不出話。妙菊皺眉,厭惡一笑:“看什么啊!就是九頭怪。”巧鳳一時記不起是誰,阿齊淡淡地說:“是我以前那個上司。”妙菊向巧鳳打個眼色,三個女娘即刻暫時安靜下來。反而阿齊加上解釋:“她嘛,叫魏玉蓮。”妙菊唯有補充:“金祥討的是九頭怪堂妹,魏海蝶。”彩鳳嘆氣:“千挑萬選,挑到……”她們姊妹心想身為姑姑輩分,總少不了敬茶這道儀式,彩鳳耐不住,直接過去主家席桌。柳家的倒是眼尖,手觸一下女兒,銀鉆立起來,笑道:“阿姑,我們后面加了甜點,多坐一會兒。”彩鳳“哎”一聲,笑道:“你父親的新婦茶已經(jīng)喝了嗎?”銀鉆忽然窘得很:“說是明天在酒店才敬茶禮呢。”彩鳳沒趣,回到席位,勉強笑道:“都替我們兩個姑奶奶省紅包,明天大清早,人家才有敬茶……”母親巧鳳笑說:“這敢情好,省心,難道叫我們巴巴上去,等著喝茶?”妙菊訕笑:“西式自助餐,順便敬茶,不就很好,分開兩天做,沒這個道理!”彩鳳冷笑:“算了,三哥心愿已了,以后便直接繼承香燈,早生貴子!”
阿齊不語,記憶的黑暗的地底渠洞以為穿過了,卻原來還在,活生生在表弟金祥的婚宴,看到夢魘里的人:魏玉蓮主任那一張瘦削長臉堆著笑,瞇縫眼里透著微光,仿佛披著人皮,說著人話,被她害了,還無從申訴。她的堂妹居然嫁給金祥,簡直看了心里都顫抖得發(fā)冷。阿齊的工作要給她評估,四個班級的作業(yè)簿全要送到她面前,幾個箱子裝著,檢查兩個禮拜。這個魏玉蓮一頁頁細看,報告寫得巨細靡遺,批評得體無完膚。阿齊出個考題,測驗當天整張試題被換了,說是之前泄題,不必通知,就得找人私下臨時換題,只差沒說泄題的是他。處處吃了虧,還不能喊冤——只因為阿齊阻擋著她,還是那點光芒讓她不悅了。
終于黃瓜氣泡水重新上桌,阿齊找了托盤,拿了四杯。背后傳來一陣嬌喚:“要一杯一杯拿嘛,都多拿了,人家喝什么?”他頭也不回,默默端走了。那女聲的主人,理應(yīng)看清楚阿齊的臉,一陣啞然——他不必抬頭,也知道那是誰,魏玉蓮主任。即使現(xiàn)在走掉,也稍嫌遲了些,而且身為親戚,提早離場,恐怕頗為失禮。回到席上,妙菊女士努嘴笑道:“剛剛來了一碟蝦仁韭黃炒粿條,是給賓客填飽空肚子的。”阿齊失笑,彩鳳低語:“隔壁有中餐廚房,臨時救急吧。”母親再三搖頭:“想必要加錢的,三哥失策了……”妙菊笑道:“依照新禮俗,女方出錢也很應(yīng)當。”阿齊不語,舉起筷子就吃起熱騰騰的炒粿條。彩鳳說:“今晚最好吃的是這道了,一般老人家沒想到?jīng)]魚翅沒乳豬,還沒炒飯沒蓮子百合糖水呢。”
宴席臨了,新娘換了件粉紅禮服送客兼拍照,金祥陪著她,一直笑瞇瞇,雖然疲態(tài)畢露。巧鳳母子和妙菊興趣缺缺——彩鳳姨特地過去,說是要端詳一下侄兒媳婦有多美。
阿齊回過頭看,酒店那層餐廳,原來有中文名字——瓊樓。偏有人不訂唐餐,反而還去弄個自助西餐。瓊樓門口懸掛著紅燈籠,里頭亮著電燈,紅得異樣,像嘲弄著今晚的宴客喜事。他覺得燈影背后仿佛有幾許陰森,心想回家前,是不是要在路邊買幾個包子回去,醫(yī)治胃里的黑洞。
巧鳳說教,大概她自己也習(xí)以為常了。可是聽到白事的消息,阿齊也就記起她過去的絮絮叨叨:“親人過身,你們不可不去的,我說,你就得緊記!帛金奠儀要給得恰當,越是輩分較親的,越不能給得寒酸。你有出席,下一次家里有什么事,比如我沒了,他們也會到,不然喪禮冷冷清清,沒個人來守夜,或者是送行,身為兒孫會被批評的。意思是你們平時就輕忽親戚的婚喪,以后就知道好歹。”
三舅舅病得神志迷糊,已經(jīng)是兩個禮拜之前的事,大家心里有數(shù)。可金祥成婚之后,如沒必要,母親巧鳳也不會多聯(lián)絡(luò)。前天銀鉆打電話過來,說她父親問巧鳳彩鳳姊妹有空,要她們來一趟。巧鳳應(yīng)承。還沒出發(fā),大清早就接到噩耗。彩鳳竟然找到汽車載送,約好一起去。阿齊坐到前面副駕駛座,姊妹二人在后頭。他瞄一眼,一個深膚色中年男人駕著車,叫饒先生,是彩鳳姨會計室隔壁事務(wù)部負責人。她說饒先生也去那兒附近辦事,晚一點打個電話給他,回去城里也沒問題。
從前她總不松口,后來是因為住院的事,對方一再探訪,巧鳳看見,饒先生拎著三間莊豬肉丸粉過來。阿齊說:“以前菜市場那發(fā)記茶室,他們家的就不錯。”巧鳳微笑,這粉面有加豬油撈拌,還有燒腸,是彩鳳愛吃的,看她病容里莫名添幾分緋紅,也就瞞不住了。金祥婚宴當晚,彩鳳臨走前摔了一跤,嚴重到入醫(yī)院。
巧鳳二話不說,徹夜看顧,回來笑道:“嬌弱得什么樣兒,一晚上哼哼唧唧,一時要喝水,一時這里那里不舒服。”巧鳳替她涂萬金油,卻仍然不能消停。而饒先生一來,彩鳳仿佛就百病頓消,雖然嘴上喊疼,整個聲線柔情許多。妙菊和巧鳳說起,直指彩鳳那天婚宴不小心:“新娘煞氣大,不能直視的,柳家的照理就該當場瞪眼,不然從此就被欺負了。”妙菊這典故,阿齊聽了,覺得有趣,這不是來自桃花女斗周公的故事嗎?彩鳳姨聽了,直冷笑——大概只有巧鳳知悉這雙姝,私底下有著互相較量的心結(jié)。三舅舅過世,彩鳳也就沒正式和妙菊提起,她淡淡地說:“她丹絨鎮(zhèn)親戚少不了會通知。”巧鳳白了她一眼:“自小玩大的好友,犯不著做到刻意生疏似的。”
車子里大家還好好的,到了喪居,進去靈堂,見金祥一身孝服,點了香,遞過來,母親巧鳳止不住淚眼婆娑,步入后面停棺處,彩鳳阿姨索性哭起來,三哥三哥地喊著。銀鉆跟進來,巧鳳問:“你爸爸的拐杖什么的,有在嗎?”銀鉆點頭:“道士說,臨封棺,連同衣物放進去就可以了。”彩鳳哭了一陣子,不忘問:“你那個嫂子呢?”銀鉆壓低聲音:“還在浴室里,不知是洗澡洗衣服,不到一兩個鐘頭不出來。”彩鳳好奇地問:“金祥不去勸勸?平時也沒什么,家里白事,總不好這樣。”銀鉆擺擺手,不說了。有旁的人來請示,住家外搭棚,一側(cè)有臨時爐火鍋具,應(yīng)該是特地雇來的煮食廚師頭手,一日三餐,流水不斷的——都是錢。巧鳳低聲:“恐怕是外地請來的,丹絨鎮(zhèn)的幾乎都是熟人,賺不了這個錢。”阿齊瞥了一眼三舅舅的遺容,不知是不是此地殯葬的禮俗迥異,金銀冥紙團團圍住他的臉,顯得比生前還要瘦一點。不知是錯覺還是亡者都如此,三舅舅眼皮微張,隱隱未閉上,仿佛有心事未了。
走出來,一邊穿去圓拱門洞,是客廳,金祥結(jié)婚時,裝修過的。柳家的想必累壞,躺在懶人榻上,枯瘦手指遮掩在臉上。金祥坐著另一張沙發(fā),玩手機,也不招呼他們——三舅舅極疼愛這兒子……金祥的名下房屋不止這幢。阿齊嘆氣,心想自己做的最不該的事,就是那一次去找金祥。母親巧鳳說了他:“你不該去的,他有多少間新房子,不見得會租給我們……”巧鳳心里其實抱著希望的,這個侄子寬厚大氣,只不過節(jié)骨眼上計較,終不肯松手幫忙。住所被逼遷,阿齊是看不慣之前的房東女兒步步逼近,短信騷擾,找親戚裝律師守樓下,非要他們簽署搬遷約定不可,說是這舊樓房要賣了。看來是房東家等錢用,之前仗著地段佳,以為有開發(fā)商收購,如今只愿把阿齊一家子攆出去,方便買賣。阿齊是天真,一時沒辦法尋覓到好所在——金祥有個市區(qū)單位,大事裝潢,有冷氣,有家具,阿齊即央求他出租……關(guān)鍵是煥然一新的新居,鐵定是為了租個貴價錢,屬于投資之一;窮親戚租賃,不就是讓人為難嗎?便宜租,利潤低,甚至可能不足還每月貸款。這種人情是債,不拒絕簡直不行。金祥推辭,說已經(jīng)有人打算租了。之后阿齊賭氣,倉促找到地段極為低下的廉價樓層便住下了,算是搬家了,讓彩鳳姨驚詫很久。母親巧鳳被問起,也三緘其口,似乎任由拋諸陰山背后,當作沒這么一回事。聽說那金祥的新公寓至今也還沒有租客。阿齊更不搭腔,不再多事去問了。阿齊來到前桌,寫了帛金數(shù)目,心想這個錢,應(yīng)該不丟人,雖然寒酸親戚的身份老早被確定了。
屋前棚下,頂上安裝幾臺風(fēng)扇,也還是熱。底下十多張桌子,鄰近婦人好友都坐下來折金銀冥紙。有個熟悉臉孔冒出來,彩鳳喊了聲:“茶姐。”茶姐笑道:“你也沒變啊。”巧鳳拉了椅子坐下,茶姐眼尖,“喲”一聲,問道:“多年不見,以前你就坐在柜臺上記賬,十歲就來你哥哥店里幫忙了……”巧鳳但笑不語,阿齊順便也坐下,立即折冥紙,桌底卻原來已一大袋子,都是折好的紙元寶。茶姐說:“昨晚啊妙菊來了,她有心,住城里多年,也趕回來。”彩鳳裝著吃了一驚:“是嗎?”巧鳳瞄了她一眼。茶姐說妙菊和她哥哥來,也是多年街坊,坐一晚上,和其他人說說談?wù)劊菜銦狒[。舊時人即使家有喪事,也希望場面有人,不至于冷清。茶姐笑道:“道士說,看到了你三哥心情好呢。”阿齊悄悄對母親說:“那邊桌子出菜了,好像有姜芽鴨……”茶姐聽見了,接著說:“昨天夜宵也不錯,炒糯米飯、地瓜糖水,我們小地方很少有這樣的,只有城里請來的才安排得如此周到……”暗示他家闊綽,其實也是金祥不愿被妻子娘家那邊看低吧。以柳家的吝嗇作風(fēng),這回應(yīng)該是依照兒子的心意——也是某種老來從子的做法。
夜里,道士們設(shè)壇超度,口里唱的是家鄉(xiāng)話,字句里盡有亡魂之不舍,叮囑陽間子女事事用心;瞬間道士轉(zhuǎn)換成孝男孝女的口吻,以哭腔的調(diào)子呼喚亡靈。懂得聽的人,直說很凄涼——繞棺跪拜的金祥、銀鉆,一臉木然,也不見悲傷。披麻戴孝的金祥老婆,不時掀開麻布,與座上她娘家親人招手伸舌頭,以為是參與什么好玩的游戲。悼唁的人們隨意坐著,吃著花生,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恍如熟悉的人離開了,也是極為尋常的事,不過循著風(fēng)俗道別而已。
三舅舅百日之后,難得的禮拜天下午,妙菊女士登門拜訪。天陰陰的,她挎著幾個設(shè)計別致的紙袋,側(cè)著身子進來——大門角落其實堆著紙箱。她微笑,那大門是薄片鐵皮所做,顫巍巍的,隨意一腳就可以踹開來。妙菊若無其事,淡淡地說:“房東應(yīng)該要弄好大門,這樣的貨色,你有權(quán)要求更低的租金才是。”巧鳳有些尷尬,沒接茬,忙笑說:“沒時間收拾啊,叫你見笑了。”阿齊從房里露出臉,尋了件衣服套進去,也出來會客。妙菊女士帶來了一盒半打的蛋撻、一小盒子的斑斕椰漿三層娘惹糕。她取出來,即喚阿齊拿去冷藏,不然不好吃。巧鳳笑道:“你也是的,專門花這個錢!”她記得那日茶姐所講的:“妙菊那晚上端出個食盒,取出小碟子,放了幾塊椰漿馬蹄糕,供在靈位,說是三哥生前愛吃的。”據(jù)說嫂子柳家的臉色鐵青,極不好看。彩鳳笑道:“為什么不寬容一下,畢竟最后的贏家是柳家的嘛。”妙菊女士并沒有送殯送到山上,彩鳳沒機會看到她淚灑墳前,巧鳳覺得妹妹這刻薄的愿望沒有得逞,也是好事,她實在看不慣那一副等待好戲的模樣。之后仍然坐饒先生的汽車回去,他倒是會做人,特地請三人吃了一頓,海港附近的咖喱海鮮餐確實可口。
妙菊脂粉不施,昏暗的室內(nèi)看不出她的容顏憔悴。她坐著,正色問道:“你三哥有留些什么給你們姊妹倆嗎?”巧鳳愕然,搖頭:“哪里有呢,我都是嫁出去的人。”妙菊笑嘆:“彩鳳呢,她到底未嫁,也算葉家的女兒,骨肉親情,就這樣?留點小錢做紀念也不愿意?”妙菊又說:“不是我提陳年舊事,你幾歲去店鋪做牛做馬?沒工作就沒書可讀!你怎么結(jié)婚的,他也忘了嗎?他說那個男人是他的恩人,你就不能不嫁。給我的感覺,就是妹妹大了,要打發(fā)出去。照我說,給你幾箱金銀珠寶也不為過。而且你的難處,你三哥瞎了?怎么就不知道……”巧鳳笑著,眼淚卻活生生地涌出來,口里還是說著:“舊事提它作甚,過去就是過去,有一日就是賺多一日,就算你今天做包青天,為我打抱不平……”阿齊靜靜聽著,里頭有他逝世父親的往事細節(jié),妙菊女士如今也不過是開個頭。阿齊只記得送殯當天,母親巧鳳單純埋怨,他們家的燒肉和發(fā)糕也不分給旁人——阿齊心想,要吃燒肉,城里菜市去肉檔的路,他還記得。靠近天井的窗簾被風(fēng)吹開,金色陽光映進來,光里浮塵點點,風(fēng)在吹,塵埃落了。如今的光,飄的是過往的塵,鋪滿現(xiàn)在。
責任編輯 王夢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