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

招 兵

西安事變后，全國一致對外的局面逐漸形成，團結抗日的氣氛更加高漲，而日本的氣焰比以前更加囂張，步步緊逼，大戰一觸即發。第20路軍的樊玉龍與黎天賜坐不住了，心想不能整天白吃閑飯。相對之下，樊玉龍的情況尚比黎天賜好點，他來頭大，是軍委會參議，過去就受總指揮張鈁重用，張鈁愛其才干與忠勇，從不慢待，總部很多大事都找他商量。黎天賜自知不能相比，他帶的那個旅紀律渙散，戰斗力差，還經常鬧出些驚擾百姓的事，而且曾驚擾過他們的委員長。去年換防，他的部隊還未到新的防地，老百姓就貼出反對黎旅進城的標語。蔣介石在南昌大怒，趁隊伍整編就把他的旅長撤了下來。張鈁怕他回鄉鬧事，又念其為20路軍成軍時的老人，就留他在20路軍掛了個“參議”閑職。黎天賜和樊玉龍是多年朋友，閑得無聊，黎天賜常到樊玉龍住處坐坐，往往由時局談到軍隊，想回家鄉拉隊伍再干一場。

沒過幾天，樊玉龍找了個機會將他和黎天賜的想法給張鈁說了，沒想到張鈁沉下臉猛點頭，一口就答應了。張鈁一是眼看大戰在即，20路軍就這點人馬，確實缺少戰斗力，需要擴充；二是這兩位留也留不住、送也送不走的“神仙”，請他們出去轉一轉，說不定真能辦成事。

黎天賜和樊玉龍向張鈁告辭，張鈁突然嚴肅地補充一句：“現在你們還不要以20路軍的名義招兵。”

“那我們這次回去以啥身份？”黎天賜問。

樊玉龍說：“名義多得很，自衛軍、義勇軍，只要把抗日的旗幟舉起來，還怕沒有名號？”

為了方便，回到鄭州二人就分開行動。黎天賜鉆山去，回到了花山一帶他的老巢。樊玉龍住在鄭州一家豪華旅館，每天客人絡繹不絕，各路各派的人都有，來的都說是抗日的。鄭州雖說有貫通全國東西南北的鐵路干線，但城市的建筑還是很陳舊的，到處都是軍閥時期留下的瘡痍。近來倒是另有一種形象，市中的小廣場人聲嘈雜，到處都是賣抗日書報的喊聲，間或還有幾聲洋鼓洋號夾在中間響起。

車站在燃燒

樊玉龍在河南剛籌集了4個團，正想要回部隊向張鈁報告情況，張鈁卻先來了電話。

“昨天，日軍在盧溝橋一帶發動攻擊，知道嗎？”張鈁突然說。

“在第1戰區長官部聽說了。”樊玉龍說。

“你的消息還算靈通。”

“今天已見報。”

“日本軍隊向我駐宛平盧溝橋的29軍開了炮，雙方正在血拼。”

“一·二八”事變之后，中國軍隊不能駐上海，只能化裝成保安隊與駐在日租界的日軍相持，雙方不斷發生沖突。

要發生的事終于發生了，1937年8月9日傍晚，一輛日本軍用汽車發瘋似的朝虹橋機場開來，警戒的中國士兵示意停車檢查，兩個武裝日本兵不但不聽勸告，反而開足馬力，越過警戒線，對日本兵充滿仇恨的中國兵便開槍射擊，兩人即被擊倒。死者為日本海軍陸戰隊駐滬西第一中隊的中尉大山勇夫和一等兵齋藤與藏。中日雙方開始交涉并準備動武，黃埔軍校教務長、隱蔽的京滬抗日秘密指揮部負責人張治中被任命為京滬警備司令官及第5軍軍長，立即調兵遣將，戰爭一觸即發。

淞滬抗戰爆發后，駐在江西、福建一帶的20路軍急盼上級指示，是北上還是南下，只等一紙命令。9月初，蔣介石令張鈁帶20路軍76師從江西開往蘇州。張鈁到蘇州后，即被委任為第12軍團長，歸第3戰區司令長官指揮。自此后，20路軍被解散。227旅旅長汪長星歸第3戰區長官部直接指揮，他先奉命帶領民工趕修“福嘉線”國防工事，后駐守福山炮臺。福山是常熟長江口岸重要炮臺之一，面對虞山，與虞山共為從崇明島進出長江的要塞之一，227旅在福山多次擊退日軍。

正當樊玉龍訓練的新兵躍躍欲試，整天高喊要上前線的時候，此時20路軍尚未被解散，樊玉龍接到張鈁的電話，要他速帶兩個團趕到蘇州。樊玉龍在兵站與汪長星相遇，兩人都在找張鈁，有許多部隊的后勤問題亟待解決。問了幾個人，參謀說張軍團長現在正在顧代長官公館。汪長星和樊玉龍走出兵站不遠，街上的人亂了，治安人員正要大家躲避，敵人的飛機已在蘇州車站上空傾瀉下許多炸彈，大火頃刻燃燒起來，半個古老的蘇州都在火光和彈片中顫動起來。

張鈁讓他們把眼下遇到的困難，具體向顧祝同匯報。顧祝同聽后向參謀處處長做了交代，并要樊汪二人即刻去找參謀處處長，天亮之前，把問題全部解決。樊玉龍看到事情辦得如此干脆，暗喜，心想這真正是已到了戰時狀態。

顧祝同和張鈁、軍團長上官云相、兵監總監陳勸節本在消閑打麻將，樊玉龍和汪長星認為不宜再說什么，正要告辭，張鈁忽然對樊玉龍說：“我最近要回開封，上頭任命我為第1戰區預備軍總司令，我已和程潛打了招呼，在我到任之前，預備軍的事仍由你代為辦理。”

樊玉龍征得張鈁同意去昆山探望228旅官兵。樊玉龍到時，敵人輪番的進攻剛停止，士兵們正在修整戰壕。南方9月天氣悶熱，很多人都在赤膊鏟土，肩頭的汗水亮堂堂地發著油光。很多官兵認識老旅長樊玉龍，戰壕內一時熱鬧起來，有人鼓掌，有人高喊。“老旅長回來啦！”“老旅長回來啦！”喊聲劃破了一時沉寂的戰場。樊玉龍內心激動不已。人們一堆一堆地聚上來，樊玉龍和大家談著，或坐或站，談談到江南吃大米習慣不習慣，談談家鄉的曲子調正在唱啥，興致很高，全忘了遠處或近處的槍炮聲。天快中午，敵人的炮又響了，士兵們急忙跳入戰壕，樊玉龍不覺也隨戰士們跳了進去。一位連長急忙過來要樊玉龍離開，樊玉龍不走，說老子親手撂倒一個日本鬼子才不枉來這一趟。連長無法，找人把陪同樊玉龍的參謀長找來，參謀長勸說，樊玉龍只好跟著參謀長走了。

虞 山

上海成為中國抗日的主戰場后，京滬警備部隊改編為第9集團軍，張治中為集團軍總司令，于1937年8月14日攻擊虹口及楊樹浦一帶之日軍。蘇、浙邊區部隊改編為第8集團軍，張發奎為總司令。兩者為第一線。戰事日烈，中日雙方在上海展開拉鋸，不斷調集精銳，日軍陸續調來近30萬人，國民黨軍隊也從各地調集近70萬人，殊死搏斗3個月，打破了日軍3個月滅亡中國的美夢狂想。但中國在經濟與軍事實力方面均不如日本，漸顯不支，加上百姓覺悟低，甚至有當漢奸者，認賊作父，出賣了國家重要情報，被敵人乘虛而入。杭州灣是保衛上海的外圍要地，淤深水淺，一般戰艦很難在這里登陸，但日本人早就注意到這個地方，多次派間諜、浪人來此活動，買些糖果之類的食品招引兒童和與當地人拉關系。他們要了解在這種難以走過去的淤灘中，哪里有路可走。有人就因這點小恩小惠，向敵人暴露了通行之處。11月5日凌晨，日軍80多艘船集結在喇叭狀的杭州灣北岸，從金山衛一線登陸，企圖與蘇州河沿滬杭線南下之主力相呼應，以切斷國民黨軍隊與上海之交通，使國民黨軍隊腹背受敵，形成包圍之勢。中央命令右翼司令緊急調集第62師及第63師前來抵擋日軍，但為時已晚。軍隊四五十萬人向南京和蕪湖撤退，計劃要在退卻中保實力。

形勢十分緊急，加之聽說宋哲元要在后方控制陜甘與四川，拒絕中央軍退入西北。面臨后院起火及被日軍包圍的情勢，統帥部命令軍隊收縮戰線，迅速后撤。正在此時，樊玉龍接到張鈁第1戰區長官部轉來的命令，令其速帶兩個整訓團到第3戰區長官部報到。張鈁正準備回開封第1戰區長官部接任預備軍總司令。他是原20路軍創軍之人，對20路軍不能說沒有感情，雖然76師的227旅和228旅已分屬其他部隊，他總想在離開時給它們補充補充。

整訓團行軍數日，有車坐車，沒車步行，終于到了蘇州。張鈁想讓他們休整數日，但忽然接到常熟那邊的軍報，說長江口要塞虞山，奉命調防已兩天，接防的部隊還沒有接上，虞山空虛，情況危急，關系到幾十萬退軍的安全。危急關頭，代第3戰區長官顧祝同又在吳縣前線，張鈁一時難以決定。樊玉龍在張鈁面前站立許久，突然說：“總指揮，那就把我剛帶來的兩個團拿上去吧。”

張鈁從頭到腳掃了樊玉龍一眼，心想這個人是不是病了。“那怎么行，裝備這么不齊，不要說每班必須配的輕機槍了，有人連根漢陽造都沒有，怎么去打仗呢？”

“有！總指揮……”

“有？從哪里有，這兩天就是兵站準的補給也沒到呵。”

“報告總指揮，有……”樊玉龍憋在眼瞼的眼淚幾乎要掉下來，他又向前走一步，“地上有。”

張鈁左右看看，他真以為樊玉龍急病了。“武器從哪里來？天上掉下來？”張鈁有點生氣地問。

“老天爺不給，地王爺給。”樊玉龍突然提高了聲音，激動得有些顫抖，“那里打了兩個多月，一旅接著一旅，來的或走的，誰都無法清理戰場，我相信丟在地上的武器啥都有，撿到啥用啥。”

張鈁漲紅了他的大方臉，想了想后猛然說：“我批準！我再最后一次執行第3戰區副司令長官的職責。”

參謀急忙找來地圖，常熟地處長江三角洲的右翼，東倚上海的寶山，南接蘇州約35公里。35公里路程雖然一個晚上即能趕到，但這一帶水網交織，戰斗不斷，路上困難重重，要順利通過實非易事。樊玉龍與張鈁商定行軍路線之后，就帶著張鈁到剛駐下的兩個團與官兵見面。見到家鄉來的首長，隊伍里一陣激動，用力鼓起掌來。當張鈁講起當前的戰爭局勢，官兵們都很憤恨，士氣很高。部隊立即開上前線，沒有怨言，口號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樊玉龍補充講講行軍注意事項，說兵站還沒有把裝備運到，有的士兵可能還沒有領到武器，下面不禁竊竊私語，有大膽的竟站起身高聲提問：“沒有槍怎么與小日本打？”

“撿，那里滿地都是槍，撿起來就可以殺日本鬼子。”樊玉龍干脆回答。

“行！行！”

“行，行，雖然不是有關云長的大刀，從地下撿起來照樣可以當大刀舞。”

“日他娘，小鬼子的刀雖不是青龍偃月刀，撿起來照樣可以砍掉幾個鬼子的頭。”

會場好一會兒才平靜，兵站讓大家吃了頓飽飯，送走張鈁，樊玉龍帶著這支新上戰場的隊伍出發了。一路疾行軍，部隊接近常熟城時，日軍還沒有攻進常熟城，中國第15軍團和第21軍團還在堅守吳福線。樊玉龍的兩個團趁黎明雙方困頓之際，從中間穿插過去，到了常熟西北部的虞山。山麓這幾天分明進行過激烈戰斗，地上丟有各式武器。新上山的士兵像見了寶，紛紛彎腰拾取。3團的排長劉長順原來是個耍武藝的，正愁手里沒有勝人一籌的家伙，忽然看到一把日本機槍，拖起來就是一梭子，被樊玉龍走過來罵了幾句。實際上樊玉龍是很喜歡這個肌肉結實，膽大包天，行俠仗義的小伙子的。樊玉龍在半山中扭過身子喊，要大家趕快把有用的軍火集中起來，開始在山上構造工事。

虞山其實只有兩百多米高，與福山相對，都是長江口的要塞。許多從北方來的官兵起初不解其意，以訛傳訛，稱其為玉山，或和《霸王別姬》的虞姬牽強附會地聯系在一起，說虞山是虞姬祖先居住的地方。其實虞山是因商周之際，江南先祖虞仲死后葬于此得名。如今虞山成為中日戰略要地，為了保衛國土，不讓侵略者沿長江進入我內地，這里已經傷亡無數，換防數次。樊玉龍知道現在到了他駐守的時候，命運已經輪到他與他帶的數千官兵來與這座山共存亡了。

對面的福山，是他的兄弟部隊227旅在堅守，打破了日軍多次的登陸企圖。蔣介石數次表揚，并命名該部隊為“福山部隊”。這種榮譽是被作為軍人的樊玉龍尊重的，也許是被他羨慕的。每想及此，他感到有愧于曾經盲目廝殺的228旅弟兄。227旅和228旅原是一個師——76師，先為張鈁兼任師長，后由227旅旅長任師長，但兩個旅到第3戰區后，從來沒有在通常情況下一起作戰過，228旅一直在上海前線昆山、閘北一帶協助第15軍團，這次又要撤退到虞山。樊玉龍知道這個消息，心中悲喜交集。

張鈁臨走時交代了一句話：“你們會合的就是228旅，與你帶上的兩個團仍然合稱原番號，原兼旅長的張副師長因病已經下去，現在仍由你以軍委會參議身份代理旅長。”走了幾步張鈁補充了一句，“據說部隊在上海那邊打得很慘。”

“知道了。”樊玉龍回答了一句話。

兩個團穿過目不忍睹的戰場，不少人撿拾了武器，有的覺著很稀奇，一起爭論不休。許多人都是鄉下來的，爭也爭不清，等班長或排長解釋。樊玉龍與幾個團長、副團長把陣地劃分好，并命令大家肅靜。敵人的炮從遠處打了過來，山上有幾處開了花，軍官和一些臨時領頭的跑來跑去，吆喝加快修整工事。其實這里本身留有很多殘破的工事，只需要修補一下。旅指揮部也被大炮轟毀，可見兩個多月來這里戰斗的殘酷。有人主張指揮部仍修在江南先祖虞仲葬身之處，這個地方便于向四面觀察。樊玉龍沉默許久，笑了笑，說我的意見同大家可能有點不同。

正在這時，敵人一顆炮彈打過來，爆炸了，樊玉龍在一股濃煙中慢慢倒了下來。他的胸脯燃著火星，迅速被鮮血染紅。羊青峰、石小高等人剛跑過去，被煙霧籠罩，接著又是一顆炮彈在旁邊爆炸了。還剩下的唯一一個團職干部劉海，一躍而站在指揮的位置。敵從左右兩邊繼續往上沖，狡猾的敵人分明想從四面八方把他們包圍。劉海看看形勢，扭頭面對西北方大聲喊了一句：“娘，兒這輩子不能為你盡孝送終了！”

血紅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山坡慢慢變得灰暗。劉海從噩夢里睜開眼，看到星星，也看到零零落落的人影。劉海忽然清醒過來，想起剛剛的噩夢，他必須把他的人召集起來，必須守住這個叫虞山的山頭。

敵人好像也累了，也不知山上的虛實，幾天沒有登山。

這幾天第15軍團、第21軍團及許多撤退的部隊穿過虞山腳下，向蕪湖集中。228旅一直堅持到11月底，才離開這座同他們的生命結合在一起的山。身受重傷的樊玉龍被旅部幾個人抬著走出山溝時，遇到了劉海等幾十個人。石連長跑著喊著來到劉團長面前，劉海輕蔑地瞄一下石小高，低聲問一句：“怎么現在從那個石頭縫里鉆出來了？”

石小高答非所問：“我們的旅呢？”

“這就是我們的旅。”

“就剩下這幾十個人了？我們全旅覆滅了？”

“是殉國，我們228旅為了虞山殉國了！”劉海大聲說，好像是向全國人民報告。

“旅長在哪里？”劉海又問。

“旅長受傷之后，我和羊青峰、石鐵柱急忙將他抬到山溝的小村子里。老百姓好，日軍幾次來搜查都被掩護過去，幸好村中還有一個老中醫，想盡辦法救治，總算維持住了旅長一口氣。”

正說著，遇到正經過的一個晚撤的山炮連，劉海立即上前說明情況，石小高鋪一張毯子，把樊玉龍放在炮車上，跟著炮車向蕪湖急急行進。

劉海、羊青峰等人跟著炮兵連顛顛跑跑、轉轉折折地走進了這個產大米的城市，這時，蕪湖擠滿了退軍，好像在布置另一場戰役。從剛貼出的布告上，石小高看到76師的番號。蕪湖新的警備司令是第2軍軍長李延年，而76師現在就在第2軍轄下。

在石小高帶領下，他們抬著樊玉龍見到汪長星。樊玉龍身體略有恢復，勉強可以講話，提起精神與汪長星談起部隊狀況，二人不覺都流了淚。

苦戰臺兒莊

樊玉龍的傷養好后，又回到第1戰區預備軍總司令部去。張鈁覺得這個總司令當著沒意思，想辭掉，又不想丟下手中正在整訓的五個團。樊玉龍認為正在與日本人打仗，手中沒有幾個兵也沒意思，想要兩個團，但張鈁沒有明確回答。適逢國民革命軍13軍從北京南口撤到河南，駐在淮南一帶，樊玉龍聽說軍長湯恩伯住在許昌，就到許昌去見他。總算是舊交，況且湯恩伯一直認為在豫南樊玉龍對他有恩，談起這幾年的經歷，湯恩伯對樊玉龍感念至深。

過了兩天湯恩伯給張鈁打電話，張鈁明確說已將五個團交了出去。湯恩伯又直接給何應欽打電話，說13軍需要成立一個獨立旅，何應欽就答應了，將張鈁交上來的五個團，退回了兩個，又從89師中撥一個團，三個團一個建制旅。原定成立一個13軍獨立旅，因裝備及人員素質，湯恩伯把它放在89師。樊玉龍重新掌握一個旅，內心十分高興，也十分感激，雖然裝備和人員素質尚不如人，但作戰沒少出力，勇氣不比人差。

過了一段時日，他們調駐碭山一帶，遇到了川軍。川軍是一支令人尊敬而又令人同情的軍隊。1937年9月，川軍12個軍共30多萬人出川抗戰，在深秋寒意的侵襲下，他們每人只有粗布單衣兩套，單被一條，草席一張，草鞋兩雙，斗笠一頂，至于武器裝備，七九步槍使用已久，大多不堪再用。他們原來在第2戰區作戰，因第2戰區不予應有的補充，只得到第1戰區去，第1戰區也不愿接收，使他們變成一支不被人收留的部隊。作為副總參謀長的白崇禧把電話打到了徐州的第5戰區長官部，沒想到李宗仁十分痛快，立即表示接受，說：“現在是韓信點兵，多多益善。他們不要我要，只要打日本，再爛的隊伍我也要。”就這樣，鄧錫侯、孫震率領的第22集團軍第41軍由第2戰區調到了第5戰區。經過兩個月的整訓，41軍補充了武器，換了服裝，士氣頓時昂揚起來，變成一支新的軍隊，被李宗仁放在了重要的戰略位置上。他們作戰勇敢，不辭勞苦，在他們守衛徐州門戶滕縣時，122師全師陣亡，師長王銘章就犧牲在滕縣城頭。本來樊玉龍是奉命率全旅從碭山出發前往救援，但車到嶧山附近一個小站，接到了122師在滕縣全師殉國的消息，就命令全旅就地下車，隱蔽附近山區，就地活動，進行游擊戰斗，騷擾敵人。

在游擊活動中，獨立旅雖然生活艱難，有時一天還沒有一頓飯吃，沒有輜重，彈藥供給困難，但他們也打過幾場漂亮仗。日本軍磯谷師團在這一帶活動猖狂，他們有飛機、坦克車、裝甲車、重炮，動不動全部出動，像一團團黑云瘋狂地壓過來。戰士們很氣憤，但也無可奈何。有一天敵人的坦克車隊過來，士兵們用仇恨的眼光目送著他們遠去，罵聲不絕。這時已經升為連長的劉長順，一面把玩著手中在虞山撿的軍刀，一面開玩笑地問大家：“想不想吃老蚌？”

“想吃——”士兵知道劉長順有幾套武藝，常想在士兵面前賣弄幾下，這時不知連長又要玩什么把戲，故意拉長聲音。

有人問：“你不是想把敵人的坦克炸掉吧？”

“試試吧！”劉長順哼哼笑了兩聲。

五輛坦克轟叫著又出來了，劉長順命令大家都屏氣斂聲地趴在積雪尚未消盡的地上，聽著坦克的履帶喧叫著開過。一輛、兩輛、三輛、四輛，眼看第五輛也要過去了，有的士兵正在為連長喪氣，只見從田埂后嗖地跳起一個黑影，將幾顆手榴彈塞進履帶，然后又嗖地跳回田埂。坦克的履帶炸斷了，烏龜蓋慢慢被推開，剛鉆出一個人頭，劉長順迅速地掄起在虞山撿的日本軍刀，手起刀落，滾下一個頭來。第二個頭剛出來，又被砍了下來。有的士兵暗想，我們連長過去吹噓的武藝，有的還是真的。前面的幾輛坦克可能沒有聽到聲音，也可能路太窄，沒有轉身過來。被炸壞的坦克停了下來，士兵擁到坦克車旁，用槍逼著兩個戰戰兢兢的日本兵舉著手走下車。劉長順露這一手在獨立旅傳開，特務連連長石小高不服氣，說這有啥子了不起，看哪一天爺也給你們亮一手看看。大家知道石小高好逞能，就特別給他燒底火。石小高自幼喜歡爬高爬低、翻墻上樹，他鼓鼓勁故意不把一輛坦克放在眼里。一天，幾輛坦克從一條路溝經過，石小高看好地形，提著綁在一起的手榴彈跳到最后一輛坦克上，他掀了掀坦克蓋，掀不動，急中生智往炮筒上一掛，就拉斷了線。正想往下跳，忽然發覺路溝太窄，無處可跳。旁邊有人為他著急，不斷高喊向后跳，向后跳，他也沒弄清前后左右就向后跳了下去。轟的一聲爆炸，坦克燃燒起來，石小高受了點輕傷，無大礙。

獨立旅在破壞交通、偵察、偷襲夜襲、埋伏阻擊等方面，給敵人制造不少騷擾及打擊。況且在無重武器裝備的情況下，竟炸毀兩輛坦克車、擊毀九輛運兵汽車，一時被傳為神話，在師與軍團里受到好評。獨立旅本來作為預備隊使用，反而立下累累戰功，幾次受到表揚及獎勵。

日軍第10師團陸續從華北調來，又從四面八方調來很多軍隊，他們的下一個目標，是徐州東北部靠近微山湖、有鐵路有運河的臺兒莊。第5戰區決心堅守臺兒莊，擋住日軍向南推進。第2集團軍司令孫連仲命令第31師師長率全師堅守。在敵人磯谷師團和瀨谷子旅團的飛機、坦克、重炮的轟炸下，臺兒莊每個城門都被攻破過，城內每條街道都發生過巷戰，每塊磚每塊石頭都經過子彈的洗禮，卻始終沒有被完整攻下。圍攻臺兒莊的日軍越來越多，隱蔽在北面的湯恩伯第20軍團、關麟征的52軍及其他軍隊南北夾攻，一起出動，一舉殲滅日軍兩萬余人，為我軍抗戰后取得的最大勝利。

柳墩林

日本軍的野心是無法打消的，在徐州會戰的4個月中，日本又逐步占領徐州、蚌埠等地。滇軍堅守禹王山八晝夜，國民黨軍隊才在危險的關頭跳出包圍圈，大部撤向豫東，轉危為安。樊玉龍對豫東是熟悉的，在當年的蔣馮中原大戰中，蘭封一帶的黃河泛濫區由于黃河水漲退不定，形成了大塊大塊的柳墩區，密密麻麻，成為作戰的好地方。樊玉龍正要將這個情況向上級匯報，忽然接到讓他前往開封出任警備司令的命令。

沒有料到他到新組成的警備司令部的第二天一早，剛剛翻開還有油墨味的當日報紙，幾個斗大的二號黑字就突然映入眼簾：現任警備司令是個毒販子！

樊玉龍一下子蒙了。

他正在急忙洗漱，院子里已擁來一群人，有警察，有記者，有看熱鬧的閑人。樊玉龍忽然感到有一雙憤怒的女人的眼睛直視著他，他把眼睛避開，那女人的雙眼卻一直跟著他，而且她不斷尖銳地提出問題。樊玉龍平靜下來，新上任的軍需處主任李榮甫走過來勸說，甚至想把這群人驅趕出去，被他擋住了。

樊玉龍猛然看到這個新聞，不禁有些驚慌，稍稍恢復冷靜，就急忙打電話與上級聯系，上級要他退回原處。一路上他的思想很亂，什么處分將落到頭上他不去多想，只覺得自己熟悉豫東這個地方，在這里不多消滅幾個日本鬼子很可惜。他剛到獨立旅旅部，長官部已派了一個軍官和幾個士兵過來要人。參謀直接向湯恩伯報告，湯恩伯不交人，說由他與長官部交涉。湯恩伯聽說過當年20路軍在許昌一帶駐軍的情況，知道這不是樊玉龍一個人的事。軍委會前幾年對部隊販毒處理是很重的，重則可判死刑。當時，樊玉龍的228旅駐漯河，因發不出軍餉，上面要下面分銷煙土。樊玉龍聽別人說，用煙土試制海洛因可以賺大錢，就心動了。當然這也不是他一個人的主意，但不能不承認他也想多賺些錢，自己得到多點好處。用煙土試制海洛因尚未制出成品，就被上面下令停止。上面追究，他不連累別人，又拿出一人做事一人當的拗脾氣，一個人承擔下來。那時對這種事追查得不太緊，樊玉龍舍不得毀棄，就把二十幾大瓶海洛因半成品暗中藏在開封。同濟醫院院長本是他的好朋友，怕牽連，發現里面有毒品，不同意存放。有人說石伊秋知道這件事，曾向當局報告過。當時國共合作，她是《救國日報》的戰地記者，在戰區很活躍。組織上派人與樊玉龍打過招呼，他不在意。

樊玉龍回到豫東前線，湯恩伯暫時不提處分之事，不送長官部也不宣布撤職，只宣布獨立旅仍由樊玉龍帶領。樊玉龍知道自己的罪過，所以在戰場上參加多次沖鋒，甚至參加肉搏，他不是想將功折罪，更不是想建功立業，只是想活出一個中國人的樣子來，沒想到在豫東又摔倒了。他們在豫東戰場的對手，主要是日軍的精銳部隊土肥原師團。土肥原師團一上戰場就哇哇叫，狼吼虎嘯，似乎他們來了就得給他們騰地盤。樊玉龍對這個黃河幾百年泛濫形成的沙漠樹樁區了如指掌，多次把日軍引入無邊無際的柳墩林里，使他們陷入迷路，像旋風一樣打著圈子。都知道樊玉龍在柳墩林里的出色表現，一天，集團軍總司令薛岳在柳樹墩開會，大伙兒都以為是要表揚和獎勵獨立旅，沒想到會上宣布了一個壞消息：守衛豫東中心城鎮蘭封的27軍軍長桂永清看到日軍圍過來，就擅自撤出，打亂了整個戰役部署，頓時士氣大受影響。按預定方案，死守蘭封城，把企圖以蘭封為中心的日軍緊緊吸引在城下，而在外圍逐漸合圍的20多萬大軍，同城里的守軍內外夾攻將其全殲。現在蘭封的軍隊先撤了，一切部署成空。

本來程潛、薛岳、湯恩伯對這一仗抱有很大期望，出了這樣的事只能撤軍，擅自撤軍的軍長卻沒受到任何處分。這時更大的攻守戰——武漢會戰即將開始，部隊必須撤退到新的陣地。湯恩伯的部隊準備南移，開往江西。這時候樊玉龍反復想，是該自己離開部隊的時候了。湯恩伯終于把話說明白，要樊玉龍帶隊去扒黃河花園口。樊玉龍一驚，高大的身子將低矮瓦房上的瓦碰掉了幾片。

湯恩伯抬眼看看樊玉龍，問：“怎么了？”

樊玉龍望著湯恩伯很久不語。

湯恩伯又問：“怎么不說話了？”

樊玉龍雙腳一碰，說：“報告軍團長，獨立旅大都是黃河邊人，從小他們想的是如何固堤，現在要他們去給河堤開個口，淹沒他們的土地，他們是不會干的。前幾天我就聽說上面要河兵去扒堤，河兵拒絕了。試想整天靠河堤吃飯的人，要他們去扒堤，他們能愿意嗎？”

湯恩伯低頭聽著，一直沒插話，最后說他與程長官再談談。后來決定還是派軍隊去掘堤。先是派軍隊在趙口掘開一個口子，但枯水季節，水小，黃河水不但不能大量沖出，反而將沙堤沖斷很多，使堤上的口門越沖越寬，只得將剛掘開的口門再封了，又派軍隊在鄭州花園口挖掘。樊玉龍想到這個工程的復雜，也有避開責任的不安，想到工地看看。他與參謀主任騎馬到了工地，正趕上堤上人在拜一間關帝廟，一個年輕軍官同大家一起向關帝爺訴說：“關帝爺呀，日本人把咱欺侮得太狠了，俺們實在忍無可忍，只好在這里開口，用黃水擋住敵人。待中國人勝利那一天，一定給爺修一座更威武的神廟，敲鑼打鼓請你回來。”

整座小廟都是哭聲。

黃河掀起巨浪打著漩渦突然由東向南轉，平整的田野漸漸被淹沒，好像在尋找出路，仍然向前沖去。它真成了一條河，把大地撕開。洪水不是一夜間形成的，原計劃是在花園口開口門，引水進入賈魯河向南流，賈魯河漫流，匯合沙河、淮河入海，但洪水根本沒有考慮人的意愿，沒有流入賈魯河 ，不少地區成為黃水泛濫區。有的地方水是從地下慢慢拱上來的。水來之前兩三天，先是地面拱動，然后就是一拱而上的兇猛的洪水。這條南流的河流，雖然幫助中國軍隊阻擋日軍在黃河之東七八年，有利于中國堅持抗戰，有利于抗日戰爭取得勝利，但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滔滔洪水泛濫23000平方公里，1200萬人流離失所。后來樊玉龍常想起當年在黃河堤上祭關帝老爺那一幕，花園口開挖的千秋功罪，何時定論？

在花園口開始挖掘以后，第1戰區長官部移駐洛陽，各部隊迅速撤到預先駐地。樊玉龍正在思考他的去留，湯恩伯打電話給他，要他過去一下，他有話同他說。樊玉龍騎馬來到一座被柳墩圍起來的好像被洪水浸泡過的低矮院子外，馬“咴咴”叫了兩聲，樊玉龍沒有料到湯恩伯竟從矮屋里走出來，拉著他的手走進屋里。兩個人好像都沒話說，笑視一下，樊玉龍恭敬地問：“軍團長，說吧，賬總有一天要算的，決定給我什么處分？”

“誰說給你處分了？”湯恩伯哈哈大笑兩聲，“隊伍不是要開拔了嗎，1戰區決定讓你留在1戰區，因為在這一塊地方，你可以發揮更大作用。”

“感謝首長們關心，”樊玉龍說，“讓我回去收拾一下。”

湯恩伯用手絹擦擦鼻頭上的汗，說：“你別高興得太早，我還要挽留你一段。”

“請指示。”

“我想你把獨立旅送到江西。北方人怕去南方，你是他們的老領導，他們聽你的。”

“遵命！”

樊玉龍和獨立旅到瑞昌時，正趕上激烈的瑞昌戰役剛剛開始。湯軍團守住一個山口，日本人想突圍，沖了許多次都沒有沖出去。這次戰役日本人掉進中國軍隊的包圍圈里，傷一萬多人，切斷粵漢線的企圖被粉碎。

瑞昌戰役取勝后，樊玉龍即將離開，與他共同戰斗的獨立旅多有不舍，士兵與軍官們心里也都難受，最后有一百多人隨樊玉龍北歸，旅部的人大都跟他同行。

第4路軍

樊玉龍回到洛陽先到第1戰區長官部報到，只見到郭參謀長。郭參謀長在長長的會議桌旁繞來繞去，很久才慢吞吞地說：“現在嘛——現在嘛，從前線回來的多，都是來要求重新安排工作的，唉，哪有那么多空缺在等著要人呢？”

“我也不是手下無兵啦，我的那個旅參加過淞滬會戰，參加過臺兒莊會戰和豫東會戰，最近還協助兄弟部隊在瑞昌與鬼子大干了一場。”樊玉龍說。

郭參謀長是個急性人：“好了，要說戰功都一大堆，不說這些了，說起來，問題復雜。唉——”

郭參謀長一聲嘆息，說明很多事。

樊玉龍聽到這一聲有許多含義的嘆息，急忙起身告辭。

樊玉龍走出長官部大院，才想起他與戰區晏秘書長是朋友，在中原大戰時還救過他的命，只不過是上下級關系，過后也很少來往。這時既然想起了他，就到他辦公的地方去坐坐。他問了兩個當差的士兵，找到了晏秘書長的辦公室。沒想到晏秘書長見到他很熱情，親自泡茶倒水，十分客氣，還特別提起中原大戰那件事。客氣了很久，晏秘書長覺得樊玉龍不會是來閑坐的，忽然話鋒一轉，問：“老兄有什么事要兄弟幫忙，不會是來閑坐的吧？”

“不瞞秘書長，我有事求你。”

“都是自己人，什么求呀不求，說，只要我能辦。”

于是樊玉龍把這兩年發生的事包括半肚子怨氣一股腦兒都吐了出來。

晏秘書長一面聽著，一面用肥圓的手指敲著造工精細的大辦公桌。

“現在確實缺少職位，不是郭參謀長推諉。”秘書長說，“不過這兩天我可以找找他，看他能不能想出辦法。”

樊玉龍覺得這也是推脫的話，正想告辭，晏秘書長卻說了一句挽留的話：“這兩天你別離開洛陽，等等我這邊的消息。”

事情似乎還有轉機，樊玉龍立即表示謝謝后，告辭而出。

李榮甫和羊青峰跟隨著樊玉龍回到洛陽，洛陽他們來過許多次了，都說這里是個大地方，但他們想不起哪里好玩。街道兩旁的房子大都低矮而破敗，馬路不平，只有一個十字街口的路面平整些，還窄，迎頭過不了兩輛車。日本飛機常來轟炸，把一個土城圈里的城市炸得破破爛爛。洛陽是九朝古都，古跡名勝還剩下不少，但看多了也就一點沒興趣了。樊玉龍與兩人商量很久，到白馬寺待了半日聽老和尚念經。據老和尚說，他們念經能把日本鬼子打退。

第二天，有個身穿軍服的小兵在旅店找到樊玉龍他們，交來一封信，是長官部的，樊玉龍急忙拆開，原來是晏秘書長要樊玉龍即刻到長官部一趟。樊玉龍放下信，三個人猜想是關于工作安排問題，立刻坐上人力車前往。樊玉龍見到晏秘書長，晏秘書長微笑著對他說準備舉薦他到新成立的游擊部隊去。

“游擊部隊？”樊玉龍有點驚訝地自語。

“是，是游擊部隊。”晏秘書長點點頭說，“現在戰事的發展，已轉入相持階段，需要更多的部隊去與敵人周轉，一些小而強的部隊，中央很重視，也可能是向八路學的。八路很多東西值得我們學習。”

“也是……”

晏秘書長打斷樊玉龍：“程潛程長官早就感到地方上槍支太多，對地方治安不利，如果淪陷了又會落入日本人手里。”坐在旁邊的郭參謀長這時接過晏秘書長的話，又把組織民眾抗日軍的意義講了一遍，說：“我們這個地方散失的槍支太多，容易生事互斗，再者，我國抗日的戰略之一，就是將敵人的后方變成游擊區，你們過了黃河就是配合正面戰場上的正規軍打游擊。”說到這里，郭參謀長的態度突然嚴肅起來，大聲命令，“樊玉龍，起立！”

樊玉龍立即站起身子，雙腳一碰，拉拉上衣，答：“是！”

郭參謀長說：“我宣布，第1戰區長官司令部任命樊玉龍為民眾抗日軍第4路司令。”

樊玉龍正步走向郭參謀長，莊嚴地接過了任命書。

郭參謀長接著說：“部隊在集中和整訓隊伍期間，司令部駐內埠。”

樊玉龍答：“是！”

樊玉龍離開時這兩位長官把他送到門口，佇立很久。郭參謀長中等身材，肌肉結實，一身筆挺的綠色嗶嘰呢將軍服，顯出他的干練和軍人的英武之氣。晏秘書長原來是個文人，從軍后可能坐辦公室時間太長，身體發福，也是身著綠色嗶嘰呢將軍服，但看著卻有些臃腫。兩位長官對人的態度很和善，給樊玉龍與跟隨他來的羊青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出了大帥門，羊青峰問起西工的來歷，樊玉龍告訴他，西工原來是吳佩孚練兵的地方，建于民國后，除了大帥門樓較高，其他一律是瓦頂玻璃窗的平房，適合練兵，現在成了第1戰區長官部。

樊玉龍帶著他手下的班底，進駐內埠街招兵，豎起了民眾抗日軍的大旗。內埠街本是一個小鎮，但在當地人眼里，它卻是一個大商埠，常言道“內埠街三里長”，當時民眾抗日熱情高漲，紛紛從四面八方前來報名。那天在長官部辦公室，郭參謀長和晏秘書長都向樊玉龍交代過：第4路只限一千人，每月軍費一萬元。這在樊玉龍眼中太少了，人數太少，軍費也太少。郭參謀長說：“部隊是可以發展的，以后根據具體情況，人數可以擴大。”招兵開始，第4路司令部門前，常有許多人前來投軍。

一天，一個年輕大漢匆匆走過來，身后還跟著一個哭哭啼啼的女人。問明原因，那女人原來是他妻子，不愿他從軍。招兵的人見狀，皆勸大漢回去。大漢堅決不回，后來被他女人硬拉著離開。不久，他又轉回來報名。如此反復兩三次。招兵的人只好勸說他的家屬，最后女人哭著不得不同意了。樊玉龍正好路過，他問男子的姓名，男子答：“我叫郭青山。”樊玉龍抬手用力拍了拍男子的肩膀說：“好好干！”當時有許多十五六歲的學生也來報名，招兵站的人說：“娃子們，你們年紀太小了，回家再讀兩年書吧，現在讀書不容易。”其中一個16歲的孩子堅決要求留下，他沖進司令部，找到樊玉龍說：“我堅決抗日，只有真刀實槍地與日本人干，才能叫抗日。”樊玉龍笑著說：“你這么小，到部隊能做什么呢？”他仰起稚氣的臉答道：“我可以上前線啊，也可以做文書的工作，部隊總需要幾個會寫字的人吧？”樊玉龍見他人小志大，拍拍他的腦殼收下了他。樊玉龍特別記住了這個長著一張娃娃臉、名叫張漢杰的新戰士。

第4路的三個大隊經過整合終于組成：劉海大隊基本上是樊玉龍過去獨立旅的老人；溫勝利大隊基本是學生，溫勝利本人過去是中學的歷史老師，抗日戰爭期間，他積極組織聯防隊，有許多學生擁護他；姚銀安大隊基本上是民團。隊伍準備向豫東開拔，長官部來了命令，要求樊玉龍不能接受溫勝利以及他帶的人。樊玉龍正在猶豫，突然石伊秋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

原來石伊秋這次來，是為了溫勝利，她要樊玉龍想辦法留下溫勝利。樊玉龍的心往下一沉：這確實太難辦了。他皺皺濃密的眉毛，顯得有些發愁，卻又不愿違石伊秋意，勉為其難答應了下來。他托長官部的熟人為溫勝利說情，經過幾輪周旋，長官部后來也同意了。民眾抗日軍在豫東集中整訓時，李靜責大隊住在一個小學內，第4路司令部也駐扎在這個小學。每天早上天方吐白，就有斷斷續續的歌聲隨風飄進樊玉龍的耳中：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河西山岡萬丈高，河東河北高粱熟了，萬山叢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紗帳里，游擊健兒逞英豪。歌聲雄壯有力，越來越激昂。樊玉龍知道這是溫勝利大隊在下早操，這是一群真正抗日奮進的青年，他十分感動。

整訓告一段落之后，民眾抗日軍就要渡過黃河到河北北部去。日本人已經知道他們這個動向，嚴密封鎖各個渡口，幾路軍偷渡幾次都不成功。杜司令下命令，各路自己想辦法渡河。

樊玉龍帶著隊伍沿著黃河向西走，對面的渡口都被日軍嚴密封鎖。樊玉龍部一直走到洛口，找到老朋友呂道方。呂道方對他們非常熱情，設宴歡迎，兩位久違的老友把酒甚歡，呂道方知道樊玉龍帶了一支隊伍準備到黃河北岸去，異常興奮，一定要加入這支隊伍。樊玉龍與他開玩笑：“你的兵呢？兵在哪里？”

他說：“你要幾千幾百都有，我有堤兵。”

樊玉龍說：“我把堤兵帶走，沒人護堤，老百姓不但恨我，也恨你。”堤兵就是老百姓中年輕力壯的、在護堤當中能夠起關鍵作用的人。堤兵不是一個組織，有險情時才會集中搶險，他們沒有薪金，偶爾會有一點糧食補貼。

二人常在夜里沿著大堤散步，月光下黃河的巨浪變成了銀白色，越漲越高，翻滾著、怒吼著、沙土卷騰著，仿佛要把黃河的堤壩沖開一樣。

到第三天，呂道方集中了幾十條船，在風急浪高的黑夜帶著樊部三千多人，向北駛去。他們登岸后，與日本人打了一仗，急忙沖過日本人的防線，迅速向滑縣前進。

這時已是深秋，寒意襲人。滑縣賈縣長前來歡迎第4路的到來。寒暄之后，他首先關心的是官兵們的生活，問樊玉龍缺什么。

樊玉龍不客氣地回答：“缺棉衣。你看官兵們現在還是穿著單衣。”

賈縣長笑著答：“要多少套棉衣？”

“三千套。”

“三千套沒問題！但我們縣缺機器，可以發動婦女們用手縫，半個月內保證解決。”

樊玉龍向賈縣長表示感謝。部隊駐扎在高平，當時第4路的鄰軍有中央軍與八路軍，八路軍的楊得志部也住在滑縣，一次文工隊到部隊演出，楊得志還特意邀請樊玉龍前往觀看。為了回報楊得志的盛情，樊玉龍請縣里的河北梆子劇團到高平唱了三天，請楊得志過來觀看。此時他原來的大隊長溫勝利已經投奔楊得志，并組織了新四路。樊玉龍這才知道，溫勝利在讀高中時已經秘密參加了共產黨。

孤軍突圍

半年后，樊玉龍的部隊被調往山西陵川，駐守在壺關縣樹掌鎮。在陵川與輝縣之間有一條穿山公路，這條路是由許多隧道組成的，27縱隊就是從這許多洞中穿行過來的。

1943年初，日本人開始向黃河北岸的中央軍進攻，戰斗激烈，孫殿英向日本人投降了。龐炳勛集團軍第40軍被擊潰，另兩個軍也繳械了。孫殿英帶著他親自熬制的煙膏，到山上找到了龐炳勛，龐炳勛也被勸降了。

在陵川地區，日軍分南北兩路，夾擊陵川。27軍奮力抵抗，血戰兩天后戰敗。劉進把剩余部隊分開來進行抵抗，想與日本軍繞山頭，結果被日本人逐個擊破。

日本人打敗27軍之后，把矛頭指向樹掌鎮。樊玉龍率部隊向北后撤，欲退到壺關縣北部，這里是八路軍的防地，早已堅壁清野，看不到老百姓，連飯都找不到。樊玉龍只好又讓部隊轉回樹掌鎮。這時日本人已經撤出樹掌鎮，但樊玉龍的部隊仍被緊緊包圍。

孫殿英派人找樊玉龍面談，樊玉龍穿過山中公路，到三郊口孫殿英的總部與其會面。孫殿英先講明了當前的形勢，然后勸樊玉龍投降。樊玉龍堅決不投降：“即使只剩我一人了，我也不投降！”孫殿英哈哈大笑：“娃子，好話我都給你說了，你不聽就由你的便吧。”說完，把樊玉龍送出大門。樊玉龍上馬回到了樹掌鎮。到了駐地，他再三思量：若不投降，就要堅決突圍。第二天，他召集縱隊營以上的軍官開會，將昨天與孫殿英的談話如實告訴大家，并表明他的態度：堅決突圍！他激動地說：“我不勉強任何人，要突圍的，就跟著我；要投降的，就去找孫殿英。”沒想到大家的決心都很大，一致表態：堅決突圍！于是，隊伍分成兩路，當晚突圍開始。日本人可能沒有想到，在被包圍的情況下，還有人敢突圍，他們的戒備比較松弛，剛突圍時很順利。到了奪火，部隊就走不動了。于是樊玉龍兵分兩路：一路向東，另一路向西。敵人一時顧東不顧西，顧西又顧不了東。樊玉龍帶的那一隊人馬，向東走去，曲曲彎彎轉戰了半個月后，終于在鄭州附近的一個渡口過河成功。登岸后樊玉龍扭回身向黃河北面深深地鞠了一躬，這一躬寓意深長，有向北面人民的告別，也有歉意，更有打回去的決心。他的官兵明白他的意思，紛紛向北面鞠躬，甚至跪下磕頭。

責任編輯 梁寶星