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陳海死去的那一年,陳默認識了第三個女人。第三個女人跟之前的女人一樣,總是氣憤地說:“你上次離開,連家里的門都沒關。”最近的一次也是因為門沒關,她以為陳默就在附近,可能去超市買瓶酒或者買包煙。她等了近一個小時,直到天色灰暗,天邊出現第一顆星,他都沒回來。她撥通陳默的電話,他告訴她,他正坐在一輛去往北方的列車上。
陳默的第三個女人把他所有的東西打包好,從窗戶扔了下去。在他第四次還是第五次離開的時候,她與他的孩子出生了,但是她把孩子也像打包物一樣送給了別人。
很多年過去,陳默沒見過那個孩子一眼。只有跟朋友談論起來的時候,他才會想象一下,參照物就是鏡子中的自己。如果以他的第三個女人為準,那么她的模樣在腦海中將永遠揮之不去。他現在在黑龍江的一家偏僻的小旅館中,門“咯嗒”一聲關上了,女人們立刻幻化成無數個影子如潮水般涌來。有的是一張猙獰的面孔,有的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有的則是哭喪著雙眼,一個連著一個,手拉手,把他圍成一圈,好像他是一個死去的人,工整地躺在正中間,正接受她們的祭奠。她們就是他的故鄉。他落葉歸了根似的感謝她們每一個。
陳默只要只身在外,喝一點點酒就醉得不省人事,平時他是可以套住酒瓶嘴大口喝酒的人。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他飲了一小杯,也就二兩的樣子,就已感到臉發燙,趴在有水漬的地板上,發燙的臉貼著冰地板,仿佛這樣才有個什么堅硬的東西托住了他,防止他墜下去。他把頭歪過來,恰巧看到鏡子,鏡子中的人也看到了他。他盯著鏡子發呆,漸漸望出了神,眼睛望成了兩個黑洞洞的大窟窿。虛空在窟窿中衍生,在這虛空之中,也有嬰兒的影子在飄忽來飄忽去。總該是個人的樣子:一張人的臉、兩條腿,還有倆胳膊。或許也是個殘疾人。
“你應該把你的第三個女人找回來。”陳默的那些生活在新疆的朋友勸說,“然后問問清楚,孩子到底送給誰了,現在信息這么發達,找到還不是很快的事?”他們都是好意。
“我不知道她去哪兒了,她也是忽然就離開,怎么找也找不到了。”陳默吸著煙說。陳默一直把頭發養得很長,從中間一分為二,他又是瘦削的臉龐,因此有幾分女性的飄逸。
海南的朋友說起來也都說:“她當然是故意躲著你的。你們以前不是鬧過別扭嗎?也離家出走過。”他們永遠記得有個女人會在他身邊鬧別扭。陳默依舊吸著煙,身邊已經堆了許多煙頭,有許多只吸了小半支,說:“這次不同了。”
“你總是出去,出去,好像外面才是家似的。”朋友們替那些女人埋怨。他的第一個女人是蘇州人,兩人經常騎一輛摩托車沿著河流馳騁,與水流起伏,與他的長發起伏。而他結婚卻在海南的一個小島上,結婚的對象是個安徽女人。
“你就不回去看看嗎?這么多年了,一直在外,從一個地方到另外一個地方,認識一個又一個女人。”又有一個留著兩撇小胡子的上海朋友說。上海朋友的頭發微微地卷曲,尤其是右額那一角,梳完頭時總會有一個弧度拱在那里,喜歡用啫喱水。上海朋友對陳默總有一種復雜的感情:一面羨慕陳默可以到處走;一面又認為完全不必要,頗有些不屑。
“我的家鄉沒有狗,你們知不知道?”朋友們面面相覷,以為他又在胡說八道了。他的語言就像他的神情一樣,不那么嚴肅,也不那么在乎。“哪座村莊沒有狗?”大家齊聲問。陳默看見他們認真的樣子,哈哈笑起來:“我哥告訴我,我其實是在馬路上出生的。”這兩件事之間并沒有什么關聯,朋友們也只當不怎么可信的胡話來聽。但是他的母親已經去世很久了,哥哥也死去不久,誰也無法證明。而且他的臉又總是紅紅的、氣鼓鼓的,微胖的兩腮像孩子玩著口中的水,把水一會兒調到左腮,一會兒調到右腮。有些話確實不可信。
陳默的確是在馬路上出生的,也確實是他的哥哥陳海告訴他的。這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們。因為陳默多次告訴過我這件事,還是無意中說起來的,面部表情自然,就意味著這不是謊言。
當他的母親還懷著他的時候,老是騎一輛鳳凰牌自行車去給生產大隊栽樹。這天剛下完大雨,這半個多月來雨一直下下停停。這里就是這樣,每年都在這個時候有這么一段時間,天陰沉沉的,地也陰沉沉的。她被困在泥濘的路中央,準備順著拖拉機的寬車輪印沖過去,不然就要繞很多路。但是,剛騎一兩米,就走不動了,泥土卡在自行車的車輪里,再也推不動。她準備回頭,可是已經走了好幾米,她只好把心一橫,低下頭繼續往前走。車完全推不動,她被徹底遺棄在半路上了。她就只能把車扛起來往前走了。大鐵車比她的人還要高,遠遠看過去,只有一輛自行車在空中蹀躞前行。
走完那段泥濘的路,她覺得肚子里的孩子要出點事。她一直擔心孩子會出點什么事情,因為她一直只能吃青菜糊糊,孩子肯定發育不全,要比貓還要小,也許不能養大。
但是孩子還一直在動,那就證明他還活著。她有些不耐煩這些。
晚上還是吃青菜面疙瘩,她已經吃了兩個月,厭惡地看了一眼,覺得她已經吃了有兩年那么長。不過在有點興致的時候,或者心里被其他事情牽絆的時候,她就會忘記這股厭惡,還是一碗又一碗地吃下去。
收拾完碗筷,晚上八點鐘她還要去給吳秘書家洗碗洗衣服。她出門的時候憐愛地看了陳海一眼,他八歲了,瘦胳膊瘦腿,看起來就跟剛出生時一樣大。她覺得她有漫長的路要走,但一路上什么也沒有,只有黑,她不知道能碰見什么。在離家兩百米的地方,陳默出生了。這是一塊干燥的土地,即便有雨水落下來,馬上就被泥土吸收進去,青草的芳香更加濃厚了,那是剛被鋤掉雜草的一塊干凈的土地。有一股熱流從她的胯下淌下來,她以為是漏尿,慌忙地解衣蹲下,陳默就這樣掉落在了人間骯臟的地毯上。
“幸好是在離家兩百米的地方出生的,不然可怎么辦呢?”她回頭把陳默送回家。在極度緊張和忙碌之下,她還沒忘記去吳秘書家洗碗洗衣服。她讓陳海去吳秘書家把臟衣服拿回來洗,她害怕僅這一次不去就會使他們對她產生不必要的誤解。他們本來就不要懷孕的婦女,做起事來很不方便。她是吳秘書家新雇來的保姆。他們家已經換了三個,每個都不長久,要么被她們的丈夫帶回去,要么被秘書夫人辭退。第四個是她,她做的時間最長,如今已經是第二個年頭了。她將一塊皺皺巴巴的花布鋪在木盆里,把陳默放在里面。
陳默出生的時候一切都正常,孩子的哭聲沒有招致狗的驚疑,這就令人詫異。花枝亂顫,似有一點風刮過,也仿佛有個人躲在那里頭頂觸到了葉子。狗吠是一種標志,沒有的時候固然不足為奇,不是什么損失,但是一旦想要聽到卻沒有一點聲音的時候,整座村莊就變成了兩軍對壘時候的戰場,緊張焦慮在彌漫。霧氣在夜里就已經悄悄地醒過來,等到其徹底清醒后,慢慢地爬上樹,爬上山丘……它們還想要鉆進水里,但是找不到路,因此在水面繚繞徘徊許久許久,終于蔓延至田野。因此看不清這里的樣貌,看不清這里的一切。這里總是像處于渾渾噩噩的安眠狀態,河流也從旁邊繞過去了。
一整夜沒有狗吠,這里就仿佛不存在一般。因為狗在一夜間全被殺死了。
“孩子沒有哭嗎?”母親問陳海。
“好像沒有怎么哭。”
就在問的當兒,陳默忽然哭了。陳默哭得久久不能停,小臉漲得通紅。他仿佛尋找到了機會,或者說得到一種允許,因此大哭不止。陳默的母親抱起他來喂奶。
從此陳默的聲音代替了狗吠似的,因為到某個時間點,總要哭(叫)上一段。
他的媽媽又不見了,整個傍晚都不曾見到。陳海繃著臉到處去找,“媽媽——媽媽——”地大聲喊。聲音回蕩在空曠的田野中,空曠的田野回報之以“媽媽——媽媽——”。他從左邊跑到右邊,再從右邊跑到左邊,所見都是一樣。他跳起來看,總跳不多高,所見還是一樣。陳海打了個寒戰。他的媽媽已經離開他們,早已經離開他們了,已經到了一個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陳海只敢坐在門口,在門口處想要拽住傍晚最后的光,盡管這最后的光是沉重的、陰森森的。這里靜極了,沒有狗吠的聲音,因此他背后是涼水似的漆黑。陳默在睡覺,緊緊地挨在他身邊睡覺。
聽到聲音了,是鐵器碰撞地上磚頭的聲音,一會兒輕,一會兒重,好像沒有,但是又接上了,像香爐里飄出去的悠遠的煙。陳海雙腳拖著一雙大拖鞋趕忙跑過去。
“你的喉嚨怎么又啞了?”
“我到處喊你。”
“我就在這里。”
“為什么我找不到你?”
“你找我干什么呢?我就在這里。”
陳海回答不出來了。
“我以為你不要弟弟了。”
“弟弟的乳粉沒有了,我去煮玉米。”母親把玉米粒一粒一粒地銼下來,然后磨碎。
“家里沒有銼刀,你去借一把來。”
“到哪里去借?”
“到吳秘書家去借。”
“我們家上次借用的一斤面粉還沒有還。”陳海提醒。他的母親直起腰,打開壇子,看了一眼,看看可還有剩下的什么,或許可以再做個青菜糊糊。
“你去借銼刀的時候,順便再借一點面粉。”母親叮囑。
“好的,媽媽。”
“因為只有他那兒有這些東西,而且他愿意借給我們。”
母親在吳秘書那兒做保姆,他應該感到一種親近。但是吳秘書厚厚的頭發如往常一樣整齊地梳往一邊,下巴往外伸著點,又留一撮山羊胡子,把團臉拉得尖尖的。可是他若是笑起來,又會變成一只貓。因此陳海有個模糊的幻想:他會在笑的同時突然轉過頭來變成一張陰鷙的狐貍臉。
“快去吧,快去吧,你不去,我們晚上就要餓肚子了。”母親催促。
陳海在半路上遇見吳秘書的小兒子吳天,他左手握著一個白色塑料瓶子,四處張望。他的右手還纏著白色紗布。他曾經為了嘗試飛翔,背上綁著一把雨傘,找一個有風的時候,從二樓跳了下去。傘在半路中被風頂得翻了過去,他重重地摔在地上。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不給你看!”
“有什么稀奇。”
“你不要告訴別人。”吳天把瓶子打開來,只肯讓陳海看一眼。陳海只看到紅色的液體,液體上面漂浮著許多密密麻麻的黑點。
“這里面是什么?”
“告訴你,這是我抓的螞蟻,用藥泡起來,能治咳嗽。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抓螞蟻?”陳海想了下,就跟著一起去了。
兩人到處亂找一陣,找螞蟻洞。直到很晚,他才跟吳天一起回到吳家。他跟在吳天后面,想要黏著他迅速地到樓上去看看。樓上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那是他沒有的。有一個地球儀,他隨便指了指其中一個地方,說:“我將來要去這里。”那個地方很像一只靴子,他手指之處正巧是靴子的后跟。也沒有多遠,手指指就到了。
吳秘書像往常一樣坐在客廳里,要么看報紙,要么眼睛往下看,吹一吹茶葉,喝茶。以前吳秘書經常坐在客廳的飯桌的首席位置,但是今天,陳海覺得哪里不對勁,渾身不舒服,眼睛骨碌轉兩圈。原來吳秘書坐在了飯桌的左邊位置喝茶,這讓陳海頗為不習慣。陳海不知道吳秘書為什么今天要坐在這里,是為了方便做某件事?
“我媽媽問你這兒有沒有銼刀?”陳海的聲音更小了。往常,吳秘書會從上首的位置走進左邊的樓梯口處,從里面拿出什么東西放到陳海手上。
“什么樣的銼刀?”
“就是能銼下玉米的。”
“我媽還問你,你有沒有面粉?”陳海問。
吳秘書看了他一眼,油光光的臉上兩條犀利的眉毛,像墨汁涂在臉上。
銼刀有了,面粉也有了。
陳海手里拿了很多煤炭,還有額外的一塊臘肉,總之很多了。袋子把手指頭勒出深深的紅痕。
夜里,兩個孩子躺在床上,睡在外面的是他們的母親。四周沒有任何聲音,有遠古的木然與寧靜。這樣的安靜已經到了需要人忍受一陣才能入睡的地步。應該有狗吠,這是水面的波紋,是天空中的白云。然而這里沒有狗吠,狗已經全被殺死。
半夜,陳海的母親回來了。
“媽媽,你今天回來有點晚。”
“他們家今晚事情很多。”她面無表情地說,眼睛一直盯著房頂看。
直到母親睡下來,陳海才踏實地睡去。
等到陳默上學后,他還是不知道狗長什么模樣。有人隨意地模擬給他看,是與狼差不多的動物:雙耳豎起,鼻子從中間把臉拉成三角臉。但是狗有很多品種,那陳默更是無所知的了。只知道漢字中狗的筆畫是怎樣寫,反犬偏旁加一個“句”,筆畫不難。不過又因為很多漢字的認識都是先有字,再依字識物,這就不一定能記住“狗”字的正確寫法。他依據記憶,大約是“岣”“犳”之類。因此每次在重要的考試中,常為狗的別字而扣分。然而陳默總是有一點幸運,那就是用到“狗”字的時候并不多。因為它通常與不好的事情相聯系,如“鼠竊狗盜”“人模狗樣”“狗仗人勢”等詞語。
陳默總是固執地試圖在紙上畫出狗的樣子。他經常在沉悶的課上發呆的時候隨手拿起一支筆在書的一角就畫起來,就是流暢的幾筆寫意線條,在練習本上也畫。老師看見了,認為這無傷大雅。不過倒是奇怪為什么他總是畫狗。中午,他為了能夠在黑板上畫,總是第一個到班上,用粉筆認真地畫起來,立志畫出他心目中最滿意的狗的模樣,每一次畫好,就獲得一次愿望滿足。有同學進來,他立刻用黑板擦把畫好的狗頭擦掉,他也不覺得可惜。
這里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大多數都沒見過狗是什么模樣,因此也不知道他畫的是什么。只有成年人描述的狗一般要比狼小很多,這就難以把握。因此陳默的狗有的是狗頭發生畸變,頭大而身小;有的則像一只正在懷孕的母狗,狗肚子墜在下面,沉甸甸的。另外還有的就是有一副矮小的四肢,像一條巨大的短足蟲。
狗是一種美好的動物,他幻想與它們生活在一起。它們能夠聽懂他內心的話,用鼻子拱他的下巴,用尾巴掃他的腿。總之,他把狗當作一個美好的情人來想象。
母親指出其中一張畫得比較像的,說:“這張畫得比較像,但是好像又不怎么像。”陳默苦苦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其中原因。“其實,我對狗長什么樣也模糊了。”母親說。陳默受到啟發,他悟到是因為他沒能在現實生活中見過真正的狗,肯定還有什么是他沒有注意到的。母親看了看就走了,沒有幫助陳默完善畫中的狗。她從來沒有覺得村莊沒有狗是一種遺憾,甚至認為這座村莊沒有狗是一種天性,是與生俱來的天性。“沒有狗也好。”她自言自語。
“媽,你聽,那是狗在叫嗎?”陳默聽到半夜里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傳來的某種叫聲,也許是夢中。他非常激動,支起肘來聽。
“不是狗叫,我們這里半夜沒有狗叫。”這一說不打緊,提醒自己警覺起來,凝神細聽,翻了個身再聽,再三確定不是狗叫,便把陳默輕輕罵了兩句,“你這耳朵是長在了胳肢窩里,聽出屎來了哩。哪里有狗叫?”她又翻了個身。她已經習慣沒有狗的日子了,因此秘密地討厭有狗的時候。她在懷念狗叫之外的一些事。母親的沒有狗叫與陳默的沒有狗叫是不同的兩件事。
首先,這狗與一個患有咳嗽癥的男人有關。男人的咳嗽并不致命,只是在受到刺激的時候會咳嗽不停,先是重重地咳兩聲,吐出一口痰,然后一連串咳出一條谷峰均勻相間的線。太熟悉了,太熟悉了,她甚至能模仿那咳嗽的規律。最后,他會一鼓作氣,使出全身的力氣咳出最后一聲,斷然截止,奄奄一息地睡去。她把雙腿慢慢地曲起來,縮成一團。其次,有回男人被狗驚擾到了,就那么一次驚擾到他了。因為他是找了個借口才從家里出來的,兩人不約而同走得很快,不然要惹人起疑了。這里的任何一絲動靜都無法被掩蓋。兩人匆忙地走路,太著急了,以至于他粗暴地推搡起她,像押解犯人。她趔趄地往前,手里的電筒晃了晃,馬上引起一只狗的注意。狗遠遠地站在路邊,朝他吠起來。他伸出腿想踢走它,狗往更遠處站站,伸出舌頭舔舐,百無聊賴地叫了兩聲。于是他飛跑過去發出怪叫嚇唬它,它終于跑遠了。他看不見狗,狗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暗中窺伺他,眼睛散發出綠陰陰的光。終于,狗的狂吠如潮。“他媽的,壞了老子的好事。”
“為什么要殺狗?”只有一個人從人群中站出來表示疑問。
“你有多久沒吃狗肉了?狗太多了,不殺掉點不行。”男人臉上的橫肉跳動,一撮山羊胡子也跟著跳動。
人群中有縫隙空了出來,龐大的人群抖了抖。寂靜的陽光灑在每個人臉上。
“我們以前都殺過狗,狗肉好吃。”有人附和。
“狗肉有什么好吃的?”女人們嫌棄地說,“你們要想燉狗肉,不要拿廚房里的鍋。”女人們在反對,男人們則是齊心協力地在抓狗,那表示疑問的人最終也加入抓狗的行列。狗受到驚嚇,到處逃竄,這一下徹底激起了男人們的興奮感。
雖然男人沒有說要殺全部的狗,狗卻在相繼地死去,或許已經只剩下不多的幾條了。因為很多個夜晚已經沒有狗吠,傍晚荒棄的垃圾堆也沒有狗的影子。這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沒有狗并不等于沒有米。
“喂,你們家還有沒有狗?”有一個年輕人探頭探腦地問。
“這些剛出生的肉疙瘩你們還要嗎?”有一個中年婦女有點不情愿,但認為這是小事一樁,還是把剛出生的狗抱在懷里給年輕人看。剛出生的狗閉著眼睛,伸出舌頭舔她的手。她感到舌頭的溫濕,像三春時節毛絮落在臉上,有一種懶洋洋的幸福感。
“當然,只要它是狗。”年輕人徑直走進去,頭顱高昂,非常驕傲地接過來。正接過去,小肉疙瘩也迅速地舔了他一下。他嚇得縮了縮。
“我真不懂,你連他的話都聽?這些肉疙瘩你們怎么吃?”中年婦女一面干活一面嘮叨。
年輕人看了一眼狗窩,里面還有好幾只,想要掙扎著站起來。然而中年婦女的一句話無意中提醒了他,他站在狗窩前好一會兒,不知如何處理這些剛出生的狗。當然,老母狗早已經不在了。中年婦女露出疲倦的神態,說:“你要不要?不要的話我要出去了。一堆草堆在那里,誰來幫我堆一個草垛呢?冬天到了,沒有草,要怎么過冬?男人們都出去抓狗了。”
年輕人找來紙盒子把這些柔軟的小東西慢慢地挪到里面,他想養它們。但是如何隱藏它們呢?如果被發現了是一件丟人的事情。這難道是一種壯舉嗎?可是別人都這樣干,自己也沒有什么理由不去做,正如沒有狗不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忽然有人走到他面前問:“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小狗。它剛出生。你要嗎?”
“不是我要,我不喜歡狗。你給他們吧。”
“他們是誰?”年輕人不解。
“搜集狗的人,還有在找狗的人。他們需要。”
于是年輕人把狗往人群中一丟,跳出人群,一閃而過。人群中的女人們還在抗議不許他們拿她們廚房里的鍋。狗肉的香氣彌漫整座村莊。
半夜,一聲聲滑溜且邪魅的口哨還在響徹整座村莊,還有隱隱起伏的咳嗽聲,它們像是在磚頭底下、在陰濕的土地上緩行的各色蟲子,只要翻開磚頭,就會發現底下的騷動。整座村莊一直沉浸在不同于尋常的活躍之中,這真是難得的。遠處的很多人都說在夜里看見了火把,火把繞著田埂走,想要看看狗有沒有藏在某個地方。但是如果狗看到了火把,應該早就逃跑了。一個個火把在熊熊地燃燒,巨大的光圈在那里蠕動,很像夢露的烈焰紅唇嘬成一個“O”形在親吻整個大地。
村莊里頓時安靜下來,連外面的狗都不來這里了,因為沒有里面的狗的吸引。
直到三年級,陳默的課本中才出現了第一張狗的圖像。本來,那張圖像就快要被錯過,隨意翻翻也就過去了,是哥哥陳海細心地指出來,說:“這就是狗。”不過那是一條哈巴狗,而且還是雜交出來的。也就是說,這條哈巴狗并不能代表一般性的狗。不過,陳默自小認為狗就應該長成那樣:擁有一張皺巴巴的臉,扁塌的鼻子,肥短的兩只耳朵,尾巴上還有一塊黑色。這一切已不容有什么懷疑,有圖為證。
學校放電影那會兒,有幾只狗圍著電影里的女主角轉,它們都不是哈巴狗。陳默感覺受到了欺騙。他放學跟朋友一起回家,因為朋友比他大兩歲,因此陳默總對他有股莫名的信任感。陳默問朋友:“你看見過狗長什么樣嗎?書上的哈巴狗讓我覺得奇怪。”
“我也沒看見過,也是在照片上看過。”朋友說,“書上的哈巴狗是狗啊,只是狗的一種,不能代表所有狗的種類。”對方還是無法解釋清楚什么樣的“狗”能代表這個世界上千千萬萬只狗。“不過你看見什么就是什么。說哈巴狗是狗也沒錯。就像桌子有圓桌,有方桌,也有矮桌。”朋友長著一雙深邃的眼睛,還有那略顯神經質的皮膚,只要稍微被蚊蟲叮一下,整片皮膚就會顯示一大塊紅色,為此朋友的母親總是給朋友穿一件細紗之類的衣服,像罩子一樣罩住桌上的飯菜。或許是因為被這樣的皮膚折磨得夠久了,朋友臉上彌散著過于成熟的氣息,這可與他的年紀并不相符,有點像被捏熟的青柿子。
“可我一直生活在桌子中間啊。也許我三歲時看過,那會還有狗,可我已經記不住了。不知道為什么后來就沒有了呢。”
“他們說是吳天的爸爸有一天讓大家殺狗的。”
“這件事我知道。”
“可你不知道為什么他要殺狗。”朋友說。
“吳天或許知道。”
“吳天跟他媽媽一直住在另外一個地方,從狗被殺完之后,他就離開了,離我們這里很遠。”朋友說,“每次我問我爸爸為什么要殺狗,他就想要揍我,然后他就發瘋般地把家里砸得精光,順手把我媽也砸爛了。我媽頭上有一個破洞,血一直流到腳踝,后來破洞成了一個淺坑。我不知道為什么,但我再也不敢問了。”朋友比畫著一條血跡。
“也沒那么奇怪。”他的媽媽去做保姆,卻還要經常使喚他去借東西。她甚至從吳秘書家的雞窩里偷來了一只雞,眼睛狠狠地一眨,嘴里一直說:“這是他欠我的。”因為害怕被發現,他的母親連夜把雞毛拔完,把雞剁成大塊,用鋁鍋大火燉。因為她太害怕,雞好像還沒熟透,雞皮上還有雞毛,嚼來嚼去也沒能咽下肚。不過吳秘書家的一只雞就這樣從世上消失了。他第二天聽見吳秘書的老婆站在門口破口大罵了很久,他相信村里的每個人都聽到了。
“我可是記住了這個疑問,我將來總有一天會明白的。”朋友說完用手打了一下路邊的矮草叢,跑走了。從此陳默也記住了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引起了新的問題。他發現周圍的女人確實也破破爛爛,尤其是胳膊,貼膏藥,縫上長短不一的黑線,動不動就是吊膀子吊腿。難道這里的女人這樣破碎嗎?瓷器一樣,一碰就碎。陳默一直認為手腕是女人最吸引人的部分,柔弱無骨,拿東西永遠只拿一部分。他如果不畫狗,也一定會去畫女人的手腕。
半夜的時候,那些從什么地方傳來的聲音不是狗叫。陳默聽到電影里狗的叫聲后,就明白他的母親沒有騙他。因為現在比較起來看,那在半夜發出的聲音,確實不是狗叫,而是一種唧唧的聲音,又細碎,又尖銳,有點像老鼠那樣的小動物發出的叫聲。它們在行動,在準備偷竊什么。老鼠他看見過,雖然好幾次都在他眼皮底下迅速地溜走,但是他看見它們長著一條細長的尾巴,煙斗一樣,他只恐懼于那細長的鼠尾,妖冶的,滑不溜秋的,而那碩大的灰色的毛茸茸的身體,反而使它們很清晰地暴露。老鼠溜到陳海的屋里,陳海也沒有驚詫地開門趕走它們。他對一切都過于平靜,一切都沒有什么問題,也沒有什么好奇。也許這與他看過狗長什么樣,也知道一下子沒有狗是什么樣有關。他平時一般都住宿,只有放假才會回來,吃過飯就不出去了。
陳海有一間自己的屋子。屋里有一口廢棄的醬黃大缸,缸里塞滿破舊的塑料袋——也算是實心的了。缸面上擱上一塊木板,那就是書桌。陳海總是在屋里面,不大出來。幾十袋稻谷堆在墻角,每只塑料袋的角都被繃得堅堅實實,無法撼動,從里面散發出暮秋的味道,那是古代的陳倉。他叉開腿,坐在那口缸前,姿勢富有氣魄。他一直在備考,永遠在考試。而且,他從學校回來也從不在吳秘書家門口走過,寧愿繞上許多路。這兩件事其實沒什么關系,不過陳海總是在繞過吳秘書家的時候說:“等我考完試,我就可以出去了。我再也不用這樣繞路。”
“你要到哪里去?”陳默問,“這里哪兒不好?難道是因為我們這里沒有狗嗎?”
不對,陳默說得不對。正是因為陳海知道這里曾經有過狗后來沒有了才要出去。陳默沒有看見過狗,當然不清楚有狗與沒有狗之間的區別到底在什么地方。
“你有沒有聽到狗叫?”陳海夜里也這樣問。陳默說:“你忘記啦,我們這里半夜可從來沒有狗吠。”
陳海想了一下,說:“我們這里是沒有,不代表別的地方沒有。”陳默隱隱地感覺哥哥說的并不是狗的事。
眼前的河水一直往東流去。這里的每條河流都在流淌,但是大部分有一個共同的流淌方向——往東流。仿佛這里的河流要把這里的一切都帶走,它們無論怎樣彎彎曲曲,最終還是往東流,往東流,往東流——這里的桌子、椅子、沙發……一切都漂浮在水面上,被河流帶到無盡遠的地方去。這是遠離這里的河,因此就成了一條充滿悲哀的河。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某種偶然,這里的火車也都是往東開去,火車的呼嘯打鈴聲都是從西方先來。
“快來了,快來了。”陳海矯健地翻越矮墻,站在離火車一米多遠的地方,眼看著火車就這樣從他的胸前緩緩馳過。火車仿佛是從他這里開走的。他目送火車往東遠行,直到火車最后一節車廂脫離他的視線。要不要爬上去?往東是大海,是大江。
他爬上去了,快要離開這座村莊的時候,他看到一片荒地,什么也沒有,他害怕了,還是一片荒蕪,他又跳下來了。他不知道火車要把他帶到哪里去,陳默在后面追著,喊著。
電影中曾經放映過這樣的一個場景:狗在主人面前跑來跑去,搖擺尾巴,自在愜意。偶爾叫上幾聲,遇見陌生人靠近也叫幾聲。陳默已經承認這里沒有狗吠,于是,在這世界上的每個角落也不會有狗吠。狗的概念與直觀的感受并不一致。陳默甚至聽到“狗”,看見“狗”這樣的字形,腦子里第一個浮現的一定是哈巴狗的模樣,然后他會轉個彎,把哈巴狗從記憶中抹除掉。他總是離狗的真相很遙遠。他的故鄉是缺狗的故鄉。這本就不是一件憾事,雖然他與陳海一樣羨慕有狗的地方。正如他畫筆下的狗,他心中有無限溫柔。
因此他不能理解哥哥為什么要一直尋找機會偷偷爬上運煤的火車去看海的遼闊與藍色的純凈。陳海說,那海的藍色像是從天上取下來的。
陳海從初中開始就嚷著要出去了,高考結束后,也曾經騎一輛自行車從家里出發,一直騎到城市邊緣的天橋處。天橋上面行人往來,下面車流不息,永遠是如此。他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這座天橋附近。天橋橫跨在整條大街上,將大街攔腰截斷,像是一條界線。這條大街在天橋底下無限延伸到遠處,不過因為透視,視線越來越狹窄,最終凝聚成一個點。經過仔細辨認,他發現這個點落在一個大型游樂場。他問行人,行人告訴他這里是有一座廢棄的游樂場。他拼命騎過去,但是等到了大型游樂場,發現遠處還有另外一個點,這個點所落之處,可能是一個湖泊。水面波點閃閃的,他也騎過去,但一直沒到。快要到黃昏時候了,他有點著急,四處尋找之后,發現原來這不是湖泊,而是一小片光禿的樹林。銀灰色的樹木從遠處看上去,也很像湖泊的波光閃閃。在確定這里沒有湖泊之后,他看見四周也沒有什么人,只有一個衣著隨意的粗獷的大漢在那里走來走去。他叫了幾聲,大漢沒有回應。他發現還有其他的點,但他已經決定不再遠行。
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他饑腸轆轆,必須折回去吃點什么東西,或者喝點水。他總是害怕,那無盡處的遠處到底有什么?就一直這樣延伸下去?他害怕極了,他聽到胃部咕嚕咕嚕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痙攣。他現在處于饑餓的狀態中,如果一直騎行下去,要么渴死,要么餓死,要么力竭倒下。
陳海出去了,看樣子再也不會回來。他穿一件格子襯衫,沒跟陳默打招呼就出走了。就在陳默一心想著將來有一天也要跟他哥哥一樣出去時,陳海打電話回來了,卻是跟母親吵架,“我要回來”。陳默此時想起哥哥離開時那件清秀的格子襯衫,他逆光往前走,一直不回頭。
他最終回來做了一名老師,教授初中生歷史,準確地說應該是歷史事件。學生經常被歷史事件發生的時間弄得暈頭轉向,某年某月某日,他不得不給他們打“×”。他發現全班五十幾個人,他可以接連翻下去十幾張試卷,就同一個填空題,回答錯了,而且還是同一個錯誤答案,兩下一提筆,極為爽快地打“×”。填空題的答案幾乎是唯一的,而不用再去痛苦地思索學生們問答題的答案,要給一個酌情的分數。他害怕酌情,最后肯定是他以失敗告終。
“這里只是沒有狗叫而已,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再說,外面沒有的東西多著呢。”陳海不經意地說。他蒼老的聲音讓陳默嚇一跳,仿佛他病重初愈。外面究竟沒有什么東西?是沒有女人,還是沒有工作的機會?陳海回來的那天,很多箱子都沒有打開,整齊地排放在樓梯口,似乎隨時可以搬上停在門口的車。可是,當看見箱子一個個打開,哥哥為了尋找某個東西而用剪刀剪開膠布,尋找出里面的東西后就不再封上了,他覺得他的哥哥再也不會出去了。即便,哥哥曾經也開車去沙漠看樹。
“樹哪里不好看,非要去沙漠看。”陳默說,這事很不可思議。
“你不懂,在沙漠里長成的樹是不一樣的。外面有的東西,我們這里不一定有。”陳海瞧了他一眼,車屁股放了一陣煙就開遠了。陳海應該不會回來了吧。
車行駛到一處垃圾站,再往前,陳海知道馬上就要看到吳秘書穿一身黑躺在那兒曬太陽了。黑色替他吸收更多的太陽,他永遠在貪婪地汲取。吳秘書已經很老了,幾年前草草地搬到這里。陳海現在就慢慢地等待他死。現在,吳秘書總是在鼻子中插進一根管子,鴨舌帽把他的古銅色的臉壓得低低的,根本看不清他現在是一副什么模樣。“現在你看不到我的眼睛了。”陳海想。他常常在想象中用手削掉吳秘書的帽子,讓吳秘書看到自己的眼睛。因為陳海一直記得他看吳秘書時,吳秘書的那雙狐貍眼睛。陳海自從回到這里后,就不再繞道遠行了。因此他會碰見吳天。吳天每次見到陳海,也嚷著要出去,理由不是因為這里半夜沒有狗吠,而是因為他的父親。吳天總是問陳海為什么又回來了,是不是外面不好混。但是陳海都極力否認這個理由。他現在倔強地排斥眾人的阻止,一個人驅車去看沙漠里的樹。眾人都以為他發了瘋。但是在半路上,車報廢了,他才又跟往常一樣回來了。
“我想出去出不去,你倒好,出去了又要回來。我真搞不懂你。”吳天象征性地打了他一拳,他做忍痛狀。
“你長得真像你媽媽而不像你爸爸。”陳海高興地說。
吳天默不作聲,走到他前面,替陳海點一支煙,頭上的一縷頭發像憂傷垂下來。“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為了學大人吸煙,把白紙卷起來吸,吸到最后把嘴巴都燙傷了。”兩人嘿嘿地笑起來,接著就互掏對方的襠部逗樂,因此當停止這樣的嬉鬧以后,一股淡淡的平靜在心中升起。
“我只是灰心喪氣,外面跟我想的不一樣,這不是狗的事情那樣簡單了。那些霓虹燈、那些高樓大廈與我沒什么關系。我很樂意待在窗戶前看這一切,但是我就是灰心喪氣,可是外面不許你灰心喪氣,那我就回來灰心喪氣唄。”陳海把煙蒂一扔。吳天半懂半不懂地笑。
吳秘書似乎早有所察覺,想到了類似陳海的某種結局,因此從一開始就不許吳天出去,他已經給他在郵局找了一份保險的工作。他一直想要把他留在自己身邊,好繼承點什么。
“繼承你那座久不居住的房子,還是你的名聲?你的房子后面是一個廢棄的垃圾場,房子馬上就要被灰塵淹沒了。”
“你如果需要房子,我這里馬上就能給你一套,還有,如果你需要車,你留下來,開開跑車都行。”
“算了吧,那些東西留著給你自己吧。這些對我來說不重要。”
“那什么對你重要?”
“你做我父親這么久,你不知道嗎?”
“你把我當父親看了嗎?”
“需要向你下跪,還是需要向你叩頭?嘴里念叨著你是我的父親,這樣才算我把你當父親看?我在這座村莊里,時時刻刻都感受到你的罪行,所以我要離開,我要離你遠遠的。”
“我現在是一個快要死的人了,我只有你這么一個兒子。”他忽然像個孩子似的,天真地說出這些話。這么多年,吳天也有恍惚感,他還是把自己當兒子看的。
吳天扶起他進客廳。他感覺吳天的那只手的溫度穿透他的衣服,直達他的皮膚,然后再到達他的心臟。但是他卻因此再次感受到死亡正在逼近。黑色與寒冷正在像泥土一樣快要埋沒他。
“在這里,你要什么,我都可以滿足你。”他再次向吳天強調,“我知道你在外吃了很多苦,那完全沒有必要。在你二十歲那年我讓你回來,你偏不肯。你如果那時候有錢,就可以出國,可以繼續深造。”他嘆息地看吳天一眼。他以前一直很胖,現在逐年消瘦,這樣一看好像是突然瘦下來的,因此臉上凄黯的神情十分明顯,仿佛命不久矣。
吳天知道他并不喜歡自己,不過因為到了命終的時候,需要自己的一點骨血來親近,好像他的命毫無障礙地讓親生兒子繼承了。他永遠只會在那掂斤撥兩地計算用什么方法可以交換些什么。“如果我拒絕這些,我以后會恨自己的,你慣會讓我自己恨自己。當初我跟我母親離開,你沒有阻止,你默默地看著,等著,心里早已盤算好了。我后悔了很久,甚至后悔到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我恨自己為什么要跟我母親去過苦日子,明明你這里有更好的條件。”
“那你現在呢?”
吳天站在星空下,長嘆一口氣,又回到屋內,打開角落里的百寶盒,一層層小抽屜,第一層里放的是一把小銀鎖,出生的時候想要鎖住他;第二層里有發烏的小秤砣,抓周時候抓的;還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木制小動物。這些原是他小時候心愛的寶物,只覺得很可愛。這么多年過去,這些小東西還被留在這里。他現在只有吳天這一個兒子。吳天走出去,再次走到星空下。吳秘書所有的財產都是自己的,別人都傳言這老東西錢多得可以填滿這里的河流。當然還有那臭氣熏天的名聲。當然,這世上可沒有這么大的便宜可占,以他過去的經驗,總要付出點什么,才不讓人始終害怕。否則,命運肯定從其他地方悄無聲息地拿走,而且還是在他防備的時候。
“好吧,你贏了。”他滑落在墻角,瑟瑟縮縮,想要抓住墻上的爬山虎。滿墻的爬山虎早已經在春天的時候枯萎,他抓到的只是大大小小的枯碎片。
假如因為歷史中一次非常偶然的機會,一只野狗也會重新從別的什么地方來到這個地方,也可能一路尾隨一個外地人,半路累倒在這里。因為這里一直缺狗,所以當地的人沒有因為這只狗渾身臟兮兮,身上還有幾個癩疤就把它趕走。他們站在那里好奇地面對既陌生又熟悉的物種,遲疑了很久。在他們遲疑的時候,這只野狗就順理成章地活了下來,有了第一只狗,就會有第二只、第三只,還有第四只……
陳默曾經是見過狗的,在電影中,或者在課本上。但是他有多少年沒看見過狗了,耳邊傳來古老的聲音,狗在他身邊繞來繞去。他態度冰冷,并對狗的試圖靠近進行恐嚇。狗甩著尾巴,也似乎在焦急地等待他的反應。水面閃耀的陽光刺他的眼睛,使他頭昏腦漲,心里泛起一陣惡心。他粗暴地用腳撥開狗群離開了。在他的記憶里,村莊里并沒有一只狗。眼前的這些狗與狗無關。狗在另外的地方,他聽這里的人說關于狗的事,他聽到了,清晰地聽到了。他們說的永遠不是與狗相關的事。
“恐怕我要離開這里了。”他對陳海說。
“我沒想到你要離開,你以前一直沒有說過。”陳海非常詫異。
“哥哥,你還不知道,我曾經跟你一樣爬上運煤的火車到了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司機發現我后嚇壞了,托另外一個貨運司機把我帶回來。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不是海,但我好像看到了藍色。”陳默說。陳海并沒有在意陳默消失的那幾天,他從初中后就常常會動不動消失幾天。他不知道弟弟說的是哪次消失。他從弟弟的眼睛里看到了曾經的自己。“我曾經想要到地球儀上那只靴子的腳后跟,但我沒去成。”陳海笑說。現在陳海的下巴長出了滑稽的胡子,胡子被編成麻花樣,好像這些話也是隨口編排出來的。
兄弟二人有很多地方是很像的,只有一點很不同,就是陳默這次出去以后再也沒有回來。直到我認識陳默時,他正在為某一個女人所煩惱。他似乎樂意在煩惱中流連忘返,有一次很得意地告訴我他前幾天被女人連抽了兩個嘴巴,“不要看她手小,力氣可真大”。說完就大笑起來。他說他已經有二十年沒回去了,我對此深信不疑。不過,也許他會在第二十一個年頭回去。
責任編輯 許陽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